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梦录》 第1章 序章 黑云压城,阴雨绵绵,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城郊外的小路上,一盏泛着蓝光的灯笼,携着后面的一身白衣,匆匆掠过草丛。 乍一看,那架势活像半夜时分前来索命的厉鬼。只见那路边半人高的野草被袖风带动着晃落几滴细雨的功夫,转眼便寻不到那灯笼的光影了。 邬求言按照到堂前寻他的年轻男子的指示,找到了今晚值夜的地方。 眼前的这间屋子大门正敞着,门口挂着的两盏破旧褪色的灯笼散发着微光,院里唯一的一间还算正经的房屋也是点着蜡烛,可见这家主人尚未入眠。 待到邬求言熄灭灯笼里的蜡烛时才注意到,那蜡烛只剩一小拇指节了,满打满算也就堪堪够回城的。 “得省着点用了。”他边说着边捋了捋半湿的长发,稍稍整顿了衣装,踏步进屋。 邬求言敲了敲正屋的门,很快纸窗上便映出一个人影。 门被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一老翁探出脑袋,颤颤巍巍地问道:“是阴通大人吗?” 邬求言微微一笑,“是,在下邬求言。受您儿子所托,前来却魇。” 老翁伸长脖子向邬求言背后看去,没有看到他儿子的身影。 邬求言解释道:“城门已落闩,他明早方能出城。”邬求言不想在这些无关的事上浪费时间,“病人在哪?” “哦哦,邬阴通,这边请。”邬求言本想抬脚进主屋,没想到老翁先一步出来,向着主屋西侧的草棚走去。 这草棚一看便是圈养牲畜的地方,这里面竟然住着人吗? 草棚的木门尤为低矮,邬求言需弯着身子进去。刚踏进去半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牲畜粪便混合着潮湿的茅草发霉的味道,让人一时难以呼吸。 借着老翁手里的一丝烛光,邬求言看清了草棚内部的景象。整个草棚也就不大点地方,一半地方堆着草垛,另一半是两层鸡笼。 老翁见此仿佛也挂不住脸,解释道:“这也是因为她半夜有时候老大喊大叫,没办法住在主屋里,没地方了,这才临时让她在这凑合凑合。” 邬求言不语,皱着眉头绕过老翁,向着被子下的那一团瘦小的凸起而去。 还没等邬求言触碰到对方,那被子下的人仿佛感知到什么,上半身直挺挺地弹起,被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张瘦削女子的脸,上半身的衣服凌乱不堪,只是刚好能遮住**部位。 邬求言没料到对方还有这动作,也被吓了一跳。但令他吃惊的不仅如此,只见那女子眼下的乌青不仅颜色深,且已有围眼周蔓延的趋势,梦魇的情况已十分严重了。 邬求言一边脱下外衣裹在女子的身上,一边问一旁的老翁,“她出现这个症状多久了?” 老翁还处在惊吓中,看着直挺挺的女子,好似怕她突然扑身咬他一样。 “老伯,我说她这种症状多久了?”邬求言不耐地重复道。 “啊,大概……大概也就是半月多点吧。”老翁绊磕道。 “就算是一个月的时间,其症状也不至于此。你若还想让她活命,就想好再说。” 邬求言抱着女子起身向草棚外走去。老翁枯手抓住邬求言的手臂,“你要带她去哪?” “这里空间太小,必须找一个宽阔的地方才能进行却魇,你随我去主屋。”邬求言头也不回地直奔主屋。老翁无奈只好跟上。 邬求言将女子平放在木床上,又重新给她裹了裹衣服。从随身带的行囊里拿工具的间隙,问向一旁的老翁;“她的姓名为何?” 老翁又开始支支吾吾,话说不利索。 “你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吗?她到底是你们什么人?”邬求言终于忍不住了。 “哎呀,她是我在路边捡来的人。当时不管怎么问,她也不说自己的名字,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她浑身破破烂烂的,我们能给她口吃的就不错了,也没让她干什么。”老翁看着已经有些生气的邬求言,也不敢不说明白。 邬求言不指望从他嘴里能说出些有用的信息,便吩咐老翁找个碗打点清水来。“放在这,你先出去吧。” 老翁看着邬求言的脸色,不敢再多言,关上门便到屋外待着了。 邬求言从布袋中取出一根银针,掀起一边的衣服,拿出女子的左手,这一看更是让邬求言心头一紧,那女子的手腕间一圈暗红色的勒痕,皮肤磨损严重的地方已破皮渗出血水。邬求言又翻开另一侧衣服,右手也是一样的情况。 这老头嘴里没一句实话。邬求言不敢再多想,他怕忍不住冲出去先给那老头几捶。 他轻轻翻开女子的手心,取左手食指一针,将血滴入水碗中,取一节绷带将其包好。而后又换了一根银针,用同样的方法取了自己的一滴血进去。 邬求言右手的食指中指并列,以中指为笔,以碗中两人的血水为墨,在已经准备好的符纸上写写画画。第一笔下笔的血水渐渐洇透纸背。当最后一笔与第一笔合并,完整的醒魂符就画好了。 邬求言拿出最后剩余一指节的蜡烛,将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边打着手诀边念着行火咒:“炎龙携种,飞天欻火。驾景腾云,万圣敬从。炽火灭重,含熹其中。稽此上令,破身火熔。烟随火起,应运无穷。急急如律令。” 那蜡烛‘腾’地燃起一团青色火焰,同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下降。希望能来得及吧,邬求言心想。他两指夹住符篆,将其放在火焰上,火焰像碰见什么可口的食物一样,一口将符篆吞噬。 邬求言在其身侧盘腿而坐,嘴里念念有词,只见从他头顶升起一缕白烟,向着蜡烛飘去,牵着那盘旋在火焰上的符篆的烟,一同钻进了女子的头顶。 邬求言进入了女子的梦里,梦里周遭一片浓雾。邬求言反手将一团青色烟气汇聚手心,燃起一团青色火焰。火焰升至半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辨别方向,随即便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飘去。邬求言拂袖跟上。 “艾艾,你听爹爹的,跟着你姜叔快走。”是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邬求言闻声加快了步伐。 雾气逐渐散去,邬求言此时置身在一座房屋的后院。院中景落别致,眼前的一男一女穿着颇为讲究,应许是地方富庶之家。