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帝君断绝师徒关系后》 第1章 陵光神君有点忙 春夏之交。 九重天上,通明殿的飞檐映着日光,金光四射。 殿前的守门石狮旁,一架丹红漆面的舆驾静静立着。 驾车的小仙使倚在舆驾旁打盹。 忽而风起,带得风铃声响,“叮铃”一声,小仙使倏地站直了,打起精神往檐下看去。 只见打殿里面快步走出一位女神君,女神君年纪不大,着一身素白劲装,从暗处走到光下,一双杏眼神光湛湛,袍角带风。 唯有那一双黛眉微蹙着,清丽的脸上似有一抹愁容。 女神君扫了一眼道旁花坛,琼花开得正盛。 琼花晨开暮落,现下已经午时了啊…… 陵光在舆车前站定,抬头望向天穹上白灿灿的光晕。 晨起该把那两包鱼干揣在身上的。 作为值夏的神君,陵光一早便到通明殿来赴春夏的交接仪式。 她原以为,这交接仪式,无非是孟章师兄将春日青焰从灵坛上熄灭,再由她点燃代表夏日的赤焰,一来一去最多不过半个时辰。 谁知,刚结束了春值的孟章师兄,单枪匹马地讲了一个上午,还似乎很意犹未尽。 多年未见,印象中孟章师兄曾经是个少言的师兄,如今也变得高谈阔论起来。 陵光转过身,孟章师兄理好的春值册录在一旁摞得整齐,几名仙使正在将它们装车。 这便是她回去还要努力的“课业”了。 陵光看向那两摞各有一人高的册录,心中不免五味杂陈,正要提裙上车,只听身后喊:“陵光,你且站一下,我还有几句话。” 她转过身,叫住她的果然是嗓子强健的孟章师兄。 他一身青袍,腰间一把折扇,从殿内走出来,步子疾而不乱。 “失礼,失礼,师兄方才的话说得圆满,我以为没有别的话,就先走了一步。” 陵光与孟章有一段同门之谊,她年纪小,孟章脾气温吞又会关照晚辈,她长年累月被关照下来,偶尔说话就没大没小。 “知道你早坐不住了,”孟章在她面前站住,带着无奈的笑意,“经上次一别,真是日久了,师兄本想做东,我们同门四个好好叙叙话,只是你刚重回九重天,就遇上这么个多事之年,一切还是以神职为先。” 他那厢说着日久,陵光在心中念想:一千四百多年,果真是日久。 孟章继续道:“我方才会上说的,你要放心上。春日闹春瘟,已不乐观,想来夏日更是难捱,若有棘手的,随时来青云台寻我,可记住了?” 陵光:“明白师兄,我不逞强。” 孟章“嗯”了一声,陵光看他似乎没话了,正要告辞,孟章又道: “我听人说,前几日,师父在西方佛地露面了。” 陵光正转向别处的目光刹住脚,调转回来把孟章看住。 “是么?”她说。 “自你下界去,师父也入了关,这些年月以来,头一回听说他的消息,我想消息既然放出来,你又回了九重天,按规矩,咱们四个合该一起去拜见。” 陵光垂下眼帘,似在思忖什么,然后道:“听师兄安排,只是这一阵我也许不大有工夫,”她抬头看了看亮白的天,“今年我第一趟履职,要不再过段日子吧,今天师兄辛苦,回头我请师兄喝酒。” 听她这样说,孟章只好道:“也好,你安心履职是应该的。” 话毕,陵光不等他再开口,就向孟章微微躬身,反身上了丹车。 册录也装车停当后,仙使驾着她的一小架赤色仙舆,一路行云踏雾地往她九重天上的住处过去。 仙舆行得平稳,她却坐得心烦。 掀开车帘往外看,恰好丹车正经过南天门。 天门高远,云雾缭绕,又有金光普照。仿佛进了这门,就从此享长生、登极乐,无困无厄,无痛无悲。 这是当日,她初见南天门的第一念。 她在凡间历了一千四百余年,走过十几位凡人的光阴命运,越来越不爱回忆旧事。可此刻面对这幅天门金光的景色,却生出些感慨。自南天门外吹来的风中,似乎带来几声遗响。 初见此景是在她刚满四千岁那年,因继承了古神四兽之一的一缕精元,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提上了九重天。 她与孟章、执明师兄以及监兵师姐,这四位继承了四兽精元的后辈里,年纪最大的孟章不过一万余岁,在动辄活了几十万年的大神们看来,实在尚属黄毛小儿,恐难当此任。 因而,大神们商定,须请一位师父对四位神君进行教化培养。 彼时,天帝挑花了眼,挑不出一个称心的师父,最后向王母请援,定了王母座下的九天玄女来担教导之责。 可在正要履教职之际,玄女竟好巧不巧,受命下凡去了。 天帝因此动怒,王母却微微一笑,向他举荐了一位更大的尊神。 那天,陵光站在南天门外,看一向刚强的她娘掉了几颗泪珠,正犹豫是否伸手为她拭一拭,就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泽,仿佛上百仙者一齐降临,又隐约有环佩叮当,香花颂声。 她移步转身,惊觉十几丈以外,杳杳茫茫的天门之下,竟然只孤单单立着一道玄色身影。 烛阴帝君。她那时只在家学中的上古神考据课业上听过这个名号,忽而竟成了要与她朝夕相处的师父。 当时她年纪小,以为能叫他一声师父,乃是天道对她的眷顾。 往日种种如过眼云烟,触景生情,在故地被勾起来,毕竟没什么意思。 或许是方才孟章说的那番话,又平白在她心中勾起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猜想。 烛阴自她下界后就再没露过面,这让她诧异。而前些日子她刚从人间走完最后一遭轮回,荣登天界后,他偏偏又在近日再次现身。 实际上,她感到自己对他的情意已在千年的反复磋磨中,从一块顽石修炼成了圆融无棱的鹅卵石子,早沉在一汪静水似的识海底,再翻不起什么波浪。 因而诧异归诧异,这一两处时机上的巧合,毕竟不值得她为此分去太多的神思。 她从胸口舒出一口气,拿起小几上的一卷名册,低头翻看起来。 陵光这个神位上,手底下还管着二十四宿中的南方七宿,她还未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说过话,便要与他们在夏值时共事了。 因此,她提前找了七位星君的名册录来读。 眼下,这才是她该上心的事。 仙舆又行了一阵,缓缓停下,驾车的仙使在车外提醒她,到陵霞丹台了。 陵光将名册收起,走下车来,才站定,一抬眼,就看见那边朱墙下立了一个人。 这个人,她虽从未见过,远远一看却已知道是谁。 鬼金羊星君,她座下的南方七宿之一。她方才在名册上读到,记的是“银发金曈,点检生死”,印象比其他星君深些。 只是此时,那顶银发之下,鬼金君的脸色不大好。 陵光向他走去,面上扬起一个得体而亲切的微笑。 “见过神君。”银发金曈的少年开口向自己的上级仙官问候。 “鬼金星君,抱歉抱歉,”陵光移步过去,将手虚虚放在鬼金君的脊背后,作势引他往里走,“本想今日就找你们七位来开一个短会,谁知今日仪式结束得晚了些,让你久等了,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陵光心中将她与座下七位星君的关系,已定性为“同袍”之谊。而她对于平辈惯是个热络的性子,至于如何对待下属,她虽还没经验,却不愿端着架子。 鬼金君被她引着走起来,行进间微微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 陵光即刻看出,这鬼金君是个冷淡的性子。 “我来提醒神君,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大帝替万魂赦罪的事。” “这事么,我倒没忘,”她回身看了眼,仙使正将舆车上的几摞册录往她的书房搬,“只是今日事多,我还没得空——” 腹中的空虚在此时又开始向她叫嚣,于是陵光话锋一转:“鬼金君,你用过午饭了么?” …… 那日陵光与鬼金君一同用过午饭后,鬼金君便将一摞中元节的陈年旧历摆在了她的案头。 后来的这一个月里,陵光在陵霞丹台处理公事的时日里,十日有八日都有鬼金君的督促。 不怪鬼金君心急,着实是时间紧迫,今年恰逢甲子大赦,七月十五地官大帝即要在冥界开坛赦罪,大帝批出来的罪业册子,都要她一手焚烧,了却因果。 