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那边的对话自然飘了过来,北冥不免竖起了耳朵,转眼看烛阴的样子,似乎也是正默默听着。
只听那男仙说:“小仙在九重天上只听闻女君善舞,谁知女君竟还有一身舞剑的功夫。”
陵光不大有精神,道:“是吗?”
“是啊!小仙那些不能下来赴宴的仙僚,此番真是要捶胸顿足了,小仙竟然在一日内又得见烛阴帝君的真容,又得见云华女君舞剑风姿,实在是万载难逢的良辰吉日,值得纪念,值得纪念!”
陵光被他说得更加心烦意乱,一团乱麻间,想起这礼单北冥想必早就看过,却不向她透露分毫,那天还与她讲得头头是道,叫她替他心甘情愿地跑了一整日,这是何等叵测的居心。
她气急,转眼往北冥那边看,谁知他恰好正看着她,甚至面带笑意。
她绷着脸,心中怒气更盛,在面上也扯出了一个笑,却是“等着找你算账”的意思。
北冥将头偏向一边,举起手掌将她的视线抵挡住,冲着烛阴笑道:“我看陵光她恼羞成怒,想必要同我算账来了,你管不管?”
烛阴垂下眼,理了理膝上的衣袍:“不管。”
北冥:“那若她要跟我打架,却打不过我,你管不管?”
烛阴不禁看向了陵光一眼,而后又移开了:“依我看,是你打不过她。”
北冥笑容凝滞了,不再那么灿烂:“她不是刚回来么?”
他还没等到烛阴的回答,云华女君那边已万事俱备,开了场。
女君着一身洁白薄衫,衫上有莲。原本高挽的发髻,此刻只束了一半,青丝在薄肩上倾泻而下。
只见她广袖一拂,三尺软剑从袖中清吟而出,剑上似有月华流转。
初时剑势极柔,与那一把束起来的柔韧细腰相映成趣,衣袂翩然如蝶,剑锋游走似羊毫走墨,又似惊鸿照影。
陵光想到一句在凡间听人唱过的词:“美人如玉剑如虹”。
忽而风变,女君剑锋一住,场上霎时竟好似有百鬼夜哭,再动作时,她旋身纵剑指天,周身忽然出现万朵青莲,袖底剑光渐盛,奔流向剑尖凝成一点,白光大盛,而后轰然绽破。
碎光在她身周纷落如雨,她利落收剑在身后,低眉敛目,那张清丽的脸上似有无限慈悲。
这便是合了“度厄”的题。
场上静了一刻,而后轰然炸响,女君这一舞,可谓搏了个满堂彩,将阴曹地府跳成了皇皇辉光的九重天。
无论男仙女仙,皆看得恍神。
陵光也看得呆住,她出席过许多宴会,歌舞也赏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别人舞剑。
剑这东西,她从家里学到九重天,木剑、铜剑、精铁剑,直到她如今这把请专人打的赤羽剑,玩剑玩了这么久,今日一见,剑还有如此缠绵悱恻、婉转灵动的玩法。
云华女君将剑玩出了一种意境,她看得出来,若非懂剑之人,必不能有如此浑然天成的效果。
而这赤羽剑在她陵光手里,向来是直来直去、割肉削骨,她怎么就没想过将剑耍出意境来?
并不是说,她玩了这么久的剑,却还只将剑当作一把冰冷的兵器,正相反,她练到今天这个境界,已与剑意融二为一了,剑意即人心。
只是,她原本未曾细究过,以为天下的剑意只有一种,那便是锋芒相交、取敌首级,杀敌寇、除妖祸,快刀斩乱麻。
她不禁看向放在膝边的赤羽剑。
她忽然发现,关于如何用剑,或许每人的理解都是不同的,云华女君她对剑的理解,让她感到十分新鲜,受益无穷。
陵光顿时感到自己在心法上又悟了一悟。
霎那间,什么撞寿礼,什么当众出丑,便都成了小得失。
再一抬头,恰看见云华女君刚谢幕道了“献丑”。
“好,好!云华女君此舞妙极!”地官大帝显得十分受用,笑得白须颤颤,似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去问帝君:“烛阴帝君觉得可好?”