那女子便是这个梦的主人,那时的她还尚未遭此一劫,看得出是一位出落得十分标致的闺秀。 “不,爹爹,我要跟您和娘亲一起。”女子泪流不止。 “听话,艾艾,你娘亲身在病榻,行动不便。我不可弃你娘亲于不顾。你同我们一道只是无辜枉死。爹爹与娘亲不忍见此啊。你是程家最后的希望了,别留在这。你跟姜叔坐船往西边走,去找到信里的那个人,他一定会收留你。这是爹爹最后的遗愿,你能帮爹爹完成吗?” “爹爹……”女子已泣不成声。 “艾艾,你要记住,爹爹和娘亲永远爱你。”男子疼爱地轻抚着艾艾的脸颊,说完便毅然转身离去。 “爹爹,爹爹!”女子被另一名男子拉走,这人应是姜叔了。 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明确要伤害女子的人,邬求言只好跟着女子的梦境接着往下走。 物换景移,邬求言踏出后门的那一刻,直接来到了码头边,此时已不见姜叔的身影,只剩女子一人登上小船。 不知在船上辗转了几个日夜,女子夜夜不得合眼,似乎一闭上眼那索命的黑衣人便会追到眼前。 任谁见此景也不免心疼这女子,到底是结了什么仇才招此灭门之灾?邬求言黯然地摇了摇头。 眼见飘在上方的青色火焰的颜色又黯淡了一分,邬求言便知蜡烛撑不了太久。虽然在人的梦境中几日时间眨眼而去,但在真正的现实生活中,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艾艾。”邬求言猜测这应该是她的乳名,便轻声唤道。 女子被人突然叫到名字,浑身一惊,但看到是邬求言之后,便安心下来。 “艾艾,你该下船了。”邬求言只能介入推动一下梦境的进度,不然不知道蜡烛还能不能撑到船靠岸。 “好。”艾艾答道。 邬求言跟着艾艾下了船,不知又走了多久。她身上的包袱已不见,也或许她本来就没带包袱。 直到走到一处田里,艾艾已经饿得不省人事,看见田里面有吃的,便什么也不顾的直奔而去,双手抓住什么便吃什么。 邬求言眼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人在梦里也不会感知到所谓的饥饿感,本想再次上前提醒她,让她接着向下走。可正在此时,一声力喝打断了他。 “什么人!竟然敢偷吃我的东西!不要命了!”邬求言听着声音耳熟,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那老翁。 “牛儿快来,同我一起抓住他。”老翁叫来不远处的儿子。 艾艾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目光所及之处所有能吃的东西。 嘴里已经被塞得满满的,喉咙似乎已被没有嚼碎的硬块噎住,口腔里的食物被堵住难以下咽,发出植物尸体滚动碾碎的声音。唾液沿着嘴角溢出,浸湿胸前一片。 邬求言见她的吃相不禁感到惊悚,看她就快要被这些吃的噎死了,心中暗惊,难道她的梦魇是这些食物? 老翁和他儿子见状,立马蹦上前,对着她的背一顿狂拍,在濒临噎死之前,被这两人救了下来。 “还想死在我田里,简直晦气。看我不把你捉去报官。”老翁恶狠狠地说道。 在拉扯之间,老翁似有觉察,“这还是个女的?”说着便低下头,看着女子满脸的脏污不免嫌弃,扯着女子衣袖用力地擦了擦脸。 “长得还不赖。”老翁看了眼他的跛脚儿子,田牛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女子。 “牛儿啊,今天也算走运了,给你捡了个上门媳妇。”老翁和田牛一齐哈哈大笑。 “牛儿,你在此处看着她,我回家拿绳子去。”老翁小跑着走了。 “你叫什么?你有名字吗?”田牛笑嘻嘻地问道。 女子向他勾了勾手,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了什么。邬求言不知她这样做的意义为何,难道是不想让他知道吗? “艾艾,艾艾。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娘子。”田牛兴奋地站起来拍掌转圈。 邬求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再看向艾艾时,艾艾也在看着他,从她的眼里已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到这,一切都清楚了。 梦里三真七假,但艾艾的梦似乎是她的回忆,她已经陷在里面,走不出来了。 “如你所见,阴通大人。”艾艾蹲在地上,低着头,用路边捡来的小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说起话来也声音细弱,“我每天闭眼是梦魇,睁眼便是梦魇成现实。地狱也不过如此吧。而我也没犯什么错,凭什么我要下地狱?” “我可以帮你却除梦魇。”邬求言转头看着一旁还在转圈的田牛。 “那现实中呢?”艾艾依旧不抬头,手里不停地在画。 “我醒来便带你去报官,还你一个公道。只要人还活着,总有解决办法的。”邬求言尽量安抚她。 “报官?”艾艾质问道,手里的木棍应声而断。 转即,她重新又从路边捡了一根合适的木棍,接着涂画,语气轻蔑道:“哼,报官也算是一种了结的方法。可对你来说,此乃下下下策,我不想因为我再罔顾一条性命。” 邬求言一头雾水,不知眼前的女子所言为何。还没来得及追问个明白,脚下的路面便开始崩裂,从天而降的洪水冲毁了良田。 邬求言抬头找蓝色火焰,果然只剩一点莹光了,已经支撑不住他在这个梦境里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得走了。”邬求言也耐不住了,伸手要拉艾艾离开这。 不知何时老翁已经返了回来,手里拿着麻绳正在捆艾艾的手腕。艾艾低着头,不作反抗。 邬求言一边打着手诀,嘴里默念着却魇咒,随即老翁和田牛就原地化作了一缕粉尘。 他不再多言,比说他说不过艾艾,先带她脱离噩梦再说。 此时天与地一片混沌。地面裹挟着田地洪水向上翻涌而去,天空衔接着地面的起伏向下力压而来,地面的裂缝张着口仿佛要吞并世间万物。 邬求言大步上前,跳过一个地面的裂口,一把拉住艾艾的手,单手作诀催动离梦咒。 “谢谢你的外衣,谢谢你。”邬求言只闻耳边一阵呢喃,随即手中一轻,再回头,只见艾艾已坠身地面的裂隙中。 邬求言的下半身已开始化为青烟,见艾艾去意已决,他已明了。 在最后临近消失之际,他念了一个口诀,一阵清风即出,轻拂艾艾的面颊,她带着一丝笑意闭上了双眼。 