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栖长衡》 第1章 第 1 章 今日的安平侯府好生热闹。 侯府大小姐慕容兰淑出嫁,轰动京城。世人皆叹,这位大小姐蕙心纨质,名冠京华,与摄政王的此桩姻缘更添佳话。 房外是一片喧闹。 在宽阔的主屋内,红棉帷幔肆意高悬在天花板上,整个场景仿佛是被火焰点燃,熠熠生辉。 “阿姐当真要嫁给那摄政王?” 阿姐出阁在即,安平侯府二小姐红着眼眶,满是不舍。姐妹二人执手相望,在闺房中述说离别的不舍,絮絮叮咛。 盛凌渊今正好三十,当朝摄政王,皇后娘娘胞弟。其容姿绝世,年少时风仪更在皇后之上,比其姐更肖似二人之母,那位名动天下的黎族第一美人。 如今,其面容虽已沉淀为一片冷峻沉稳,但眉眼间仍烙印着生母绝代风华的印记。 他十九岁带兵打过蛮夷,二十七岁就成了摄政王,刚至而立之年便已权倾朝野。 “放心吧,幺幺,虽我与他之间并无感情,但盛凌渊确是良人。嫁他,阿姐心里没有怨。” “他算什么良人?府里有个宠妾,听说是个狐媚惑主的……”慕容忆犹自忿忿。 无论盛凌渊是不是良人,慕容兰淑都得嫁,无人能违圣意。 为了让妹妹安心,慕容兰淑,语气坚定:“阿姐是正妃。” 是了,哪有正房惧怕妾室的,便是主君再宠妾灭妻,也万不会有正妻惧妾的。 轿辇缓缓向前。 新娘的姝容藏于红盖头之下,不见神色。 一路无事。 轿辇停在盛凌渊府门前。 摄政王府前锣鼓喧日,朱门披红,宾客络绎不绝,一派喜庆热闹。 慕容兰淑头戴绣金盖头,由喜娘稳稳搀扶而下。她身着繁复的大红嫁衣,虽容颜被完全遮蔽,但步履沉稳端庄。 正当她准备移步时,人群忽然一阵喧哗。 只见盛凌渊身着绯红婚服,在众多宗室宾客的簇拥下亲自迎了出来。他面容俊朗,唇角带着合乎场合的浅淡笑意,目光温煦地落在那个被喜娘搀扶着、盖着盖头的窈窕身影上。 “王妃一路辛苦。”他语气平和,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遭的宾客听见。他没有去碰触盖头,而是遵循礼节,上前一步,从喜娘手中接过了牵引新娘的红色绸带的一端。 慕容兰淑在盖头下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手持红绸,引着她缓步向前。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由那根红绸连接。在宾客们的欢声、祝福与议论声中,他们缓步徐行,迈过了王府那高高的门槛。 喜堂内宾朋满座,笑语喧阗。礼官高唱声中,他们牵着同一根红绸,一同行礼祭拜。 “礼成,送入洞房”的唱喏声起,盛凌渊走至新娘身侧,由他亲自引路,在众人的簇拥下将新娘送往洞房。 安置好慕容兰淑后,盛凌渊出门继续招待宾客,至深夜才归。 “王妃还未睡?” 他语气平和没有醉酒之态,上前一步,从喜娘手中接过那柄系着红绸的喜秤,轻轻挑起了盖头。 盖头下露出一张明艳端庄的容颜,新娘眼睫微垂,姿态合仪。 “王爷”她轻声喊他。 他微微颔首,将挑下的盖头交由喜娘:“王妃累了一日了,本王今日便不打扰了,早些休息吧。” 他们姿态亲近,举止合度,只是彼此眼神交汇时,那笑意并未真正深入眼底。 说完,盛凌渊大步走出房门。 盛凌渊边行走边问身旁的随从:“长衡鸢如今在何处?” “侧妃娘娘今日没有出过门。”随从回答。 盛凌渊顿了一下,交代他:“府里有正妃了,管家事宜便交于正妃吧。” 长衡鸢与他说过几次她不想管家,累得她每日都寝食难安。现在得偿所愿了。 盛凌渊想到长衡鸢说她自个儿睡不好吃不好便想发笑。 “呵……” 王爷冷不防的哼笑,随从立即通体生寒。 这位阎王杀人不眨眼的时候也会陡然一笑,盛凌渊此人精明强权,府里居心叵测之人虽多,却没有一个敢耍手段到他头上去。 过去,一个不受宠的小妾,一时昏了头,在盛凌渊的饮食里下了药,想与他春风一度,可惜计划还没实施就暴露了。 那小妾是早间圣上身体还康健时,硬塞给盛凌渊的。盛凌渊二话不说,就命人将那原是为他准备的药,一碗又一碗灌给她,日夜不停的灌。 那药性太强,得不到疏解,不出三日就将她活活熬死了。 “对了。管家之权虽交于王妃。但不许那些贱奴怠慢侧妃,也不许人乱嚼舌根。若有心之人挑拨,都发派到地牢里。” 地牢?随从脸色一变。 摄政王府的地牢可不是人待的,一般用来关押重要犯人,关进去没有一个不老实的。 “行了。下去吧。” 盛凌渊交代完便回书房处理政务了,白日大婚浪费许多时间,今夜有的忙了。 清晨,王府正厅里漫着檀香的细烟。 盛凌渊早早的去上朝了。 慕容兰淑穿着月白常服坐在上首,发间只簪一支银簪。见长衡鸢进来,她眼角微微弯起。 长衡鸢穿着水绿色裙衫,眉目秀美。眉心处细小的胭脂痣给人妖冶之感,但面孔有些苍白,使整个人瞧着便是羸弱不堪。 长衡鸢将捧着的食盒轻轻放下:“昨儿姐姐一路颠沛,天气干燥,我炖了梨汤,用川贝煨了两个时辰,来给姐姐请安了。” 慕容兰淑接过食盒,触到她还带着灶间温热的手,轻轻握住:“妹妹有心了,还亲自下厨。” “姐姐言重了,只是些小食。”长衡鸢低头一笑。 二人正说着,窗外传来熟悉的猫叫。慕容兰淑推开窗户,满眼爱意的盯着它:“我小妹缝的那个暖窝,它可喜欢极了,日日蜷在里头不肯出来。” 长衡鸢很喜欢猫儿,但曾经和盛凌渊出去,被野猫抓了一下。当时盛凌渊没有表现出什么,回到王府却下令府内不许养猫。 可这是王妃带来的猫,盛凌渊管不着,长衡鸢这样想。手上不停抚着猫儿,又从腰上取下蓝田双环玉佩,逗猫儿。 猫儿在她们脚边扑闹,晨曦透过窗棂,将月白与水绿融成一片柔和的光。 “今日日头好”慕容兰淑轻声道,“妹妹可愿受累,陪我走走?” “好呀!”长衡鸢笑着起身,“正巧园里秋海棠开了,我可以给姐姐簪花环。” 瞧着长衡鸢如此生动活泼,让慕容兰淑不禁想到了远在安平侯府的妹妹,难免对长衡鸢更加亲近,想象中的王府争宠,似乎是多虑了。 两个丫鬟远远望见王妃和侧妃娘娘缓缓而行的身影,唏嘘不已:“这才是王府女主人的样子。”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另一个丫鬟吓了一跳呵斥:“管好你的嘴!昨儿王爷刚下令……” 她声音渐弱,在她耳边悄语:“前两日刚处死一个议论侧妃娘娘的……” “好姐姐,我就说说,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晓。” “你说她,出生低微的贱民,被今上最受宠的公主瞧上当伴读,还赐国姓,已经是他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后面又被王爷看上,进王府成了侧妃。呵,怎么什么好事都让她一人占了去?” 另一个丫鬟显然也是赞同她的,但不敢多言:“王爷偏宠她有什么办法?” “哼,宠爱算什么,像王妃那样有实权有家世才是真。” 关于长衡鸢的闲话,从她进府后便没断过。都是一群踩地捧高的下贱坯子。 也是,哪只麻雀不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当朝最受宠的公主——长公主长衡珏,三皇子的亲姐姐。 朝中有不少人惋惜长衡珏是个女儿身,若长衡珏是男儿身,凭圣上对她的宠爱,没人配与他争储君之位。 民间有传闻:长衡鸢被封为摄政王侧妃的事是长衡珏亲手安排的,为她的亲弟弟三皇子壮大势力。 但传闻嘛,终究是些没影的事儿。 长衡珏不会强迫长衡鸢。得知长衡鸢要嫁给摄政王盛凌渊也只是想问清缘由。 长衡鸢只说:“他求娶,我就嫁。” 长衡鸢进摄政王府那日,十里红妆,是长衡珏为她准备的嫁妆。她早知长衡鸢的出生不好,会被人私下诟病。 在长衡珏心里,阿鸢是知己,是妹妹。她不会让妹妹嫁进王府受委屈。 陪慕容兰淑赏了半日花。长衡鸢回到自个儿的梧桐院,倒头便睡。 刚睡着,一道洪亮声从院外传来: “长衡鸢!” “公子,别喊!小姐在午睡。”长衡鸢院里的侍女彩云,也是长衡鸢的陪嫁丫鬟,是看着长衡鸢长大的。 彩云阻挡不及,不仅让他吵醒了长衡鸢还让他闯了进去。 长衡鸢早就被院外的喧闹声吵醒了。 金贞淳进来便看见她悠闲抿着丫鬟沏的茶,在藤椅上好不舒适的歪着。 气不打一出来,进来大马金刀的坐在到长衡鸢对面。 猛灌一杯茶,一路赶来,也是累极了。 金贞淳咂巴咂巴嘴:“这茶不错,给你这个蠢货喝,浪费了。” 长衡鸢懒得理他。就他那样野猪似的品法,尝得出是好茶便不错了。 喝了茶,生出些饥饿感。顺手端起旁边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这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是时令甜点。将新栗子磨成粉,与糯米粉、糖混合,加入桂花蒸制而成。口感粉糯,散发着秋日成熟的栗香与清雅的桂花香。 这时长衡鸢终于肯正眼瞧他: “又来我这蹭吃蹭喝,上次险些被盛佑凌关进地牢,这么快便忘了?” 提到了关键词,金贞淳如炮竹般一点就炸了。 猛锤桌子,暴吼:“你还敢提盛凌渊那个贱人!” 长衡鸢对金贞淳的喜怒无常习以为常,波澜不惊的抿了口茶:“他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实话告诉我,那个贱人要娶安平侯府大小姐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晓?” “嗯。”长衡鸢不冷不热的回答他。 “你再这副死样?!” 他们一起长大,金贞淳最厌恶长衡鸢装模作样,假清高。而长衡鸢最讨厌他一惊一乍,所以经常故意摆出他最厌恶的样子气他。 “那是你的夫君,你……你就这么大度?” 长衡鸢好笑,反问他:“你以后不娶三妻四妾?” 金贞淳忽地露出不可言说的笑容; “如果珏儿愿意嫁给我的话——” “想的甚美。” 金贞淳的臆想顿时被打断,切回正题:“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我还当你侧妃之位只是暂时的,没想到你如此不争不抢,呵……” 金贞淳以为如此不痛不痒的嘲讽能刺激到长衡鸢。 “停”长衡鸢是真不喜金贞淳讲话。 “我无父无母,你想于我做爹还是娘?” 第2章 第 2 章 金贞淳被长衡鸢气的脸红白交替。咬牙切齿:“你!” “行,我再管你破事便把勇毅侯府的世子之位让给那个孽畜庶弟。” “就算是珏儿求我我也不来了!” 把金贞淳气得夺门而出,房内清静多了。 长衡鸢似有些累,靠在软榻上,微阖眼睛。 此事,她于长公主有愧。 她嫁给盛凌渊出乎了长公主的意料,盛凌渊要娶王妃,她也没告知长公主,她总是让她挂心。 气走了金贞淳,长衡鸢也睡不着了。让彩云摆好棋盘,自娱自乐下了起来。 可惜刚气走一个不速之客,下一个又来了。 “雀儿,下棋呢?”长衡鸢不理自己,盛凌渊偏爱自找没趣,又说:“一个人对弈多没趣,孤来和你下。” 长衡鸢最讨厌盛凌渊这样称呼她,更讨厌他给自己的这个院子,好像她是只金笼里的金丝雀。 盛凌渊换下朝服便到梧桐院来了。长衡鸢虽不搭理他,他却没闲着,将长衡鸢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再次开口时,语气不善:“你院里的奴才都可以打发了。” 长衡鸢终于抬头:“你犯病了?” “呵”盛凌渊气急反笑。“孤没犯病,你便又要病了。”说着,他摸了摸长衡鸢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来人。”盛凌渊说完,常年侍奉在盛凌渊的随从即刻进来 。 “去把陛下刚赏赐的那两件狐裘拿来。” 随从很快奉上两件狐裘,一件赤如焰火,一件皎若月华。 盛凌渊目光扫过,将火红的那件递给彩云收好,随即拿起那件月白的,抖开后不由分说,亲自为长衡鸢披上,仔细拢紧。 对弈是最难分出胜负,盛凌渊自顾自加入战局。 长衡鸢“车”被吃了以后,脸上浮现一丝懊悔。 “不该弃‘车’的。” 盛凌渊瞬间抓住这一丝情绪,问她:“你后悔了?” 长衡鸢直言:“是。” 盛凌渊情难自己,忍不住想长衡鸢也并非全然不在乎。可心头刚燃起的火一瞬间被浇灭。 “我是王爷的棋子,它也是。这局该让王爷赢的……但很遗憾,我赢了。” “将军。”最后一子,长衡鸢的“马”吃掉了盛凌渊的“将军”。 盛凌渊猛然惊醒,他的雀儿怎么可能不在乎他,就算是她主动提出让他娶慕容兰淑为妃,也是为了他的大计。 是他不识好歹了。 盛凌渊主动转移话题:“今日午膳吃的什么?” 聊到膳食,长衡鸢话多了起来。 “在王妃那吃了蟹酿橙和莲房鱼包,还不错。还有糖蒸酥酪,甜而不腻。 “嗯。我在江南的时候发现一个厨子‘八珍’做的不错,明日我安排人去把他接来,安排进你小厨房。” “行啊。”长衡鸢不会拒绝一个会做美食的厨子。其实长衡鸢也很少拒绝盛凌渊的要求。 “蟹酿橙寒性太重,你少尝一点。今日晚上我让厨房安排一些温热的,变天了,别总贪凉。” 晚膳是驼蹄羹。汤汁浓郁,蹄掌软糯胶质丰富。长衡鸢很满意。 …… 夜半。 外头下人们熟练的一遍一遍烧水,不知晓主子什么时候要用,但要保证主子要的时候得有。 云收雨歇。 月光重新清明起来,静静地照见两株缠绕的藤蔓,安静地偎依着,叶瓣上犹带夜露的微光。 长衡鸢靠在盛凌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 看着雕花架上的金丝帐的眼神都聚不了焦。 盛凌渊手里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擦着身,心里却想着他的雀儿体质太弱,吃这么多却一点肉也不长。 冬日怎么办?都在床上过吗? 不行,要闷坏的。盛凌渊决定过两日带长衡鸢去马场玩玩。 清晨,盛凌渊不得不离开软香温玉。 长衡鸢临近晌午才醒,气血不足的人刚起时多会精神不济。 长衡鸢发了好一会儿呆,那处并没有多少不适,也没有多想,她知晓是盛凌渊给她上的药。 自初次不小心弄伤长衡鸢以后,害长衡鸢发了场高热。盛凌渊后面每一次都做足前戏,事后也丝毫不敢随便。 但期间实在难以克制。 但对长衡鸢来,今日倒是难得好的日子,不用管事。 正适合小憩。 长衡鸢从白日睡到天黑。 正睡得香甜,又被惊醒。 这次是怒不可遏的盛凌渊。 “主子一日没用膳,你们做奴才的便是这么照顾人的?” 盛凌渊身旁的随从就是他的肚子里的蛔虫,能完美揣测出他的想法,这也是他能跟盛凌渊这么久的原因。 “每人下去领二十大板。”盛凌渊眉眼低压。 外面的动静吵的长衡鸢头昏脑涨,一半是被饿的,一本是被盛凌渊的无理取闹气的。 都说了长衡鸢是主子,做奴才的这么敢管主子睡不睡觉。 “盛凌渊,我头疼……”长衡鸢披上狐裘就下床了,靠在门口。 盛凌渊眼里闪过慌乱,随即是浓重的担忧。他快步上前扶住长衡鸢:“怎么了?雀儿。怎会头疼?” “可能是昨日着凉了。”长衡鸢轻轻靠在盛凌渊身上,解释。 盛凌渊有点急:“还不快派人去请太医!” 这时,随从犯难了:“那还打吗?” “打这些贱奴重要,还是孤的雀儿重要?张德,还用孤教你吗?” 随从张德是跟了盛凌渊十几年的老仆了。 但还是很惧怕盛凌渊。 迅即点头:“是,是。” 盛凌渊抱起长衡鸢,语气里有责怪:“你也是,生病了还下床。一群仆从也值得你挂心。” 长衡鸢知晓自己的小算盘瞒不住盛凌渊,也没想瞒,便是想让他知晓她在阻止他惩罚自己院里的人。 “对了,你今日朝堂上应该很喧闹吧。” 长衡鸢骤然提起此事,盛凌渊当即认定她是余情未了。语气带刺:“沈缜回来了,你的心更喧闹吧?” 长衡鸢莫名其妙,心想还是盛凌渊的更热闹。 长衡十五年。 圣上久卧病榻,朝中纷争四起,官员分裂为大皇子党与三皇子党。 内忧外患。 外有战事,内有党争。 以丞相王石堰为首的大皇子党认为储君之位应立长立贤公开支持大皇子长衡宁,而三皇子党支持嫡子三皇子长衡稿为太子。 两党争持不下。 两位皇子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不断在朝中壮大自己的势力。 而在此暗流涌动,波橘云诡的京都,一把红缨枪杀出一条血路。 沈缜本是宫中剑术教习的儿子,常常穿梭于宫闱和民间。 沈缜和高门子弟不一样,别人读书写字他舞枪弄剑,别人作画写诗他骑马射箭。 比起与宫中那些潢日贵胄为伍,他更喜欢游荡在市井小巷。 沈缜常常流连于街巷,扶危济困。 为了掩人耳目,沈缜经常戴着一副款式简单的面具。 用红色发带随意束起的长发与手中那杆红缨枪相映成辉。 可猝然有一日,坊间再未有人再见过那位带着面具,惊才绝艳的少年,长达八年。 直至朝廷战事大捷的消息传回,军队班师回朝之际,万人空巷,百姓们都来迎接保家卫国的将士们。 城门大开,赫然映入眼帘竟是那抹赤红色。 曾被他帮助过的百姓一瞬间愣住,接着是狂喜,笑着笑着竟不禁流下泪来。 他们不为胜利流泪,只为少年赤子之心泪流不止。 达官贵族不会在意他们的生死,朝廷也不会在意他们的痛苦,但是少年在意。 沈缜手中那杆伴随他多年的长枪,枪缨已被血与尘浸染成暗沉的赭红色,凝结如铁。 他用它为长衡百姓杀出了一条生路。 沈缜要救民,就得先救国。 一时间,沈缜名声大噪,深得民心。 因此将军府门庭若市,大皇子党和三皇子党都向沈缜抛过橄榄枝,沈缜从不理会。 今日是沈缜第一次上朝,朝中每一个人都各怀鬼胎,迫切的拉拢他归属自己的党派。 而长衡鸢和沈缜的渊源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那年,沈缜跟着他父亲一起进宫,教习皇子们的剑术。 长衡鸢与他本是没有缘分的。 是长公主也想练剑,而圣上偏宠长公主。 长衡珏是近百年第一个不被封建礼教禁锢的公主。 于是,长衡珏和其他皇子一起到武场习剑。而身为长衡珏的伴读,长衡鸢自然也要去。 沈缜不常进宫。但公主来的那天,他在宫中。 沈缜被父亲安排教授长衡珏基本功。 监督长衡珏蹲马步很没趣,沈缜注意到了一直低着头站在长衡珏身旁的长衡鸢。 长衡鸢衣着华贵,沈缜以为她是和公主玩的哪家小姐。 这边长衡珏蹲着马步没力气说话,又不想冷落长衡鸢,便让沈缜也一同教长衡鸢。 “是。”沈缜即刻领命。 长衡鸢心里又悲又喜,公主殿下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她真不想蹲马步啊。 无奈公主已经下旨。 “小姐,重心往下些。你这样太累了。” 长衡鸢听了,立刻往下蹲了一点,刚刚快累坏她了。 她原想告诉沈缜,自己不是小姐,但累的什么话也懒的说了。 就这样长衡鸢跟着长衡珏去了武场一段时间。 见到沈缜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不常进宫。而长衡鸢不知从何时开始,见他哪日来了,心里会有一点点雀悦。 直到皇子们都渐渐长大,剑术也学习的差不多了,沈缜与他父亲一起离开。 长衡鸢想应该此生都不会再见,刚开始只是有点遗憾,后来宫中的日子太无聊了,竟更加频繁的想起他。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的久别重逢竟会如此狼狈。 那是个暴雨夜,长衡鸢和长衡珏在回宫的路上遭遇刺杀,宫女侍卫都死了,长衡珏被抓之前把她藏在了马车坐垫下,她因此躲过一劫。 可公主被掳,她活着又能去哪? 长衡鸢无望的躲在暗格里,听着外面厮杀和鲜血喷洒出来的声音。 不知晓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了,暴雨滂沱。 “喂!还有人活着吗?” 即便一年未见,长衡鸢还是一瞬听出了沈缜的声音。 长衡鸢推开顶上的坐垫,爬了出来,拉开帘帐。 沈缜注意到动静,转过身,那把红樱枪直直的指着长衡鸢。 沈缜不喜欢用剑,因为他父亲的剑术是长衡第一,要赶超他还得再学八年,不如学枪,这样他也能当个第一。 两人眼神相触的瞬间,长衡鸢竟未语泪先流。 第3章 第 3 章 “怎么是你” 沈缜难以掩饰的震惊后,迅即收起枪,快步走到长衡鸢身边。 不动声色的打量她,把身上盯了个遍,没瞧见伤口,才放下心来,踌躇着问她: “哭什么?发生什么了?” 沈缜想用衣袖擦去长衡鸢的眼泪,却发现,雨落在长衡鸢的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怎么擦也擦不尽。 十四岁的长衡鸢从五岁那年被长衡珏带回宫后便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手足无措,哽咽着回答沈缜的话:“公主被贼人掳走了……” 难怪哭成这样。 沈缜先安抚长衡鸢:“先别急。我们先找地方安定下来,到时候你再和我说说事情经过,一定能找到公主的。” “……好。”长衡鸢别无他法,只能听沈缜的。 沈缜将长衡鸢扶上马后,脚底一蹬,红装的身影便已轻盈地落在马背上。 一路疾驰。 他们找到一个客栈,暂做休整。 那夜,他们睡在一个房间,长衡鸢睡床,沈缜睡塌。沈缜担心今夜淋了雨,她会不会发热,再者,荒郊野岭,留她一人总是不安心的。 在沈缜的强烈要求下,长衡鸢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为了让长衡鸢安心入睡,沈缜向长衡鸢再三保证明日会去找长衡珏。 入睡前,长衡鸢还是不放心,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沈缜通过长衡鸢的描述,猜测那群人很有可能只是普通的山匪,马车华贵,他们便动了心思。 沈缜猜的不错,在两日后他找到了长衡珏,在土匪营寨里。 沈缜乔装打扮,伪装成其中的一员。山间土匪没有完善的牢房,就是一个洞外面守着两个人。 夜深人静,灯光隐隐约约,看不清人脸。沈缜趁这个时候行动。他先准备好两块浸了蒙汗药的布,趁两名守卫不注意,绕到他们身后一一将他们迷倒,轻轻放下。 长衡珏认出了沈缜,没有大喊大叫。沈缜让长衡珏换上土匪的衣服,两人顺利逃出。 在客栈苦等两日的长衡鸢终于等到沈缜平安把长衡珏带回来,又要落泪。 “公主……” 长衡珏其实很少见长衡鸢眼眶通红的样子,有点欣慰也有点心疼,自己算是没白疼这个妹妹。 现在两人眼下的阴影都一大片,倒还真有点像亲姐妹了。 长衡珏这两日也没好好休息过,她也挂念长衡鸢一个人会去哪,是否安好? 沈缜从回到这房间便一直盯着长衡鸢瞧,眼神里还有些许怯意。 长衡鸢偶然不小心与他的视线碰撞,就会立刻移开眼,装作若无其事。 长衡珏抽了抽嘴角,装作不经意提醒两人:“咳咳。” 沈缜便立马红着脸低下头去。 真是万幸啊,没被别人拐走,但是快被熟人拐走了。长衡珏有点嘲讽意味的想。 说起来,沈缜也算她们的恩人。 那群土匪只是瞧长衡珏像大户人家的小姐,想绑了她,等没钱花的时候拿她去讹一点。 但只要他们去找了长衡珏说的“家人”,宫里便会知晓长公主在他们手里,不出半日,整个寨子都会被屠。 长衡珏准备等顺利得救后,便命人去寻长衡鸢。 但沈缜的出现,保证了长衡鸢的安全。也让长衡珏更早得救。 长衡珏要带长衡鸢回宫了,走之前长衡珏问沈缜想要什么赏赐吗? 沈缜则一直低着头不语。 长衡鸢没什么异样神情,眼神里没有离别的伤心,仔细观察甚至露出些许期待。 “我一提他,你便说不出话来了。”盛凌渊继续说。 长衡鸢难以忍受,盛凌渊的拈酸吃醋的劲用在朝堂上,他们的计划能提前两年完成。 长衡鸢不愿理他,把自己闷进薄毯里。 盛凌渊见状,也不愿和一个病人多计较。 “也不知谁惯得你这坏毛病,动不动不理人。” 盛凌渊自顾自的说着,将薄毯往下拉了些,露出长衡鸢的头来,又把她两只在外面扯着被子的手掩进被子,捂好。 长衡鸢惧冷又惧热,初秋只让丫鬟给铺锦缎薄毯,多一点也不肯盖。 “等太医看过后,用了晚膳再睡。” 长衡鸢半眯着眼回他:“嗯。” 太医从宫里赶来用了一段时间,看过长衡鸢后告诉盛凌渊,长衡鸢体寒以及忧思过度。喝两个周期的驱寒药和安神药,应该会所好转。 太医说长衡鸢忧思太重,盛凌渊有些无奈,轻声叹了口气,问她:“你每日想那么多,到底是为我还是他?” 良久,长衡鸢吐出一个字:“你。” 盛凌渊听不出真假,但高兴,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扶着她起身:“这是山药排骨羹,尝点,暖暖胃。” 盛凌渊一只手将长衡鸢揽在怀里,一只手喂她。 长衡鸢从小丧父丧母,但她见过其他母亲是这样照顾自己孩子的。 不知晓是病糊涂了还是清醒着故意逗盛凌渊。长衡鸢竟喊了一句: “娘。” 盛凌渊满脸黑线,但也任劳任怨,把山药排骨羹喂完,让她睡了。 隔日,长衡鸢的头疼便好了。这头痛的毛病就是这样,来得急,去得也干脆。 今日盛凌渊要带她去马场学骑马。 偏巧,今日沈缜休沐。 他为赴老友之约前去福满楼。离京八年,最有名的还是这家酒楼——雕梁画栋依旧,只是檐角的铜铃又添了些青绿。 沈缜不爱乘轿辇,圣上特许他在京城内可御马而行。 京都的街道算不得宽敞,两旁挤满了各式摊贩。平日里刚好容一辆马车经过,若是两车迎面遇上,便要看看谁家的身份更重——位低者让位高者先行,这是京城里不成文的规矩。 