而待到鬼门大开,万千鬼魂齐归阳界接受亲人祭拜,她又须在鬼门前燃起本命离火,作为分隔阴阳两界的最后一道屏障。 偏陵光刚重登神位不久,修为虽勉强够用,终究是许久未施过法术了,鬼金君的督促与引导,可谓是雪中送炭。 鬼金君他少年老成,正派少言,看问题眼光毒辣,常常直指本质,对她其余的夏值事务,也给予了些很精到的提点,她因此十分感激。 转眼便过了一月有余,已是七月十三,恰是小暑。 东海之外,度朔山上,三千里桃木开得灼灼。 陵光跟在鬼金君身后,已在这度朔山上行了数里。头顶始终是满缀的桃枝与桃花,日光透过花间,似乎也染上桃色。 四海八荒生长遮天蔽日的巨型桃树的,只有一处。 陵光赏着满目桃色,有些眩目,有些怅然。何以这样壮美动人心魄之处,偏是鬼门所在? “鬼金君,还没有到么?我记得并没有这样远。” 鬼金君在此处熟门熟路,因平日冥间遇着些难断的亡魂,就常有鬼差上来请他协助决断。 鬼金君引路叫她放心,只是他着实少言,一路上不免憋闷。 “翻过前方矮坡就是。”鬼金君头也没有回。 但此话一落,她便隐隐感到有其他仙者的仙泽靠近,正是在矮坡后面。于是加紧了步子,一口气攀到坡顶,站定脚向那边坡下望去。 一方幽黑高大的冲天牌楼,赫然耸立在坡底十几丈之外,门楣上用金墨歪歪扭扭书了两个大字:鬼门。 门下卧了只足有一人长的白虎。 白虎半睁开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陵光被它眼里的金光闪了一闪。 她细细分辨,这仙泽交织中,除了守门的白虎,还有一股气泽她十分熟悉。 却见那边几缕桃枝曳地,枝丫后头传出舒朗的笑声。 陵光辨了辨,心下将那人认出个九成九,果然片刻后,从桃枝后面走出来一位丹凤眼、多情脸的紫袍郎君,腰间别根骨笛,手里捏只酒盏,转身朝后头盈盈笑着。 那人她熟得很,是掌天下鬼魂、九幽七十二司的北冥鬼君。 此次地官大帝下冥界赦罪的诸般事宜,便是他来操办。 北冥君性子活络,说话有趣,她曾经在人间度轮回时,与他结下了友缘。 闷了一路,总算来了救星。 正要迈步下去,一声“北冥”还没喊出来,噎在了喉咙里。 远远地,从那低垂的灼灼桃枝后,又走出来一道身影。 那人玄袍白发,全身只有一枚白玉在腰间缀着。 鬼金捞了一把因后退而险些踏空的陵光,眉头微皱:“神君,不过去么?” “我们先在这里站一下,”陵光将他往后扯,“北冥君在跟人说话。” 鬼金君闻言将目光转向坡底,一向无波无澜的金瞳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转回身,陵光不知何时从方才的位置移开,将他顺理成章地挡在了她的正前方。 陵光眼见鬼金君就要开口,恐他问出什么直击要害的话来难以招架,于是抢在他之前说:“这个中利害,我不能告知鬼金君。但请鬼金君稍安勿躁。” 鬼金羊星君少言的好处,在此时便彰显出来。陵光这样说完,他虽迟疑,然而还是点了头,不再过问。 陵光转过身,将目光投向远处。 头顶是极尽绵延舒展的桃木花枝,脚下是度朔山的绵软红土,一天一地,她眼前又开始眩光,某个刹那间,这片度朔山景仿佛是在梦中所见。 她仰头望向花顶,日光自花间而下,洒成带了点粉调的碎金。 烛阴帝君他,比印象中清减了许多。 不止是清减,她后知后觉地想,他的仙泽什么时候竟这样弱了? 开文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陵光神君有点忙 第2章 度朔山上逢 林间风起,落下阵阵花雨。 矮坡那边交谈声不断。 “咯哒”一声脆响,是北冥君手里酒盏被搁在石桌上。 “这几天忙得头昏忘了问,帝君此次出关,可是生出了什么变故?”是北冥君在说话,“我原算着时间,怎么还得再几百年。” “是有一些事情要办。”这是烛阴在说话。 “嗯,”北冥的话中添了点笑意,“想来是关于……” “北冥君似乎来了客人,”烛阴截断了他的话,“那么,我先进去。” 听见这话,蹲在山坡坡上捡花瓣的陵光耳尖一颤。 只听北冥君先是上扬着“嗯?”一声,而后急转直下,落成了个肯定的“嗯。” 这一趟转音较曲折,他不禁清了清嗓子:“那么——帝君慢走。” 立在坡上的鬼金君见状,转回头,他家那位神君已站起身来,正在掸裙摆沾上的红土。 “走吧,鬼金君。”她越过他的身侧往山下去,带着一种他尚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庄严微笑。 鬼金君愣了须臾。她这样笑,与平日的气质很不一样,且竟然很像那么回事。 陵光甫一在坡顶露面,就看见北冥君遥遥地扬起一只手,唤她: “陵光——” 她笑得得体,不紧不慢走到北冥身边向他见礼,说:“奉地官大帝旨令,小神资质尚浅,恐误了中元赦罪大事,因此先行几日叨扰北冥鬼君,望鬼君见谅。” 北冥看她走完这行云流水的一套,笑了一声,说:“在天上待了一阵子就拘礼拘成这样,我再不去请个礼官进修一番,恐怕再过几天都不敢与你说话了。” “北冥君你说的什么话,我这样就叫拘礼了?”陵光还是得体地笑着,往鬼门牌楼走过去。 牌楼下,那只大白虎朝她慢悠悠走过来。 北冥知道她是装样子,与鬼金星君略一点头,不紧不慢跟上去,看她蹲下去揉白虎颌下的毛,说:“就还住你的那间行宫,可好?殿西边那棵鬼槐的枝叶又比往年茂盛了,凉快。” 陵光做神君前,经过那十几世轮回苦,每一世的间隙,都在北冥这里住上一住,喘一口气,因此有个行宫。 她虽掌火,却比旁人更怕暑气,这里不比九重天清凉,因此她择行宫时,挑中了那棵鬼槐。 闻言,她在白虎头顶拍了拍,站起身,笑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多谢北冥君。” 北冥也笑,走近她来,按住她的肩头。下一瞬周遭事物迅速退去,仿佛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站在一条滔滔翻涌的河边。 寒风滚滚,河中茫茫黑水之下还有毒蛇妖蟒,水汽臭热浊腥。 奈河。这河陵光渡过十遭,有几遭还颇为凶险。 这股恶水从北方幽冥大海内流出,围着九幽七十二司绕了一圈,一切生魂渡过此河,才算入了鬼籍。 “之前你来,都是走的那道桥罢?”北冥指着东边那根不足一尺围圆的独木桥。 “是,”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不禁疑惑,“当时只见一座,怎么今日另多了一座?” 横陈于河上的,除了当日她过的独木棍子,几步之外还有一座净白如玉的石桥,仿佛是用汉白玉精雕而成。 “原本就是两座,你那时候走的这根大木棍,是专供凡间生魂中无罪的平等好人渡河的,”北冥引她往石桥上走,“而这一座由魂玉砌成,乃是给佛、圣、仙道往来的,未脱轮回者不可得见,今日我带你来看一看。” “竟然有这样的区别,”陵光了然,觉得有趣,不禁又问,“不过,我原以为这河只对凡魂凶险,神仙也必须借桥而渡吗?”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河中央,北冥转头看她:“我何时这么说了?这桥对于你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但总要有这么一座桥,你能懂吧?” 陵光懂,她也许坐上神君之位前不懂,但现在乃是十分地懂了。 没有这样一座桥,若是天帝老君或佛祖菩萨来了,能够让他们几位老人家飞身渡河吗?那就是胡闹了。 过了奈河,再沿着石板路走一段,夹道渐渐热闹起来,来往都是在冥府当差的鬼官。 这些鬼官虽长相各异,但个个面上的神情,假如可以分辨的话,还是十分愉快的。 而实际上,除去大大小小的地狱和接待鬼魂的判官殿,冥界的街景布置也称得上美观二字,夹道也有香花香草、枫柏鱼桥,走在其中,可谓是一步一景,颇慰人心怀。 两人都是攀谈的好手,虽谁也没忘了方才在鬼门外那桩事,却谁也不提,一路说说笑笑,五花八门地聊。 