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学校,发现大门口已经挂上牌匾,聚了不少学生,赞叹纷纷,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叽叽喳喳,控制不住的兴奋。
我没有停留,瞥了一眼便往办公室走去,经过一个晚上,我就已经想通,萍水相逢而已,何必记挂,我觉得年龄增长对于我来说的一个好处就是,我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纠结和执着于不可能的人和事,更容易放下。
一切都按部就班,正常的备课、上课、下课,我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一如我过去九年毫无波澜的生活。一中离我父母家近,所以工作调过来,我也重新搬回家住,休息日还能陪陪父母和姥姥。
周五放学,我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回家。董校长满脸笑容地进来,正想叫我,环顾一周还有老师没离开,又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小许,你猜怎么着?”
“董老师,什么事儿啊?”以前做学生的时候觉得他很威严,现在越看越觉得这小老头怪可爱的,我一边整理学生的作业,一边应和。
“就我上次跟你说的!我帮你跟小唐牵线呀。”校长不卖关子了,迫不及待的告诉我,“明天你们来我家吃饭,介绍你们正式认识认识,看看有没有发展的机会。”
我瞬间愣住,有一种不可置信的虚幻感,眼前浮现出那个白衣男人,甚至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好一会儿不能反应过来:“您介绍我跟唐助理认识?”
“是啊,我既然都说了,肯定要把这事儿办成的,不然我可不是说了大话?”
“不是开开玩笑嘛,您还当真了。”我无奈的笑着摇头。
“哎,你放心,我没有特意跟她说是想介绍你们认识。沈青山不是给咱们学校送了副字嘛,我作为校长,自然是要感谢一番的,所以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作为答谢,然后我叫他把小唐也一起带来,小丫头活泼,能热闹一下。”
我更加糊涂了。
只听校长还在说:“到时候你自个儿把握,主动点,再交换个联系方式,周末没事儿邀请人家出去玩儿,一来二去不就熟了嘛。”
“小丫头?不是,董老师……”我正要询问,好像他误会了,却被打断,他乐呵呵地说:“明天五点啊,来家里吃饭,不准迟到了。”便转身踱步走了。
我苦笑一下,忽然觉得自己也很好笑,我上高中时发觉了自己与别人的不一样之处,我喜欢男人,但这点隐秘的事只有父母知道,我从未跟任何朋友提及过,因为这个原因,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就连父母也是费了很长时间才能勉强接受,而他们也只是接受事实,实际上并不能理解。我怎么会想到校长是要撮合我跟那个白衣男人呢?果然是有误会。校长口中的小唐是个女孩儿,那么那个白衣男人是谁呢?
回家吃晚饭时,母亲又给我安排了相亲,让我明天下午去见一见人家女孩儿,说也是语文老师,在一所小学任教,肯定有共同话题,能够聊得来。我们就这个事情已经谈论无数次,刚开始我会生气,后来也慢慢习惯,看着父母脸上逐渐爬上皱纹,我也不忍心再惹他们伤心,他们同龄的人早已抱上孙子孙女,享天伦之乐,而我却像个逆子一样总是不能让他们如愿,别人问起来,他们还得替我打圆场,说我现在没有遇见合适的人,所以不着急,可是我知道,他们心里急得团团转。
本来不想去参加董校长的宴请,我不想稀里糊涂被他乱点鸳鸯谱,到时候弄清楚是一个乌龙,惹的双方都尴尬,但是没承想又被家里催着相亲,稍一思忖,董校长说过主要是为了答谢沈青山,我上次没见着,这次倒是有机会膜拜一下大师,倒也是好的,毕竟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机会,当下便跟父母说我要去董老师家吃饭。
“吃饭?吃饭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嘛?你先去见见这个女孩子,改天再去老师家吃饭。”母亲依旧坚持。
“董老师有什么着急事?”姥姥却帮着我说话了,像个老顽童一样冲我悄咪咪的眨了一下眼睛。
我顿时会意,笑起来:“董老师请了画家沈青山去家里,难得有机会,我想一块儿认识认识,改天去相亲也成。”
“沈青山?你们董老师还认识沈青山哪。”父母一齐震惊。
“嗯。”我点点头,一边给姥姥夹菜,思虑一下又补充道,“董老师还想把沈青山的一个女学生介绍给我认识。”
“女孩儿?”母亲眼睛亮了。
“嗯。”
“太好了,董老师介绍的绝对差不了,这还是沈青山的学生,难遇的才女啊!”母亲兴奋地给我夹菜,不停地说,“你明天去吧,别迟到,好好打扮一下,给人留个好印象。”
