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牡丹亭》正唱到紧要处,那杜丽娘幽幽地叹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盛凌渊眼皮微微一颤,这句词他素来不喜,总觉得矫情无趣。倒是后头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入了耳,方觉有些意思。
戏终人散,宴席又吃了些酒,盛凌渊觉着头晕,便想着今夜在书房歇下,免得一身酒气惹人不快。
他独自出了院子,月下转了几转,不知怎的竟绕到了梧桐院。这院子僻静,只一条长廊连着盛凌渊办公的书房。
他踩着夜路到此,也不让下人随自己进去,而是自个往内走。他走到门外,料想里头的人应已歇下,正迟疑间,隐约听见水声,原来是在沐浴。
夜风带着凉意,他却莫名觉着身上燥热,喉间发紧。理智像是被风吹散的薄雾,渐渐淡去。
那水声是由屏风后传出,此间不见任何婢女,该是哪头忙去了。盛凌渊一步步走近,灯火在纱罩里摇曳,映得人影恍惚。
灯火明暗之间,人靠近了屏风,暗沉的眼眸静静地往里望。
到了屏风边,盛凌渊停下脚步,目光静静投向里头。
屋里摆着一个木桶,桶内蓄满水,木桶里水汽氤氲,长衡鸢背对着他坐在其中。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彩云回来了,也不回头,只拿了巾子拧干,轻轻擦拭。新做的衣裳搭在屏风上头,屋里没有熏香,却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
那截脖颈白皙如玉,叫盛凌渊不禁想伸手去摸她一摸。长衡鸢哪知王爷在悄悄看他,洗了一会儿,就说:“把衣服拿给我罢。”她还当是彩云在屏风后头,这就使唤起来。
话音落下,盛凌渊却再也按捺不住,色暗暗,已是忍无可忍,忽地从后头环住了她。
长衡鸢惊得睁大眼,未及呼救,脸已被扳了过去。一个吻落下来,带着酒气与急切。她与盛凌渊四年夫妻,自然识得他身上常有的熏香味道,待那唇稍离,便厉声唤道:“王爷!”
盛凌渊听她认出自己,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手上用力,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今夜像是着了魔,也像是忍了太久终于决堤。既已至此,断无放开的道理。
他越看长衡鸢越觉怜爱,她那颗眉心痣在这若隐若现的雾气里,好似越发的红,盛凌渊心口隐隐作痛,便凑过去低声唤道:“孤的雀儿,心肝儿,让孤疼疼你…”
长衡鸢晃似晴天霹雳,待那又湿又热的嘴吻上了她,长衡鸢这才回神来,她混推混搡,着急地叫“王爷”,却不知她越是唤,越是让盛凌渊邪性大发,索性将人拦腰抱起来,也等不及去到床上,跨了几个大步,就丢在靠窗的软榻上。
……
屋里断断续续的有声音传出,除了哭声之外,又有一点嘤嘤哼哼溢出,即是香艳,又仿佛摧人心肝,这般一直持续到天色将明。
彩云清早过来,见门上落了闩,喊了几声“王爷”,里头无人应答。她心中焦急……王爷无父无母,这情形也不知该找谁。若再不出来,怕是只能去寻长公主殿下了。
可她要如何与长公主开口,王爷与小姐行房本就天经地义。王爷他……小姐她……
彩云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正着急得在门口来回踱步,谁料门忽然一推,却是王爷阴着脸出来,吓得她一个趔趄:“王、王爷!”
盛凌渊披着昨夜宴上的外袍,衣襟微敞。屋里飘出一股暖昧气息,任谁也知道这一夜王爷在小姐的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彩云抓紧偷眼往里瞧,只见一只纤细的手软软垂在榻边……
不及细看,王爷侧身挡住视线、声音冷硬:“还不去备热水!”
虽缠绵一夜,但床第间盛凌渊却始终想着你情我愿才好。而长衡鸢的抗拒,即便在神智昏沉时也感受得分明。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对长衡鸢的这份执念,算是生平头一遭。待那莫名的燥热退去,盛凌渊并无悔意,若说真有几分懊恼,也是怪自己太过急切。
长衡鸢毕竟是初次,身子娇弱,哪里禁得住这般对待。
一场高热,竟烧了两日。
话说回来,盛凌渊再是渴求也不至于如此失态。忽地想起昨夜席上的酒,顿时明白过来,怒意陡生:“把那个贱人带来!”