转廊行桥,便到了陵光常住的行宫殿门前。 正门以东的那棵槐树果然眼看着长大了一圈,还未走到树下,就感到周遭凉爽下来。 北冥替她开了殿门:“我给你多拨几个人过来?” 陵光往里看了看院子,说:“不必,我这儿差事轻松。” “那好。” 陵光转眼去看北冥。 他背靠着敞开的殿门,显然是一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陵光静静看着他:“还有何事吩咐?” “我的确是想劝一劝你,”北冥站直了身子,无意地轻咳清嗓,“方才看你在那边站了半天,想必你还在怪他。今年中元节他恰好在我这里,我自然不可能不请他。” 陵光转开目光,拿眼望向那棵槐树。 北冥抿抿嘴唇,也被带着与她一同仰头去看那槐树,一边在心中暗道,这丫头平日脾气好,怎么玩笑都没负担,唯有关于烛阴的事,令他措辞措得辛苦。 “你伤好之后,在凡间历了十世,每次打我这里过,我见你都比之前看得开一些,我相信,”他望着槐树梢,又顿了一顿,“我相信,你与帝君同宴,没什么难的吧?” 最后这句话说完,他才转眼去看陵光的神情。 她有一双上扬的杏仁眼,因为爱笑,平日里都显得亲近,但一旦绷起脸来,竟然就显出一股肃杀。北冥觉得她凭这个样子去做上斥九天、下斥三界的女尊神,也是唬得住人的。 “北冥君,也许你还不太知道,”这张女尊神的脸转向他,“但在我看来,烛阴帝君与我,怎么论,都早没半分瓜葛。” 她的声音比方才沉静几分,伴着槐树梢的窸窣叶声。 “他神格高贵,我自是尊他敬他,与帝君同宴乃是我的仙途之幸,我只有惶恐,没有别的。” 北冥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方才我避而不见,就是因这惶恐。” ## 陵光常住的这间行宫里,陈设一如往常。不如她的陵霞丹台明亮,但也干净清爽。 一个扫洒侍女向她见礼,她笑着应了,吩咐:“我这里其实没有什么事,你只需要拿着这个。” 她递给侍女一个系着小铃铛的手绳。 “它叫赤翎,上面有我的法力,我若有事叫你,此物会叮铃作响,你念几声口令,就能立刻赶到我身边。” 侍女赶紧伸手将赤翎接下,面上却难掩疑惑。 “其余的事项么……”陵光拿一根食指点着下巴尖,满室环顾一周,“只要将饭食端来,在外殿洒扫洒扫,我看就可以了。” 得了个好伺候的神君,侍女心下自是欢喜,赶紧行礼称是。 “眼看要用午膳了,奴去给神君送来。” 陵光点头,又给她传了铃铛口令,便进了里间,掩上门。 走到床侧,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瓷小罐,在手中摩挲一阵,放在床头。 她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青瓷小罐看了一阵,泄了气一般,仰面倒在榻上。 眼看又是十五了,最近忙起来就忘了日子,将身上那道伤忘在了脑后,今日晨起临走前,险些将这罐子落在卧房里。 陵光侧过身,将手伸到颈后摸索,脊柱上那道旧伤,据医师侍女们说,原有小臂那么长,但她从来没亲眼看过,如今皮肉早已长好,只是每逢月十五就疼得厉害。 伤是一千四百年前,那道天罚留下的,连九重天上大名鼎鼎的“圣手”思鹊桐君也没法医治。 桐君说,天道有常,大约只能待她的修为再突破一劫。 她得知伤无法根治后,坦然接受,旋即心念一动,想到疼是疼矣,但倘若自己能稳睡不醒,它疼便任它疼去。而后她从坊间弄来几副强效迷药,毫不手软地灌下肚去。 可这伤仿佛是刻意叫她清醒着煎熬,迷药喝下去两三副,晚上依旧被生生地疼醒过来,也算一桩奇事。 她将此奇事说与思鹊桐君,桐君沉吟片刻,从自己的丹炉里取出一种药递给她,这便是那青瓷罐中物了。 “此药须等疼极时再吃,每晚只可服下一粒。”桐君她是这么说的。 罐中剩下的丹药不多,回九重天之后,该再去拜会拜会思鹊桐君了。上次打听到她爱收集些飞禽的羽毛,不知是否变回原身,拔一根自己的赠予她…… 斟酌着,盯着屋顶看一会儿,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她没有午觉的习惯,因此并没有睡熟,侍女送饭来时手脚轻,还是将她弄醒了。 用过饭,她没有耽搁地出了门,先去了给地官大帝赦罪准备的道场,监视询问一番后,又反身去了鬼门。 飞身经过奈河时,河中正有恶魂抢渡,其状之惨烈,她仅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陵光做事利落,仅一个下午,心里就对中元的事宜有了底。 只是一天下来,不免劳累,早晨又是卯时就起了,她晚上早早就睡下了。 可睡到半夜,不知是几更时分,她骇然惊醒,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像是有人在生生地抽她的背筋。 这旧伤似乎失去了往常磨她的耐心,一开始就要命地疼起来。 眼前几乎模糊一片,强撑着伸手摸到床头的药瓶,手一抖,暗红色丹药倾罐而出,撒了满床,她狼狈地将手上抓住的几粒凑到唇边,依旧只吞下一粒。 服了药,她习惯性地将自己在墙角渐渐缩成一团,双手反抱着肩背。 这样的姿势没法减轻疼痛,但她之前在家发作时,她娘总会抱着她。 接下去就是漫长的、磨人的、让人直想一头撞死的等待。 在这种时候,时间的流逝会被无限拉长,她感觉到天翻地覆,时空倒错,忽而她又回到了天罚那日,她在紫色浓云之下茫然四顾,满座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却找不见她要找的人。 忽而,又回到她在人间的某一世,那一世她是一名女将,于一场大战中被敌军俘虏,在敌军军营里受尽百般酷刑,看着自己的血像红绸一样,仿佛静止地向四面流淌。 药已经吃下去半天,还不见好。 她神思混乱,身上一会儿如烈火烹煮,一会儿又如堕冰窟,唯有剧痛依旧。 疼痛间,她无意识地小声地呓语起来,然后渐渐变成了哭。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身上的疼痛消失了。 仿佛一座山从背上卸下,没了这千万斤的重压,她一度感到身子飘在了空中。 药终于见效。 头顶微凉,舒服极了,趁着这舒服劲,她很快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一睡着就做起梦,梦见一缕熟悉却阔别已久的气息,似极夜冰川,似绝地雪松。 烛阴帝君。 她已许久不曾梦见他。 可今天她竟然梦见他坐在床边,抚着她的头顶,一如两人师徒那时。 她静静看着他,心里是想躲一躲的,但终究没有躲。 …… 次日,陵光睁开眼时,听见一阵鸟啼。 这一声格外清脆,啼得她浑身通泰清爽。 这几个月来,她鲜有旧伤发作还能睡好的时候,此刻,望着窗棂外那一片鬼槐的墨绿树影,不自觉地拿手抚了抚身侧的位置,灵云织锦触之生暖。 昨夜那个梦太过逼真。 但她不会天真到以为他真的来过。他怎么会来呢? 这伤是他给的,他巴不得她夜夜都疼才对。 第3章 狐假虎威 陵光踏出行宫的门,望了一眼那棵鬼槐,风过枝叶,送来一阵林木清香。 冥界的天穹上,日月星辰的光泽都比阳世暗淡,且原本无寒暑之分,没有冬去春来。 因而这里的草木皆是天上地下的独苗,而整座地府只这一棵槐树,她次次要选在这里,这也是一层缘故。 她走到槐树底下,抬手覆上粗糙的树干。 天生仙胎者,能感知万物的灵气,或许是从小耳濡目染,她总觉与植物的灵更亲近和谐些,能安稳她的心神。 这么抚了一会儿,陵光抬头望了眼树顶,在树干上轻拍两下,转身踏上了石板路。 在道上行了一阵,拦住一名鬼差问了北冥的所在,她捏一个诀,站到了森罗殿前。 昨日她已将赦罪事宜巡视停当,饭后在行宫周围踱步,看见这边的街上都挂起了红绸、紫绸装饰,却一直没寻见北冥。 今日她来,是有一件事拿不准。 