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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作者:风尘5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高高的山岗上耸立着一座哨卡,那是小镇几经碾转通向外面世界的“自由”之路,也是这里人的门脸门户,它就是牧民津津乐道的达拉道口,平时这里寂静如初,只有寥寥的过客,行人在这里周转上路。逢一拾五,这里便熙熙攘攘繁闹而喧嚣,十里八乡的牧民们不约而同的汇集到了这里,如同久别重逢的故人……,担担的,提蓝的,摧车推,拉货的,往来忙碌,好不热闹,仿佛只有这时令才是人们最为畅性的日子,只有这时的这里才是人们最为向往的地方,尽情喧泄着内心的烦闷与喜悦……。不远处的那一地角更是人迹耸至,人喊马嘶,混合着那团牛羊马驼特有的气息,草原人便可在这名不见经传的这里,进行着最为原始的,又最为平实的等价兑换,各取所需,寻觅到各自最引以为重,又厚实的必需品、毛皮、药材……自然也包含那份从来就不曾被人遗忘了的记忆。集市的东南坡脚处,还隐匿有一座西式建筑,虽是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得什么时候的产物,很远古吧!只能这么说啦!残垣断壁,破烂不堪,但那尖尖的屋顶,阁楼、几至瘦身的门户依旧那么轮廓分明的验证它固有的庄重、神秘、过往行人无一例外的从它身边走过,敬畏的看上几眼,不定也有些人虔诚的在胸前划着十字,默默祈祷……。


    夕阳西下,小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与其说是小镇,倒不如说是栈口,人们赖以聚合的露天场所,孤零零的哨卡,平白俯视着这里,荒漠的教堂,零星散落的阳棚、栅栏……,又诉说着这里往复不尽的沧桑、凝重,绵迫的路轨恰似一道天际线,由远或近,把小镇尽相搅在怀里,庇护在它的臂弯里,更有路轨南坡起伏不定的草甸、沙包、一眼望不到近头,只有细巧的莫林河悄然抚摸着它,探寻着,在它身边恣意流淌……这也只有存乎在一个人原有、现有的片刻记忆里,又可封存保留。


    他伫立在突无的山岗上,极目远眺,又若有所思不语的凝视着那方微微泛黄的草甸,一袭清风慵懒的打着呵欠,不时触动着身旁近处那标杆上别有情趣的风铃,声声作响之余,又可见着羊群在那边悠闲的吃草,云朵漫无目的在天边游荡……他俨然就是一尊活着的雕塑,浓眉阔脸的忧望着、想向着那里,又不尽倾诉什么,又是一阵清风袭过他的身畔,它清脆悠扬的回想,如同一记春雷惊觉着似已沉睡过去的大地,划破了天空,激荡着冲向远方……又是一阵回想,撞击着心胸,涌了过来……。恍然坡角的罅隙里冲出一匹小红马,神采飞扬的晃动着那串脖铃,淋淋作响,兴奋的不待抬眼就撒了欢似的向着这边奔了过来……他的心一时抑止住了跳动,瞬间澎勃欲出的激奋再次鼓动着……,他心急火燎的冲下了山坡,追赶着,与疾风劲驰飘来的她相拥在一起,自此,那一团紧裹相随的浮云也定格在天地之间。


    你真的喜欢这里吗?这里有什么……


    我喜欢这里的纯净,像这天空一般,


    怎么,你们那里不纯净吗,不至于吧!


    不是,这里与我们那里迥乎不同的,你可能体味不到,也想象不到的……


    是嘛!可我见着你们好多人都迫不及待的离开了这里,那是为什么呀!这里你也见到了,真的没什么,自是没多少人愿意到这里来的,更甭想着……,你可算是与众不同的另类。


    另类!不错嘛,从你口中能够这般说出来,就证明这里还是可以让人逗留的地方!


    逗留!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随便说说


    想也就是那么回事!领悟不及,赌气说着,她一下子远离了他,去到一边,这明显是保持又拉大某种距离的,还在业已熟悉过后的首次。无奈作罢,他也暗自泛起了怜惜,没有跟上前……,这不置可否的情感,在这里还真显得荒漠无着。即便这里不受什么打扰,也不受什么戒心约束……可以放任自己,天马行空的自由骋想。


    草原黄了又青,青了又黄。


    那一天,两个身影在荒寂的原野里逐情奔跑着,追逐嬉戏着尾随而至的牛羊,追赶眺望着天边的云朵……守望着那望不见尽头的茫茫沙海,草甸,突然,他无由心生,顿住了急动的脚步,猛然回头一视,大声喊道:“你爱我吗?你愿意嫁给我吗?”久了,那点声响可不是随意模仿来的,有了那么一丝觉味的在草原上,在这隙角里突兀响起,起伏的草原羞涩的垂下了头,漫天的云朵也暂住了身影。只有这有待夯实的大地映着那不期而至的回音,驱动着两块千年冰封又始解的冰块,浮动着靠近,随之轻抚着,迸发出阵阵呜鸣,她止不住那点尚不曾细心觉味的气息,仰脸望向了他,羞腼而又故作自持的应着。


    你拿什么娶我呀!