邬求言深叹一口气,睁开了双眼。蜡烛已燃尽,化为一滩白色蜡油。 邬求言伸手探了艾艾的鼻息,又把了她脖颈的脉,脸色十分难看。 站在窗外的老翁一直提耳听着屋里的声响,见邬求言醒了,连忙开门进屋。 “怎么样,邬阴通。她几时能好?”老翁忙问道。 邬求言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翁一脸不可思议。 “她选择不醒。”邬求言起身收拾东西。 “不醒是什么意思?她要一直睡着吗?”老翁企图晃醒她。 邬求言上前制止了他,“别动她,她已经走了。她在梦里选择了自尽。” 邬求言瞪着老翁,咬着牙齿道,“至于理由,我想你跟你儿子最清楚不过了。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邬求言暗压着愤怒,袖子下拳头握得咯吱响。他从怀中取出钱袋,捏了二两银子放在床上。 “今晚值夜的钱,我不收你的。这二两钱,买个好棺把她葬了吧,算是给你们自己积点德。”邬求言瞥他一眼,只见老翁已经木在原地,脸上没了颜色。 “至于她的姓名和来路我不会多嘴。这件事也不要和外人声张,说不定还能保你们二人性命。”邬求言一刻也不想多待,吩咐完便拂袖离去。 梦里所见,真真假假,不见得艾艾向他展现的都是真实的。 谁对谁错,不是区区阴通该判别的。他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 邬求言提着空洞的灯笼,行至一片黑暗之中。本已停下的雨又开始敲打下来。 啪嗒啪嗒,一声声敲在树叶上,也敲在邬求言的心上。 但,为何偏偏,自己的心头如此愤懑又酸涩,让人无能为力,又让人辗转反侧。 细雨轻轻洇湿肩头。真是难眠的夜晚。邬求言心道。 第2章 第一章 烟花三月,扬州初春。 学堂外,阴暗的拐角处在进行着一场秘密交易。 “周复道,你可知我手里的‘宝贝’是我费多大功夫才抢到的吗?”卜雨靠在墙边,双手交叉在胸前,她口中所说的“宝贝”正冒着诱人的热气。 “我不已经每次都把课上先生发的书给你看了嘛,一册一籍都不曾落下过,还想我怎样啊?”周复道搓着肉乎乎的小胖手,面团般的脸上挤出来的两只星星眼,直对着卜雨手里的“宝贝”发光。 他拼命地呼扇着鼻翼,企图通过味觉把这“宝贝”吞进肚里。 “行,没说你做的不好。正是看在你表现的好的份上,我这才起了个大早,亲自去毛牌楼排队买的这份‘天上地下无可比拟的蟹黄狮子头’来嘉奖你的。”卜雨抬手将周复道渴望已久的蟹粉狮子头肉递了过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周复道说着便深深地嗅了一口。 “此乃人间至味啊。”他感叹完便一口咬了下去。 入口先是蟹黄的鲜甜充斥口腔,随着齿舌与松软的肉丸进一步地咀嚼摩擦,肉香的层次更上一层,让人忍不住地向口里塞更多、更多的此类仙品,终于最后一口也十分顺滑地流进食道,再用舌头对牙缝做一个横向扫荡,将剩余的残党汇集起来,再咽下去,这才是对美食的最大尊敬。 卜雨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角挂着一丝不失礼貌的微笑。 周复道从小便对各种美食垂涎三尺,不仅吃得好,而且吃的也多。 小时候周家当然宠着大胖儿子,要啥吃的无一不满足。但今下已近束发之年,周家看着邻家的男孩都开始抽条长个儿了,唯有周复道却还是一副无美食不欢的样子。再过几年可就要纳妻成家了,也没个别的追求,只一心扑到吃的上面,可把他爹娘急坏了。 于是,家里便开始对其实行惨无人道的减肥计划。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给了卜雨可乘之机,让她有机会用吃的收买周复道。 卜雨心想,对美食的热爱怎么不算一种追求呢?她对此表示理解和支持。 “好吃吧?”卜雨看着周复道一脸满足的表情问道。 “好吃好吃,我爹妈在家都不让我吃一整个呢。”周复道感叹道。 “我对你好吧?” “好好。”周复道此时只有被收买的仆从的嘴脸。 “那再帮我一个小忙怎么样?” “好好。卜姐您说?” “我听说,过几天你们就要小考了?”卜雨眉头一挑。 “是,你看我的经卷也知道,到我们这个阶段的理论知识已经都学完了,这次小考可不是考纸卷哦,是邬先生会带我们到梦里去,真正地体验却魇。”周复道虽说只对吃的眼开,学习也不咋地,但对第一次进入梦境也不免充满好奇,说到这也不免激动起来。 “这是第一次实操课,我可是像期待蟹粉狮子头一样期待这次小考。”他小小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既然如此重要,那我也要去。”卜雨也被周复道的激动感染了。 “你?你哪能进去?别开玩笑了。你又不是学生,而且还是女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周复道连连摇头。 “那有什么关系?我扮成男的不就好了。到时候都一样的衣服,在梦里,脸也不是那么的清晰,先生哪能一下子就认出来?”卜雨争辩道。 “那好,你可以扮成男的,但我们小考的时候,你又不在,没办法跟我们结联,也进不去梦境,还是没办法。”周复道看着卜雨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下肯定没法子了。 “谁说我进不去梦境,我不还有你吗?”卜雨笑眯眯地看着周复道,后者一阵恶寒。 “你,你想怎样?”周复道支支吾吾。 “你先别怕,听我给你分析。”卜雨拉着周复道去了一个更为隐秘的角落。 她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才继续说道:“此届参与考试的学生人数得有三十余人吧,带教的邬先生一定会去,但学生人数之多,为了防止意外,肯定还会有两到三个先生一起。这人数太多了,肯定不会是直接找个人,进入他的梦里,这样操作对那个人来说太危险,他很有可能承受不住,在梦里崩溃。所以,我推测,这次小考的地点肯定是在虚拟境里。同时为了更接近实际情况,考试时间也只会选在入夜时。” 卜雨一顿,看着周复道,似是寻求一些回应。 “虚拟境?这也只在书上见过,现实中哪有?”周复道反问道。 “当然了,虚拟境造起来多麻烦,一般有直接可以进入的梦境谁还进虚拟境。但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毕竟你们三十多个人要考试。