须知这中元节,若只是个给亡魂们赦去罪债的日子,还不足以叫北冥忙成这般样子,更为要命的,是恰好撞上地官大帝的生辰。 往年地官大帝的生辰都在天上办,兴许今年是轮到一次大赦,地官大帝辛苦,这设宴的差事,一来一回,就落到了北冥的头上。 无论如何,她是十分体量北冥君的辛苦,但这是她头一回以神君的身份赴寿宴,断不容出错,因此须来向北冥讨教一些礼仪,譬如自己备的贺礼是否合宜,届时如何祝辞之类。 彼时北冥端着一册宾客名帖,侧首听完她的问题,一一答了,这里应该怎么来,那里应该怎么办,备述详尽。 听到最后,陵光望着他点头:“北冥君,你懂规矩懂到这个境界,在我看来,你已成了最大的规矩,怎么你偏要装作不守规矩?你可有什么苦衷?” 北冥君向她微微一笑,自然不答这个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紫玉,塞进她手里,说:“听闻你已做完了正事,想必今天闲的很,你又向来闲不住,那么就带着这块儿玉,替我去跑一跑罢。” 北冥一句“跑一跑”,接下来这一天,陵光几乎跑遍了九幽七十二司所有的管事衙门。 只是,这块紫玉出奇好用,她走到哪里,长得再古怪的鬼官,脸上统统露出一副和善又大度的神情,对着她“是”了又“是”,末了还要将她送出门口数十步。 狐假虎威一天下来,她在一众鬼官之间已经很吃得开了,但凡与她聊得投机的,她都跟人家用灵通宝录互通了名号,约棋的约棋,约酒的约酒。 她发觉这里的鬼官们无论大小,都要比九重天上的那些还多几分生气,因此待将紫玉还给北冥时,她丝毫不计较他叫她跑一天腿的事情,反而以德报怨,冲他笑了一笑。 “北冥君,你御下有方。”陵光将紫玉物归原主后,并不着急离开,到旁边的案几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伏案了一整日的北冥,闻言并不抬头,埋头应付着:“你若要取经,得等中元以后。” 话毕,陵光将空杯搁回在案上:“既如此,我先回去了。” 北冥“嗯”一声表示听见了,继续微皱着眉写他的字。 陵光转身欲走时,他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道:“等等。” 陵光将跨出门的腿收回来,“还要怎么?” 北冥在书案后看着她,一时没回答,而后话随着一口气叹出来:“没怎么,你回吧,明日辰时前,到鬼门底下,别迟了。” 他显然是欲言又止,陵光不喜他这种做派,“还有哪里要去跑的?我也不差再跑这一回。” 北冥执笔的那只手举起来晃了晃,“不用你跑,不用你跑,你快回吧。” “跑不跑由我,”陵光那股执着的劲上来了,“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 “果真没有事要跑了!”北冥声量提起来。 “那你方才叫我等,我等了你又不说,平白惹人好奇做什么?” 北冥提起的双肩塌下来,气势消散:“我忙昏了,方才是想问你今日碰见烛阴帝君没有。” 陵光望着他,顿了一下,而后道:“这有什么问不得?我昨日说的惶恐,是不愿意见他,哪里是心里害怕得连提也提不得了,你就将我想得这么没出息?” 北冥一只手肘撑着书案,另一只手搁下笔:“那你见着了没有?” “没有。” “奇了。”北冥低念一句。 陵光皱眉:“哪里奇了?” “他原说今天到我这里来,今日却哪里都不见人。” 陵光张了张嘴,“总之我今日没有见过他。” 北冥吐出一口气,重新拿起笔,“行了,你可以安心走了。” 他低下头,在名册上描了几个字,重又抬头,见陵光还站在那里。 “怎么?” 陵光望着他,面容冷静:“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原本不想问,现在忽然想问问北冥君。” 北冥点头:“你说。” “当日我初登九重天拜师,在百丈外都能感知他的仙泽,可昨日在鬼门外不过几丈的距离,我却完全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他如今是弱得连守门的白虎也不如了,还是故意遮掩?” 这句话问得痛快,显然打了北冥个措不及防,可在陵光尚未从他眼中辨出什么,他就垂下了眼去假意看名册,再望向她的时候,口中说出一个十分流氓的回答: “你若果真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 次日陵光掐着时辰站到鬼门底下时,度朔山的三千里桃木下,已出奇热闹。 彼时,陵光在北冥君身侧站定,身后分列着十殿鬼王、数十位判官,数不清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一行仙人、鬼官们站出了个颇气势的鬼阵。 而这么些人站在这里,乃是在恭候地官大帝的大驾。 陵光瞥了一眼北冥,恰逢他也投来目光,两人目光相接之际,昨日北冥最后的那句话在陵光心中重又响起。 她目视前方,懒懒地搭话:“今日与宴的宾客有多少?” “不会多,”北冥轻咳清嗓,“地官大帝做寿向来不散请帖,宾客来去自由,今年改在这里,九重天上不愿意下来的大有人在,或许比往年人还要少些。” “看你昨日的做派,还以为今年九重天上人人都要给你一个面子。” 北冥打着一把没画扇面的折扇,转眼去看陵光,她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下巴微微扬起。 虽然她藏得不错,但这显然一副挖苦得逞后踌躇满志的样子,看在他眼里很不正义。 他并不纠缠于自己究竟在九重天上有没有面子,反而话锋一转: “不过说来,从此刻到夜里开宴前,你都可放宽心,不必‘惶恐’了。” “惶恐”二字中间被人为制造出个顿挫,陵光被迫立即体会出这刻意的所指。 她绝不甘落下风:“那是自然,我今晨醒来就自觉十分坦荡自然。烛阴帝君身份贵重,自是不会像你我这样在阴风之中站待地官大帝的光临,论名论理,我看还得大帝去拜见他才是呢。” 北冥打着扇子,闭上了眼:“你这话都敢说,仔细让别的人听见了编排你。” “这话我自然只说给北冥君听。” 这一句话说完,两人都不再出声。 身后的第十殿转轮王正在小声逗趣,陵光站得无聊,往身后看了眼,向来严肃的第一殿秦广王似乎被他逗得有些无奈。 忽而,身侧的北冥将扇子收打在手上,念一声:“来了。” 他声音不大,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时衣料窸窣环佩声响,大家都整了整衣衫,仰头向天边看去。 果然片刻之后,远远地在树顶云端出现一辆紫木乌金舆驾——地官大帝一分不差地踩着吉时到了。 可那乌金舆驾后,竟然还跟着一辆白木赤金的车驾,周围还有彩鸟伴飞。 地官大帝还带了个伙伴来。 就在这第二辆舆驾出现在云端时,陵光感到自己背后骚动了一刻。 头顶上两辆舆驾还要再飞一会儿,陵光传妙音去问北冥:“这第二辆车上坐的是谁?” “王母的第二十三女,云华元君。” 云华紫虚元君,陵光知道她掌一本瑶池秘笈,能助凡人登仙。但这位女君不大露面,因此也没有什么故事流传在世。 得了这话,陵光默了片刻,又说:“这云华元君可有什么渊源?我看方才他们有些激动。” 话毕,北冥侧首看了她一眼。 “说来话长。” “那么长话短说好了。” 北冥的妙音静了一瞬,他仍然仰头望着天上越飞越近的两架舆车。 “简单来说,云华女君曾经同你身后的某一位有一段未成正果的缘分。” 陵光颇为讶异,想追问究竟是哪一位,可北冥已切断了妙音,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众人前面。 随后,两辆舆驾落在度朔山的红土上,极轻极静,地官大帝从车上庄严走下,着一身暗红官袍,头戴冠冕,长须垂胸,腰间系着玉带,带上一柄赐福如意。 众鬼官齐齐拜倒,山呼一般:“恭迎赦罪地官清虚大帝。” 又是一声:“恭迎云华紫虚元君。” 