    他深情而又气重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她,片刻眼里闪过一丝忧郁,不及多想,他却是那般俯下身来,拾起脚下一束含苞欲放的马兰花,轻轻的嗅闻着,将它执在了手里,慢慢走向她,他最心爱的人,凝重的气息混合着马兰花香,扑面而来,还是让她心旷神怡,且有些心醉。


    “嫁给我把!虽然我现在并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他庄重而又诚恳的将那束已沾染了她气息和体香的马兰花捧给了她,清澈见底的眼神里自是溢满了一个男人浓浓裹着的爱意,同时又可逆袭出那点炽热狂放和极度渴望,在这里住脚久了,还真需要以这种方式最为直观妥实的表达,即便他学不得来那番地道、得体,可这消磨日久的心智迫得他不得不无所适从的想要做一件近乎完美的事情来,可以填充自己似已钙化了的情感。


    其实……我不需要太多,只需要一个人踏实陪着,我们能够长久的在一起生活就足够了。醒念之余,她自是没有迴避他那错拥而至的眼神,平心净味应和着。那固有的羞腼早已不重要了。


    相信我,我能做到的,慌乱之中,他热烈而又粗野的拥抱了她,她也释怀无所谓忌的投入了他的怀抱,两颗碰撞的心,终于尝试着融到了一起,山川,河流,荒漠,戈壁,静默着承受着这份厚重、久久的……,他吻着她俊美的面庞,抚弄着她零乱的鬓角,极度凑近她细腻、丰润的耳畔轻声说:“不用担心,什么都会有的,我们将来可以回老家去,我们有家和亲人,我们也可以留下来,我会努力营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家园。”她细静听着,靠着他的肩膀,恍如没了呼吸,沉入了梦乡。是的,她就喜欢他的这般直白,坦荡,不加矫揉造作的示爱,他也喜欢她,喜爱她的俊美、自然、不需刻意雕琢粉饰的爽朗,甚或还有那份寄予厚望的深情蜜意。


    天地间浑茫一片,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低声唤语,星星不自觉的眨着眼睛……在篝火旁,嗅闻着那份红薯由来的甜香,紧密相依相偎在一起,笑谈着旧日里生活记忆中的所见所闻,也自可憧憬着未来,甘之如饴的幸福生活。她也清晰的记得在没有达慕尔的那段日子里,多少次,风里来,雨里去,是他们在一起放牧牛羊,粗野的在草原上奔来往去,又不知多少回,是他顶风冒雪,修筑栅栏,且将他多日精心积攒下来的米面粮油一股脑送给了她,她也自是时常揣着那份浓情蜜意,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那带着余温,散发着体香的肉食、奶酪一并捧给了他,同时也把自己那份荒凉如水的心燃着希望,寄予了他,这简直就是上苍主动的恩赐,是机缘的圣母,坦露出她那丰硕洁白的□□轻触着两个睡意乍醒的孩童,切意来回蠕动着,毫不吝惜的将那外溢的纯洁汁液滴落在他们的唇上、额上,倏地慢慢滋润着、涌进了心里,暖了彼此的心间……。


    有了那份既定事实的许诺,他冒着凛冽的寒风,踌躇满志的回了趟老家,即便心有忐忑,更甚不安,但他还是择时择地推开了那扇门,打开了那扇窗。


    爸!我决定娶她,她真的挺好的!在屋里床榻的那一侧,一个戴着老花镜,满脸沧桑的老人端坐在那里,正细读着红山晚报,冷不定被他的一句话给惊着了,猛地抬起头,那错愕的眼神还是让回转这里不久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少有的温暖,也随着他话一出口,而变得踪影全无。


    “什么,你要娶她,不会是开玩笑吧,这不可能……”老人气不过的浑身抖颤了起来,那报纸也瞬间滑脱着,掉在了他的脚下,显然老人并不为他直白的话语所打动,反而怒视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无语,他俯下身去拾起了它,掸去了尘土,平平白白的又放到了老人的近前,纵使这样恭谨,老人不可遏止的眼神也未从他身上移除,有见过了良久,才平复着这团不消从哪里来的怨气,惨淡的说来。


