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不禁扫了一眼台下,似乎在场的女仙是要多一些。
“这不足为奇,”崔判官依旧将烛阴高高捧起道,“帝君的风姿在天地间传扬多年了。”
孟监事接道:“这不假,只是听闻帝君向来低调,去哪里与宴,消息从不张扬,今番怎么竟然让消息走出去呢。”
孟监事想了片刻,转了个方向,“陵光神君,你莫真不吭声了,依你这个内行看,今日有何隐情?”
陵光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内行”,却懒得与他再辩:“也许是帝君避世这一千多年,闷得狠了,乃至性情大变,想到自己低调了许多年,真是天大的糊涂,不愿意再低调了。”
听了她这话,崔判官与孟监事相觑一眼,索性又不再说话,一个喝了口茶,另一个揪一颗葡萄果吃了。
陵光觉得没趣,转回身来坐好。
她身后,崔判官与孟监事二人虽表面看来双双噤了声,实际却正用妙音你来我往地议论着。
二人均听出陵光对烛阴帝君颇有微辞,却不知这个中缘故,崔判官表示摸不着头脑,孟监事却心中有数,说道:“我早感觉,陵光神君在我们这里过的这十几次轮回,其实并非如当年所说一样,是什么‘自缚神力入轮回补劫’,她任职大劫未过不假,可你活了这么久,可曾听过到凡间轮回补劫的先例么?”
崔判官表示他没有听过,孟监事继而又谈起他更加细微的猜测来,但崔判官其实并不如孟监事上心,只不时附和几句。
两人悄悄说话间,厅内渐坐满了人,陵光这个位置在主位左手下第三个位置,在她上首恰好是云华女君。
陵光与云华女君问候寒暄几句之后,目光不自觉就在席面上找转轮王的位置,发现他与其他九位鬼王都在对面落座。
转轮王那个位置,恰好与云华女君隔得并不远,斜斜对着,陵光能将他飘忽不定的眼神看个清楚。
再用眼风去瞧云华女君么,女君正细细品着茶。
这时,她的下首位置来了人,坐下了一位男仙,她便与他点头致意。
片刻,只听门口通报一声,今日宴会的几位大神到。
殿中呼啦啦一阵响,众仙都站起来。
首先相伴入殿的,是地官大帝与烛阴帝君,后面跟着北冥引着几位真人、真佛。
烛阴帝君缓步行在列席中间,目光扫过席面,并未在她这里停留。
陵光也在触及他的瞬间将目光转开了,放到了后面的北冥与一众真人真佛身上。
这后面的几位里,倒被她看见几个熟悉面孔,妙用真人、王真人这二位,她曾经跟着烛阴去各处赴宴时见过,曾说过几句话。
但也都是出了名不爱走动的老神仙,此番竟然也来凑热闹了。
地官大帝先转过身,恭谦地冲着烛阴躬身,要请帝君上座,烛阴微笑婉拒,只微微伸手一请,是依旧让大帝坐主位的意思,也不多请,自己便走到主位右首,坐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叫她感到十分熟悉。
往常她跟着烛阴出席各方宴席,走到哪里,人家都要将主位让他一让,这显示出他似乎哪里的主位都是坐得的,但烛阴却向来只坐右上座。她曾问过这其中缘故,烛阴却并不说与她听。
众仙重新落座,陵光垂首,给自己的酒盏里倒了杯茶。
她方才还没反应过来,烛阴的位子就在对面不远处,她与他也是如转轮王与云华女君一样斜斜对着。
北冥这个座次排得,可谓是精细中又带着草率。
精细在于,座次不光依据众仙的神职层级,更综合考虑了大家在四海八荒的名望与人缘,乃至对于热闹与僻静的不同喜好。
而说草率,就在于北冥君并没有考虑到,那些不适合正面相逢的视线,是否可以被安排在同一侧坐席呢?
宴毕之后,她定要去找北冥说上一说。
地官大帝祝辞后,便宣布开宴,酒过了三巡,距离献寿礼的良辰还要一会儿,又不许自由离席走动,诸仙便开始与左右的仙僚互相致意攀谈。
好在,云华女君端庄持重,并不是个健谈的人,陵光不需与女君过多交谈,也就不必朝上位那边频频转头。
而她又不好总是将身子转向后方,去跟孟掌事和崔判官逗趣,这算是殿前失仪。
因此,她就与坐在她下首的那位男仙聊得多些。
男仙名号知风,人称知风元君,十分清雅的仙名,长得也素净,但在陵光见过的一众男神仙中只能算作中等俊朗。
不过,知风元君也有自己可称道的谈资——他是从凡间修上来的。
而他今日能紧临着她坐在这个位置,已是凡胎修仙极难到达的境界,当然,这部分因为他是拜在了太上老君的门下。
人人皆道仙途苦长,寂寞良多,但也许知风元君在芸芸修仙者中算是顶幸运的那个,他的谈兴竟没有因修道之苦而消磨殆尽。
他同陵光讲了许多在凡间的事,从他如何因一个瞎道士踏上修仙路,又是如何在修仙的师门中被众人欺压而郁郁不得志,她听得半入了神。
几经铺垫,知风元君成功让陵光略显迫不及待地问出:
“那么,你拜在老君门下,又是什么机缘?”