众仙家的视线,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集中在帝君身上,等他说话。
陵光拿起酒壶往茶杯里倒,也等着听他说什么。
却只听“砰”的一声,响在肃静的殿上,众仙的脑袋齐齐一跳,又一起转了个方向。
殿门大开,一名鬼卒跌撞闯进殿来,一路跑到还未入座的云华女君身后五步。
小鬼卒脸上挂了彩,冲主位跪下来:“小的罪该万死,叨扰大帝寿宴,阿鼻地狱之下的凶尾兽发了疯,我家大人和其他几位鬼尉大人都去迎战了,却拦不住那畜生,请各位神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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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礼数,冥界出了这样的事故,应该先遣人不动声色地秉明九幽之主北冥鬼君。
这鬼卒如此莽撞地闯进大殿,是在众仙面前下了北冥君的面子,往小了说是北冥君御下不善,往大了说,那就是藐视大帝,藐视天庭。
北冥君赶紧站了起来,陵光替他默默捏一把汗。
“大帝,卑职失察,未能立时探知那畜生的异动,”北冥拱手一揖,“卑职已探明清楚,那几名鬼尉怕惊扰寿宴,方才在那畜生下了结界隐瞒不报,此番是无可奈何,才派人来请援。”
这时候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北冥须在大帝开尊口前,将事情禀报干净。
好在大帝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说:“这兽竟如此凶猛,你快去罢,可需要在场的哪一位助你一助?”
北冥临危不乱,但语速很快:“这凶尾兽常年镇守阿鼻地狱,此番它跑了,狱中的囚鬼倾巢而出,我须得亲去捉拿。恐怕卑职的确需要一位神尊出手相助,替卑职收服凶兽。”
这话说完,殿内静了一静,一时没人接起来。
这种场合,救火的确要紧,但此事不大不小,更是北冥君辖内之事,众仙在九重天上练的一颗颗分明心,在此时要考虑的就不免多一些。
说白了,此事讲究的并非“能者多劳”,不是谁力气大、修为高谁就去,而是讲究一个“门当户对”。
此刻众仙心里都在掂量,凶尾兽的战力几何,席上各位神君的品阶、武力、与北冥的关系分别如何,这个思索量不小,因此一时没人答话。
让大帝、帝君或真人、真佛去就不大合适,去了那是杀鸡用牛刀,打得再漂亮也是自降神格。
而这小鬼卒偏偏喊的又是“神尊”救命,殿上能称得上这么一个敬称,迎战又不至于太有辱神格的,也就陵光、云华女君两位而已。
恰在此时,殿上响起一个清丽的嗓音:“北冥君,我来助你罢。”
众仙的目光倏地汇集到从第一排站起的少女背影上,只见她从座上提起一把以玄铁为底、赤晶镶嵌的佩剑,行至殿中,朝大帝俯首请命,声音疏疏朗朗:“小神愿助北冥君一臂之力,收服凶尾兽,请大帝应允。”
众仙家十分想交头接耳,可在这严峻的局面下,只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席上一时眼风乱飞。
在场的大多都是第一次见她本尊,只认得她手中的神剑赤羽,由此知道这是新任的陵光神君,千年前通过了天炼却因年纪小而未渡完大劫,天帝放她的魂魄下凡去历了几轮作为补偿,因此比其他三位四象神君就位晚了千余年。
众仙豁然开朗:今日这个杀妖兽的活计,再没有比陵光神君更合适的人选了。
看来好事多磨,这陵光神君受了如此多的磋磨,果然是个能担大任、又长得好看的少年神君。
有合适的人领了职,大帝自然准允:“好,陵光,多加小心。”
“那么就劳烦神君了。”北冥朝她拱手,心道这丫头对局面的把握倒是精进不少,做事也果断,竟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
她也拱手向北冥回礼,帝君就坐在旁边,她的目光擦过去,终是没看一眼。
“帝君,”北冥转头说,“有劳帝君给大殿布下结界,以防逃逸狱鬼冲撞各位仙家。”
“自然,”烛阴帝君应了,复又开口道,“陵光。”