    “你也只是暂时的留在那里,等熬过了这阵子,你迟早还是要回来的,不是吗?”那个老人难掩怨恨的瞥着他,语气稍有缓和,确又那般无奈作状,撩眼之余,止不住咳嗽几声,又说:“是的,我知道那边条件艰苦,你也很不容易,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就权当是为了将来吧!难道要我这年近花甲的糟老头子跟你们再重遭那份罪吗?你觉得这值得吗?”老人的话语很入心,且无可辩驳,他不由来回搓弄着双手,是那般纠结的撕咬着唇角,想见几日来,他多有提及她与他的事,在父亲这里并未得到实质性的认可认同,更可说,他兴奋之余,娓娓道来的那些故事情节,并未感化父亲的初衷,只是一味不置可否甚或什么缄默不言。


    “爸,我真的喜欢她,真的……不能没有她!”似是没有选择,他执着充盈泪花的双眼,恳切的望着父亲。“爸!就算我求你了,行吗?等将来条件好了,我们会回来侍奉您老人家一辈子,我们也可以把你和妹妹接过去,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不好吗?”,他一股脑将自己内心所想吐了出来,可谓熟虑于心,也是奔着某种既定方向做的,希望这样能宽慰老父亲,可不想话音未落,老人悠地站起身,转而又无力瘫软的坐了下去,继而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索性背过身去,不去看儿子一眼,留给他的只有那一面消瘦的背脊,颤颤巍巍的更显那般执拗无奈,心酸透顶的他不得不坠下了头脸。惹及老父亲大动肝火,这还是他作为儿子,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闲隙之余,他更是见着父亲再次蓦然转身回首,近乎绝望的瞧着自己,似乎有种陌生,异样,在老人不自回转的眼角里悄然溜走,驶过。


    你要是真想这么做,就别再想着回来,就权当我没有养过你这样的儿子。老人酱赤的面庞已然少了多少颜色,气弱得很,不由得顺着床角,倚着被褥,靠了下去,侧过身,再次背过脸去,想是痛苦得不想再理会身后这么一个自小就很乖顺,可今天确事过其然的人,他急步上前,想要安慰一下极度失衡的父亲,不想却被父亲扬起那一面枯瘦的大手给震住了,瞬时他止步,也怯步了,他知道父亲怪戾的脾气,再说什么也是惘然多余,更于事无补,这样的情形,现在想来,好像不止一次了,不知什么时候的,又可想见父子俩面红耳赤的争执、僵持着,直至父亲那夹杂些复杂情感的谩骂破口而出,才止息了言语和呼吸。


    他老人家怎么这般固执己见呢!难道我不该这样,我错了吗……他不止一遍扪心自问自己,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追求自己那份单纯的快乐和满足吗?没错,他是这里莫家唯一的男孩子,他能抛弃这里,不照顾老人不要这个家吗?答案自是否定的,自始至终,他也从未那般一己之私的想过,他很难过,也很纠结,任凭眼泪在眼眸里打转,极度绝望生恨的他真想夺门而出,不再理会几度犟溺不可言语的父亲,可那又能怎么样吗?不卒也不忍心,踯躅不定的耸在那一生隙的地角,由不得腿脚发软瘫坐在家里几时最为倚重的太师椅上……


    老爷子早已过了知命之年,四十左右才得了个孩子,没几年,身边的女人就去了,是他老人家辛苦由衷的拉扯大他和他那个妹妹,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里,老爷子愣是咬紧牙关,挺着过来了,又当爹又当妈的照顾他们兄妹这么多年,可谓身心俱疲,眼见一切都风吹云散,春暖花开了,可他一手豢养大的儿子却要只身离开他,远去,去跟他认为最心爱的人在一起,这个饱尝世事艰辛的老人能不凛然仓皇吗?能甘心让别人夺走儿子的那份爱吗?是的,他也清楚父亲的心理,父亲的那个年代,背负了太多的历史包袱与责任,一路蹒跚走过来,实属艰辛与不易,可要让父亲打断这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憧憬,放任宠爱有佳的儿子,去到他认为那是遥不可测的深渊,泥潭里摸爬滚打,去再回味他老人家走过的五味杂陈的生活轨迹,他是断然难以割舍,允准的。他不希望他最为倚重的儿子如此一晌贪念,又一摸黑走下去,也没有前途的就此颓废下去,那可是一条不可想象,又让人难以接受的不归路,他老人家确信,他的儿子是可以体谅他的,是爱他的,可终归还是让他彻底失望、绝望了。儿子几近泪流满面的哀求,丝毫不曾让他退却、妥协,他的妥协,稍一松动,就可酿成无法想象挽回的后果,这是他不愿见到的,更是无法从心里默然接受的,他死命的挽住那最后一根稻草,拼尽全力,挣扎着抓住它,留住它,不惜以一纸亲情决断来抗衡,打消儿子心底里的那份偏执与热情。