总不能都挤到一个人梦里去。”卜雨耐心地解释道。 “行,你前面说的没错。但是最关键的,你怎么与我们结联?”卜雨心想周复道终于问了个有用的问题。 “这个也简单。结联的方式无非两种,除了日常使用最多的最普遍的物联外,还有另一方法,你说是什么?”卜雨适时地跟听众互动一下。 “还有什么啊?”周复道小小的眼睛里充满大大的疑惑。 “哎呀,笨蛋。是血联啊。上课到底有没有好好听讲,怪不得邬先生在你的书上做了那么多笔记呢,你真是……哎,算了。”卜雨看着他胖嘟嘟的脸,也不忍训斥他,何况还要托他帮忙呢。 她接着分析道:“你想想你们三四十号人一起涌进虚拟境,如果只靠物联肯定不稳定,这时候,就一定会采取更稳定、更具有效力的血联。”卜雨胸有成竹,既然采取血联,那进去反而更方便了。 “所以,你要做是只需在小考集血的时候,把我的血跟你们的混在一起,那我不就轻轻松松地进去了?倒更省事。”卜雨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不行!肯定不行的!”周复道连连否定道,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卜雨。“这要是被发现了,我肯定要记大过的。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跟着我们一起进虚拟境呢?要学却魇的话,也可以进别人的梦里啊。”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周复道?我一个无师无证无出处的“三无阴通”算哪门子阴通。况且阴通入梦必须是在双方知情的情况下才可以进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偷渡被梦主人发现,可是要被画下来上通缉榜的,一辈子都在阴通黑榜上,谁还敢用你,更严重的还得去坐牢,你想让我坐牢啊?”卜雨挥着双手,越说越激动。 “那就找同意你进入他梦里的人,不就行了?”周复道还是不肯松口。 “那你让我进你的梦,行不行?”卜雨摊着手,无可奈何道,“把你的梦借我练练手。” “那,那更不行!你再把我给弄精神失常了咋办?”周复道连连向后退,在距离上想离这个危险分子远一点。 “你也知道不行啊,那还让我进别人的梦?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进虚拟境练习却魇,其他方法一概不行。你要是能成功把我带进虚拟境,我就包你半个月的蟹粉狮子头。”卜雨使出了杀手锏,试探着周复道的底线。 “这不是蟹不蟹粉的问题,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大过啊。”周复道竟然罕见地拒绝了美味的狮子头。 “那你私下里偷偷用经卷换了我一年的狮子头,这些都是小问题喽?”卜雨不以为然道。她正看着自己前两天新做的指甲,蔫粉的凤仙花染的指甲,衬得她的双手更加白皙。 “你,你威胁我?”周复道回过神儿来,登时紧张的满脸通红,顿觉这个女人实属蔫坏。 “你要搞搞清楚自己的立场,现在我们是一个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卜雨露出邪恶的嘴脸。 “谁跟你一损俱损。”周复道说着就要离开,怎么着也不敢与虎谋皮了。 他绕过卜雨向外快步走去。卜雨见状也不拦他。 “两,个,月,的蟹粉狮子头!” 周复道停下脚步,攥紧拳头,舔了舔嘴唇,似乎还能感受刚刚的蟹粉狮子头的温度。虽然还是接着向外走,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卜雨深吸一口气,“再加上五,次,毛牌楼的满,汉,全,席!” 卜雨翻着白眼,她吐出的每一个字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压岁钱经此一役,几乎亏空。 周复道终于不再向前走了。 气氛安静了下来。 一阵风吹过,堂前的樱花树稀稀拉拉地洒落一地的花瓣,有几瓣被风卷着飘落在卜雨的发间。 周复道猛地一转身,突突地走到卜雨的面前。 “卜姐,你知道的,我在乎的不是什么蟹粉狮子头,而是……” “行行行,我都知道。那就这么定了。”卜雨的心现在在滴血,可没心情听他这些漂亮话。 “只是……”卜雨看周复道还有一丝犹豫。 “放心吧,我进入虚拟境之后,一不随便说话,二不随便动手,三就算被发现了也绝不会供出你。我会一口咬定是我自己进来的,不会拖累你的。”卜雨又补充道,“我对天发誓,要是我泄露半点,我就无家可归,在外流浪行了吧。” 卜雨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不该拿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发誓的。不过好在在她的软硬并施之下,周复道喜滋滋地答应了。 见他走了,卜雨直呸呸,指着天说,“我反悔了,我不发誓了。”她看着这明媚的天气,也不知道老天听见几分。 第3章 第二章 转眼到了小考,确实如卜雨分析的那样,小考是在当天晚上进行的。 坐在周复道旁边的学生激动地拍了拍周复道,“复道兄,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这次考试竟然真的在虚拟境!” 周复道一脸神气道,“那是自然,像我们这么多人,不进虚拟境,难道进别人梦里不成?万一有点失误,就很容易把别人搞精神失常的。” “是是,说得对。”那同僚笑着附和道。 周复道正和身边的同僚谈着自己的分析,那套说辞当然也是卜雨那天同他讲的。 他们正猜着有哪些老师会跟着一起进虚拟境,邬求言便走了进来,学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邬先生一定会同我们一起吧?”其中一个人小声地问道。 “那是自然。”之前同周复道交谈的那名男子也学着周复道的口气说道,“只有邬先生同我们一起,我才放心啊。” “怎么说?”一旁的接话问道。 “毕竟我平时上课学的不怎么扎实,真要遇到了什么情况,我还是相信邬先生能救我小命一条的。”那人唏嘘道。 周复道也暗暗点了点头。 “好,各位稍安勿躁。”邬求言将自己的随身包裹和端着的水放在了讲桌上,朝着底下的学生说道:“本次考试将于半个时辰后开始,这次进入虚拟境中所采用的结联方式,会与我们平常所使用的方式有些不同。