摄政王府全府前往颐和山庄,圣上亲赐摄政王的别苑。夏凉冬暖。 不仅有处温泉,还有座马场,调养身体最合适不过了。 摄政王盛凌渊与摄政王妃慕容兰淑一同居坐在前头的轿辇里。 身为侧妃的长衡鸢和彩云处在后头的轿辇里跟着前头。 恰好一个路口,盛凌渊乘坐的轿辇先过去了,长衡鸢被落在了后头。 和沈缜撞了个正着。 沈缜刚回京都不久,不知晓这是谁家的车马。和好友赴约的时间将过,沈缜骑在马上率先开口: “阁下,可否让在下先行?” 彩云拉开一点帘帐,远远看了一眼,向长衡鸢禀报:“小姐,是定远大将军,前日陛下刚下旨赐封的。” 八年了,长衡鸢已经认不出沈缜的声音了。也是,边疆风沙太大,沈缜也年岁渐长,嗓音里多了沙哑和雄厚。 长衡鸢拉开一点窗帐,匆匆一眼便放下了。她良久未言,细长的睫毛难掩神情。 故人再会,何必如此生分。 长衡鸢想拉开帘帐。 彩云骤然制止: “小姐……” 彩云解释:“小姐身体还未好,不能再受风寒了。” “彩云……”长衡鸢还想说什么。 彩云立即打断:“小姐!王爷在前面!” “……” “让行。” 沈缜驾马通过后,长衡鸢的轿辇开始移动。 待那辆属于摄政王府的轿辇将要消失在转角,沈缜才匆匆转头,轿帘被风吹得一起一落,他死死盯着,一动不动,生怕错过什么。 十年前,沈缜跟着父亲一同进宫教习皇子剑术,没料到还要教公主。 公主雍容华贵,她身边的小姐虽不如她穿着华贵,但那身青绿色的衣裳雅而不俗。沈缜先入为主的认为长衡鸢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时,长衡鸢不爱笑,时常低着头,但不知为何,沈缜便注意到了她。 偶然一次,长公主与她悄悄说了什么,逗得她直笑,那是沈缜第一次看清长衡鸢,也是第一次瞧她笑,如此明媚,只此一眼,便再难忘却。 沈缜自知与长衡鸢天壤之别,不敢再看,怕起妄念。 他渐渐不再进宫,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包括难以启齿的情愫。 可是,妄念已起,经年难消。 直至教习结束,沈缜和父亲一起离开了这让他心绪不宁的皇宫。 父亲回了江南老家,他独自留在京中,靠给世家子弟传授剑术谋生。他从不敢有半分懈怠,闲暇时便救助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或在京都的街巷间游走。 见孤苦无助者,常施以援手;遇不平事,总仗义出头 。 但年少的悸动从未停歇。 或许是上天既怨他妄念,又怜他痴心,让他们再次相遇。 那是再平凡不过的春雨夜,父亲重病,沈缜正快马加鞭赶回去。 意外的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路上,竟瞧见几辆侧翻的马车和一倒在血泊里的一群人。沈缜下马,想探探还有没有活口,能救一个是一个。 之后无数次,沈缜都感谢自己这时的谨慎。 “吱嘎”一声不轻不重的响音。沈缜以为是贼人还未走,执枪转头。 却从没想过,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竟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就在雨中直立立站了半晌。 心刚平静下来,便见长衡鸢的眼泪簌簌而下。开始沈缜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雨水,直到看清她通红的眼眶。 沈缜强装冷静,询问长衡鸢发生何事。 沈缜犯傻了,此情此景,还能发生什么了。 可是她无声的流泪让沈缜难以思考。 沈缜感到心里闷闷的,很难受,十八岁的少年知晓那种情绪,叫心疼。 父亲曾经说过,将来沈缜要是遇到让他感到心疼又心痛的姑娘,便算栽了。 沈缜当时不以为意。 没想到,沈缜第一次悸动的种子便长成了参日大树。 长衡鸢的一颦一笑,痛苦忧愁都通过树的经脉连结着沈缜的心脏,沈缜会为她心动,会为她心痛。 沈缜不愿再看她流泪了。 可最后让她流泪的却是他。 那日,晚霞像一场烈火,烧红了半边天。 长衡鸢的脸比晚霞还红些,晶亮的眼睛里闪过微光,说了沈缜这辈子都不敢妄想的话。 那一幕沈缜此生难忘,在后来无数艰难的岁月中支撑他走到现在。 长衡鸢语气带着少女的羞涩:“等我及笄……你求娶,我就嫁。” 长衡鸢将自己随身的玉佩给沈缜,等他愿意,来找她。 面对长衡鸢期待的眼神,沈缜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敢说,不能给她未来的人,怎么敢给她承诺。 送别长衡鸢的那日,沈缜心都快跳出来了,不敢看她。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如现在一般。 那时,沈缜才有勇气抬头,泪水倒回眼眶,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斯是佳人,高不可攀。” 昔日,他唯愿做一名锄奸卫道的侠客。可自那时起,他不甘心只能看着长衡鸢的身影远去,他决意要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不要长衡鸢因他遭受流言蜚语,他要自己足以匹配她。 可沈缜不懂,长衡鸢从未在乎过什么流言蜚语,她就是在冷嘲热讽中长大的。 在她心里,他们门当户对。 第4章 第 4 章 沈缜端坐于马上,一身玄色铁甲在烈日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看着那辆将要消失在转角的马车的眼神太过炙热,很难不让人心生怀疑。 王夫人王缦,丞相庶女,早些年纳入王府,一直不得王爷宠爱。甚至连这次出行也是她百般哀求来的。 早些年她还能安慰自己是她身份卑微,对王爷没什么用处。 但长衡鸢来了。一个比她身份更低微的女人。 可她却以侧妃之位入府,受尽宠爱。 王府竟三年未进新人。 她恨长衡鸢。 可若是仔细瞧,可以看出她的穿着打扮与长衡鸢甚是相像。 当然这不是巧合。 她虽恨长衡鸢,却也病态地模仿她。 模仿她的衣着,学她说话的语气,甚至打探她用的熏香。 这种扭曲的追随,源于极度的嫉妒与不甘,她渴望成为那个被宠爱的人,即便失去自我。 而刚刚发生的异常,王缦都看在眼里,她眼神阴郁,暗自筹算。 “贱人,这次我定要你身败名裂!” 王缦居于末乘,车饰简朴,局促而萧然。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用那点刺痛保持她为数不多的理智。 身旁侍候的丫鬟见状吓出一身冷汗。 一行人紧赶慢赶也是在晌午前到了颐和山庄。 用过午膳后,暂作休整,便到马场来了。 近来,日头不错,马场上的草都还是青绿色的。 盛凌渊牵着一匹温驯的白色母马走到长衡鸢面前。那马儿打了个响鼻,长衡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怕了?”盛凌渊问长衡鸢。 长衡鸢平静道:“没有。” 长衡鸢说没有,盛凌渊没再说其他, 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上马。” 盛凌渊随意一说,长衡鸢当真就要上去,但显然有些吃力,马儿太高了。 在她试图去够那高高的马镫时,盛凌渊不动声色地用手在下方稳稳托了她一把,助她翻身上鞍。 其实长衡鸢没想太多,因为自己以前也上过马,只不过也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没想到自己做起来如此难。 “抓紧前鞍桥。”盛凌渊站在马侧,一手控着缰绳,一手轻抚着马颈,像是在安抚马,也像是在安抚马背上的人,“试着让它熟悉你。” 盛凌渊一直记得长衡鸢刚刚被吓一跳的样子,把长衡鸢的呆滞和沉默不语当做恐惧。 盛凌渊的声音,低沉而稳定。 长衡鸢回过神,学着他的样子,试探性地伸手,触摸到马儿温热的脖颈。马儿轻轻动了动,她觉着有趣,又摸了摸马儿的鬓毛。 盛凌渊告诉她,“它现在认识你了”。 待长衡鸢稍微适应,盛凌渊将缰绳递到她手中,自己的大手则虚虚地覆在她手背上和身后。 “你要学会骑马便得先学会用缰绳控制它。轻拉左缰,它便向左;轻提,是让它慢下。” 他带着长衡鸢,引导马儿在场中缓步绕行。 “它有些不受控制……” 长衡鸢感受到马儿并未遵循她的旨意。 “你要感受它的节奏。尝试用缰绳与它对话。告诉它,你要去哪?”他的提醒在耳畔响起。 她依言尝试,努力放松身体,去贴合马匹行走时那韵律般的起伏。 渐渐掌握节奏,在盛凌渊的保护与引导下能骑半圈。 晃眼,天色已晚。 一个下午,盛凌渊都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指导长衡鸢。 远处,慕容兰淑和一众侍妾已等候良久,跟随王爷一起回山庄。 长途劳累后又学了半日马术,长衡鸢已浑身酸痛。盛凌渊没有折腾长衡鸢,放她早早睡了。 但今夜难眠之人却是不少。 长衡鸢乘坐的轿辇巳时才到。 盛凌渊当着长衡鸢的面并未多问,待亥时长衡鸢睡下,将伺候长衡鸢的那几个丫鬟和侍卫都一一责问了个遍。 下人们三言两语,盛凌渊便得知是与安远大将军碰上了,冷笑一声:“呵”。 谅再没眼力见儿的都能听出来王爷的怒意,何况是常年伺候主子丫鬟和侍卫。 霎时,丫鬟、侍卫们跪了一群:“王爷恕罪!” “一群贱奴,上次让你们躲了罚,便没长记性。”张德立即传达盛凌渊的意思:“下去领罚吧。二十大板。” 受完这二十板子,若是像长衡鸢那样体虚之人怕是熬不过去了。 可奴才的命,又值几个钱儿。 这群丫鬟侍卫被拖走后,盛凌渊又指了十几个,去伺候长衡鸢。 盛凌渊怒意未消,“看好你们主子”,拂袖而去。 张德好心告诫他们:“以后切忌在王爷面前提那人,也小心提防着侧妃娘娘与他见面。不然啊……刚刚那群伺候不好的,就是你们的下场。” 张德不敢提沈缜的名字,但他们都知道那人是谁。 王爷与大将军不合已有五六年了。 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们做下人的也不敢打听太清楚。据说是朝堂上的那些事,但也人听说是与侧妃娘娘有关。 今日瞧王爷的反应,应是**不离十了。 “哎呦,年纪轻轻的,我瞧着真是可怜。” 最后猫哭耗子了一会儿后,张德步履匆匆的赶到盛凌渊的身侧侍奉。留下这些新上任的丫鬟和侍卫们暗自恐慌。 清晨,长衡鸢发现伺候自己的丫鬟们除了彩云又换了新面孔。 长衡鸢已经习以为常,却不代表不在意。之后几日彤云密布,长衡鸢暂时不用学习马术。 长衡鸢确实对盛凌渊有怨气,但隐隐不发。 盛凌渊心里也憋着火,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山雨欲来。 今日是王妃设宴,说是连日来天气不好,少了外出游玩,在府里热闹热闹。 家宴设于临水的芙蓉榭,并未选用过多的金玉炫示,但见素纱为幕,白玉为台。时令的鲜花被巧手的侍女插入官窑瓷瓶,暗香与案上沉水香交织,清而不冷。 摄政王端居主位,一袭玄色缂丝蟒袍。指尖轻点着紫檀桌面,似在应和乐曲。 主桌上设着乌银洋錾自斟壶,十锦珐琅杯。乐伎们穿着统一的服饰,悄步上前布菜斟酒。 一盏尽了,乐伎给盛凌渊斟满酒,盛凌渊就着她的手便喝了,他脸色微醺,已是半醉不醉。 慕容兰淑身边的侍女跑过来传话,说王妃让王爷留意身子,莫要喝上头了。 盛凌渊往下头瞥了一眼,慕容兰淑于主位含笑端坐,对上视线后,盛凌渊朝她点了点头,示意他知晓了。 慕容兰淑今儿一袭玉色宫装,簪一支赤金点翠凤尾簪,是当家主母的气质。 长衡鸢也出席了。 她舀起一勺奶白色的鱼汤,吹散氤氲的热气,缓缓送入口中。 王妃邀约,长衡鸢再不愿出门或者说再不愿见主位那人也是要来的。 她虽只簪了只素簪,但外穿那身天青色织金锦装边大袖纱罗衫却是华而不俗。看得出她重视王妃的邀约。 不巧的是,坐在角落的王夫人今日特地簪了那唯一一只还没典卖的金簪,和王妃的那只有一些相像,又着一身黯绿色布裙,不伦不类学了个十成十。 但也无妨,今儿的主角不是她。 一碗鱼汤后,长衡鸢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恭敬行了个礼:“王爷。” 他们冷战了几天,长衡鸢突然喊他,盛凌渊想是,她终于愿和他讲和了。实则已然开怀,但还要故作姿态:“何事?” 长衡鸢继续说:“王爷近日政务繁忙,妾身不敢搅扰……” 盛凌渊蹙眉,从主位上走了下来。 “然后呢?” 长衡鸢本就没想讲这段话拆成两段来说,是盛凌渊忽然起身,打断了她。 长衡鸢丝毫不惧盛凌渊像是要吃了她的眼神,看着他的眼睛直言:“马场新来的教习,骑术精湛,不知后几日,可否允准妾身前往学习?” 长衡鸢尽量简洁的表达的自己的需求,她明白如今他们之间,只会越交谈越错。 他们都是要强的人,一个比一个更学不会低头。 盛凌渊面无表情,一只手搭在长衡鸢身前的紫檀桌面上。若是仔细瞧,甚至可以看见他骨节里泛出的用力过大而泛出的白。咬牙问她:“孤忙于政务,何曾冷落过你?” “王爷待妾身情深义重,妾身福薄,承受不起。” “呵。”盛凌渊哼笑一声,显然是气急了。“爱妃要是福薄,这世间便无福缘深厚之人了。” 长衡鸢移开视线,盛凌渊的手修长而宽大,上面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也无声的告诉长衡鸢他现在很生气。 可他气与不气,与长衡鸢有何关系。 “王爷言重了。这世间比妾身有福之人如过江之卿。但这世上也总有些痴人,错将祸当作福。”长衡鸢语气恭敬,但句句都让盛凌渊怒火越烧越盛。 长衡鸢下颌一紧,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下巴,长衡鸢被迫抬起头。 盛凌渊审视着长衡鸢的脸,不再与她争辩:“是孤太宠着你了,竟叫你耍了这么久性子!” 明明熏着暖香,书房里的气息却比外边还要冷峻。 长衡鸢一手按住盛凌渊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慢慢扳开。 慕容兰淑凝眸于那剑拔弩张的二人,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忧虑。 走上前来:“妹妹和王爷许是酒劲儿上了头,也都怪我,家宴备那么多酒作甚?” 随即安排身旁的丫鬟小厮:“快!快给王爷和侧妃备些醒酒汤上来,不然明儿起来该头痛了。” 她转而望向长衡鸢,语气恳切,“妹妹,你也是,何事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若因一时气话伤了妹妹与王爷的多年情分,岂不令人追悔莫及?” 王妃好言相劝,长衡鸢不是不识趣的人,也不愿让她为难。乖巧退到慕容兰淑的身边。 盛凌渊面色缓和一点,但眸光依然如结了冰的湖面。 他见长衡鸢桌上有壶清酒,长衡鸢酒量不好,该是没喝多少的。 但她身子弱,明早保不齐要犯头痛。 盛凌渊猛地将酒盏摔在案上:“来人!送侧妃回屋,没有孤的旨意,不准她擅自走动!” 言毕盛凌渊便拂袖离开。 那袖袍甩得又重又急,身影顷刻便消失在屏风之后。 长衡鸢低着头,没有去看盛凌渊离去的身影,明白自己这是被禁足了。 慕容兰淑也未想弄巧成拙,本是好意设的家宴竟成了戏台子。 一场闹剧下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愁的自然是慕容兰淑,即便她再如何豁达,此刻也安心不起来。 欢喜的人倒是多,在座的便有几位。 在这片死寂之下,那些坐在下首,平日里被慕容兰淑的地位与长衡鸢荣宠压得抬不起头的侍妾们。 现下虽个个低眉顺眼,谨守本分,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那下意识整理自己衣襟发簪的小动作,却泄露了她们的心思。 一双双美眸在低垂的眼睫下悄然交汇,闪动着心照不宣的、快意的光芒。 第5章 第 5 章 三皇子长衡稿干等着也无事,随意在山庄里逛着,不知不觉到了怡秋堂。 菊花在早秋还暖时开得最好。 他一身靛蓝金锦袍,在不是黄色就白色的秋菊中,颜色扎眼得紧。 宽大的衣摆拖在地上,金线绣成的缠枝莲纹路沾了灰,柔和了他通身的皇家贵气。 俗话说,子肖母。 三皇子与皇后娘娘最是相像,都偏爱白玉。长衡稿附身侍弄白菊,头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子束着,几缕发丝垂落额前,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皇家不比寻常人家,生为皇族,是没有兄弟姐妹可作伴的,以至他也习惯了一个人寻着乐处。 小厮禀报三皇子拜访,伴在马场的张德迅即赶来。 三皇子正赏着花,张德不便打扰,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 待长衡稿起身,张德赶忙上前,一边替他拍打衣袍上的尘土,一边替他拍打衣袍上的尘土,敬重又有些调侃意味道:“三皇子殿下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长衡稿一双桃花眼,见谁都是三分笑意,眼尾微挑,不经意间就流出几分风流。 长衡稿拍手将尘土挥去:“张德啊张德,几日不见,真是越发油嘴滑舌了!真该让舅舅赏你几顿好板子吃!” 张德端起身旁丫鬟送上来的茶水奉上,慢悠悠地笑着接话:“殿下可千万恕罪啊,奴才这把老骨子怕是一顿也吃不下,奴才还想多伺候王爷几年,要是有生之年有幸能见着小世子,那到时才叫奴才死也瞑目啊!” 长衡稿乐得大笑,不再挖苦张德。 “哈哈哈哈哈,你这张嘴啊……” 一盏茶的时间,长衡稿想起来此的目的:“对了,舅舅现在何处?” 张德跟在长衡稿身后回禀:“王爷现下正在马场呢。” 张德提醒他:“王爷最近心情不大好,跑马散散心呢……” 长衡稿有些疑惑,追问张德。 “为何?朝中那些破事?” 涉及王爷的事,张德便怂得不能再怂了。毕竟王爷可不似三皇子殿下那般好说话 。 “奴才不敢妄言,殿下还是自行去问问王爷吧。” 长衡稿笑张德没出息,还想从他那套点话:“叫你说了反而不敢说了。平日胆大得很,侍奉舅舅这么多年了,与本殿下多说两句,舅舅还会砍了你不成?” 这事张德可说不好,王爷的喜怒无常,他身为身边人比他人更加清楚。 长衡稿腿长脚快,三两步便到马场,只是可怜了张德在后头追的辛苦。 远处草场烟尘漫卷。 盛凌渊一马当先,他一声玄色劲装将身材展现得一览无余。盛凌渊俯身鞍上,人与马起伏的节奏浑然一体。 长衡稿一声悠长的唿哨,传至盛凌渊耳边。 盛凌渊注意到了他,朝他驰来。 将至围栏,盛凌渊猛地勒住缰绳,战马直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长衡稿见舅舅疾驰而至,他桃花眼一弯,扬声道:“舅舅好骑艺!此等风姿,方才离得远,甥儿还以为是哪位少年将军凯旋,险些就要上前讨个彩头了。” 盛凌渊笑了,但并眼底并无笑意,“呵。是吗?少年将军怕是另又其人。” 他抚了抚马鬓。 “若孤真是,她还会不愿孤教她。” 长衡稿稀奇:“是谁如此不识好歹,舅舅亲自教习,他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盛凌渊不愿再说。 扫过自己外甥那身过于招摇的行头,盛凌渊哼笑一声,鞭梢直指:“这般行头……找孤何事?” “还不是舅舅好兴致,全府上下都来颐和山庄赏秋了,甥儿来凑凑热闹。” “你消息倒是灵通。” 长衡稿话中带笑:“不算灵通,不然能拖这么多日才来找舅舅玩吗?” “舅舅这处山庄的马场,我早就想来瞧瞧了,一直没有机会。” 盛凌渊不以为意:“想来就来,孤还会拦着你不成?” “舅舅说的是,但一人来有什么趣儿,还是人多好玩。”长衡稿附和盛凌渊,也说出自己的想法。 盛凌渊不再多言:“行。去身利落的骑射服,跟孤跑几圈。孤瞧瞧你有没有退步。” 三皇子长衡稿的骑射都是盛凌渊教的。 “好啊。外甥正有此意。” 起初几圈,两道身影并驾齐驱,一红一黑,在广阔的草场上风驰电掣。 马蹄翻飞,踏碎一地草屑泥土。 长衡稿的骑技有盛凌渊的影子,但比起盛凌渊的悍烈与直接,多了些与个性相符的灵动飘逸。 最后一圈,两人几乎同时冲过终点。 勒住马缰,两匹骏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马背上的两人也是气息微乱,额角见汗,但眼中都闪烁着酣畅淋漓的光芒。 长衡稿喘着气,用袖子擦了把汗,亮色衣袖上顿时多了一道深色水渍。 他看向身旁的舅舅,眼睛亮得惊人。 “如何?外甥可有退步?” 盛凌渊气息平稳些:“尚可。” 马蹄声变得轻缓而富有节奏。 两人信马由缰,并辔而行。 盛凌渊放松地握着缰绳,目光掠过起伏的草场,方才赛马时的凌厉已尽数敛去。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三皇子,率先打破了沉默:“明儿近来可好?” 长衡长公主长衡珏字尽明,亲近之人习惯称她“明儿。” “她啊……挺好的。就是找不到一个中意的夫君,我娘可急死了。” “一个中意的有何难,只要她喜欢的,还怕那人不肯娶她不成。” 哪里是不肯啊,娶了长衡最受宠的长公主,权力、富贵都有了,直接一步登天,试问世间哪个男子不想、不肯。 那是不敢啊!长公主嚣张跋扈那是整个京城都传开了的事。 但长衡稿不能这么跟盛凌渊说。 “关键是她没有看得上眼的啊……其实我看那勇毅侯府的世子不错,也整日跟着阿姐跑,对阿姐言听计从。” 盛凌渊眼神一冷,想起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既是言听计从,那你便告诉长衡珏,看好她身边那条狗,少叫他到处乱跑乱吠。” 当初金贞淳乍然出现在长衡鸢院时,盛凌渊听不进长衡鸢任何解释,直接将人押入地牢,尽管长公主和勇毅侯亲自来接人时百般说情解开误会,盛凌渊仍有芥蒂。 但长衡稿不知事情原委,听的一头雾水。 “啊?” “照做就是。”盛凌渊懒得与他作解释。 长衡稿不敢多问:“是,外甥记住了。” 沉默许久,长衡稿欲言又止。 盛凌渊见不得一个大男人支支吾吾,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长衡稿坦白来意:“其实甥儿这次来,还有一事。” 长衡稿突然严肃。 “甥儿想请舅舅恕罪。” 盛凌渊没有说话。 “舅舅大喜之日,外甥没能亲自奉上贺礼。” 盛凌渊情绪没什么起伏:“无事。反正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长衡稿松了口气。 又回到之前油腔滑调的样子。 “也是怪舅舅,一声不吭就娶了王妃,母后都吓了一跳。” 又问:“那慕容兰淑如何?” 盛凌渊不假思索:“人如其名。” 盛凌渊如此形容他自己的王妃,长衡稿不禁大笑。 “哈哈哈哈哈,舅舅连自己的王妃都如此吝啬夸奖,外甥心里平衡多了。” 盛凌渊从不信奉鼓励式教育,对长衡稿的夸奖还不如对长衡珏的多。 日头上来了。 “行了。说了这么久,不累吗?” 花厅已布好膳,三皇子远道而来,作为东道主的盛凌渊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朱漆大门内,早有得了信儿的管事领着乌泱泱一众仆从,垂手恭立于道旁。 作为王府的第二个主人,慕容兰淑自然要来招待贵客。 长衡稿神色自若的打量了一下慕容兰淑,端庄娴静,确实是摄政王妃的不二人选。 他又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那道娇美的身影不在。 长衡稿是认得长衡鸢的,但不常见。过去,在宫中,长衡鸢总是有意无意的躲着除长公主外其他的皇族,又有长衡珏护着;现在,盛凌渊比长衡珏藏得还紧。便更难见着了。 “禀王爷,人已到齐,宴席俱已齐备。”张德向盛凌渊禀报。 长衡稿趁机装作不经意的问道:“怎么我瞧着,人没齐呢?” 张德自然知道三皇子说的是谁,吓的一身冷汗,心想三皇子还真是他的祖宗,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但不答也不是,张德刚想与三皇子解释一通。 盛凌渊突然冷厉,打断张德。 “你想说什么?” 盛凌渊色变,长衡稿自知失言,“没什么……许是记岔了,舅舅快用膳吧,鱼羹都快凉了。” 张德也立马出来缓和:“是,是。这做鱼羹的鱼是从江南运到京城的,总共不到十条,光送进王府的就有三条。”可谓圣眷正浓。 用过午膳后,盛凌渊还有政务未批完。 让长衡稿自个逛逛。 慕容兰淑则挂念正在被禁足的长衡鸢,去她那屋,陪她解解闷。 长衡鸢也确实无聊,前两日还能去后花园里荡荡秋千,今日王妃要来,只能老实待在屋内了。 她全然没把盛凌渊给她的禁足当回事儿。该去哪去哪。 