    如果你认为你这么做,无可厚非,是对的,那就在这上面签个字吧!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淡然而又绝然的对他说着,他惊愕得慌了神,近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极为恐惧,震惊的望着老父亲,又极不情愿的扫视着不远处桌角上的那一张薄薄的纸页,力透纸背了的,有近散发着浓重墨香,早已铺陈誉好了的躺在那里……眼神逗留的一瞬间,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怎么的一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父亲是爱他的,胜过爱惜他自己,他也深深爱着垂暮已久的父亲,没有人能懂,那是怎样的一份父子之爱。他再次凝望着父亲那张沉竣苍白的面孔,突显一丝陌生,心里自是淌着泪,无语自持相慰,不忍心再见那……见它,他??然抖落了一身疲惫,气虚的挣扎着移步走出了这里……继而举手投足之际,那页纸扉也是不自飘零的落到了他的身后背影里。


    冷冽的寒风肆意掀起他的棉帽颊,任凭它在风雪中飘舞着,弥望之中,它又像极了受了伤的蜻蜓,奋力展着羽翅,无力的抖动着,想飞却飞不高,想要停靠,确又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


    他徒步来到了那里,一所职工技校的大门口,未到下课放学的时段,寒意逼迫着他,几近徘徊,哆哆嗦嗦来回动个不停……。大街上的行人稀疏、寥落,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他面前穿行走过,更让他感觉那般窘迫难耐,冷不防,打了个寒颤,近乎震得路边的松柏都为之动容,抖落着,散下几片枯叶,蜡黄的枯叶乘势卷着那股寒风,迎面扑过来,不及遮挡,刮得他脸颊生涩,他不得不直起身来,遥望向大门紧闭的那里……不消一会儿,成群结队,拥拥搡搡的人影漫过他的视线,一缕浓而淡雅的清新书香,久违了的飘过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不由自主的赏闻起来,那点疏远了的感动感觉又重新慢上了兴头……


    “正平,毕业了,你要干什么去哇?”同样是某个时段,步出那个校门,难免有人这般问着,他打了个怔,仰起头,望着穿流而过的人群,很是迷惘。


    “我……还没想好呢!”


    “继续念下去,你会比我们更有机会,将来肯定会更好一点。”


    “不啦!念来念去,那还不都一个样。”心底涌起一阵酸涩,止不尽那点迷惘,他索性坠下头,注视着脚下那段不知被人踩踏过多少时候,有近发亮但已凹洼不平的水泥路面。


    你说,咱们不念书了,咱们干什么去呀!不时有人又心生叹息的这般问着。


    他们这些工读子弟最巴望的就是有这么一天彻底解放的日子,可今天终于到了,可以大步流星不回头的走出这里,可不免又让人心生彷徨无主。


    我是不知道,混吃等死,瞎混呗!出于同种心理,他有意无意随口应着,心底里那份等同于难受的苦楚还是无由排遣,终了,一张张困惑的面孔还是闲来无趣的相继散去,不见留有什么可探讨的信息。那一天,他也是无精打采,步量着这最为熟悉的一段里程回到了家。不经意的拨弄着那老套的门栓,滑来滑去的半天却嘎然停住了,他发觉……它已不自意的打开,坏了…,不会吧?他每次可都是牢牢把它锁住的,从没忘记过,这还是一向谨慎的老父亲,惦记这里,特意从哪里搞来的防盗锁呢!他的心神不由惶乱绷紧起来,不会有人来了吧!是小偷吗,听隔壁王大妈说,最近这里常常有人家被撬,还丢了不少值钱的东西,贼得很,想逮,都瞄不着个人影,弄得人心惶惶的,为此居委会治安办还特别下发了通知呢!想到这里,持着药匙的手不由抖动起来……壮着胆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透着那门楣,仔细听了又听,没动静可寻,他又抹转身来,蹑步来到窗台底下,蹲在那里,向上扒望着……突然一声咳嗽沉闷的把他惊得心好似要跳出去来,真的有人,他潜意识的向那门边靠了过去,一会儿,伴随着几声沉重的咳嗽声,再次从屋角里传出来,很为清晰,很明朗的,是他,父亲!想到这儿,他暂定身形,站立了起来,胆怯之余又冲撞起来的抓贼义举瞬间荡然无存,父亲怎么回来了呢!这才几天的功夫,这可不多见,他暗自思忖着,晃动着门扪。