“他一个大男人有啥好打扮的,我看这样就挺好的。”父亲好笑地看了一眼母亲。
“男人怎么就不用打扮,那不也得干净清爽,女孩儿才看得上嘛。”母亲不以为然,看着父亲倒突然害羞起来,“不然当初那么多人追求我,我偏偏答应了你。”
“看来我年轻时候挺帅的。”
看着一家人互相打趣,我也不禁笑了,却也愧疚着。
我去赴宴,母亲比我还上心,提前两小时就开始给我找衣服,替我搭配,甚至还要给我做一个发型,被我跟父亲好说歹说劝住。在母亲面前,好像无论多少岁,孩子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母亲想让我穿西装,我觉得过于正式了,穿上让我很不自在,这衣服还是我当初毕业时参加工作面试时穿过,后来便一直挂在衣柜里。按照日常习惯,衬衣比较合适一点,但是最近天气渐渐凉了,太单薄,所以又外搭了一件棕色的风衣,也不会显得太随意。
临出门时,母亲上看下看,满意的点点头,说,要是能给她带回一个儿媳妇回来就更帅。
我笑了笑不敢接话,讪讪地下楼。
到了董校长家所在的旧小区,离约定时间还差一刻钟,我在楼下站了会儿,忍不住还是会想等会儿能否见到那位自称姓唐的助理,整理好思绪,掐着点才上去。
门铃刚按响,师母便来开门,和蔼地迎我进去,说就等我了,马上可以开饭。我们一起往里走,刚进客厅,我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绸缎外套,搭配了一条黑色裤子,还是中式风,不同于上次的简朴,这件更显正式些,上面银线绣着精致的灵兽。
我说不清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还是喜,感觉大脑像是宕机一秒,那一刻真真是“所有的河流在我体内鸣响”。
他正跟董校长说笑,看见我们进来,便停下冲我点点头以示招呼,声音里带着笑意:“许老师。”
我正想说唐先生,唐字刚出口,董校长将我的话打断,起身向我走来:“小许,来了,快来帮你师母端菜,准备开饭,我们边吃边聊。”同时一边回头对沙发上的男人说:“青山,你先坐啊,好了叫你。”
我只觉眼前一黑,校长到了我的面前,拽着我朝厨房走去,转身的刹那我看见那个男人好像对我笑了一下,像是恶作剧被发现一样很调皮的那种,只一瞬间又神色恢复如常。
被校长拽进厨房,我还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道:“青山?董老师,您刚刚叫他什么?”
“沈青山啊,他就是沈青山。”校长一边洗手,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小许,不好意思啊,我拉你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抱歉,青山说小唐跟她同学临时有点事儿,不能来了,这样吧,我下次再找机会约她跟你见面。”
当我听见校长说客厅的那个男人就是沈青山的时候,我脸色变幻一定是一言难尽,因为校长紧接着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缓了一会儿才说没有,表示我已经见过沈青山,上次去取牌匾,就是他拿给我的,只不过我弄错人,以为他是沈青山的助理。说完我又有点心虚,担心他看出我先前对着一个男人犯花痴,觉察出什么异常。
但他的反应说明我只是想多了,董校长哈哈大笑:“原来你没见过小唐啊,我还以为你看上人家小唐了呢,搞半天是场乌龙。青山也是啊,还学会开玩笑了,这小子有长进。”
“董老师您就别笑了,多尴尬啊。”我根本一点都不愿意回想认错人这件事,我居然当着本尊的面,把沈青山误会成老人家,我不断去追溯当时还有没有别的失礼之处,越想那张带着笑意的脸越是挥之不去,还有那张脸上右眼角下的那颗小痣。
“没事儿,青山跟你闹着玩儿呢。”校长端着两个盘子,示意我去洗手帮忙,“笑笑就过去了,我等下正式介绍你们认识,来帮忙。”
当时我真是一点也不想出去,但是不可能,只好迅速整理好心情,洗完手拿了四幅碗筷也跟去餐厅。
我不是第一次在董校长家吃饭,在他还没当校长,还只是我的老师的时候,我就常来蹭饭,毕业后每年也都会回来看望,但今天这顿饭却是出奇的不自在。
“你们年轻人挨着坐,可以交流交流。”师母拉开椅子,指了指让我过去,又朝客厅叫道,“青山,快来吃饭了。”
我听见他趿拉着拖鞋过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他的声音:“辛苦董伯母。”
于是在这一张长方形的餐桌边,我跟沈青山坐在一侧,董校长和师母坐在另一侧。
“来,大家快吃饭吧。”董校长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示意我也陪他喝一杯,将酒瓶递过来,我一边斟酒,一边听见他对沈青山说道:“青山你喝不了就喝茶吧,不勉强你。”
“谢谢董伯伯。”
