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暻顿了顿,抬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摩挲着刀尾凸起的花纹。
“一会儿是你进去?”
“是我。邬先生因身体抱恙,还不能入梦却魇。”卜雨如实道。
事实确实如此,邬求言自西行以来饱受梦魇所扰,再也没入过别人的梦。
“殿下放心,卜小姐所掌握的本领不比邬某差,”邬求言笑言道,“若天下有她却不了魇,恐怕连我也束手无策。”
卜雨转过头盯着邬求言,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邬先生…”
“我不管你们谁入梦,治好有赏,治不好连坐立斩。”怀暻眼睛不眨一下,半句相隔,生死之别。几条人命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是。”卜雨答得很快也很轻。
怀暻讲起与索南外出游牧的趣事,谁踩了马粪什么的。可卜雨一点也笑不出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性命攸关。
一定是西行路上的一切都太顺利了,虽有劫难,但从不至于危及性命。
父亲的一路安排打点,邬先生和小春的一路相护,知云的相伴与照顾,从来不让她觉得这四年是漫长难捱的,所以她能沉下心来投入到自己喜欢的阴通修习之中。
但直到今天,突生骤变。一双名为“皇权”的大手从天上压了下来,就像帐子一样,裹得自己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呼吸都成难题。
他们一行人乘坐的悠然小船突然被扯入漩涡之中,此时掌舵的不再是卜丛,不是邬求言或是小春,也不是知云,而是她卜雨。
卜雨的思绪还在飘着,不知不觉间已画完符篆。嘴里已机械地念起了早已烂熟于心的行火咒,“炎龙携种,飞天欻火。驾景腾云…”
“卜雨,卜雨。”邬求言温声打断了她,看见卜雨的眼神重新聚焦,才说道,“按流程来就好,一切如常,没有问题的。”
“好的师父。”
邬求言闻声一愣,依旧面带笑颜,“去吧。”
卜雨携着那团青烟遁入索南的面门。
一旁的奥穆尔像座山一样盘腿坐在帐房门边,手里盘着一串珠子,嘴里一直在不停地念着什么。
怀暻则坐在榻前的木椅上,位置斜对着卜雨,能清晰地看见卜雨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还有那微颤的睫毛。
足够近,近到在他一刀毙命的范围内。
青色的火焰兀自跳动,节节向下吞噬着青烛。
索南虽无异常,但卜雨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细密的汗珠爬满卜雨额头,嘴唇的血色都褪了下去。随着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身体也在肉眼可见地发抖。
怀暻见邬求言神色凝重起来,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邬求言没有回答。他伸手去探卜雨的脉搏,眉头皱得更深了。连忙翻开一旁的被褥裹在卜雨身上。
“她现在身体失温了,再这样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怀暻闻言起身,将自己刚脱下的外袍递给邬求言,灰白色的狼毛袍上还带有怀暻的体温。
“多谢。”邬求言没有推辞,接过外袍把卜雨裹得紧紧的。一件狼毛袍可比好几层被褥保暖能力强多了。
青烛眼见将要烧到末端,邬求言又拿起一根,在青焰将要熄灭之际续上了第二根。
时间就在一根根青烛的续了又续之间缓缓流逝。
帐内的人都如石像一般肃穆着。
唯有邬求言一会检查索南的情况,一会儿抬起卜雨的手,摸她的脉象。全帐内只有他最忙。
邬求言中间出了一次帐房,吩咐知云再去取些青烛。帐房外有人把守,谁都无法近前,知云和小春只能远远地守在一旁。
知云先看见帐房门帘被拉起,随即邬求言探出身来。
“邬先生!”知云大喊道,边喊边挥手。
邬求言跟一旁的侍卫说了几句,便招呼知云过去。
“邬先生,小姐怎么样了?我能不能进去?”知云一脸担心。
“放心知云,卜小姐没事。你跟小春再去取两包青烛来。”
“怎么用了这么多?小姐还在梦里吗?”