陵光抬眼去看,从白木赤金舆驾上下来一位身着霞彩色广袖仙衣、面容清雅的女君。她发髻高挽,头戴步摇金冠,手持一柄白玉拂尘。 云华女君跟在地官大帝身后向众人走来,桃枝掩映下的身形款款,步步生莲。 北冥起身上去迎接,迎着两位尊神往里走。 经过陵光身边时,大帝朝她微笑问候,并让她午时前去他那里坐一坐。 陵光依礼回应。 云华女君笑容得体,经过时对她微微点了头,便跟着地官大帝往鬼门处走。 她方才留心着女君的眼神,发现她先是在众人间一扫,经过某处时显见地磕绊了一下,将目光转走,后来再不往那边看。 待女君一走,她即刻顺着那个方向寻过去——转轮王,他正与秦广王站在一处,官帽下的神情难以辨认,秦广王微锁着眉头,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她心中即刻洞若观火般敞亮了一瞬,但又转瞬即逝。 她默默叹出一口气。 两人不知有何前缘,又不知有何苦衷未成正果,可见这世间男女之情,管你是什么神君仙人,有多少无量神通,修不成正果的也并不在少数。 看着转轮王这样子,也不知是过去了还是没有过去,若不幸还没有,神仙的长寿坏就坏在这里,凡人即便执着也不过几十年光阴,神仙执着起来,那便是永无绝期了。 第4章 帝君的面子 陵光正要抬脚回去,却听见风中传来一阵议论,转眼看去,七八个鬼官凑在一处,迫不及待地说起小话。 她缓步凑到外围听着。 其中一位青领鬼官,长着一对招风耳,正压低了声音给其他人讲述。 他大概是方才讲完了一段,陵光只赶上了个尾巴,说的是什么“必然没有那么简单”。 众人一时寂寂无言,直到有另一名白领鬼官问:“莫要卖关子了!” “这还不明显么,云华女君何时凑过这些热闹?今年却来了,自然是因为今年不一般。” 众鬼官依旧无言,陵光却已听懂那青领鬼官话里话外的意思。 “诸位想想,今年大帝的寿宴,有甚么变动?” “今年适逢一个甲子,蒙赦的亡魂数量众多,寿宴由咱们鬼君承办,还有……” “都错,都错!最重要的是烛阴帝君的面子,”青领鬼官伸出一根手指,快速凭空向众人指点一圈,“你我托咱们鬼君的福,往日能时常见到帝君,可帝君他避世这一千多年,天上地下没露过一次面,去年瑶池宴,王母派人去请,据说连个接待的仙使也没有,跑了个空。 “今年帝君出关,恰逢中元,此番定是王母的意思,让女君下来……” 他说得正激动,左摇右摆间,说一半却没了声响,扭着头往天上看,脸上微微惊惧。 “这……” 陵光随着众人往他面朝的方向看去,起初不觉得怎么,只看着云端似乎比平日亮些,如镶嵌了一道光边,而后定睛一看,那光边逐渐盛大灿烂,渐渐出现一条光河。 她半天反应过来,那是上百位神仙同时驾云才有的景象。 “那是……” “是驾云的云影么?这是多少人……” “你们看那个打头的金光和尚,是……观世灯佛?” “乖乖,他旁边的是妙用真人么……” “是九重天上的神仙都下来了么……” 众人惊叹间,声音都压得低低的,陵光站在最后,仰头定定看着天上,心中也是惊讶,她这几千年的仙途中,还没见过这样气势的情景。 看着这愈发宽阔的光河,她心念一动,想起方才问起北冥今年该有多少人时,他说的是“不会多”。 她这心中不免又增添了些许澎湃,赶紧回身远远望了一眼鬼门。 好巧不巧,北冥君尚未离去,他站在那边同地官大帝并云华女君交代什么,说话间,一个不经意的转眼,北冥君也看见了天边的盛况。 他那一张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瞬间变化了数十次,最后落得一个似笑非笑、似愁非愁的样子,看在她眼里可谓精彩。 ## 中元这一日虽是地官大帝的寿辰,他的行程却被排得十分紧密。 一大早被众人自鬼门迎进冥府后,大帝刚挨了挨云锦座垫的边,奉上来的茶只喝了一口,便被北冥请去了赦罪的道场。 也不怪北冥君心急,今年的时辰本就比往年赶些,他又因方才天上的盛况魂不守舍,这样多的神仙下来,一个个都要坐在宴席上,这局面容不得他头晕眼花多久,只好很快振作起来,先遣了不少鬼差去牌楼下为九重天下来仙僚们登记引路。 然而赦罪事大,他不得不被绑在这里,看起来十分焦心。 陵光看过了他方才“变脸”的好戏,倒不至于真不体恤他,终归还是见义勇为,自告奋勇地提出来,由她一人陪同大帝准备赦罪事宜就好了。 北冥走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似乎满含着感念。 陵光走在大帝边上往道场去,后头跟着十名鬼差,与他们拉出一段距离。 “你第一次下来,便能独当一面了。”大帝慈祥地赞许她。 “都是小神分内之事,自是要全力以赴,”陵光引着路,“大帝请这边走。” “你能懂得何为分内事,就已很不错了,现如今的九重天上,也并非谁都能懂这个道理。” 陵光恭敬听着话头,地官大帝陷入了一阵沉吟,现在似乎还不到她接话的时候。 “你比那些人明理也是应该,我险些忘了你的师父是谁,”地官大帝原本放在腰带上的手捋了捋胡须,“今年听闻烛阴帝君也在这里,你提前下来,可有去拜见过?” “小神不敢分心,还未曾去过。” “嗯,也应该,”地官大帝将手放回了腰带上,“算起来,也有一千四百年了,自你们四人天炼以后,帝君就功成身退了,只是……如今帝君重又出山,不知是八荒何处生了变故。” 似乎该到她接话的时候了,但陵光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不露破绽地聊下去,她越是要保证自己的表现如常,就越不自在。 当年她去凡间前的那件事,似乎被瞒得密不透风,除了北冥和孟章师兄,其他人都只当她是主动请愿去凡界补劫的。 她刚回来时发觉了这回事,起初心有不甘,但理智上却不难想明白,这大概是他在顾全他与自己,乃至他们四象神君、天帝王母一众神仙的声誉。 “声誉”二字,看不见摸不着,她在轮回中却见多少人盯着这两个字活了一辈子,又有多少人死在了这上面。 只是这件事上,她实在不愿称烛阴是“功成身退”。 然而——她顺着想下去——或许对他来说果真是这样,大功告成,全身而退。 待陵光走完这一段思路,接话的最佳时机已然溜走了,她与大帝之间无可避免地陷入一段略带异样的沉默。 “大帝,前面便是道场了,”还好从森罗殿往道场去的这一段路不算远,陵光及时打破了这不应当的沉默,“赦罪的名录都已备齐,蒙赦的冤魂都汇聚完毕,请您登台上座。” 陵光将眼皮垂下,大帝眼中似乎并无异样,她在心中催促自己快些将这段翻篇过去。 有风从道场上吹来,一座高约十丈灰色土山拔地而起,四周接连竖起七十二根刻有度厄法经的玄黑石柱,底下各站了一位执旗的鬼尉。足够五人并排的石阶攀山而上,山顶被削平成了台地。 陵光跟在地官大帝身后登上去,台上只放着一张案几,案后一张蒲团,一口高约三丈、三足两耳的青铜大鼎。 她侍奉大帝在蒲团上坐下,诚然,这个过程有些费劲,但这并非是北冥有意薄待,而是赦罪仪式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形制,想来大帝年年如此,已然习惯了。 给万魂赦罪,实际上在神仙的众多法事中,被排在了“凶”之列。 神仙们都忌讳鬼魂的阴气,生怕被冲撞了仙体,这也是九重天上的诸位仙僚若非迫不得已不愿屈尊到冥界来的缘故之一。 因此这一个关乎千千万亡魂命运的仪式,在场的神仙只有陵光和地官大帝而已。 这样一想,大帝的面容看在陵光眼里又慈悲、伟岸了几分。 地官大帝做事仔细,一个个册子翻看过去,她只须在青铜鼎下燃起离火,而后在亡魂罪册入鼎时,随时关注火势即可,用得着她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可她又得始终在一旁侍立,时间长了其实有些折磨。 待到傍晚,她坐到宴席上,伸伸腿脚,灌下一口茶水,才感到身体活泛一些。 自在间,举目四望,看见厅内灯笼紫绸高高挂起,橙色的火光通明,从她这个位置看过去,映照在光中的坐席数量颇为壮观。 