长衡鸢一身杏子黄的缕金百蝶穿花裙,外罩一件月白绣兰草的薄烟纱衣,半倚在塌上随手拿起一本册子翻看,像极了刚下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许是书里正好有个故事吸引了她,连慕容兰淑到了都没有察觉到。 “妹妹真是好雅致!” 长衡鸢慢慢坐起:“姐姐快别取笑妹妹了,不过是闺中无趣,胡乱翻翻罢了。 如今姐姐来了,莫说这些艰深典籍,便是那《聊斋》,妹妹也再读不进半页了。” “妹妹这张巧嘴啊……”慕容兰淑执扇轻点长衡鸢的额角,眼波流转间满是宠溺,“真真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慕容兰淑走到长衡鸢榻前,挨着她坐下,一双秋水明眸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蹙眉道: “几日不见,怎的清减了些?莫非有谁给你气受了?” 慕容兰淑话语中透露的关切不似作假。 不等长衡鸢作答,她又回头对彩云道: “把我带的食盒拿来。里头是才做的菱粉桂花糕和松瓤鹅油卷,还热着呢,快给你家姑娘尝尝。” 第6章 第 6 章 说罢,她自顾自地斟了盏长衡鸢面前的茶,饮了一口,狐疑追问:“是那眼皮子浅的在背后嚼舌根?趁你被禁足,欺负你了?” 长衡鸢好笑:“怎么会有人欺负得着妹妹?” 彩云也在一旁低声笑着,她家小姐不戏耍别人就不错了。 既不是……慕容兰淑眼睛一转:“那是……最近又得了什么新奇有趣的好东西,以至于废寝忘食?”说着,慕容兰淑往长衡鸢身后的薄毯里摸去。 “还藏着掖着不给我看?” 长衡鸢面带笑意看着慕容兰淑动。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慕容兰淑,灵动的,不是在盛凌渊面前和下人面前那样端庄稳重的。 想来她在家中也经常与她妹妹这般玩闹吧,长衡鸢不由想。 就像她与长公主一般,长公主殿下在外人面前都是严厉沉稳的,与她相处时却如一个没差多少年龄的阿姐,会笑会闹。 所以长衡鸢对慕容兰淑有这样鲜活的一面,并无多意外。 府中寂寞,都是年轻的女子,在同龄人面前更加开朗一些,实属正常。 长衡鸢任她摸,无奈笑道:“妹妹这能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倒是姐姐那只猫儿今儿可带了?妹妹甚是想念呢!” 慕容兰淑什么也没找到,故作生气。 “哼!光想那狸奴,姐姐我便是可有可无罢了。” 长衡鸢上套,连忙亲热的挽住慕容兰淑的手,“姐姐这么说可冤枉死我了。妹妹心都要碎了。” 说罢,作势要擦泪。 “好了好了,姐姐与妹妹开玩笑呢。”慕容兰淑也接她的戏,好声安抚,拿起一块桂花糕引诱起长衡鸢。“桂花糕和鹅油卷都要凉了,快些吃吧。” “好香啊,姐姐。”桂香糕香味扑鼻,长衡鸢不禁感叹。 “是呢,用最新鲜的初开的桂花熬的桂花酱做的,能不香吗?”慕容兰淑将桂花糕塞入长衡嘴里“这样还能不能堵住你这张巧嘴,嗯……怕就怕嘴更甜了。” 两人又唠了一会儿家常,长衡鸢忽然想起那只猫儿。 又问起慕容兰淑。 慕容兰淑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告诉长衡鸢,“猫儿被送回安平侯府了,王爷来时瞧见了狸奴,说是王府禁宠。 我便派人将它送回去交给我小妹了。” 想起那猫儿灵动可爱的模样,长衡鸢对盛凌渊的不满更深了,竟在慕容兰淑面前之言他的不好:“管的真宽!” 慕容兰淑没指责她这孩子话,还为哄她高兴,附和了几句:“说得是。” 长衡鸢那么喜欢猫儿,慕容兰淑曾经问过她为何不自个养只猫儿逗弄,偌大的王府一只猫还是养得起的。 长衡鸢放在窗棂上的手微微一顿。 她转过身,眼底的笑意淡去。 “五年前上巳夜……”长衡鸢声音轻缓。 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寿宴,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长衡鸢作为摄政王的侧妃,在无正妃之前代理正妃,随盛凌渊入宫祝寿。 然而歌舞升平之下,暗潮汹涌。 有心怀不轨之人将剧毒淬于猫爪,目标直指当时圣眷正浓、年仅十岁的七皇子。 七皇子母族背景势力恰到好处,他本人又聪颖过人,当时圣上较为属意他当太子。 那时,他正巧在向盛凌渊请教功课,正得了一句夸赞。 然而意外,猝不及防。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梁上扑下,利爪直取七皇子的面门! 在长衡鸢眼中,那畜生是扑向七皇子的;但在盛凌渊眼中,那利爪分明是冲着他的咽喉而来! 电光火石间,长衡鸢下意识地侧身一挡。 手臂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道血痕瞬间变得乌黑。 “太医!传太医——!” 盛凌渊的暴怒如惊雷炸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笙歌。 他看着她伤口处汩汩冒出的黑血,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惊惧的狂怒,仿佛要将这宫殿的穹顶都掀翻。 万幸伤口不深,毒素未入心脉。随行的太医立刻用清毒丸稳住伤势,性命无虞。 但这并不能平息盛凌渊的怒火。 “给孤查!”盛凌渊立即下令彻查此事。 很快事情明了,是沈嫔宫里的猫。 盛凌渊根本不愿听她梨花带雨的哭诉与辩解,猩红着眼便要当场将其处死。 陛下早已离席,皇后娘娘亲自出面转圜,他也寸步不让。 最终,是长衡鸢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强撑着走出来。 她看到沈嫔确实像是不知情的模样,又瞥见那只因舔舐自己爪子而已惨死的猫,心中不忍,轻声为她求了情。 “王爷……罢了吧。” 盛凌渊因她这句话,终究是松了口,但心里已有了更深的算计。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他看长衡鸢的眼神,开始变得复杂难辨,几近偏执。 临出宫前,长衡鸢与席间的长公主目光相撞。那眼神里满是担忧与无声的责备,她心虚地垂下头,跟着盛凌渊离开,留下决绝的背影。 回府的马车里,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将车壁点燃。 盛凌渊舍不得冲她发作,一腔邪火便尽数倾泻在随行的奴才身上,动辄打骂。 呵斥与掌嘴声不绝于耳。 长衡鸢终于看不下去,掀开车帘,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够了。”她看向他,目光平静,“王爷若有火气,冲我来便是。” 盛凌渊胸口剧烈起伏,与她对视良久,周身戾气终于一点点敛去。他颓然靠回车厢,只哑声交代:“下次……不许再这般冒险。任何时候,先保全你自己。” 长衡鸢当时应是答应了。 其实她替七皇子挡的那刻并未多想,只是看那猫儿直往七皇子脸上扑去。 民法有记载,“面有残疾,毁坏者不能承父位”,严重的甚至会被世人摒弃。 七皇子在两位兄长的势力下本就举步维艰,要是因为此事损毁了容貌今后怕是更无立足之地了。 长衡鸢当猫儿顽皮,想用袖子替他挡了这招,不曾想竟有人如此胆大,敢在宫宴上毒杀皇子。 慕容兰淑听后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将怀中的猫儿搂得更紧。 她当时便萌生了送走它的念头,可在这深宅寂寞,实在不舍。 直到后来,那只猫儿偶然被盛凌渊发现,他面色阴沉,即刻命令慕容兰淑将它处理掉。 想起那时盛凌渊冰冷的眼神,慕容兰淑不由感叹:“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话不错。” 两人聊得投缘,不觉天色已晚,长衡鸢送不了慕容兰淑走太远,到院门慕容兰淑就催着长衡鸢回去。 许是今日与慕容兰淑相处得高兴,长衡鸢用过晚膳后,很快便沉沉睡去。 盛凌渊这几日都未踏足她的屋子,她也全然不在意。他不来,她反而睡得更安稳。 只是屈指一算,他休沐的日子将尽,这自在却不自由的日子,也将要结束了。 但什么日子又算得上是自由的呢? 隔日,慕容兰淑被琐事绊住了脚,来不了与长衡鸢解解闷。 深闺寂寥,长衡鸢被禁足在这方寸庭院。 无人与她作乐,她便自寻乐处。 古来诗词歌赋多叹秋日萧瑟,她却不以为然。 长衡鸢偏爱那霜叶胜火的热烈。 趁着守备松懈,她悄悄攀上墙头。 夕阳西沉,那漫山红枫在余晖中燃烧,果然比二月的春花还要浓烈三分。 她坐在墙头,裙裾在风中轻扬,忽然懂得了那句“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痴意。 这世间最美的秋色,总要自己去看的。 彩云知晓自家小姐会些功夫,并不担心长衡鸢会摔下来。只替她望着风。 虽然她家小姐瞧上去是个喜静的,但没有困意时是半点闲不下来。 从前长公主殿下也是常常不胜其扰。 长衡鸢刚到宫中那会儿确是拘束,但也是年纪小,没几年,和长衡珏熟络起来,明白长衡珏是极好的人。 在外人面前礼不可废,长衡鸢是一个样,只要长衡珏时,那年少的孩子气一下就显出来了。 每每想出去玩她都缠着长衡珏,她一撒娇,长衡珏便答应了。可能也是她小时候仙童玉女似的模样占了便宜。 暮色染枫,华灯映彩,正是一日中最勾留的景致。 “小姐,该用晚膳了。” 院墙不高,长衡鸢无心耽搁,见她只手一撑,石榴裙裾在暮色里划过一道流丽的弧,便稳稳立定,只惊起地上几片闲尘。 “走吧,彩云。” 彩云跟着进屋,布菜。 “小姐,如今不在王府,小姐的饮食和其他人用同一个厨房。那些个捧高踩低的,竟敢克扣小姐的饭菜。奴婢前去与他们理论,他们竟无视奴婢,奴婢无用。” “没事的,彩云。吃多了不好消食,容易睡不着。” 夜风微凉,长衡鸢披上那火红的狐裘,她其实很喜欢这件狐裘。 不是因为它价高难得,而是甚是喜欢这个颜色。 旁人看长衡鸢总穿青绿都会以为她是喜爱淡色衣裳的,但彩云是知道,小姐最喜欢红色。 那位公子能走进小姐心里,也是少不了他常年用红绳束发的缘故。 许是那惊鸿一瞥害小姐年少动了春心。 “王夫人,你不能进去呀……” “让开!” “紫嫣!”王缦一声令下,她的大丫鬟紫嫣就将守在长衡鸢屋外的小丫鬟推到一旁。 “何人在外喧哗!” 彩云正准备伺候小姐就寝,乍然听到动静立即出门查看。 是王夫人,彩云恭敬行了个礼“不知王夫人深夜来有何贵干?” 王缦恨屋及乌,对彩云也无半分好脸色。 “轮得到你这贱奴过问吗?” 在王缦眼里彩云是贱人的奴婢,便是贱奴。 “彩云,让她进来。” 正要瞌睡便有人递枕头,要想解除禁足便只能利用一下王夫人了。 长衡鸢侧躺在塌上,形容随意。 倒了一盏热茶往嘴里送,声音温柔文静,但这副姿态显然是没把王缦放在眼里。 “……王夫人,别来无恙?” 第7章 第 7 章 傍晚时分,淡淡的夕阳余晖穿过高高的雕花木窗,屋里精致的摆设都只剩下模糊的光影。 王缦隐在廊下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了身旁的红柱。 她瞧着长衡鸢侧躺在榻上,就着一盏琉璃灯读书,品茶。暖黄的光晕柔柔地笼着她,也让王缦看清了她身下那张触手生温的紫檀木矮榻。 连带着那满屋子的黄花梨木家具,妆台、书架、茶几……都在灯下泛着一种沉静温润的光。 空气里氤氲的,都是上好木料与书卷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暖香。 她想起自己在王府里那间房中那几件漆色剥落的杂木家具,入夜后总是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气,需得烧上好几个炭盆,才能勉强驱散寒意。 快与宫中疯了的妃子住的冷宫一般了。 一股妒火猛地窜上喉头,又硬又涩。 这府里府外最好的东西,这般的温暖安逸,凭什么就轻飘飘地全给了她? 夜风拂过,王缦打了个寒噤。 这屋里的暖光,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她眼睛和心脏,一同尖锐地疼了起来。 而长衡鸢如今被禁足的处境让她由为快意,不由幸灾乐祸:“长衡鸢,你也有今日!” “是啊……” 不同于王缦的情绪激烈,长衡鸢倒是极其平稳,即便王缦言语中对长衡鸢轻视与大不敬,她也不作理会。 