“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去取是了。”
邬求言说完便转身回了帐内。知云再向前一步便被侍卫拦住前路。
知云急得直跺脚,但也没别的办法。“小春,快跟我来!”也忘记了小春根本听不见这一事实,喊完便朝着西边的帐篷跑去。
西方天边的云被风撕扯成条状,把这一座山包和那一座山包连了起来。
层层又叠叠,一座又一座的山峰伫立在眼前。
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全无半点生灵的影子。连一根草都不曾露出头过。更别说会动的人了。
在千里万里的雪原戈壁上,没有参照物很难分清方向。但只要知道日头是东起西落,那么南北也就好区分了。
这是卜雨在梦里看的第五十二个日落了。
一开始她还掰着指头数着,到后来两只手都数不下了,只得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打结记日。
她找了个避风处,在山脚下有个类似山洞的构造,不深不浅地刚好凹进墙面两臂有余。
卜雨蜷着身子把自己塞了进去。背靠着硌人的石壁,坐在冰冷的雪地上。
她催诀召唤了一团青焰,在狭小的空间里能积存些微乎其微的热量。
接着颤抖着双手围住火焰烤了一会儿,稍微暖和过来一些后,便掏出布条,在上面打下第五十二个结。
卜雨舔了舔因冻得发紫干裂的嘴唇,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含在口里,咬紧牙关。冻得打了个机灵,但头脑清醒了很多。
她闭上眼,靠着石壁,脑海里盘算起这几十天的经历。
山,除了山还是山,一山连着一山,连绵不绝。
雪,除了雪还是雪,不停地飘落着,永无止尽。
风,一阵一阵地刮着,手上冻裂了口子,吹得人头痛欲裂。
植物没有,动物也没有,更不用说在这里面找索南了。
卜雨开始感到绝望,不由得怀疑起自己。
为什么找不到索南?索南到底在哪里?这不是他的梦吗?为什么他不在这里?为什么其他咒语在这里会失效?
除了能召唤出青焰来,其他的所有咒语像冻在了这冰天雪地里一样,毫无作用。
卜雨脑子昏昏沉沉,离境咒的咒语又心里又念到了一半,可她咬了咬牙又停了下来。
离境咒会不会也不起作用?自己会不会要被永远地困在这里了呢?
可是,要是离境咒起作用了,又该怎么办?
带着一身伤回去,告诉大家我没有找到索南,我也却不了魇。只是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吗?
卜雨不敢念完离境咒,怕它不生效,更怕它生效。
昏昏沉沉之间,卜雨睁开双眼,眼前一阵模糊,她抬起手抹了抹眼,映入眼帘的是半个人高的青焰。
卜雨心下一惊,自己是眼花了吗?怎么这青焰长这么大?
地上的雪被烤出一个洞,洞里漏出一截极短的草皮。
“草!”
卜雨欣喜若狂,大喊一声,却挣得嘴角裂开,渗出鲜血。
她感觉不到疼似的,双眼放着光,心里立马有了主意。
“邬先生,就看你能不能跟得上我了。”
卜雨蜷着身子又挪了出去,盯着眼前白茫茫的某一处,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我看你能撑多久。”
说完便催动起召唤青焰的咒语,一遍一遍又一遍,就着血腥味,丝毫不觉累与疼。
邬求言盯着索南头顶的青烛,如流水般缩短,大叫一声不好。迅速从一旁的包中抽出两根蜡烛,就着那将要熄灭的青焰,堪堪将其续了起来。
可没等喘一口气,眼见邬求言手中的两根青烛就像被什么大火蚕食一般,立马削减了一半。
就在几个动作间,怀暻反应了过来,迅速上前,也从包里抽了两根青烛,把邬求言手里快要熄灭的青焰接了过来。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下我一下的来回接着青焰。
“快,快找知云和小春来帮忙。” 邬求言连殿下都来不及喊了。
“卫骁,快把他们找来。”怀暻立马对那名护卫令道。
“是。”
青焰愈烧愈大,洁净的蓝色映在卜雨的脸上。
卜雨睁开眼时,已看不见白色的山峰,眼前的青焰已经大到足够遮住它们。
雪花尚未落地便在空中蒸成一片水汽。
鼻息间不再是干裂的寒风,湿润的暖流徜徉在内。
卜雨脸上有了知觉,她感到阵阵的热浪扑面而来。她抬手抹了抹发痒的鼻子,不是湿润的水珠,而是血。
一股一股的,从两个鼻孔里向外涌出。来不及流出的鲜血被倒灌进喉咙里,嘴里也不停地呕着。
她感觉嗓子里进的空气越来越少,整个喉咙被鲜血充斥着。
卜雨拼命地咳着,吐着,草皮上很快洇满红色。
她趴在草地上,费劲地吸气,可吸进肺里的只是汩汩鲜血。
卜雨因缺氧眼前闪着黑点,耳边嗡嗡声似乎要震破耳膜。想嗝气却嗝不出,只是无谓地张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卜雨看着头顶的青焰迅速的地膨胀着。嘴里依旧不停地念着咒语。
终于她感觉是时候了,在最后一口气呼出之前,手里打诀。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