所以我们这次采用的方式是……” 邬求言语气微微一顿,底下有学生已经会意,齐声喊出:“血联~” “不错,是血联。”邬求言感到甚是欣慰。“所以接下来,我喊到名字的,上来取一下血。其他人先耐心等一下。”邬求言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他的工具包。 他先从包里取出一个竹筒,打开盖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银针,银针下浸满了酒精的棉花。随着盖子的打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蔓延开来,这就是取血的工具。邬求言又从包里拿出一卷纱布和一把剪刀放在一旁,这是止血的工具。 “冯一郎。”邬求言准备好之后便开始念名字了。 周复道见此开始紧张起来,不时地摸着怀里的小瓷瓶,捏住,又松开,又捏住,又松开。他回想起白天在毛牌楼里吃满汉全席的时候卜雨嘱咐他的话。 毛牌楼—— “周复道,把你手伸出来。”周复道刚点完菜,卜雨便拿了个小瓷瓶出来。 “这是什么,里面装的啥?”周复道好奇地问道。“难道是新出的零食?” “除了吃的,你脑子还有别的东西吗?”卜雨说着从怀里拿出个针线球。从上面拔了一根针下来,朝着周复道挥了挥。“取你的血啊。” “奥~难道这瓶子里装的是你的血?然后取我的血混在里面。”周复道称赞道,“确实是个好方法。”说完便将自己的手指伸了过去,卜雨捏着他的小胖手,利索地扎了一针,滴了两滴血到小瓷瓶里。又扔了块布给他,让他自己擦擦。 “倒是挺痛快的。”卜雨摇晃着瓶子,将血融合。 “那是,在吃的面前有什么不痛快的。”周复道难得爽朗答道。 “不过,我拿着瓶子去,会不会太突出了,万一是现场取血呢?”说话间,第一道菜已经上来了。 “烫干丝咧,两位慢用。”小二唱曲似的报着菜名。 周复道闪着星星眼,搓着小胖手,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刚想下筷,又停下来看着卜雨,做出个“请”的手势,“卜姐先吃。” “你吃便是,这次帮我这么大忙,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不必客气。”卜雨看着他那等不及的样子,笑着说道。 “卜姐,您大恩大德,小弟记着了。”周复道说完便开始了光盘行动。 卜雨看他吃得欢天喜地的,没忍住笑了起来。“你可真喜欢吃啊。为什么这么喜欢吃东西?”她没忍住问了出来。语气里只有疑问,没有半点歧视。 “人总要有点喜欢的追求嘛,要不日子多没盼头。”周复道讲起道理来,也是拿捏起来了样子,“喜欢吃的,很简单,这样每天都有机会开心。这就叫人生大道,至简为尊。” 卜雨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套人生哲理。” “行了,别说我了,你还没说我怎么把这瓷瓶混进去呢。” 卜雨嘴角微微上扬,一副奸计在胸的样子。“是时候考验一下你的演技了。” “复道兄,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差?”那同僚颇为关心地问道。 此时,周复道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额角甚至渗出汗来。 “我,我,我晕针啊……” “啊,那这可如何是好?你要怎么取血,可有所准备?” “周复道。”邬求言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周复道紧张地打了一个哆嗦。 “准备倒是准备了。孔捷兄,可否麻烦你同我一起上去?”周复道试问道。 “没问题。”刚刚一直同周复道攀谈的同僚名为孔捷,周复道平日里虽跟他没有太多交谈,但关键时候不吝于帮忙,是个好人。 周复道决定一会儿进了虚拟境跟着他,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也好有个帮衬。 孔捷说完便起身扶着周复道。学堂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两人身上。 “没事,我还是能自己走的。”周复道抬起袖子抹了抹汗。 “你们有什么问题吗?”邬求言见这两人走上来,关切地问道。 “邬,邬先生,我,我其实……”周复道眼神闪烁,始终不敢看邬求言的脸。 孔捷拱手上前一鞠躬,开口道:“邬先生,是这样的,复道兄他,他晕针。” 邬求言转过头看着周复道,“当真如此?” “如此,如此。”周复道连忙应和道。 “既然晕针,不看便是。一扎一取,很快的。”邬求言不以为然,捻起针来,作势让周复道伸手。 周复道见形势不妙,只能使出绝活。他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却怎么也不敢看邬求言手上的针。 “万万不可啊,先生。我不仅晕针,我还晕血。”说着便从怀里掏出小瓷瓶,“您可不知,今天为了采两滴血,我晕了一下午没醒。要是一会儿晕倒,这还怎么考试。我真的非常重视这场考试,请先生便依我一次吧。” 底下的学生听见了,都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周复道不知是真怕的,还是紧张的,此时汗如雨下。 邬求言面无表情,看着周复道躬下身子的头顶,问道:“你怎知这次考试会采用血联?” 周复道低着头,使劲回忆那天卜雨对他说的分析,“是因为我们人太多,如果仅凭物联的方式一起进入虚拟境,很有可能导致联结不稳定。而血联更稳定、更具效、效力。” “对,邬先生,复道兄也是因为自身原因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他真的很重视这次机会。”一旁的孔捷帮着打圆场。周复道在心里默念,再多说点,再多说点。 “哦对了,复道兄还不仅是猜中了血联的方式,他还猜中了这次我们不进梦境,而是进虚拟境。他真的对这次考试做了十足准备。看在他这么用心的份上,先生您就让他跟我们一起吧。” 周复道已在心里感谢了孔捷千百遍。孔捷你太给力了! “哦?当真如此?”邬求言似乎是有了兴趣,对着周复道问道。 “只不过是偶然猜中,巧合罢了。不足为齿。”周复道的心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看来你平时功课学得不错。”