“这机缘说起来,那真是戏台上也不敢这么演,”知风元君喝了口茶,“我……”
“帝君今日吃着菜,可是不太合口味?往常聚会,帝君总给席面上的菜色一些肯定,被点名的那些菜色,往往成为一时流行,今日却没有,哈哈,”那边笑两声,不知拍了哪个的肩膀,“北冥,你这里的厨艺还要多精进。”
陵光的耳力就这么在知风元君提杯修整、准备大谈机缘的当口,被那边牵走了。
她听出来,那是曾经与她聊过几句的妙用真人在说话。
妙用真人大概喝多了几杯酒,竟然半开起玩笑。
这位真人所说的事情,虽很难让人相信是烛阴帝君的做派,然而却确有此事。
两人师徒时,烛阴带她去赴宴,天上地下,东西寰宇,人人给他一个面子。
是以,他桌上的佳肴往往比她多一两道。
她那时的席位在他身后,宴中就传妙音给他,问此菜肴好吃否,彼灵果酸否,以此作为暗示,而烛阴就在宴席尾声时,对着主位夸一夸她点名的这些菜肴。
能得帝君赞许,宴席的东道主们自然喜不自胜,大多赶紧叫人送来一份新的,给帝君带回去。
新鲜的菜肴被加急送到席面上,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陵光则在这时候很懂事地接过,向人家微笑致意。
包裹拿到她手里之后,烛阴便不再过问,任由她自己拿回去处理。
那些专供给帝君的菜肴,无一不是食材金贵,而味道么……就见仁见智了,但分量都很多,她同师兄师姐们分享,四个人在月亮底下,凑在乾元殿的小亭子里分吃一锅,成了在繁重的课业之外难得的惬意时光。
唯有一次,赴宴回来后的次日烛阴问她,昨日带回来的天茸煨灵藕好吃否。
其实那道菜过于清淡,不太合她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但她还是点头如捣蒜,说好吃。烛阴便说,其实他也觉得很可口,若有下次,她可替他留下一些来。
彼时,陵光听了这话,十分诧异。
她曾经从未听烛阴对哪样吃的感兴趣,到他这个地步的神仙,早就戒除了口腹之欲,她本以为烛阴除去赴宴外,自己并不爱吃东西。
因此她愣了一下,而后又是一阵捣蒜般的点头,一迭声答应下来。
神思飘荡间,听见烛阴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北冥这里的菜肴都很好,是我不如曾经有胃口了。”
她心头一跳,倏地抬眼看过去。
只见他坐于众人之间,神色一如往常。
“陵光神君,我可讲明白了么?”知风元君的声音重新闯入她的识海中。
她即刻将目光转回来:“十分明白了,这机缘果真是折子戏里也编不出来的。”
知风元君大概忘了这是他方才的原话,低头笑道:“哎,谬赞,谬赞,承蒙老君眷顾而已。”
陵光又与他附和几句,心里渐渐平静,如镜的湖面上,刚被微风吹起的皱痕又消失不见。
一句在席面上随口应付的话而已,她在想什么呢?
她拿起茶水喝了一口,眼风里看见北冥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宣布开始按次唱寿礼。
够格当宴给大帝献礼的,自北冥而下,按次只排到陵光为止。
当然,烛阴是不必献的,他单是人过来,就算是件厚礼了。
北冥作为东道主,第一个献礼。
一块拳头大的九幽玄阴玉,能助大帝调协阴阳,永固仙体;外加一幅由东海玄墨绘成的《万魂贺寿图》,以显大帝福泽幽冥鬼众之威。
这一下,大帝再威严,面上也不免露出喜色。
接下来几位真人、真佛皆奉上各府中平常难见天日的珍宝法器,各种宝贝无论实际功用大小,总之无一不是光芒四射,短短一刻钟,映得殿内一亮又一亮,霞光不断。
“王母第二十三女,云华紫虚元君,献剑舞一支——”唱礼官高唱道。
席间微微骚动,被方才这个佛珠、那个灵芝闪得眼乏的众仙家,顿时醒目四望,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询问着,方才说的,是剑舞罢?竟是剑舞么?
陵光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望着云华女君从自己身边离了席,走至殿堂正中,盈盈一拜,朗声道:“小仙这支剑舞,名为《莲华度厄》,小仙感念大帝赦罪消灾、度化亡魂之德。”
“请大帝容小仙下去更衣准备。”
大帝也是又惊又喜,脊背比方才直起来,抬起一只手:“好,好,你有心了。”
云华女君的嗓音响在殿上十分悦耳,一番话说得漂亮,可听在陵光耳中,就不那么动听了。
简单说来,她准备的贺礼与这剑舞撞了一撞。
她原本要送的也是一支舞,名为“九雀贺寿”,以火灵为引,九只火雀列阵翻飞,最后凝成“万寿无疆”四字天书。
她是拿不出北冥他们那样珍奇的玩意儿的,本想讨一个巧,显出一些诚意,最后逗众仙家一乐,也算个不赖的收场。
可现在,云华女君偏偏也献的是一支舞。而这支舞,论技术论诚意论寓意,还显然都在她之上。
丢人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并不是没丢过脸,只是今日她要比平日更看重自己的脸面。
一时无法,她捂了额头,在案几上撑一撑,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拨着碗中的汤匙柄。
这一幕被对面的北冥看在眼里,他侧首看一眼烛阴,发现他也正看着同一处。
北冥微微倾身,向烛阴解释:“陵光她在懊恼自己的贺礼不如云华女君的好。”
烛阴帝君的眼神从那边转开,似漫不经心:“不如吗?”
北冥见烛阴移开目光,遂又转眼去看陵光。
原来是陵光旁边的那个老君座下的男仙又与她搭上了话,使陵光抬起了头,将身子坐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