    平!是你吗?一个声音到了门口,隔着门缝透了过来。


    真的是他,父亲,吓死人了,这阵子他老觉心里不踏实,不知是听了那些“燕子李三”的传言,还是被即将结业给闹的,整日来心神不定。


    嗯,爸,是我!他急应了一句,门开了,父亲明晃晃立在那里,他的眼前,近乎平白的面孔,透着几分疲惫和憔悴,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诧异,父亲这次走的时间不长,怎么几天不见,却顿显沧老了许多呢!简直判若两人,虚弱的他还不时掩口一声不接一声的干咳着。


    爸!你这是怎么啦!病了吗,他急切的跨过那道门槛,揽住了父亲的胳膊,父亲很高大,但却比以往更为消瘦,他丝毫明显感受得到的。


    没事,没事,我还没老呢!……父亲抬高手臂,笑着说着,爱抚的眼神充满了些许满足和无奈。“别担心,我只是老毛病哮喘犯了,憋得慌,过一阵儿就好了。”想是他那副呆状惊扰了父亲,父亲随心解释着,扯着他的手臂,进了屋里,屋内很清冷,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卧室柜角处多日来不曾清洗的衣服,墙角深处凌乱不堪的书籍本夹,都被分门别类放进了没有遮盖的格子柜里,书架上,他由心感慰的望着这些,许久不能说些什么。


    “我也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开炉灶,你先去坐会儿,我把它弄好,咱们再聊。”说完,父亲挣脱了他不自扶靠的胳膊,走到那边,拭弄起来,又是一阵咳嗽,颤抖着双手,点燃了煤炉,不知怎的,一回事,他眼角瞬时湿润了,光凭泪光在眼眶里打转,自己确是麻木僵立在一旁一角,呆呆望着那晃动的身影,不自凝视起父亲那淡然无光的面孔,几许斑白的鬓发在炉火的照耀下,更显那么匆乱和细碎,他忍不住几步跨过去,按住了父亲几自忙碌的双手,心疼而又心痛……


    “爸!我来吧!你歇着。”父亲没有说什么,顺从的撂置了双手,瞥着他,注视着他很为熟悉的一举一动,他错愕发觉,父亲眼角里抿然潜藏着一种不知多久的难以诉状的期许和渴望,舒心的嘴角扯动着,不知不觉泛起一抹抹微笑……不知为什么,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正重的留意过父亲,也没有今天如此细致的端详他,只记得父亲为了那份养家糊口的体面工作,匆匆的回来又匆匆的离去,没有多少可住脚的日子,虽然少了父亲的长久陪伴,确也换来了他和妹妹安稳的衣食无忧,这几乎是他和妹妹儿时至今的最初记忆,而今倍显沧老,满面无光的父亲,却是那么让人心酸,心碎,痛得不能自主呼吸,不能抑止住自己,去想为他做点什么,毕业了,长大了,该为他想点什么,做点什么了,也该让他住住脚啦!他心里不住反复的对自己说着,曾几时有的一点点怨艾,此时却成了一阵难以抿除的愧疚、羞涩,即时忍着将眼泪咽了回去,默不作声的在父亲眼前晃来晃去……。


    “好啦!平,过来歇会吧,咱们唠唠……”父亲溢着那抹笑,及时晃动着手臂……不时,又是一阵咳嗽起来,他不及细想太多,急忙随手扯了一把凳子,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用手轻拭着他的背脊,每一次轻抚下去,又被撞了回来,一阵难言酸楚真是五味杂陈,顿涌心头,父亲、这个遥远陌生,且真实存在的身体,却从未如此近距离触摸过,真的还是自己顽劣不懂事,也并非父亲刻意溺爱,只是在他的记忆里,他们这一家人,都不是需要别人太多关注和疼爱,就可以存活下来的人,不见衰老的长大了,不见长大的又衰老了,洽乎正是这种无私默契造就了他们若离若弃,而又近乎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生命,他的心无时无刻颤动着,手也有些抖索……父亲此时好像觉出点什么,回头抬眼慈爱的瞥了他几眼,咳嗽也就此停歇了……他正了正身形,挪动着板凳,向前靠了靠,坐在了父亲的对面,父子俩不时相互望着,一时竟谁也没有了言语……