邬求言夸人也不带笑一下的。 “哪里哪里,是先生教得好。” “你把瓷瓶放下吧。”邬求言收起银针。 周复道如获大赦,麻利地放下小瓷瓶,又拱手一鞠躬,“谢谢先生。”话说完,刚要转身离去。 “等等。”邬求言捏着小瓷瓶,若有所思。 周复道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不知为何,他看着邬先生嘴角微微上扬,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怎么了,先生,还有别的事吗?” “这次考试你先不用进了,改日我单独找你考。你们先回到座位上吧。”邬求言轻声对着周复道说,不带着一丝愠气。 “下一个,赵寒。”说完便开始叫其他学生的名字。 “周复道你过来一下。”邬求言看着一脸无望的周复道,不为所动。 周复道走到邬求言的身侧,俯身在他耳朵边说了什么,只见他的脸色愈加涨红。 其他的同学用可怜的眼光,目送周复道回到位置上。 周复道一屁股坐在位子上,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完!蛋!了! 他坐在位子上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监考的老师走了过来,悄声安慰他道:“莫要慌,并不是取消了你的资格,只是邬先生考虑到大家的安全,才慎重择慎啊。” 邬求言已带着两名带教先生和学生一起进了虚拟境,剩下的这位老师留在学堂内监考兼护身。 “先生,我内急,先去出个恭可以吗?”周复道醒过神来,他现在还有件要事得做。 “去罢速速回来。”先生点了点头。 周复道拱手鞠了个躬,便急忙跑了出去。 “卜雨,卜雨。”周复道跑到学堂外的小林子里去,冲着黑漆漆的树林子喊道。 “哎呀,早知道挑个灯就好了。”周复道自言自语道。他摸着黑继续小声地喊着。 “卜雨,卜雨你在哪?” 突然间,周复道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周复道吓得捂着嘴,好险没一嗓子嗷出来。 “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跑出来了?”卜雨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周复道虽然看不清卜雨的脸,但听见了她的声音,眼头一阵酸涩,一句话还没说,竟直接哭了起来。 “到底是咋了?怎么还哭了?发生啥了?”卜雨见状顿时手脚慌乱,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搁。 突然想起自己从家里偷偷溜出来时,还顺手拿了两个肉包子作晚饭。她今晚也是演了场大戏,在家里佯装身体不舒服直接回房睡觉了,可实际是连晚饭都没吃直接翻墙跑了出来。 “别哭了,我这还有两个肉包子你吃吗?”卜雨咽着口水,肚子也饿的咕咕叫。 周复道搓了搓眼,肉包子他没看见,但他闻到肉的香味了。 “我们一人一个吧。”周复道渐渐地不哭了,还算平静地说道。 “好。”卜雨也不客气,因为她此时也饿得要命。 第4章 第三章 在黑暗里,他俩并排坐在地上。卜雨刚吃完两口,周复道那边就开始说话了。 “卜雨,这事儿暴露了。”周复道小声地说。 “嗯,我知道。要不现在我们都已经在虚拟境里了。”卜雨感到失落。 “卜雨,不止这件事,其他的邬先生也知道了。” 卜雨咬了口包子,口齿不清,“什么其他的事儿?” “今天中午,邬先生在毛牌楼看见我们了。刚刚取血的时候,邬先生问我,‘毛牌楼的蟹粉狮子头好吃吗’。” 卜雨包子也不嚼了,整个人呆在原地。 周复道晃了晃她的胳膊,“你不知道,我听见邬先生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都要停跳了。”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顺了顺自己的胸口,仿佛这句话对他的冲击尚未消弭。 “邬先生还有没有说别的?”卜雨生生咽下去满口的包子。 “邬先生还说,说明晚让我带你一起到学堂。他就不把这件事告诉咱爹娘。要不,他就要请爹娘去。你爹爹对你好,定不会打你,可我爹娘要是知道了,可得扒我一层皮啊。”周复道欲哭无泪,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卜雨的脸,虽然看不见。 “你先别着急,先生有没有说去学堂做什么?” “我不是营造了个怕针怕血的人物形象嘛,他让我明晚单独找他进行考试。到那时候,也就不用采血了。” 周复道见卜雨不说话了,以为卜雨是把他当成告密的了,连忙解释道:“卜姐,我可没把你说出来。但我估计邬先生他指定是从哪听说了你的名字,认识了你,所以他直接让你明天跟我一起过来。” “卜姐,你明天来不来啊?你要是不来的话,我不知道要记个什么大过啊。”周复道说着,眼睛又湿润了,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 卜雨隐隐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她试着回忆和周复道的种种过往,总感觉哪里有块突起在硌着自己。 “周复道,你的功课在班里算是什么名次?”卜雨在黑暗中缓缓开口。 “我的功课?”突然被问到功课的周复道,有些窘迫地答道:“三十余人里,排在二十名左右吧。” “那这么算来,你后面还有十多个学生。邬先生对他们也很照顾吗?”卜雨接着问道。 “邬先生他人很是挺好的,对我们一视同仁,有问必答。你说的照顾是什么样的照顾啊?”周复道不明所以。 “我知道邬先生人很好,但我的意思是,他也会在其他学生的书册上做详细的注解吗?你给我看的那些书册经卷,上面的注解都是邬先生标记的对吧?如果其他同学没有,但偏偏你有,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对你如此特殊对待?” 卜雨此刻的心里,说不慌是假的。早在周复道来找她之前,她在小树林里等待入境的时候,紧张到心跳加快,呼吸都要加快频次。 但直到她看见学堂那边一阵蓝色荧光亮起,渐渐发散包裹整个学堂,又眼看着它渐渐回笼消失不见,自己念了几遍的入境令都没起作用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是计划失败了。 