侍奉的侍女小吏行走如奔,脚不沾地地游走席间。 虽眼见着忙碌,一切却很有章法。 看来北冥除了极懂规矩之外,还是个统筹安排的好手。 恰好,她身后坐的是昨日刚约过酒的崔判官与孟监事,便转过身去,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侃天。 孟监事极尽渲染之能事,说今日的九幽冥府一下子迎来了这样多的仙者,顿时仙泽大盛,以至于奈河中滔滔的凶水几近止奔,静得好似一条红色绸带。 “不假,不假,还有不少鬼差说,远远望见奈何桥头有七色彩虹显现,真乃奇观。”崔判官应和着,一改昨日初见时沉稳端庄的样子,难掩雀跃。 “烛阴帝君的面子,今日算是见识着了。”孟监事喝了一口酒盏里的茶水,挑了挑眉。 “谁说不是?帝君他这一辈的上古神,大多湮灭了,如今的小辈能见他一面,那是多大的福分呢?”崔判官说。 又是“帝君的面子”如何如何,陵光今日第二次听到这套说辞,心中不舒坦,不禁就要说些反话:“为何大家都说是帝君的面子大?我看帝君的面庞倒长得十分正常,甚至比你二人的还要小些。” 她这话一出来,孟监事与崔判官都不说了,两人齐齐望着她。 平日较沉稳的崔判官先开了口:“陵光神君,你这话,我二人就当没有听过。” 孟监事就胆子大些,似笑非笑接道:“神君与帝君有师徒之谊,才敢这样说,只是我们可不敢接。” “好了,”陵光坐正来,“我不说话了。” 孟监事却继续道:“不过,神君方才问为何八荒上下都给帝君一个面子,在下官看来,乃是因帝君手上掌着众仙飞升的劫数——与天道无异。你我吞丹修炼无不是为了一窥天道,敬帝君,其实敬的是天道。” 崔判官在一旁接道:“未必人人都像你这样功利,当初鸿蒙初启之时,帝君平九州、合八荒,事迹你没有听过?” 孟监事提起来一口气,似乎还想回嘴,中途却看了陵光一眼,又不言语了。 “孟监事不必顾及我,今日你我说话,不过是席间玩笑而已。” 孟监事又笑,环顾四周,声音收敛了些:“我其实是想说,你们瞧这满厅的神仙,是不是女仙要多一些?” 第5章 口腹之欲 陵光不禁扫了一眼台下,似乎在场的女仙是要多一些。 “这不足为奇,”崔判官依旧将烛阴高高捧起道,“帝君的风姿在天地间传扬多年了。” 孟监事接道:“这不假,只是听闻帝君向来低调,去哪里与宴,消息从不张扬,今番怎么竟然让消息走出去呢。” 孟监事想了片刻,转了个方向,“陵光神君,你莫真不吭声了,依你这个内行看,今日有何隐情?” 陵光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内行”,却懒得与他再辩:“也许是帝君避世这一千多年,闷得狠了,乃至性情大变,想到自己低调了许多年,真是天大的糊涂,不愿意再低调了。” 听了她这话,崔判官与孟监事相觑一眼,索性又不再说话,一个喝了口茶,另一个揪一颗葡萄果吃了。 陵光觉得没趣,转回身来坐好。 她身后,崔判官与孟监事二人虽表面看来双双噤了声,实际却正用妙音你来我往地议论着。 二人均听出陵光对烛阴帝君颇有微辞,却不知这个中缘故,崔判官表示摸不着头脑,孟监事却心中有数,说道:“我早感觉,陵光神君在我们这里过的这十几次轮回,其实并非如当年所说一样,是什么‘自缚神力入轮回补劫’,她任职大劫未过不假,可你活了这么久,可曾听过到凡间轮回补劫的先例么?” 崔判官表示他没有听过,孟监事继而又谈起他更加细微的猜测来,但崔判官其实并不如孟监事上心,只不时附和几句。 两人悄悄说话间,厅内渐坐满了人,陵光这个位置在主位左手下第三个位置,在她上首恰好是云华女君。 陵光与云华女君问候寒暄几句之后,目光不自觉就在席面上找转轮王的位置,发现他与其他九位鬼王都在对面落座。 转轮王那个位置,恰好与云华女君隔得并不远,斜斜对着,陵光能将他飘忽不定的眼神看个清楚。 再用眼风去瞧云华女君么,女君正细细品着茶。 这时,她的下首位置来了人,坐下了一位男仙,她便与他点头致意。 片刻,只听门口通报一声,今日宴会的几位大神到。 殿中呼啦啦一阵响,众仙都站起来。 首先相伴入殿的,是地官大帝与烛阴帝君,后面跟着北冥引着几位真人、真佛。 烛阴帝君缓步行在列席中间,目光扫过席面,并未在她这里停留。 陵光也在触及他的瞬间将目光转开了,放到了后面的北冥与一众真人真佛身上。 这后面的几位里,倒被她看见几个熟悉面孔,妙用真人、王真人这二位,她曾经跟着烛阴去各处赴宴时见过,曾说过几句话。 但也都是出了名不爱走动的老神仙,此番竟然也来凑热闹了。 地官大帝先转过身,恭谦地冲着烛阴躬身,要请帝君上座,烛阴微笑婉拒,只微微伸手一请,是依旧让大帝坐主位的意思,也不多请,自己便走到主位右首,坐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叫她感到十分熟悉。 往常她跟着烛阴出席各方宴席,走到哪里,人家都要将主位让他一让,这显示出他似乎哪里的主位都是坐得的,但烛阴却向来只坐右上座。她曾问过这其中缘故,烛阴却并不说与她听。 众仙重新落座,陵光垂首,给自己的酒盏里倒了杯茶。 她方才还没反应过来,烛阴的位子就在对面不远处,她与他也是如转轮王与云华女君一样斜斜对着。 北冥这个座次排得,可谓是精细中又带着草率。 精细在于,座次不光依据众仙的神职层级,更综合考虑了大家在四海八荒的名望与人缘,乃至对于热闹与僻静的不同喜好。 而说草率,就在于北冥君并没有考虑到,那些不适合正面相逢的视线,是否可以被安排在同一侧坐席呢? 宴毕之后,她定要去找北冥说上一说。 地官大帝祝辞后,便宣布开宴,酒过了三巡,距离献寿礼的良辰还要一会儿,又不许自由离席走动,诸仙便开始与左右的仙僚互相致意攀谈。 好在,云华女君端庄持重,并不是个健谈的人,陵光不需与女君过多交谈,也就不必朝上位那边频频转头。 而她又不好总是将身子转向后方,去跟孟掌事和崔判官逗趣,这算是殿前失仪。 因此,她就与坐在她下首的那位男仙聊得多些。 男仙名号知风,人称知风元君,十分清雅的仙名,长得也素净,但在陵光见过的一众男神仙中只能算作中等俊朗。 不过,知风元君也有自己可称道的谈资——他是从凡间修上来的。 而他今日能紧临着她坐在这个位置,已是凡胎修仙极难到达的境界,当然,这部分因为他是拜在了太上老君的门下。 人人皆道仙途苦长,寂寞良多,但也许知风元君在芸芸修仙者中算是顶幸运的那个,他的谈兴竟没有因修道之苦而消磨殆尽。 他同陵光讲了许多在凡间的事,从他如何因一个瞎道士踏上修仙路,又是如何在修仙的师门中被众人欺压而郁郁不得志,她听得半入了神。 几经铺垫,知风元君成功让陵光略显迫不及待地问出: “那么,你拜在老君门下,又是什么机缘?” “这机缘说起来,那真是戏台上也不敢这么演,”知风元君喝了口茶,“我……” “帝君今日吃着菜,可是不太合口味?往常聚会,帝君总给席面上的菜色一些肯定,被点名的那些菜色,往往成为一时流行,今日却没有,哈哈,”那边笑两声,不知拍了哪个的肩膀,“北冥,你这里的厨艺还要多精进。” 陵光的耳力就这么在知风元君提杯修整、准备大谈机缘的当口,被那边牵走了。 她听出来,那是曾经与她聊过几句的妙用真人在说话。 妙用真人大概喝多了几杯酒,竟然半开起玩笑。 这位真人所说的事情,虽很难让人相信是烛阴帝君的做派,然而却确有此事。 两人师徒时,烛阴带她去赴宴,天上地下,东西寰宇,人人给他一个面子。 是以,他桌上的佳肴往往比她多一两道。 她那时的席位在他身后,宴中就传妙音给他,问此菜肴好吃否,彼灵果酸否,以此作为暗示,而烛阴就在宴席尾声时,对着主位夸一夸她点名的这些菜肴。 能得帝君赞许,宴席的东道主们自然喜不自胜,大多赶紧叫人送来一份新的,给帝君带回去。 新鲜的菜肴被加急送到席面上,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陵光则在这时候很懂事地接过,向人家微笑致意。 包裹拿到她手里之后,烛阴便不再过问,任由她自己拿回去处理。 