王缦不喜她,已有多年,这些年没少给她使绊子,长衡鸢只是一直以来懒得追究罢了。 但王缦却把长衡鸢的宽容当作示弱,对她的厌恶轻视愈演愈烈,变本加厉。 长衡鸢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想瞧瞧王缦到底还能唱出什么戏。 果然,这蠢得挂相的女人没让长衡鸢失望。 她一句比一句尖锐:“但是这还不是你最惨的时候,等着吧!” “你与那定远将军的事我已知晓!” “敢做如此苟且之事,待我禀了王爷,你就等着为奴为妓!畜生不如!” 哦?她也知道? 长衡鸢不在乎她怎么与盛凌渊说,只是心里暗自琢磨,怎么她和沈缜那点往事还人尽皆知了。 许是乘轿辇来颐和山庄的那日被在后面的王缦瞧到了。可她在彩云的劝告下也并无逾距之处。长衡鸢一时竟还真未想到会被王缦察觉出来。 也是难得聪明一次。 只是可惜,装糊涂的人才能在这吃人不眨眼的京城活下去,锋芒毕露不行,真糊涂也不行。 “是吗?你都知道了?” 长衡鸢放下手中的话本和茶盏,站起身,一步一步欺压上前。动作压迫感十足,王缦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长衡鸢停在她面前,淡淡一笑,“那你独身来本妃这”长衡鸢顿了顿,“是指望本妃给你个公道,自行向王爷请罪并拱手将这妃位让与你?还是……来寻个痛快?” 长衡鸢笑意很淡,但在那点稍纵即逝的笑意中却带着重重杀机,刹那间就让人心里一寒。 而王缦没有任何察觉,自动忽略了长衡鸢的后半句,嘴角挑起了一点妩媚的笑意。 “呵,我乃当朝丞相之女,需要你让位给我,这个位置本来就是我的!你不过是个无父无母只会搔首弄姿的贱民!” 王缦越想越觉得自己受宠之日指日可待。她过够了这种谁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处处被人压一头的日子。 明明她哪都比这个魅君惑上的贱人强! 她就是要让长衡鸢死无葬身之地,要让王爷注意到她,要让所有人都记得,在这个王府里她才是最不能得罪的人。 长衡鸢一句话就让王缦如此情绪激动。 而这正是长衡鸢想要的,她越激动,越容易下套。 长衡鸢见火烧得差不多,淡笑道:“嗯,你说都不错……那本妃就给你个痛快吧!” 长衡鸢言尽,王缦才察觉到不对。 但长衡鸢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拿起茶几上彩云用来削果皮的刀子,猛得朝王缦的方向刺去。 “铮——” 刀,深深插进了王缦身边的那根红柱子上。 王缦霍然一抖擞,本能的愣了半晌后往后腿了几步,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来人!来人!” 然而她的声音比她自己想象得要小,喉咙里咯噔两声,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全身麻软,腿打着颤靠在门上,长衡鸢走过来,王缦一惊。 长衡鸢盯着王缦惊恐的眼眸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恨我?” 长衡鸢明知故问,但是她确实不知道王缦为何对她有如此大的恶意。 她好像从未招惹过她。 而王缦虽惧怕着这样的长衡鸢 ,眼睛仍死死盯着她。 她怎能不恨长衡鸢? 她被纳入王府的那两年间整个王府数她最有姿色,虽不频繁,但王爷也会去她院里与她闲聊作画,算得上琴瑟和鸣。 可是自从长衡鸢进府以来,全都变了。 全都是她的!王爷的宠爱是她的!名分地位也是她长衡鸢的! 而她呢,她陪了王爷十年啊,整整十年,他竟再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 王缦美目怒瞪龇裂,即便恐惧,也咬着牙吐出一个字:“是。” 长衡鸢静静的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不用麻烦王夫人走一趟了,王爷已经往这边来了,你去叫他替你做主,叫他……废了我吧。” 王缦这才发觉长衡鸢的大丫鬟彩云早就不在屋内了。 王爷要来了! 王缦没有细想长衡鸢这样做是为什么。 只想着王爷好久未见过她了,她急忙让紫嫣替瞧瞧她的妆容穿戴有没有紊乱。 刚刚被长衡鸢一吓,王缦确实有些慌乱了,现下立即想起捯饬一下自己。 紫嫣替王缦重新整理了一下,她便连忙带着紫嫣去外面迎接王爷。 “王夫人,慢走……不送。” 长衡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缦懒得搭理,只有幸灾乐祸和将要见到王爷的欣喜。 长衡鸢的好日子到头了。 盛凌渊在远处快步朝她的方向走来,王缦立即笑盈盈的迎了上去,妩媚多姿。“王爷~” “啊!” “啪!”婉转的声音因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儿变得尖锐。 盛凌渊这一掌用了十成力气,王缦直接直接被他打得跌在地上。 王缦一瞬间的震惊后立即爬起来跪住,声音哀婉,好像有天大的委屈:“……王爷?这是为何?” 还不待盛凌渊喝斥她。 旁边的彩云泫然欲泣:“王爷……奴婢也不知王夫人为何突然来小姐屋里,还和小姐争执起来……还动了刀子!小姐受不住惊吓,竟昏了过去!” 盛凌渊与李侍郎商量如何治理黄河水患的事情,说是让他的一个门生去办。 朝中看似两位皇子势力林立,实则摄政王的党羽几乎遍布了整个朝堂,与盛凌渊今日商讨的这位李侍郎,官拜户部侍郎。 这姓李的乃是盛凌渊其中一个最得力的爪牙,不仅办事厉害,花花肠子也极多,善钻营,很会奉承人。 两人刚说到那个门生,彩云忽然闯入。 因是侧妃娘娘屋里的人外面守着的侍卫不敢拦,也幸亏没拦,不然事后肯定少不了一顿板子。 乍然知晓长衡鸢因受惊昏过去的消息,盛凌渊赫然起身,立即叫人去把太医找来,就火急火燎地往长衡鸢那屋赶。 长衡鸢的住处离盛凌渊不远,甚至说的上是离得最近的。 短暂的路程,彩云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经过悉数告知盛凌渊。 盛凌渊勃然大怒,连说好几句要整个丞相府与王缦那个贱人陪葬。 王缦一脸呆滞,半晌回不神来。 盛凌渊匆匆离去前,厉声留下一句“你最好祈祷孤的雀儿无事……否则你便是整个丞相府的罪人!” 盛凌渊一进屋就看见了晕在窗边的长衡鸢,旁边红柱上还插着一把匕首,怒道:“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久连件袍子都不晓得给侧妃披上。” 刚取来披风的婢女听到摄政王的斥责,吓得话都讲不清楚了:“王、王爷……奴婢该死,求王爷恕罪……” 盛凌渊挥手让人带了下去,夺过披风披在长衡鸢身上,又从长衡鸢的肩摸到手腕,细细检查一番,探了她的鼻息后,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让太医诊治。 做完这些,盛凌渊再次走到那根红柱子,拔起那把匕首。 太医替长衡鸢把了脉以后,向盛凌渊禀报:“禀王爷,侧妃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许惊吓,上次臣为侧妃娘娘开的安神药应该是吃完了,臣再为侧妃娘娘开一些……” 盛凌渊不置可否:“你看着办,只要能调养好雀儿的身体,孤定会好好赏赐你。” “是,是。臣明白。只是……”太医连说了两个“是”,想到什么要交代王爷,但不好开口。 “只是什么?”盛凌渊因太医支支吾吾的话又紧锁眉头,担心长衡鸢又有哪里不适,追问他。 事情倒也没盛凌渊想的那般糟。 太医把话说完:“只是这药有些苦。王爷要多劝侧妃娘娘喝下” “良药苦口,孤知道了。”长衡鸢并无大碍,盛凌渊放下心来。 准备收拾人了。 盛凌渊眼中都是厌恶:“去审!去问问那蛇蝎心肠的贱人为何要害孤的雀儿。” 王缦开始死不认罪,还一口咬死是长衡鸢陷害她,到后面实在受不住刑,屈打成招了。 屋内长衡鸢还未醒,盛凌渊守在一旁。 “王爷!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十年夫妻啊……” 屋外王缦的哭喊不绝于耳,盛凌渊面露嫌恶,嫌吵。叫小厮堵住她的嘴“还有力气,就再打,打到她没力气,发配了去!” 王缦悲痛欲绝,字字泣血:“王爷!你好狠的心啊!” 说罢晕死了过去。 盛凌渊眉头紧蹙,让人把她拖了下去。 第8章 第 8 章 终于得了半刻清净。 盛凌渊看着长衡鸢的睡颜,发现又单薄了不少。 又气又恼。一时间也不知气谁恼谁? 盛凌渊轻抚她的眉头,叹了口气:“……你为何非要忤逆孤,孤也不是要你百依百顺。只是……不要再想着他,他能给你的孤也可以。” 盛凌渊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他是长衡鸢的夫君,无论他们之间穿插了什么关系、交易、阴谋,但也改变不了夫为妻纲的事实。长衡鸢就应该对他百依百顺,事事顺他的心意。 她不断忤逆盛凌渊,他已经对她仁至义尽了。她还要他如何对她?他已经……做到如此忍让了。 她还忘不了那个废物! 盛凌渊越琢磨越怒火中烧。 他到底哪里比不过那个草根了?! 他俯下身,逼近得连她耳廓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未尽的言语和怒火,都揉在那个克制到极点的撕咬里,他齿尖衔住那柔软的耳垂,合上的力道不轻不重。 而如此并不像警告,更似缠绵。 长衡鸢吃了药昏睡中,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什么人坐在身边,呼吸声平静而悠长,虽然很轻,但是有种压迫感总是伴随着她让她睡得并不安稳。 “嗯……” 直到感受到有人咬着她的耳垂,她才忍不住蹙起了眉,那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像是无声的抗议。 盛凌渊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掌心已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一下一下,感受着那蹙起的眉头在他掌心下缓缓融化。他对着她再度沉静的睡颜,恶狠狠地磨出一句:“等你醒了,孤再好好罚你!” 直到那眉头在他的轻拍下缓缓舒展,呼吸也重新变得绵长安稳,盛凌渊手上的动作才渐渐停下。 晨间,长衡鸢睁开眼。 盛凌渊正在穿衣,长衡鸢则安静的瞧着他。 察觉到了长衡鸢视线,盛凌渊转头和长衡鸢对视上:“醒了?有何处不适吗?” “……”长衡鸢刚睡醒愣神。 盛凌渊已经习惯她这样了,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说话。” “没有。” 盛凌渊稍安心,话语间又带上了那不容拒绝的强势:“孤叫侍女进来给你穿衣。用过午膳后和孤一起去马场。” 长衡鸢别扭的转过头,冷冷开口:“不去。” 她还没忘了盛凌渊随意处置她的人那件事,心里还有气。 “由不得你!”盛凌渊倏然厉色。 长衡鸢也丝毫不示弱,“我说不去就不去”转过身去对着墙不让盛凌渊瞧她,“你绑着我去啊?” 盛凌渊冷笑一声:“要孤绑的话,那去的便不是马场了。” “张德!” 门口的守着的张德立即应声:“奴才在!” “去把彩云绑了,押入……” “不许!” 盛凌渊最后两个字被长衡鸢打断,盛凌渊眼睛上挑,静静等着长衡鸢的后话。 “叫彩云进来给我更衣吧。” 盛凌渊满意了。 “张德,没听到侧妃的话吗?” “是,是。” 彩云在给长衡鸢更衣时,早早自个更好衣的盛凌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彩云为长衡鸢梳妆打扮。 盛凌渊狐疑地问:“孤送你的那些金银首饰怎么不戴?” 长衡鸢顿了顿,如果这时盛凌渊注意到彩云怪异的表情定能发觉什么,也不至于到后来无法挽回的地步。 长衡鸢解释:“重要场合再戴。” 实际除了许久之前那次皇后寿宴见长衡鸢簪了只金步摇,盛凌渊就没见她戴其他金首饰。不过他也不会追问,这点自由他还是可以给长衡鸢,只有要她不要总是忤逆自己。 “随你高兴。” 见这个话题终于结束,彩云大大舒了一口气。 