但或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周复道捎来的口信验证了这个想法。 “放心吧,既然邬先生这么好,必定不会忍心记你大过的。他若要惩处你,就不会再给你一个机会,对你单独考核的。把心放肚子里吧。”卜雨安慰他道,对此事,她有六分把握。 “你的意思是,邬先生他器重我?”周复道思索半天,也只能得出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器不器重的不好说,但如果是要记过惩处,应该还没到那地步。”卜雨虽然猜不到邬求言叫她去的意图,但她知道,这次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这么肯定?那你可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周复道可得拉好这个伴一起。 “那这次行动失败了,你答应请我吃的东西怎么算?”周复道小心翼翼地问道,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吃了卜雨好几顿饭了。 “那都好说,这次失败,下次补上不就行了?”卜雨终于有心情接着吃手中的包子,虽然已经凉透了。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周复道感到无名的紧张,在卜雨手底下干活儿,顿顿饭都不是白吃的。 “就明晚吧。你再帮我一次,我要向邬先生求师。”卜雨在黑暗中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周复道被惊地一时说不出话来,也跟着站了起来,“现在已经很少有女学生学这个了,你就那么想入这行?” “不是你说的嘛,人生总要有点追求。而这就是我现在喜欢的东西。”卜雨接着说,“你也说了,邬先生是一个很有品德的先生,那我就去求求他,看看他收不收我。有些东西,试了才知道。你若不去争取,便永远轮不到你。” 卜雨越说越有劲,周复道越听越觉得离谱。他并不是歧视女生进入这个行当,而是觉得明明卜雨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捡一块短木板来打造自己的木桶?这注定是一条极难走的路。 “既然如此,我就不劝你了。有什么需要我的,你同我讲,我一定帮你。”周复道对此感到不解,但看在吃的份上,他不会说什么。 “那谢谢你了。”卜雨笑着回复道。 正此时,学堂那边的蓝色荧光没有任何征兆地又一轮爆发开来,天空一片清亮。周复道望向卜雨,蓝色荧光犹如烟花一样绽放在卜雨的脸上,不知为何,周复道的心跟着停跳一拍。 他连忙打了一个嗝,想要掩盖住一时的失态。膈肌代替心脏做了一次心肺复苏运动。一晚上,好多事已瞬息万变。 周复道回到学堂后,心思已经不在考试上了,他开始回忆起与卜雨初遇的时候。也就是在他八岁那年,卜雨一家搬来了扬州,正是卜雨的父亲卜丛新官上任扬州太守的时候。他们家算是扬州富户,在迎接卜从一家的到来之时,作为代表中一员受到了新太守的接见。 在接风的宴席上,那时白白胖胖的周复道格外招人喜爱,卜丛便问起周复道的年岁,巧的是,周复道和卜雨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只不过周复道早了卜雨三个时辰出生,两家父母觉得颇有缘分。 卜雨便被太守夫人要求叫周复道哥哥,卜雨老实地叫了声“复道哥哥”。而周复道却沉溺于桌上的美食无暇顾及卜雨。 直到挨了他父亲一耳刮子之后,方才忍着眼泪答道“卜雨妹妹好。”周复道看着眼前眨巴着水盈盈大眼的卜雨,由衷地开口夸道,“妹妹的眼睛真若葡萄般晶莹剔透,教人好生欢喜。” 此言一出,两家都乐得合不拢嘴,周复道也因此逃过一劫。而卜雨脸上一阵绯红,这是她第一次叫周复道哥哥,令人唏嘘的是,这也是最后一次。此后只闻周复道“卜姐卜姐”的呼唤,却再无卜雨的“复道哥哥”。 回家的路上,卜雨脚步轻若浮云,什么饥饿,什么失落,统统一扫而空,只剩下对明天晚上与邬求言会面的期待。 卜雨家坐落在城中的偏西北角,并不是城中最好的地角,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偏离中心了。卜丛每天从家里去衙门上值,来回路上都要花费不少时间。 卜雨就算心情再好,但这么晚回家也是第一次,离家越近,心中更发毛,因为自己的家实在是太偏了。 正当卜雨能够看到卜府影子的时候,并没有如她想的那样是黑漆漆的,反而灯火通明,像是出了什么事。 卜雨心下直打鼓,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一晚上两件事都落空,这也太倒霉了。 她本想按原计划走西墙,爬树翻墙回家,那边是离她屋子最近的地方。可还没等走到家门口,便被她三哥逮了个正着。 “五妹,你去哪了?大晚上的,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卜竹骏认出她后,提着灯笼向她跑来。“你知道家里多担心你吗?没受伤吧?”卜竹骏拿着灯笼把她浑身照了个遍。 “我没事,三哥。我就是出来吃夜宵来着。”卜雨话刚落,肚子就反抗似的发出了大大的一声“咕噜~”。 卜竹骏根本不信,“你出来吃夜宵还用得着让刘二丫去你房里睡吗?你跟三哥说实话,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去学什么阴通了?” 卜雨没有正面回答卜竹骏,只是问:“二丫没事吧,父亲有没有怪罪她?” “父亲怪罪二丫作什么,是你指使人家的。有时间管别人,不如想想怎么跟父亲交代吧。”卜竹骏拉着她往前厅去了。 卜雨看着前厅坐满了人,这一家人都在这了。 “五妹,是五妹回来了。”最先看见他们的是卜家二女儿卜兰,算是卜家儿女里跟卜雨玩得最好的。 卜兰这一喊,全屋的人都站了起来,但卜丛似没听见似的,依旧坐在上位不动。其他人也不敢有所动作,只是看向卜丛,又看向卜雨。 卜雨看这架势,今晚应该是没那么容易过去了。她走至前厅中央,话未说,先扑通一声跪下。 “父亲、夫人,雨儿回来了。雨儿知错了,愿领家法。”卜雨跪在地上,立着上半身,低着头不敢去看卜丛。 “回来就好,雨儿,快起来,没人要罚你。”