和江霁宁沟通是个大工程。
他讲一句话,回答一个问题,都会想很久,更加印证了那句他说的“脑子不好”。
最终结论是——
手表残骸只能在湖里。
表身防水,江霁宁本来就没有脱下,一直戴在手腕上。
傅聿则也相当确定,他把人抱上来的时候没有看到那只所谓的黑色腕表。
江霁宁的失落肉眼可见。
怎么办,这是他使用最熟悉且最方便的东西。
“天色不早了。”傅聿则让人放弃找寻这一条,坦白说:“我先带你去警局登记。”
警察局?
大晚上的陌生地方。
说不定还有一群人围着他问东问西。
江霁宁过了一遍已有的认知,想也不想摇头,为了表示坚定,还多摇了几下。
不愿意去?
傅聿则看他这一身湿了又干,脑回路也异于常人,这次跳水,说不定下次就是跳楼了,报警之前……好像是得拴着。
傅聿则沉思了一会儿。
他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更诡异的是,他有些想帮到底的意思——他承认江霁宁整个人高度符合他的审美,出于爱美之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出意外。
女孩子带回家自然是不太方便,幸好,江霁宁也不是。
没办法了。
傅聿则按了按眉心。
“那你愿不愿意先和我走?”
江霁宁思忖之时,亲耳听到了接妈妈电话着急解释的小胖子,仿佛麻烦接踵而至,他对上男人沉稳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傅聿则看到了。
行,也算是个折中的办法,带回家一晚,总比在街边一个人游荡要好。
傅聿则示意跟上,“车在那边。”
“我想先送他归家。”
江霁宁仍然牵着小胖子的手不放。
傅聿则听到他用词这样讲究,心下好笑,“可以,不过我们不能太慢,我还有事。”
江霁宁说:“好。”
月光和路灯融合辉映,照在路上,夜影柔和,一高大身影在前引路,后一高瘦一矮胖,依偎着走在一起,都不说话,各执心思。
小胖子家就在附近。
几人到了分叉路口人行道旁。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又出现在眼前,他总算打起一点精神,不过很快又蔫儿了下来。
妈妈说他撒谎不回家,偷吃垃圾食品,种种恶状,直接罚三天零花钱!
过完人行道。
泄了气的小胖表示可以自己回家。
他乖乖松开手后,头顶传来一句:“等一下。”
“……请你给他买一根玉米肠,日后我找到住处了,会把银……会把钱还给你。”
小胖子:“!!!”
他左看右看一帅一美的两个哥哥。
傅聿则扫过一眼两人,三下五除二推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去买。”
“谢谢哥哥们!”
小胖子嗖地一下窜入便利店。
傅聿则付了钱出来。
江霁宁却没有等在路边。
傅聿则稍微一思考,脚步一转,果然在拐角的地方找到了他,“走吧。”
江霁宁看他递过来的玉米肠,一愣,还是接下了,“那孩子呢?”
“他妈妈刚好过来接走了。”
傅聿则指了指玉米肠:“担心人家觉得我是拐小孩儿的,给你也买了一根。”
江霁宁心想也对,点头。
傅聿则还是走在前头,余光不远不近,穿着他外套的人慢慢举起玉米肠咬了一口,一抬手,宽大的袖子落下,露出白玉般的小臂。
江霁宁小口地吃。
偏偏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傅聿则装作没看见,上车之后,把手中的购物袋放给副驾驶的他,“小胖说他妈妈不让他晚上吃这么多。”
江霁宁:“?”
他捧着热乎乎的袋子思考。
里面有两个饭团、菠萝包和烤黄油包。
太腻了。
江霁宁抿了抿唇。
夜里他吃不惯这些食物,一根烤玉米肠吃下去,他胃里还有些不舒服。
车身驶入道路,脚下是舒适美观的澳羊绒地毯,淡香萦绕,整辆梅赛德斯S-coupe整洁干净程度堪比出厂。
江霁宁随意看了看。
这个座驾……比他之前的那些要入眼,没有花里胡哨的颜色和星空车顶装扮。
“可以开始。”
“我周末抽时间过去,通知他们准备一下,最后一轮考察我会到场。”
“嗯,不定,等我提前一天通知。”
傅聿则一个接一个的电话。
江霁宁不爱说话,自己一个人就玩得很好,更不在意被人忽视的感觉,乐得自在,给他省了很多不必要的交流。
不知何时,他们穿过一条绿荫大道。
车身放缓速度,长而高的黑金色铁门感应敞开,进入了超五百平的院子。
大片绿草如茵,景观石和流水喷泉融为一体,花卉色彩纷呈和谐自然,长势喜人,配合夜晚的灯光设计,宛如现代世界的一方世外桃源。
江霁宁静静观赏着。
草坪后有一张木摇椅。
铺着毯子,像是才有人躺下歇息过。
车一停,穿着老式中山改良制服的管家静候一旁,笑问:“回来了。”
傅聿则落下车窗,“鹿叔,安排一间房。”
实际上,管家站的位置更靠近副驾驶,江霁宁避无可避。
管家也看到了他,神情微愕,又一瞧他身上披着的外套,更是心脏都一颤,哎哟喂!