    窘于无言,那老人不自拾起一片炉边的废纸条,它有些褶皱,鲜同老人那张脸,他还是搓动双手,尽力让它舒展开来,然后捻动着卷了起来,一层一层的又裹紧,一时形成了一个筒状的又可自由伸缩的“潜望镜”,举起透过它,能聚神看见很远的地方……外面几束明媚的阳光,耀着光芒,散落在他们面前几近从乱的地角,那老人瞭望了半天,遂而垂下了头,随心摆着它,慢条斯理的说:“毕业了吧!”那淡淡的气息有过于一种凝重不化。


    嗯!明天就不用回学校了,一旁的他慌不迭的应语道,父亲近乎孩童的举止还是让他有所思味。细味不及,终于触到了那一点发声,父亲怎么知道的这么及时,难不成他是专门回来探望我结业的吗?这不大可能吧!父亲可是个忙碌的人,况且他也没有说过提及毕业的事,甚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就要正是告别长此以往寄身的那里。


    结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索味之余,他又是被问住了,今天还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有这么多的人在问着同样的话题,他不免有些不知所措,手脚不由自主的来回乱动,没有作声,很尴尬也很愧疚不再撩眼见着父亲,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久于老态的父亲。


    如果你想要工作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接我的班,做个安检工,看着也让人过意得去的一份工作,那老人见他讳言讳语,继续说着,几时躬下身来,向炉灶里添了几块黑油油的煤球,瞬时炉火旺了起来,映红了他那半张脸。


    接班?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他可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父亲虽已年过半百,却还未到退休离岗的年纪,就算是这段日子,身体不是太好,也不至于这么早就退吧!父亲可是最钟爱那份安适的工作的,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抱苦抱怨,他倏的仰起脸来,审视着默自言语的父亲,诧觉听闻的想从哪处地角寻找这一言既出的由头,可从父亲平静如初的眉目中却难见端倪,他晓得这个年代是有接班一说的,更可享有接班福利的,是名副其实国家供养的铁饭碗,也可说是那个时代,他现有的记忆里,创造性的标识性产物,人们依赖它,仰仗它,传承着一份最稳定养家糊口的生活方式,如同竞技场上的接力棒一样,一个传给一个,是当时中国大多数人众望所及又不可或缺的工作份额。


    “你不是挺好的吗,干嘛要提这个。”他很困惑,不由烦乱的问道。


    “我感觉着,我还真的老了,想着身体又不好,早接,晚接,那还不都一个样吗。”老人耷拉下眼角,不自由衷说着,随即一阵咳嗽,那纸潜望镜有趋从手中滑脱,散落开来,那老人急忙握紧它,平复着,又似有些迫不及待的冲口说


    你不是结业了吗!也该有一份像样的工作,我寻思着……,老人咳嗽了一下,看来,父亲还是有所准备的,有些话不好明说,却不得不说,有些急迫,又有些……


    “再过一年半截的,你妹妹也大了,你们就都好了,我也省心了,这样不好吗?”老人的嘴巴不时咀动着,很是欣慰且是那般满足的对他说着,他自是清楚,父亲不是那种爱唠叨,喜欢说多余废话的人,凡是经他口说出来的话,一定是隐有深意的,让人琢磨不定,可过后每每都是正确的,言犹在耳的大实话。他更清楚,最近一段时期,自己居住的这座小城,一下子涌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少的,虽然不能等同于难民相称,大概也是一些人口中所谓的返城知青家属,小城不大,接纳有限,致使好多人都闲着无事,不是满街串巷找事做,就是挖门凿洞子的拉关系……真的有点……人浮于事,人满为患的味道,而他们这些刚下学的愣头青门,或许只有干瞅着,傻等着的份儿,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双职工尚可养尊处优,子女闲手闲脚的做一个游民。家境不好的,差一些的,就不知道,不好说了,他就属于后者,属于那种一失学便不知去何去何从的那部分人,虽不至于为吃饭穿衣发愁作梗,但与那些闲散的游民大头长久混在一起,实在是要不得的,也是混不起的,今天父亲这般说,无非是想让自己存乎有那么一点体面,他油然感激,又倍感愧疚的抬脸说道:“爸,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我会努力的去找份工作,你大可……”他也深知那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对父亲来讲也是一种关乎体面的重要,即便长年累月,东奔西走巡检巡视,但也是这里为数不多家庭的荣光和颜面。