长衡鸢的眉型很好,不深不浅,弯弯的的柳叶眉,让她整个人更加冶艳。 素日里长衡鸢闲麻烦不让彩云帮她画,但现下王爷在这,气氛尴尬,她只能装模作样在长衡鸢原来眉型的基础上加深一些。 盛凌渊眉头未皱:“这是画得什么?杨玉环都被你画成张飞了……” 彩云刹那跪下:“是,是奴婢笨手笨脚,请王爷恕罪!” 盛凌渊这句话并无叱责之意,只是单纯对彩云手艺的疑惑与不满。 “让开,孤来给雀儿画。” 彩云将螺子黛放心,即刻退到一旁。 “与其成为杨玉环,不如张飞得好。”长衡鸢不紧不慢开口。 盛凌渊觉着有意思:“怎么?你也觉着那杨贵妃祸国殃民?” “不,贵妃很好。只是我不愿落得与她一样的结局。”镜子里倒影出盛凌渊冷厉俊俏的面容,长衡鸢反驳盛凌渊对她言语的断章取义。 盛凌渊没想太多,随口一说:“雀儿不是杨玉环,孤也不是那李隆基……” 盛凌渊从一堆螺子黛里随便拿出一只,“别说话,孤要画了”。可要画的时候又苦恼了,手在空中停顿良久,最后一笔没动就放下了。 盛凌渊这时有点理解彩云了。确实没什么好画,无论如何画都有些画蛇添足的意味。 盛凌渊万分骄傲,粲然一笑:“孤的雀儿堪称国色。” 长衡鸢:“……” 今日的午膳和那日宴请三皇子的是一样的,江南进贡来的鲥鱼。 长衡鸢挺爱吃鱼的,当然仅限在厨房将鱼翅剔了或者做成鱼羹的时候。 “好吃吗?” 瓷盘里,鲥鱼覆着深色酱汁,热气氤氲。煎过的鱼皮微皱,绽开的鱼肉雪白。浓汁在盘中微微颤动,姜丝葱段点缀其间。混合着酱香、酒香与油脂的香气。 长衡鸢就算再怨盛凌渊,此刻也说不出一句不好吃。 长衡鸢什么也没说。 盛凌渊却道:“好吃便好。” “多吃一些,好生养……给孤生一个像你一般漂亮的小世子。” 长衡鸢又一脸疑惑得看着盛凌渊。她想告诉盛凌渊,王妃生的才是世子。但嘴里嚼着鱼肉,不好开口。 盛凌渊扯了扯长衡鸢的脸蛋,忍不住扬起嘴角。 而长衡鸢则皱起了眉,盛凌渊再扯一下,她就要将鱼肉喷出来了……幸好,盛凌渊扯了一下就分开了。 孤的雀儿着实可爱! 他不知为何很爱看长衡鸢这般神情,只要她这样看着自己,自己便什么气都没了,只觉得可爱得紧。 美着美着。他又赫然清醒,唾弃这样的自己。 他堂堂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能处处向一个女子妥协,围着一个女人转? 还如此……如此低头退让。向来只有别人巴结讨好,对他卑躬屈膝的份! 殊不知,他屈尊降贵对长衡鸢低头退让,而长衡鸢又何尝不是曲意逢迎。 这件事便此为止了,他没有道歉,她没有解释,两人之间并没有和解,只有照常的威胁,和以权压人之后的不得不无奈妥协。 两件事分别成了两人心里的刺,他们不再提,便无人敢提,但总归是存在的。 “走走吧,也不远,就当消消食。盛凌渊提议。 “嗯。”长衡鸢答应了。 盛凌渊对她的乖巧感到很满意,俯身牵起了她的手,径直朝外走去。 彩云和张德紧随其后。 别人瞧不出来,张德可瞧得明明白白,这侧妃娘娘就是王爷的心肝和逆鳞,不仅惹不得还得处处讨好。 和彩云打好关系,好让她在长衡鸢面前给自己美言几句。 “彩云丫头……” 张德忽然喊自己,彩云微微震惊片刻后便恭敬行礼:“张总管” “彩云啊,你跟着侧妃娘娘身边,可知道娘娘喜欢些什么。好让王爷投其所好,哄好娘娘。”张德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锭银子“若能哄得侧妃娘娘高兴,王爷定会好好赏赐你的。” 张德说是帮盛凌渊哄小姐高兴,彩云顿时脸色一僵,敷衍着回张德:“小姐喜欢银子。” “是银首饰吗?那好办!”张德笑得更甚,一张老脸都皱成一团。 “银首饰也可以,最好是银钱。” 彩云还没有忘记刚刚为了威胁她家小姐又说要把自己押进地牢。而且她也不算欺君,小姐最近确实需要钱。 而张德听到这又困惑起来,侧妃娘娘喜欢银钱,他怎么没看出来。 是不是彩云这丫头故意诓他呢? “那这个你先拿去……”张德将银子递给彩云。彩云也接了。 暗自思考良久,张德还是觉得算了,主子的喜好哪是他们下人能猜测的。 万一,马屁拍到马腿上了,那就不好了。 彩云收了银子后便无与他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张德也不自找没趣。 兜兜转转,长衡鸢与盛凌渊冷战这么多年,最后还是长衡鸢妥协。 长衡鸢其实并不是真的不想让盛凌渊教她马术,只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而已。 盛凌渊宽大的手掌一直牵着长衡鸢的手,长衡鸢能感受到手中传来的热意。 两人并肩而行至马场。 熟悉过上周教的,长衡鸢重新找回手感。 即便看长衡鸢已经逐渐熟练,盛凌渊也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还是长衡鸢再三要求自己一个人试一试,他才退而求次换乘另一匹马,缓慢跟着长衡鸢身边。 “你要是摔了,可别找孤哭!”盛凌渊冷冷开口。 长衡鸢不屑道:“我什么时候与你哭过?” 盛凌渊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多呢……要孤帮雀儿回忆一下吗?” “……不用了。”换长衡鸢冷着脸回答。 待长衡鸢已经能稳稳的慢骑,盛凌渊继续教她:“现在,试着让它小跑。” 长衡鸢深吸一口气,回想着盛凌渊教的步骤,轻轻一夹马腹。 马儿听话地加快了步伐,小跑起来。 没有盛凌渊的在身后扶着和牵着缰绳,颠簸感骤然加剧,长衡鸢低呼一声,身体失衡,险些滑落。 有惊无险,一直瞧着她情况的盛凌渊瞬间接住了她,将她扶正。声音沉稳:“小心点。” 长衡鸢重新抓稳缰绳,调整呼吸,再次尝试融入那颠簸的节奏之中。 盛凌渊紧跟着。 一圈,两圈…… 第9章 第 9 章 几圈下来,额上已布满细汗,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带着小小的、无法抑制的得意与喜悦。 盛凌渊看着她被汗水濡湿的鬓角,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问长衡鸢:“还说不用孤教吗?” 盛凌渊确实教得很好,对他仍有怨气的长衡鸢怎么会承认。 “我悟性高,谁教都一样。”长衡鸢撇撇嘴道。 长衡鸢有心情跟他拌嘴,瞧她因兴奋微微闪着光亮的双眼,盛凌渊也难得心情甚好,不与她计较。 “嘴硬。”盛凌渊轻嗤。 两人交谈之际。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作马夫打扮的暗卫靠近,低声禀报:“王爷,京中刚传来的消息,镇北王已同意与三皇子联姻。” 盛凌渊握着缰绳的手纹丝不动,只嘴角勾起一丝冷嘲:“哦?这老狐狸,之前一直推诿,不肯把宝贝女儿嫁给本王那混账外甥,如今怎么又肯了?”他有些心烦,一群老东西真会给他找事。盛凌渊情绪不好,□□的骏马也不安地踏了踏蹄子。 暗卫向盛凌渊禀报情报时,两人从不会避讳长衡鸢,因为他们是同谋者。 长衡鸢端坐马上,目光掠过远处起伏的草丘,声音平静无波:“此前不愿,是待价而沽;如今应允,必是三皇子许下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轻夹马腹,与盛凌渊并辔而行,继续分析,清亮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想必是皇子妃的位份。若三皇子将来登基,他的女儿便是皇后,而他,就是国丈。这份从龙之功,足以让他押上全部身家。” 盛凌渊眉头微蹙,并未打断。 “然而,他们心急之下,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长衡鸢话锋一转,带着洞悉一切的敏锐,“大皇子身为兄长,尚未娶妻,三皇子作为弟弟,岂有越礼先娶之理?” 她拉住缰绳,转向摄政王,眼神沉稳而专注:“我们无需正面阻拦。眼下只需做两件事:其一,设法让陛下知晓此事。陛下最重礼法,必会心生不悦,对三皇子结党边将之举加倍提防;其二,暗中为大皇子物色一门势均力敌的姻亲,将此番联姻带来的压力,原样奉还。让他们自顾不暇。” 盛凌渊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向广阔的马场,又看了一眼长衡鸢,冷静睿智,这是她这些天来与他说的最长的话。 但长衡鸢说的确实不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盛凌渊不想让长衡鸢看出他的情绪,强压失落,轻轻一笑:“……好,就依此计行事。” 暗卫得令,立刻调转马头,绝尘而去,执行命令。 盛凌渊嘱咐长衡鸢不要跑太远,记住他教她的那些,见长衡鸢点头,他便放心了。移步场边处理政务,权利越大责任越大。他又何尝不想日日都能与长衡鸢这般戏耍玩闹,但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大仇未报,儿女私情只能暂时搁置。 他听着下属禀报他不在京城日发生的事,目光却不时落向马场上的身影。 盛凌渊不在身侧,长衡鸢果然自在了许多。 她策马前行,眼前是广袤天地,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她不自觉想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远一些再远一些,远离尘嚣,远离纷争。 这念头只闪现了一瞬,她却已驰出很远,回望时,盛凌渊的身影在视野里缩成一个墨点。 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强大。 他拥有泼天的富贵、无上的权势,连同这片辽阔的野原。难怪世间多浪子,当狂风卷过耳畔,苍鹰掠过天际,这一刻好似人也是自由的。 “长衡鸢!” 盛凌渊隐含暴怒的喝声自身后传来。长衡鸢没有回头,直到他策马追至身侧,她才缓缓勒住缰绳。 两马相对,二人无声对望。盛凌渊眼中尽是怒气,而长衡鸢眸底却满是落寞。 只消片刻,盛凌渊平息了怒火,翻身跃上长衡鸢的马背,方才的厉色已褪去,化作一声轻叹。 他自身后紧紧环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轻声问:“跟孤回去,好不好?” 长衡鸢不应,盛凌渊又说:“不开心以后不来了好吗?” 盛凌渊身上熟悉的檀香将长衡鸢被拉回现实,心中既安心又惶恐,但脸色平静:“开心” “开心就好,那开心……笑一个给孤看看?” 盛凌渊头附身靠在她肩上,动作很快轻啄了一下长衡鸢的嘴角。 温软的触感让盛凌渊禁不住诱惑,又一下。 长衡鸢倒不是畏惧盛凌渊,而是忧虑他恐怕以后都不会让她出门了。 为了让盛凌渊不追究她的“过错”,她勉强上扬嘴角又很快放下,盛凌渊也不为难她,牵过她紧握缰绳的手,驾马回去。 一路无言。 却各自心里都有了计较。 盛凌渊至十九岁带兵打仗以来,便顺风顺水,从未有人让他恨不得啖其骨,咽其血…… 又爱到骨子里去! 长衡鸢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是否不应该选他? 十五岁那年,长衡鸢初次见到这个男人,她便知道他们之间注定此生纠缠不休。 盛凌渊对她见色起意,但长衡鸢不在意,她会用她多年所学告诉他,她拿得出手的不只有美貌,她不只是能当一个摄政王侧妃,她还有更大的价值。 后来她也无数次向盛凌渊证明了这件事,她为他挡了多次明枪暗箭……也在背地替他筹谋许多。 而他却没有信守承诺。 她从未自由过,那个男人从指缝里留出一点空隙给她呼吸,竟说这就是她想要的自由。 她不甘心,想要爬出他的掌心,他便将她捏得更紧,说他对她太过宽容。 他何时对她宽容过? 但她没得选。 那日阁楼上,一眼万年。抬头便看见盛凌渊势在必得的眼神,长衡鸢便知道他一定会得到她。 与其被动选择,不如长衡鸢主动找到他,与他做了这个互利的交易。 而对盛凌渊来说,长衡鸢心甘情愿自然是最好。要是不愿……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孤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看中,强取豪夺又如何? 所以当长衡鸢来找到他,说自愿嫁给他,他心里很是高兴,就如他十九岁打的第一场胜战一般。 他开始并没把与长衡鸢放在心上,也不指望长衡鸢真对他的大业有什么帮助。