那小妾万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借药得宠,却阴差阳错成全了旁人。眼下见王爷盛怒,只一个劲磕头认错,盼他能念及自己一片痴心。她肩头轻颤,垂泪道:“王爷,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奴愿去给侧妃娘娘磕头赔罪!”模样楚楚可怜。
可盛凌渊从来不是宽容良善之辈。侍卫将她带来后,他懒得多看一眼,只冷冷抛下一句“别去脏了她的眼!”,便拂袖而去。
人拖到地牢里,足足受了三日刑才断气。寻常人半日都熬不过,但王爷吩咐了不能让她死得太容易,行刑的便专挑那些疼痛却不致命的法子。那小妾硬撑了三夜,最后体无完肤。
起初她还辩解:“奴只是一时糊涂……饶了奴罢····再也不敢了!”后来见无人理会,索性疯了般嘶喊:“盛凌渊!!你无恶不作!滥杀无辜!我要你众叛亲离!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咳咳……贱人!都是贱人!你不得好死!!”喊完最后一口气,那小妾眼睛却还睁着,满是怨恨。
这些咒骂,盛凌渊自然不知晓,也无人敢到他的耳中。
他在梧桐院守了两夜,长衡鸢的高热才渐渐退去。
自此之后,盛凌渊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格外警觉。再有不知死活的想用下作手段,不消片刻便能被他识破。
那夜过后的清晨,长衡鸢高热初退,眼睛似睁非睁,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却仍费力说道:“.…王爷,避子汤·…让人备避子汤药·……”
声音微弱,但他盛凌渊得真切,一字不落。
沉默片刻,盛凌渊还是吩咐人去备了药。
虽心中不快,却也没多言,终究是他先越了界。
只是到底不甘。明媒正娶的夫妻,有什么不能的做?成婚四年,却未有一日真正亲近过,他们之间即便是各取所需,但她依然是他的侧妃,与他行房,为他延绵子嗣不是她长衡鸢分内之事吗?
可她病容憔悴,气息奄奄,这些话他只压在心底,没说出来。
大仇未报,眼下确实不是要要子嗣的时候。即便有了孩子,怕也护不住他们周全。
盛凌渊还年轻,本也不急,不过是想与她多些牵绊罢了。
长衡鸢昏睡的那两日,他亲自照料,清洗擦拭、侍奉汤药,皆不假手他人。太医来看诊时,连床慢都不许掀开。
可这份心意终归是他一厢情愿。长衡鸢醒来后见盛凌渊在侧,不再如从前那般唤他,只默默转过脸去,拉过被子蒙住头,任他怎么叫也不应。
盛凌渊知是自己莽撞伤了她,竟也不恼,反倒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轻轻抚了抚那鼓起的被褥,柔声道:“你与孤置气便好,别跟自己过不去。待你好了,孤随你处置,可好?”
这般软话,他从未说过。下人们见了,心中暗惊,待王爷不在时,对侧妃再不敢有半分怠慢,服侍得比往日更加仔细。
他陪了两日,原以为长衡鸢性子温软,如今才知倔得像块石头。莫说好脸色,连坏脸色也没有,只一副淡漠神情,像个玉雕的人偶。
他起初也不生气,耐心哄着,直到午膳时分进来,听见她正与贴身丫鬟说话……
原来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愿同他说。他走进来,淡淡道:“孤还以为你病成哑巴了,原来还会说笑。”
长衡鸢闻声看来,目光相触的刹那,拳头暗暗攥紧,别开脸道:“与你何干。”
自那夜之后,这是她头一回与他说话。他自觉也是古怪,旁人若敢这般给他脸色,早弃之不顾,唯独对她,莫不是前世欠下的债。便是这样气话,听在耳里竟也觉得舒心。罢了,总归肯理他了。脸色稍霁,他走到床边坐下:“你明知孤不痛快,偏要这般气孤,不过是仗着孤舍不得动你。”
长衡鸢不语,他便静静坐着看,也不嫌无趣。待得久了,又忍不住想亲近。
从那一夜算起,已过了三日。她醒来后不哭不闹,便是哭了闹了,他也不会放手。
此刻她大病初愈,看着赢弱可怜,盛凌渊心中那点念头又浮动起来,坐到床沿,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
“莫气了…”他在她耳边低语,“成了孤的人,又有什么不好?你想要什么,孤都给你。便是孤这条命,只要你想要,也给你……”
长衡鸢在他怀中微微一颤。
盛凌渊察觉到那细微的动作,手臂收得更紧些。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晨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盛凌渊却想这四年来,这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几回?长夜寂寂,他时常会路过梧桐院,她从未留过他。
后来三年,虽夜夜同塌而眠,却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