    “不必啦!我都办好退休啦!过几天,你就上我那单位报到去,想咱们这家庭又有我这身体,他们不会说什么,也不会为难咱们的。”那老人精神抖擞的,以一副家长派作风,不留隙角的威严下了命令,他虽搞不太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和道理,却更晓得父亲一贯说到做到的,不容别人置疑,更谈不上否定他的想法,只许他的子女照说照办就是了,留待他们这些身边的人日后慢慢去体会、揣摩。他自是不敢违逆,就这样,在那位老人不容置否的恩威下,他顺从接替了他的班,他的那份工作,做了一名铁路安检工。一个不算优越,但却可以安身立命,衣食无忧的工作。直至后来,安闲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他聊以慰藉的见到父亲终于可以喘气,歇下脚来,侍弄这大宅院的花花草草,不致常年因他的缺失,而让这里再度荒废,没有人气,一家人总算一个不少的过上了平实祥和的日子,这洽乎也是他们兄妹长久以来最为期望的,可终究有一天,那个单位的一位领导在动员大会上对着他们这些继任的红色接班人说:最近一段时期,咱们这里还要陆续接纳不少返城知青,任务艰巨,压力很大,希望你们这些年轻的接班人予以理解,他们那些人在特殊时期,在那里抛青春洒热血,很是不容易,如今政策好了,他们回来了,咱们不能亏待他们,就算是一种义务补偿吧!那么,你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后生们,就只好委屈一下,到下边去历练历练,不免也是一种好事,等将来条件具备好了,你们再回来,再回到你们应该属于的那个岗位上去……这也算是一种前赴后继的传承吧!他还清楚的记得,一些人当众哭了,哭得很伤心,也很无奈……虽然,他当时并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落泪,即便那位领导的讲话很是耐人寻味,确也不至于潸然泪下,他只浅显意识到,他可能会像父亲一样忙忙碌碌,甚或走得更远,他也恍惚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潜在的危机感,使命在考验着他们这些人,更有一双眼神,含默待许的,在注视着他,并不断的向他颔首微笑……那时他才仅仅是二十岁的硬朗小伙子。


    多年前的记忆在他脑中一扫而过,父亲几时的良苦用心此时却成了他最为心重的包袱,他不能不视这些,确也不能……尤其是对于一个长久缺少母爱的男人来说,那份情感颇显迫切而重要,即便它是青涩的,晦涩的不可言语。


    他不停地来回踱着步,两手在唇边吁烤着,缰了的口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霜,眉角发际,白花花一片,俨然是一个临冬出洋相的圣诞老人。


    嘿,圣诞小哥!……一只手重重捶在他的肩膀,让他有些矜持不住心底里的那点虚弱,遂而他厌烦的晃过头去,瞬间他的眼前漆黑一片,一团温暖滑腻的手已罩住了他整个面颊滞留有粉脂墨香的,让人不再觉得生厌,且是那般熟络。


    “死丫头,拿哥开刷呀?”


    “呵,哥,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久了吧!看,你跟雕塑似的。”


    “还说呢!再不见你来,你可就见不着我了。”


    “怎么,你还要走哇!……我正准备这两天一放假,就回去看你哩!”


    “也没什么,咱们到那边说去,顺便犒劳犒劳你,他裹紧大衣,拉起她向前走去。”


    “莫然,莫然!……”身后不时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呼喊,他循声回头看过去,小妹已是眉开眼笑,向那方人影招着手,满是欣喜有余。


    “那是我的同学于晖?”不待他有所持言表示,那个身影已冲到了他们近前。


    “莫然,你想好了吗?咱们转年去哪呀?这两天,可就要填表上报呢!”


    “噢?你说那事呀?我还没想好,怕是……在考虑之中。”她一时扬起头,有些不愿,且又诡秘的冲着那大男孩子笑着说。


    “待定,是吗?”那个大男孩有所顿悟,不无诙谐说着。


    “对!就是待定,有那么点意思。”随之两个人旁若无人的会意般哄笑起来,他不知所以然望着她们那份任性的快乐意兴劲,心里更是有了点旁落式的尴尬,有些发窘,恍惚又觉得这笑声是那么的清脆,爽朗,似是久违了的一种熟络,一刹那,他也想到了她,想到了她的模样,清晰可辨的,不由嘴角泛溢出夺人憶想的笑脸,为了那事,他都好些时候没有乐模样了,甚而还真忘记了那份专属的快乐是种什么感觉和意味。


    “噢?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她亲昵的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着,抿嘴笑着。


    “这是我哥,鄂尔多斯回来的。”


    “是吗!”那个男孩子瞥目一惊,刹又惊喜着向他点头致意。


    “那可是个好地方,人人都穿着蒙古袍,长袖善舞,扬动着长长的套马杆,逐鹿沙场……”进而那个男孩还饶有兴致手脚相随的比划、演示着,很像那么回事,看来,眼前的这个人,还真是一个健谈的乐天派,他的心情不由也随之轻松放开了许多。


    “别说笑啦!回头,咱们再聊。”想是碍于一旁他的存在。她还是打消了那个大男孩继续下去的热情,雅兴。


    “好吧!咱们晚上好好聊聊。”那个大男孩旁无生隙的,又故作诡异笑着,散场了,见着那身影走远,他回过神来,打量着她,自己阔别已久的妹妹。


    “他是你的那位吗?”