“谢什么呀,我还得谢谢你呢,送我们学校的那副字,给我们全校师生稀罕的,我的面子可大喽。”校长呵呵笑起来。
接着他跟沈青山介绍我:“这位是你的师哥,许常安,现在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小许跟我说你们已经见过,闹了一场误会。”
沈青山侧过头看向我,嘴角抿起好看的弧度,收起原先玩笑的意味,礼貌地微微颔首:“原来还是师哥,师哥你好。”
我尴尬的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啊沈先生,上次没能认出您。”
“没事儿,本来也是我胡诌。”沈青山毫不在意,回过头去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碗里。
真是刻板印象了,我从未想过沈青山居然是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我总感觉能获得如此大成就的该是一个人生阅历丰富,受时间洗礼的老人,至少也应该是个中年人,因为岁月的沉淀和打磨才能出来好的作品,这是需要日积月累的。但又转念一想,艺术这东西,是讲求天赋的,很多人终其一生追求和努力,终究是碌碌无为,但是年少成名却是有的,是我先入为主了。
我转移话题缓解尴尬:“董老师说我是师哥,看来沈先生您也是一中毕业的?”
“是的,他是我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之后我就专心转到行政工作了。”董校长将话头接了过去,“我算算啊,我应该是把你们送毕业了之后就转头从高一带了他们,青山刚好就在我班上,小你三级吧。”
“噢。”我点点头,那看来最多差距三岁或者四岁,在心里飞快算了一下他的年龄,最小也该是29岁了?
“你们俩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学生啊,一个两个都很优秀。”董校长满意的点点头,欣慰地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自惭形秽,忙道:“董老师,我哪里敢跟沈师弟相提并论,您别打趣我了。”
“哦?在我们学校当老师憋屈了?”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一个普通老师,沈先生却是闻名世界的大画家,这自然是不能比的。”
“不同职业罢了,有何区别。”沈青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插话道。
“就是,你还是全国十佳优秀教师呢,怎么不能比?都是我的好学生。”
“是啊,都是好孩子,青年才俊哪。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跟你们董老师才是不能比咯。”师母也笑着附和。
我忍俊不禁,站起来向他二位敬了一杯酒,顺从地笑道:“这不是还得感谢董老师的栽培,也辛苦师母。没有董老师您的教导,就没有学生的今天,俗话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老头不禁夸,乐得合不拢嘴:“要我说,我还是最喜欢小许你,又会说话,每年还知道来看我们,哪像青山哪,叫他来家里吃个饭,还得三请四邀的,今天倒是爽快,不容易啊。”
我重新落座,瞥见沈青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青山,你也别老一个人待着,多交些朋友。”董校长继续道,“跟你打个商量成不?今天你也算是跟小许认识了,以后你俩多来看看我跟你伯母怎么样?”
校长家的女儿远嫁国外,难得回来,老两口自己在家,属实有点寂寞,所以我每年节假日基本都会过来小坐一会儿,陪陪两位。
“好啊,那师哥以后来的时候都叫上我吧。”沈青山点点头,回答地很干脆。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校长更开心了,又想喝一杯,被师母劝阻,只得嘿嘿笑着放下酒杯,“那逢年过节你得跟常安一起来啊,说话可得算数。”
“是,董伯伯,说话算数。”沈青山笑道。
一顿饭吃完,我的不自在之感早已消散,也已忘却早先的尴尬,董老师从中主导话题,聊的还算融洽,都是些闲谈轶事,大部分时候,我和沈青山两个晚辈只需负责听,时而附和。
饭后小坐一会儿,便打算离开,我起身告辞,沈青山也跟着站起来,说同我一起走。老旧的小区楼道很窄,无法容纳两个成年人并肩,于是我们一前一后下了楼梯,他跟在我的身后,两人都没开口。来到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昏黄的路灯洒在地上,早秋的晚风轻拂,小酌了两杯酒,风一吹,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