江霁宁决定主动打招呼:“你好。”
“您好您好。”鹿叔上前为他打开车门,“下车小心。”
江霁宁一看傅聿则,怎么还在打电话?
“您想等先生?”
鹿叔是何等的会读眼色。
老人家说起话来也是平易近人,“先生忙起来容易不理我们,在车里一坐就是十几分钟,您身上这是……”
江霁宁看着老人和善的眼,放下半分戒心,“我方才跌到河里去了。”
“唉哟。”
这声儿好听是好听……
鹿叔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再如何天人之姿,身形再清瘦,面前也确确实实是个男孩儿,“那我安排人为您放水洗澡,别着凉了。”
该不该去?
江霁宁又开始思前想后。
傅聿则过来的时候,见两人还僵持不下。
鹿叔看出江霁宁怕生。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这无可厚非,他打算为人解释一下。
傅聿则却忽然开口:“他天生反应慢,喜欢清静,您和陶姨对他说话注意一些,他不主动问就不要擅作主张。”
鹿叔立马说好,“我现在就去安排。”
江霁宁看人走远了,姿态磊落打量起院子,眼睛亮亮的。
这里……
真的很不一样。
“我家平时没什么人。”
傅聿则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说:“除了刚刚的管家鹿叔,只有一个保姆住家,住房离主楼很远,其余清扫和维护人员是上午定时上门。”
江霁宁这次很快听懂了,点了下头。
“去洗一洗。”
傅聿则对他说。
短暂移开和人对视的目光。
当江霁宁警惕和不安退去一些……流露出来的全然是单纯和青涩,那双凤眼极美,薄薄的精致眼皮下透出一种水灵,稚气清亮。
这就相信别人了?
傅聿则内心有些难以言喻。
“……我的簪子碎掉了。”江霁宁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开口:“我需要一根新簪,待我回了住处会有人给你钱。”
傅聿则顺理成章望向他一头长发,问:“什么材质的?”
江霁宁犹豫了一小会儿,见人还在等他回话,便如实相告:“翡翠,晴水绿色。”
傅聿则再一次看他眼睛。
很是自然地就答应下了:“可以,管家买的时候会问你。”
江霁宁嗯了一声。
语气洋溢着轻快的调调。
他从湖中上来就一直头疼这件事……出门在外头发一直披散实在不合礼数,不得体。
幸好。
遇到的人家境这样不错。
这里寻常的发簪普通,做工也不好,他用不太惯。
傅聿则确实家大业大。
京州本地的合院,别有一番风味。
从外花园进去才是主院,一踏入,一整个古色古香的庭院,处处都讲究。
引水开池,廊桥虚隔,亭侧造榭。
一进入客厅——
江霁宁又切实闻到了那一道熏香,呼吸间令他浑身舒畅,一个多月以来他大多都是提心吊胆,第一次,认为在这里生活竟有美妙之处。
世界便利,则需化繁为简,可也有如此匠心精建的屋子。
见小孩子还好奇四处看。
鹿叔笑着走了过来,对他说:“请和我来。”
“我姓江,江霁宁。”江霁宁温声说。
傅聿则擦完手往这边看了一眼。
鹿叔又懂了一层,立刻问具体是哪两个字,得到应答后带人上楼,“名字取得真好听,江先生应当不是京州人?”
江霁宁轻轻摇头。
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鹿叔一笑,不再询问任何关于身份上的问题,将人带到二楼,“您住这一间,睡衣稍后保姆就送过来,都是干净的。”
鹿叔就准备离开。
江霁宁想了想问:“他,住在哪一间屋子?”
鹿叔指了指距离他仅仅只有一墙之隔的、并排的那间,“傅聿则先生在这儿,书房之外,您有事都可以打扰。”
江霁宁一愣,“我并未有此意。”
况且,也不合规矩。
“江先生说话真好听。”鹿叔看他这样年轻,想起些什么,笑道:“您是不是平时喜欢一些二次元?或者影视角色和动漫游戏?”
江霁宁:“……”
不是第一次听这个了。
他眼里也尽是迷茫和费解,说:“我听不懂。”
鹿叔忙道自己懂得也不多,江霁宁又想了想,说:“我的头发是天生的。”
“当然可以看出来。”
鹿叔表示自己没有怀疑,笑道:“只是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长发,对了,我让保姆为您准备了一些发膜和精油放在浴室,您随意。”
点到为止。
鹿叔离开了二楼。
江霁宁独自进入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瞬,他整个人自如了许多。
再一会儿,他做出如小猫儿一样巡视领地的动作——对自己即将住一晚的屋子摸摸碰碰,发觉到有意思的,弯腰多玩儿一下。
一尘不染。
不对。
他不能住这儿的。
江霁宁看了眼隔壁的方向,皱了皱眉,他方才忘记让鹿叔换一间房了,罢了……一夜而已,晚上定要将门锁严实些。
进入浴室前。
保姆给送来了睡衣。
除了多介绍几句护发产品,十分温柔耐心,其余一句话不多说,离开了。
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江霁宁脱下那件跟随他一路的外套,褪去衣衫,洗发时,十分难得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毕竟他失去了一切。
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归属感接近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