    “哥,你怎么那么俗呀!你这又说的什么呢?”她羞愤不及的捶打着他。


    “哥说什么啦?他不是你的那位同学吗?不是这样吗?”


    “真是的,又来啦!满嘴抹油,随你怎么想就是啦!”嗔目之中,也自是见着那份羞涩不自流露,对于这一点明察秋毫,他还是赏心乐见的,不知为什么,在他偏颇的心里,对女人的那种垂爱,是无法遮挽的,即便他也很吝啬,仅存限于他所熟悉、喜爱的人里头。


    他们半推半搡着,进了街道旁角一个茶水馆里,人不多,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冷眼旁视着那一摊细巧别致的茶碟、茶碗、茶罐,有近熟悉似又陌生起来……,攒目之余,自是端起那经典的茶壶,不满不溢又恰当水准的斟满了两杯,庄重的放到了各自面前,然后正襟危坐,收敛着神情,抖擞着,利落的扬了扬手。“服务员,来两杯柠檬汁。”自然到了这里,他不忘敞开,那久缚于身的棉大衣、棉帽,精干利落自是不言而喻于眉宇之中,如此这般见着他,她忍俊不禁,嗤嗤笑出声来。


    “哥,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早就给那里埋没了呢!”


    “没有,没有,哪能呢!”


    “看,这不,又来啦!”他怔了一下,不知妹妹这话缘何而来,又见着她有些戏谑的成分糅杂在那一潭目光里,委实心里有些不畅,不由私下里审视着自己,却也发现那份还算体面的黄色棉大衣敞开着,鲜亮露出了里面笔挺的中山装,遂而显得有些粗俗,是那么的不搭村、协调,还真是疏忽了,有点装模作样,没及时退掉那些,甚或置于衣架上,从而显得规整礼仪。


    我说是她!她眼神绽放得很清透,转而瞥向那里,一个很清秀,得体的姑娘托着她要来的茶点,袅娜的迈向这里,他有所意会,急忙褪去那厚重有余的棉大衣,附同那张扬的棉帽,搭在身后的衣架上,瞬即捋了捋额发鬓角,恭敬起身,迎着那道不自漫溢过来的身影,很是自信,不劳其烦的接过了它,顺势做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动作。“莫小姐,请用。”即时惹得那服务员侧目一视,惊异的看着他,又看了看沉湎于心的她。“两位请慢用。”不忘初心,那道身影转身离去了。


    “得了吧!哥,别在那装啦!够难为人的。”


    “难为人,我看是难为情吧!”他倒是自得其乐的随口应着,她不语嗤嗤笑着,尽情吮吸着浮光异彩的柠檬汁水,似乎这也给了她想要的那份情调和满足。


    “莫然,那时说啥来着,转年要到哪里去?”落寂之余,他这般爽心问着,她瞥了哥哥一眼,没有应声,隐郁着又呷了一口。“噢,就是你那位……你的同学是吧?先前说的……”他及时搜寻着那一片段话题,不解生心问着。


    “欸,拐弯抹角,明说吧!这不我们转年就毕业了吗,我们合计着,要找一份适合的工作,挺烦心的。”她不劳所愿的随口应着。


    “那你想好了?”


    “想是想好了,就是……”那哥,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不走嘛?”


    “不知道,怎么啦?”他咽了一口橙汁,悠悠的回味着。


    “如果你要是早日能回来的话,我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工作,听说那里待遇不错,说不定还能留在那里呢!”


    “远一点,什么意思,北京、天津……想嫁了吧?”他不无风趣说着,那一脸迷惑也是不自溢现,。“还是在家这边吧!这里也不错,你看我现在这样,爸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身边总得有人照顾不是。”继而他烦乱的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将就着那话茬,把那些临走的话一下子摊了开来。


    “嗯!那倒也是!可我还是盼着,你能早一天回来,或许还来得及,咱们这一家人就都好了。”她隐郁不及说着,他倒也没再细说细问什么,只是淡淡的望向窗外,升腾的空气,也化作一层薄薄的雾水披覆在那一面玻璃上,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得透彻……


    爸,这两天,还好吧!她打破了一时沉寂,问了一句。


    嗯!还好!没事,常回家看看!他深吮了一口,咽着……悠长的入了心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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