那些专供给帝君的菜肴,无一不是食材金贵,而味道么……就见仁见智了,但分量都很多,她同师兄师姐们分享,四个人在月亮底下,凑在乾元殿的小亭子里分吃一锅,成了在繁重的课业之外难得的惬意时光。 唯有一次,赴宴回来后的次日烛阴问她,昨日带回来的天茸煨灵藕好吃否。 其实那道菜过于清淡,不太合她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但她还是点头如捣蒜,说好吃。烛阴便说,其实他也觉得很可口,若有下次,她可替他留下一些来。 彼时,陵光听了这话,十分诧异。 她曾经从未听烛阴对哪样吃的感兴趣,到他这个地步的神仙,早就戒除了口腹之欲,她本以为烛阴除去赴宴外,自己并不爱吃东西。 因此她愣了一下,而后又是一阵捣蒜般的点头,一迭声答应下来。 神思飘荡间,听见烛阴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北冥这里的菜肴都很好,是我不如曾经有胃口了。” 她心头一跳,倏地抬眼看过去。 只见他坐于众人之间,神色一如往常。 “陵光神君,我可讲明白了么?”知风元君的声音重新闯入她的识海中。 她即刻将目光转回来:“十分明白了,这机缘果真是折子戏里也编不出来的。” 知风元君大概忘了这是他方才的原话,低头笑道:“哎,谬赞,谬赞,承蒙老君眷顾而已。” 陵光又与他附和几句,心里渐渐平静,如镜的湖面上,刚被微风吹起的皱痕又消失不见。 一句在席面上随口应付的话而已,她在想什么呢? 她拿起茶水喝了一口,眼风里看见北冥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宣布开始按次唱寿礼。 够格当宴给大帝献礼的,自北冥而下,按次只排到陵光为止。 当然,烛阴是不必献的,他单是人过来,就算是件厚礼了。 北冥作为东道主,第一个献礼。 一块拳头大的九幽玄阴玉,能助大帝调协阴阳,永固仙体;外加一幅由东海玄墨绘成的《万魂贺寿图》,以显大帝福泽幽冥鬼众之威。 这一下,大帝再威严,面上也不免露出喜色。 接下来几位真人、真佛皆奉上各府中平常难见天日的珍宝法器,各种宝贝无论实际功用大小,总之无一不是光芒四射,短短一刻钟,映得殿内一亮又一亮,霞光不断。 “王母第二十三女,云华紫虚元君,献剑舞一支——”唱礼官高唱道。 席间微微骚动,被方才这个佛珠、那个灵芝闪得眼乏的众仙家,顿时醒目四望,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询问着,方才说的,是剑舞罢?竟是剑舞么? 陵光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望着云华女君从自己身边离了席,走至殿堂正中,盈盈一拜,朗声道:“小仙这支剑舞,名为《莲华度厄》,小仙感念大帝赦罪消灾、度化亡魂之德。” “请大帝容小仙下去更衣准备。” 大帝也是又惊又喜,脊背比方才直起来,抬起一只手:“好,好,你有心了。” 云华女君的嗓音响在殿上十分悦耳,一番话说得漂亮,可听在陵光耳中,就不那么动听了。 简单说来,她准备的贺礼与这剑舞撞了一撞。 她原本要送的也是一支舞,名为“九雀贺寿”,以火灵为引,九只火雀列阵翻飞,最后凝成“万寿无疆”四字天书。 她是拿不出北冥他们那样珍奇的玩意儿的,本想讨一个巧,显出一些诚意,最后逗众仙家一乐,也算个不赖的收场。 可现在,云华女君偏偏也献的是一支舞。而这支舞,论技术论诚意论寓意,还显然都在她之上。 丢人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并不是没丢过脸,只是今日她要比平日更看重自己的脸面。 一时无法,她捂了额头,在案几上撑一撑,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拨着碗中的汤匙柄。 这一幕被对面的北冥看在眼里,他侧首看一眼烛阴,发现他也正看着同一处。 北冥微微倾身,向烛阴解释:“陵光她在懊恼自己的贺礼不如云华女君的好。” 烛阴帝君的眼神从那边转开,似漫不经心:“不如吗?” 北冥见烛阴移开目光,遂又转眼去看陵光。 原来是陵光旁边的那个老君座下的男仙又与她搭上了话,使陵光抬起了头,将身子坐正了。 第6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陵光那边的对话自然飘了过来,北冥不免竖起了耳朵,转眼看烛阴的样子,似乎也是正默默听着。 只听那男仙说:“小仙在九重天上只听闻女君善舞,谁知女君竟还有一身舞剑的功夫。” 陵光不大有精神,道:“是吗?” “是啊!小仙那些不能下来赴宴的仙僚,此番真是要捶胸顿足了,小仙竟然在一日内又得见烛阴帝君的真容,又得见云华女君舞剑风姿,实在是万载难逢的良辰吉日,值得纪念,值得纪念!” 陵光被他说得更加心烦意乱,一团乱麻间,想起这礼单北冥想必早就看过,却不向她透露分毫,那天还与她讲得头头是道,叫她替他心甘情愿地跑了一整日,这是何等叵测的居心。 她气急,转眼往北冥那边看,谁知他恰好正看着她,甚至面带笑意。 她绷着脸,心中怒气更盛,在面上也扯出了一个笑,却是“等着找你算账”的意思。 北冥将头偏向一边,举起手掌将她的视线抵挡住,冲着烛阴笑道:“我看陵光她恼羞成怒,想必要同我算账来了,你管不管?” 烛阴垂下眼,理了理膝上的衣袍:“不管。” 北冥:“那若她要跟我打架,却打不过我,你管不管?” 烛阴不禁看向了陵光一眼,而后又移开了:“依我看,是你打不过她。” 北冥笑容凝滞了,不再那么灿烂:“她不是刚回来么?” 他还没等到烛阴的回答,云华女君那边已万事俱备,开了场。 女君着一身洁白薄衫,衫上有莲。原本高挽的发髻,此刻只束了一半,青丝在薄肩上倾泻而下。 只见她广袖一拂,三尺软剑从袖中清吟而出,剑上似有月华流转。 初时剑势极柔,与那一把束起来的柔韧细腰相映成趣,衣袂翩然如蝶,剑锋游走似羊毫走墨,又似惊鸿照影。 陵光想到一句在凡间听人唱过的词:“美人如玉剑如虹”。 忽而风变,女君剑锋一住,场上霎时竟好似有百鬼夜哭,再动作时,她旋身纵剑指天,周身忽然出现万朵青莲,袖底剑光渐盛,奔流向剑尖凝成一点,白光大盛,而后轰然绽破。 碎光在她身周纷落如雨,她利落收剑在身后,低眉敛目,那张清丽的脸上似有无限慈悲。 这便是合了“度厄”的题。 场上静了一刻,而后轰然炸响,女君这一舞,可谓搏了个满堂彩,将阴曹地府跳成了皇皇辉光的九重天。 无论男仙女仙,皆看得恍神。 陵光也看得呆住,她出席过许多宴会,歌舞也赏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别人舞剑。 剑这东西,她从家里学到九重天,木剑、铜剑、精铁剑,直到她如今这把请专人打的赤羽剑,玩剑玩了这么久,今日一见,剑还有如此缠绵悱恻、婉转灵动的玩法。 云华女君将剑玩出了一种意境,她看得出来,若非懂剑之人,必不能有如此浑然天成的效果。 而这赤羽剑在她陵光手里,向来是直来直去、割肉削骨,她怎么就没想过将剑耍出意境来? 并不是说,她玩了这么久的剑,却还只将剑当作一把冰冷的兵器,正相反,她练到今天这个境界,已与剑意融二为一了,剑意即人心。 只是,她原本未曾细究过,以为天下的剑意只有一种,那便是锋芒相交、取敌首级,杀敌寇、除妖祸,快刀斩乱麻。 她不禁看向放在膝边的赤羽剑。 她忽然发现,关于如何用剑,或许每人的理解都是不同的,云华女君她对剑的理解,让她感到十分新鲜,受益无穷。 陵光顿时感到自己在心法上又悟了一悟。 霎那间,什么撞寿礼,什么当众出丑,便都成了小得失。 再一抬头,恰看见云华女君刚谢幕道了“献丑”。 “好,好!云华女君此舞妙极!”地官大帝显得十分受用,笑得白须颤颤,似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去问帝君:“烛阴帝君觉得可好?” 