就算无用,有她这个美貌,他也情愿养着长衡鸢,当只漂亮的宠儿,每日就这样瞧着也是赏心悦目。 直到她在新婚之夜,把盛凌渊所有的谋划说了出来。 盛凌渊凝眸看她,满是温情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狠厉,刀刃直指长衡鸢的咽喉。锋利的刀尖与她的咽喉只有一厘之差。 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婚房里气氛也立刻由温馨转为剑拔弩张。 ……相顾无言 “哎” 所有的忌惮,怜悯,赏识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盛凌渊最后还是心软了,收起刀。 一个刚过及笄的女子,只是想求一个安稳的日子,却要如此兵行险招,与他这样的人谋自由。 万一他真杀了她呢? 长衡鸢当真不惧吗?不……她怕! 但她敢赌。 “既如此,你以后便是与孤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长衡鸢目光坚定:“……我愿与王爷共死生!” 从这时起,盛凌渊就发现长衡鸢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会自称“我”,而在有外人的时候便会礼数周全的自称“妾”。 显然在长衡鸢心里他们是合作关系,是平等的。 这些年来,他们也会像平常夫妻一样有过冲动,尤其是在一些暧昧氛围的时候。但也只是发于情止于礼。 直到三年前,他被府里的一个小妾下了药,药性大发,所有的克己复礼都被抛之脑后,**与爱意填满了他,他在没有任何自制力的时候强要了长衡鸢。 即便在长衡鸢看来盛凌渊从来没有过自制力,但那夜实在疯狂,以至到现在还印象深刻。 …… 说来也是巧的,盛凌渊与他的胞姐也就是当今皇后娘娘——盛佑栖,乃同月同日出生。 今日上巳节,是盛凌渊二十七岁寿辰。 他奢靡成性,虽不是正寿,排场却比皇后四十岁正寿都办得大。那时盛凌渊还未权倾朝野,但也正是风光无限,三月三的宴席,二月中旬起,便有人陆续送礼,到寿辰那日,礼箱已经堆不下了,还放在大门外头。来客络绎不绝,吃宴的桌子排了上百张。 盛凌渊今儿赤金紫冠,一袭玄裾扣着鎏金腰带,宛似天人下凡,俊美风流之至。那时王府还未有正妃,只看这张脸没有人是不爱的,只叹这些人未瞧过盛凌渊折磨人的手段,怕这不是如意郎君,而是玉面阎王。 今日盛凌渊是寿星,自然欢喜,来敬酒的无不赏脸,到了晚间已经是吃第三轮了,也就是这时让人钻了空子…… 一个盛凌渊都记不着脸,也不知何时何人塞给他的侍妾走上前:“王爷~妾身敬您一杯。”这名侍妾模样不错,嗓子也好,盛凌渊接过喝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戏台上的《牡丹亭》正唱到紧要处,那杜丽娘幽幽地叹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盛凌渊眼皮微微一颤,这句词他素来不喜,总觉得矫情无趣。倒是后头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入了耳,方觉有些意思。 戏终人散,宴席又吃了些酒,盛凌渊觉着头晕,便想着今夜在书房歇下,免得一身酒气惹人不快。 他独自出了院子,月下转了几转,不知怎的竟绕到了梧桐院。这院子僻静,只一条长廊连着盛凌渊办公的书房。 他踩着夜路到此,也不让下人随自己进去,而是自个往内走。他走到门外,料想里头的人应已歇下,正迟疑间,隐约听见水声,原来是在沐浴。 夜风带着凉意,他却莫名觉着身上燥热,喉间发紧。理智像是被风吹散的薄雾,渐渐淡去。 那水声是由屏风后传出,此间不见任何婢女,该是哪头忙去了。盛凌渊一步步走近,灯火在纱罩里摇曳,映得人影恍惚。 灯火明暗之间,人靠近了屏风,暗沉的眼眸静静地往里望。 到了屏风边,盛凌渊停下脚步,目光静静投向里头。 屋里摆着一个木桶,桶内蓄满水,木桶里水汽氤氲,长衡鸢背对着他坐在其中。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彩云回来了,也不回头,只拿了巾子拧干,轻轻擦拭。新做的衣裳搭在屏风上头,屋里没有熏香,却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 那截脖颈白皙如玉,叫盛凌渊不禁想伸手去摸她一摸。长衡鸢哪知王爷在悄悄看他,洗了一会儿,就说:“把衣服拿给我罢。”她还当是彩云在屏风后头,这就使唤起来。 话音落下,盛凌渊却再也按捺不住,色暗暗,已是忍无可忍,忽地从后头环住了她。 长衡鸢惊得睁大眼,未及呼救,脸已被扳了过去。一个吻落下来,带着酒气与急切。她与盛凌渊四年夫妻,自然识得他身上常有的熏香味道,待那唇稍离,便厉声唤道:“王爷!” 盛凌渊听她认出自己,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手上用力,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今夜像是着了魔,也像是忍了太久终于决堤。既已至此,断无放开的道理。 他越看长衡鸢越觉怜爱,她那颗眉心痣在这若隐若现的雾气里,好似越发的红,盛凌渊心口隐隐作痛,便凑过去低声唤道:“孤的雀儿,心肝儿,让孤疼疼你…” 长衡鸢晃似晴天霹雳,待那又湿又热的嘴吻上了她,长衡鸢这才回神来,她混推混搡,着急地叫“王爷”,却不知她越是唤,越是让盛凌渊邪性大发,索性将人拦腰抱起来,也等不及去到床上,跨了几个大步,就丢在靠窗的软榻上。 …… 屋里断断续续的有声音传出,除了哭声之外,又有一点嘤嘤哼哼溢出,即是香艳,又仿佛摧人心肝,这般一直持续到天色将明。 彩云清早过来,见门上落了闩,喊了几声“王爷”,里头无人应答。她心中焦急……王爷无父无母,这情形也不知该找谁。若再不出来,怕是只能去寻长公主殿下了。 可她要如何与长公主开口,王爷与小姐行房本就天经地义。王爷他……小姐她…… 彩云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正着急得在门口来回踱步,谁料门忽然一推,却是王爷阴着脸出来,吓得她一个趔趄:“王、王爷!” 盛凌渊披着昨夜宴上的外袍,衣襟微敞。屋里飘出一股暖昧气息,任谁也知道这一夜王爷在小姐的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彩云抓紧偷眼往里瞧,只见一只纤细的手软软垂在榻边…… 不及细看,王爷侧身挡住视线、声音冷硬:“还不去备热水!” 虽缠绵一夜,但床第间盛凌渊却始终想着你情我愿才好。而长衡鸢的抗拒,即便在神智昏沉时也感受得分明。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对长衡鸢的这份执念,算是生平头一遭。待那莫名的燥热退去,盛凌渊并无悔意,若说真有几分懊恼,也是怪自己太过急切。 长衡鸢毕竟是初次,身子娇弱,哪里禁得住这般对待。 一场高热,竟烧了两日。 话说回来,盛凌渊再是渴求也不至于如此失态。忽地想起昨夜席上的酒,顿时明白过来,怒意陡生:“把那个贱人带来!” 那小妾万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借药得宠,却阴差阳错成全了旁人。眼下见王爷盛怒,只一个劲磕头认错,盼他能念及自己一片痴心。她肩头轻颤,垂泪道:“王爷,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奴愿去给侧妃娘娘磕头赔罪!”模样楚楚可怜。 可盛凌渊从来不是宽容良善之辈。侍卫将她带来后,他懒得多看一眼,只冷冷抛下一句“别去脏了她的眼!”,便拂袖而去。 人拖到地牢里,足足受了三日刑才断气。寻常人半日都熬不过,但王爷吩咐了不能让她死得太容易,行刑的便专挑那些疼痛却不致命的法子。那小妾硬撑了三夜,最后体无完肤。 起初她还辩解:“奴只是一时糊涂……饶了奴罢····再也不敢了!”后来见无人理会,索性疯了般嘶喊:“盛凌渊!!你无恶不作!滥杀无辜!我要你众叛亲离!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咳咳……贱人!都是贱人!你不得好死!!”喊完最后一口气,那小妾眼睛却还睁着,满是怨恨。 这些咒骂,盛凌渊自然不知晓,也无人敢到他的耳中。 他在梧桐院守了两夜,长衡鸢的高热才渐渐退去。 自此之后,盛凌渊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格外警觉。再有不知死活的想用下作手段,不消片刻便能被他识破。 那夜过后的清晨,长衡鸢高热初退,眼睛似睁非睁,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却仍费力说道:“.…王爷,避子汤·…让人备避子汤药·……” 声音微弱,但他盛凌渊得真切,一字不落。 沉默片刻,盛凌渊还是吩咐人去备了药。 虽心中不快,却也没多言,终究是他先越了界。 只是到底不甘。明媒正娶的夫妻,有什么不能的做?成婚四年,却未有一日真正亲近过,他们之间即便是各取所需,但她依然是他的侧妃,与他行房,为他延绵子嗣不是她长衡鸢分内之事吗? 可她病容憔悴,气息奄奄,这些话他只压在心底,没说出来。 大仇未报,眼下确实不是要要子嗣的时候。即便有了孩子,怕也护不住他们周全。 盛凌渊还年轻,本也不急,不过是想与她多些牵绊罢了。 长衡鸢昏睡的那两日,他亲自照料,清洗擦拭、侍奉汤药,皆不假手他人。太医来看诊时,连床慢都不许掀开。 可这份心意终归是他一厢情愿。长衡鸢醒来后见盛凌渊在侧,不再如从前那般唤他,只默默转过脸去,拉过被子蒙住头,任他怎么叫也不应。 盛凌渊知是自己莽撞伤了她,竟也不恼,反倒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轻轻抚了抚那鼓起的被褥,柔声道:“你与孤置气便好,别跟自己过不去。待你好了,孤随你处置,可好?” 这般软话,他从未说过。下人们见了,心中暗惊,待王爷不在时,对侧妃再不敢有半分怠慢,服侍得比往日更加仔细。 他陪了两日,原以为长衡鸢性子温软,如今才知倔得像块石头。莫说好脸色,连坏脸色也没有,只一副淡漠神情,像个玉雕的人偶。 他起初也不生气,耐心哄着,直到午膳时分进来,听见她正与贴身丫鬟说话…… 原来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愿同他说。他走进来,淡淡道:“孤还以为你病成哑巴了,原来还会说笑。” 长衡鸢闻声看来,目光相触的刹那,拳头暗暗攥紧,别开脸道:“与你何干。” 自那夜之后,这是她头一回与他说话。他自觉也是古怪,旁人若敢这般给他脸色,早弃之不顾,唯独对她,莫不是前世欠下的债。便是这样气话,听在耳里竟也觉得舒心。罢了,总归肯理他了。脸色稍霁,他走到床边坐下:“你明知孤不痛快,偏要这般气孤,不过是仗着孤舍不得动你。” 长衡鸢不语,他便静静坐着看,也不嫌无趣。待得久了,又忍不住想亲近。 从那一夜算起,已过了三日。她醒来后不哭不闹,便是哭了闹了,他也不会放手。 此刻她大病初愈,看着赢弱可怜,盛凌渊心中那点念头又浮动起来,坐到床沿,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 “莫气了…”他在她耳边低语,“成了孤的人,又有什么不好?你想要什么,孤都给你。便是孤这条命,只要你想要,也给你……” 长衡鸢在他怀中微微一颤。 盛凌渊察觉到那细微的动作,手臂收得更紧些。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晨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盛凌渊却想这四年来,这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几回?长夜寂寂,他时常会路过梧桐院,她从未留过他。 后来三年,虽夜夜同塌而眠,却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