这一声叫得她心尖一颤。
她已很久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被他就这么念出来,这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无措。
一千多年来,她曾经也设想过与他重逢时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或激烈或冷漠,总之从未想过如今天这般,他在众人面前这样叫她的名字,好像之前那些事全不存在,这么的平静而……正常。
她不可避免地哽住一瞬,众目睽睽下,她即刻控制自己的身子,微微转向烛阴的方向,硬答下来:“帝君有何指示。”
“将凶尾兽引至大殿上空再动手,若觉吃力,在座各位前辈才好及时助你。”
此话落下,一众真人真佛皆点头赞同。
方才开帝君玩笑的妙用真人接上话:“是了,帝君心疼徒弟,想得周到。陵光你不必一人把事情全挑下来,若因此负伤,更不合算。”
听罢这一番话,陵光仍垂眼低眉,顺从地说:“是。”
而后便与北冥同捏了个诀,飞身掠出殿外。
两人走后,只见烛阴帝君手上一翻,一朵暗红光团从指尖飞出,直冲大殿顶梁而去。
一面透明的天穹,在诸仙头顶上缓缓向四周展开,交谈声渐起。
方才妙用真人那番话,让大部分仙家反应过来了,请战的陵光神君除了是四象神君之一,还是烛阴帝君最小的一个徒弟。
有个刚升上来的小仙,懵懵懂懂搞不清状况,又听周围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他越听心里越犯糊涂,趁着空当插进话问了一句:“陵光神君竟然是帝君的徒弟么?可是方才我听陵光神君并没有称帝君为师父,这是何意呢?”
此话一出,引起了小范围的沉默。
“方才,陵光神君称帝君什么?”一个年纪稍长的仙君问他。
“称的是……帝君啊。”小仙更加摸不着头脑,难道只有他留意了么?
众人皆暗自提起一口气,面上互相看着,眉头微皱间又带上了一丝雀跃。
这个发现……若属实的话,的确是个很值得深思的谜团。
“或许,这便是帝君的伟岸之处,”一个眉眼细长的仙君脑子灵活,率先抛出论证,“你有所不知,天帝给四象神君原定的师父乃是九天玄女,我看是帝君虽行了实职,却不肯要这虚名,于是功成身退,叫四位神君不必再称他师父。”
“这未免太过刻意,我看烛阴帝君不会拘这样的小节,不论喊不喊师父,帝君做四象神君的师父也是八荒尽知的。”另一个仙僚轻轻驳道。
众仙纷纷猜测着,没有定论。
孟监事恰好就坐在这群人的前方,也听见了这一茬,扯着崔判官说:“你听见方才陵光神君唤帝君什么了没有?”
崔判官说未曾注意到,孟监事于是急说:“同旁人一样,称的是帝君!方才我说什么了?不得了,陵光神君她对帝君再有微辞,却敢当着众人的面不认这个师父么?定是有什么大隐情!”
崔判官顺着他问:“能是什么大隐情?”
“关于入轮回的事!这两天相处,你我都知道陵光神君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她必不会无端当众对谁不敬,更不会傻到去有意触怒大神,可她今日却做到了这个地步,那得是真将她伤……”
他说到一半,“伤”字仿佛被吞吃下去,眼睛望着某处,然后木木地移开。
崔判官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过是帝君在与地官大帝说话。
“怎么了?”
“不说了,不说了。”孟监事摆摆手。
他衣衫下已发了冷汗。
隔这样远的距离,其他人的交谈声并不小,他方才为什么感觉,帝君听见了他说的话,朝他看了一眼过来?
那是淡淡的一眼,却仿佛有谁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做了一瞬间的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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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