众仙家的视线,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集中在帝君身上,等他说话。 陵光拿起酒壶往茶杯里倒,也等着听他说什么。 却只听“砰”的一声,响在肃静的殿上,众仙的脑袋齐齐一跳,又一起转了个方向。 殿门大开,一名鬼卒跌撞闯进殿来,一路跑到还未入座的云华女君身后五步。 小鬼卒脸上挂了彩,冲主位跪下来:“小的罪该万死,叨扰大帝寿宴,阿鼻地狱之下的凶尾兽发了疯,我家大人和其他几位鬼尉大人都去迎战了,却拦不住那畜生,请各位神尊救命!” ## 按礼数,冥界出了这样的事故,应该先遣人不动声色地秉明九幽之主北冥鬼君。 这鬼卒如此莽撞地闯进大殿,是在众仙面前下了北冥君的面子,往小了说是北冥君御下不善,往大了说,那就是藐视大帝,藐视天庭。 北冥君赶紧站了起来,陵光替他默默捏一把汗。 “大帝,卑职失察,未能立时探知那畜生的异动,”北冥拱手一揖,“卑职已探明清楚,那几名鬼尉怕惊扰寿宴,方才在那畜生下了结界隐瞒不报,此番是无可奈何,才派人来请援。” 这时候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北冥须在大帝开尊口前,将事情禀报干净。 好在大帝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说:“这兽竟如此凶猛,你快去罢,可需要在场的哪一位助你一助?” 北冥临危不乱,但语速很快:“这凶尾兽常年镇守阿鼻地狱,此番它跑了,狱中的囚鬼倾巢而出,我须得亲去捉拿。恐怕卑职的确需要一位神尊出手相助,替卑职收服凶兽。” 这话说完,殿内静了一静,一时没人接起来。 这种场合,救火的确要紧,但此事不大不小,更是北冥君辖内之事,众仙在九重天上练的一颗颗分明心,在此时要考虑的就不免多一些。 说白了,此事讲究的并非“能者多劳”,不是谁力气大、修为高谁就去,而是讲究一个“门当户对”。 此刻众仙心里都在掂量,凶尾兽的战力几何,席上各位神君的品阶、武力、与北冥的关系分别如何,这个思索量不小,因此一时没人答话。 让大帝、帝君或真人、真佛去就不大合适,去了那是杀鸡用牛刀,打得再漂亮也是自降神格。 而这小鬼卒偏偏喊的又是“神尊”救命,殿上能称得上这么一个敬称,迎战又不至于太有辱神格的,也就陵光、云华女君两位而已。 恰在此时,殿上响起一个清丽的嗓音:“北冥君,我来助你罢。” 众仙的目光倏地汇集到从第一排站起的少女背影上,只见她从座上提起一把以玄铁为底、赤晶镶嵌的佩剑,行至殿中,朝大帝俯首请命,声音疏疏朗朗:“小神愿助北冥君一臂之力,收服凶尾兽,请大帝应允。” 众仙家十分想交头接耳,可在这严峻的局面下,只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席上一时眼风乱飞。 在场的大多都是第一次见她本尊,只认得她手中的神剑赤羽,由此知道这是新任的陵光神君,千年前通过了天炼却因年纪小而未渡完大劫,天帝放她的魂魄下凡去历了几轮作为补偿,因此比其他三位四象神君就位晚了千余年。 众仙豁然开朗:今日这个杀妖兽的活计,再没有比陵光神君更合适的人选了。 看来好事多磨,这陵光神君受了如此多的磋磨,果然是个能担大任、又长得好看的少年神君。 有合适的人领了职,大帝自然准允:“好,陵光,多加小心。” “那么就劳烦神君了。”北冥朝她拱手,心道这丫头对局面的把握倒是精进不少,做事也果断,竟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 她也拱手向北冥回礼,帝君就坐在旁边,她的目光擦过去,终是没看一眼。 “帝君,”北冥转头说,“有劳帝君给大殿布下结界,以防逃逸狱鬼冲撞各位仙家。” “自然,”烛阴帝君应了,复又开口道,“陵光。” 这一声叫得她心尖一颤。 她已很久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被他就这么念出来,这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无措。 一千多年来,她曾经也设想过与他重逢时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或激烈或冷漠,总之从未想过如今天这般,他在众人面前这样叫她的名字,好像之前那些事全不存在,这么的平静而……正常。 她不可避免地哽住一瞬,众目睽睽下,她即刻控制自己的身子,微微转向烛阴的方向,硬答下来:“帝君有何指示。” “将凶尾兽引至大殿上空再动手,若觉吃力,在座各位前辈才好及时助你。” 此话落下,一众真人真佛皆点头赞同。 方才开帝君玩笑的妙用真人接上话:“是了,帝君心疼徒弟,想得周到。陵光你不必一人把事情全挑下来,若因此负伤,更不合算。” 听罢这一番话,陵光仍垂眼低眉,顺从地说:“是。” 而后便与北冥同捏了个诀,飞身掠出殿外。 两人走后,只见烛阴帝君手上一翻,一朵暗红光团从指尖飞出,直冲大殿顶梁而去。 一面透明的天穹,在诸仙头顶上缓缓向四周展开,交谈声渐起。 方才妙用真人那番话,让大部分仙家反应过来了,请战的陵光神君除了是四象神君之一,还是烛阴帝君最小的一个徒弟。 有个刚升上来的小仙,懵懵懂懂搞不清状况,又听周围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他越听心里越犯糊涂,趁着空当插进话问了一句:“陵光神君竟然是帝君的徒弟么?可是方才我听陵光神君并没有称帝君为师父,这是何意呢?” 此话一出,引起了小范围的沉默。 “方才,陵光神君称帝君什么?”一个年纪稍长的仙君问他。 “称的是……帝君啊。”小仙更加摸不着头脑,难道只有他留意了么? 众人皆暗自提起一口气,面上互相看着,眉头微皱间又带上了一丝雀跃。 这个发现……若属实的话,的确是个很值得深思的谜团。 “或许,这便是帝君的伟岸之处,”一个眉眼细长的仙君脑子灵活,率先抛出论证,“你有所不知,天帝给四象神君原定的师父乃是九天玄女,我看是帝君虽行了实职,却不肯要这虚名,于是功成身退,叫四位神君不必再称他师父。” “这未免太过刻意,我看烛阴帝君不会拘这样的小节,不论喊不喊师父,帝君做四象神君的师父也是八荒尽知的。”另一个仙僚轻轻驳道。 众仙纷纷猜测着,没有定论。 孟监事恰好就坐在这群人的前方,也听见了这一茬,扯着崔判官说:“你听见方才陵光神君唤帝君什么了没有?” 崔判官说未曾注意到,孟监事于是急说:“同旁人一样,称的是帝君!方才我说什么了?不得了,陵光神君她对帝君再有微辞,却敢当着众人的面不认这个师父么?定是有什么大隐情!” 崔判官顺着他问:“能是什么大隐情?” “关于入轮回的事!这两天相处,你我都知道陵光神君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她必不会无端当众对谁不敬,更不会傻到去有意触怒大神,可她今日却做到了这个地步,那得是真将她伤……” 他说到一半,“伤”字仿佛被吞吃下去,眼睛望着某处,然后木木地移开。 崔判官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过是帝君在与地官大帝说话。 “怎么了?” “不说了,不说了。”孟监事摆摆手。 他衣衫下已发了冷汗。 隔这样远的距离,其他人的交谈声并不小,他方才为什么感觉,帝君听见了他说的话,朝他看了一眼过来? 那是淡淡的一眼,却仿佛有谁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做了一瞬间的哑巴。 开始日更[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