卜丛正房夫人苑氏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人没事就好,快起来吧。” 卜兰听她母亲放话了,便要上前去扶卜雨起来。 “叫她跪着。”此刻一语不发的卜丛终于开了口。他看向跪着的卜雨,脑袋虽低着,背却挺得直直的,倒不像是认错的样子。 “别在这跪着,去你母亲房里跪着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母亲。” 卜丛作为一家之主,一州之长,掀起的袖风都带着威严的气息,不由得让人退避三尺。但此刻他竟红了眼眶,或许是怕被别人发现,他说完便起身去了书房。 卜雨自始至终没敢看他爹一眼,只是听卜丛说到她的母亲,她才抬头,可看见的只是卜丛离去的背影。 卜雨跪向夫人苑氏说道:“是雨儿顽劣,让夫人、姐姐、兄长担心了。雨儿这就去领罚,请夫人、姐姐、兄长早点歇息,莫挂念。” 卜雨说完便磕了个头,起身朝着自己的院子去了。 第5章 第四章 出了前厅,刘叔正举着灯笼候在门口。卜雨上前打着手语问刘叔:“二丫没事吧,父亲有没有责罚她?” 刘叔摇了摇头,指着她问她有没有受伤,卜雨也对刘叔摇了摇头,接着打手语向刘叔解释道:“是我让二丫假装我去我屋里睡的,你不要怪二丫。” 刘叔笑着摇了摇头,他也知道这是卜雨的点子,他不会怪他孙女二丫。刘叔把灯笼递给她,弓着身子退下了。 卜雨一个人打着灯笼,向着西院走去。 “竹骏,既然雨儿已经回来了,就不用出去找了,吩咐大家回去睡觉吧。”苑氏扶着额头,一脸疲态。 “是,母亲。剩下的交给儿子来,您同二姐先回去休息吧。”卜竹骏边说着,苑氏带着她女儿卜兰已向屋外走去。 卜竹骏的笑容就这么凝结在脸上,直到一行人的衣角消失在门外,眼底闪过一瞬的厌恶,但转即又恢复到平日里温和三哥的形象。 卜雨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确切地说,是她和她母亲的院子。 之前卜家在都会之时,卜雨的生母因病过世,但是卜丛并未将卜雨母亲的旧物扔掉,反而房间一直按照着卜雨母亲去世前的样子维护着,哪怕是搬到扬州之后,房屋的摆设陈列一如既往。 卜丛虽不经常过来,但却一直保留着。 苑氏夫人曾旁敲侧击好几次,留已逝之人的旧物会让其不得往生,让卜丛还是遵循礼制处理掉吧,但劝说多次未果,也不好一直揪着不放,只好随卜丛去了。 卜雨刚踏进院子,就看见自己屋外站着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见卜雨提着灯进来了,忙朝她跑了过来。 “小姐,你回来了。可急死我了,没出什么事吧?老爷有没有责罚你?” 是刘二丫,她一直在院子里等卜雨回来,此时衣服上已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我听三哥说父亲没怪罪你,我才放下心来,这一遭也是吓着你了。” 卜雨牵起二丫的手安抚她,令她惊讶的是,二丫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卜雨心疼地攥紧二丫的双手,细声道:“没事没事,我这不回来了吗?莫要紧张了。”安抚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肩膀,又抚了抚她的后背。 “我真是不该答应你那荒唐主意,想来是我脑子糊涂了。” “哪是你脑子糊涂了,是我净出些馊主意,”卜雨补充道,“放心,以后万万不会了。” “这事真就这一次。你可不知卜老爷进屋的时候,我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我当下就在想,与其被发现,还不如让我死在这床上。” 二丫这次真的是吓坏了,说这话的时候身体都跟着颤抖。 当卜丛晚上下值,听说女儿卜雨身体不舒服,甚至到饭不能食的地步时,想要亲自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却没曾想到了之后,女儿床上另有其人,对卜丛也是不小的惊吓了。 卜雨的灵机一动,却是全家人的惊吓的源头。 “父亲就是这么发现你的?”卜雨觉得自己这次做的确实太过分了,她真的应该跟父亲好好赔个不是。 “是呢,老爷是关心你的。”二丫答道。 “你见我回来了,总该放下心了,快回去歇着吧。”卜雨把二丫送出了院子。自己转身朝着母亲的房间走去。 她在门口站定,手搭在门扣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推门进去。 推开门,房里的一切与儿时的记忆重合。 她看见母亲趴在摇篮旁,拿着手中的纸人在逗襁褓里的她开心;她看见母亲站在书桌旁,把着她的手,教她拿着毛笔临帖习字;她看见母亲跟她躺在床上,母亲跟她讲年轻时云游四方的逸闻趣事…… 直到目光触及到桌上的牌位,墨字刺入眼帘——卜府侧室蓝氏之灵位。 卜雨的眼前已不再清晰,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来,啪嗒啪嗒滴落在地面上。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憋着半口气,在这寂静漆黑的夜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声都是那么的震耳欲聋。 直到喘的一时间吸不上气来,卜雨扶着桌子软趴趴地跪倒在她母亲的牌位前,明明没说什么埋怨责问的话,可房间里却充满着委屈与苦涩的味道。 母亲,你为何早早就先我而去?为什么不能再多陪我几年?我好想你啊,母亲。 卜雨哭到力竭,头都晕晕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倚着桌子睡过去了。 卜雨之后回忆起这一天来,一整天可以说是一直在倒霉,而且倒的都是天大的霉运。 但唯一让她值得怀念的,也就是那日晚上,她哭累了倚在母亲的牌位旁,做了一个好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唤了她一声“小雨儿”。 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天还灰蒙蒙的,早上的雾气还浓。 卜丛还是放心不下,赶在去衙门上值之前来看卜雨一眼。 果不其然,卜雨当真跟她母亲一样的倔强,让她跪着她还真在地上待了一晚上。 小小的一个人缩在桌子旁,泛红肿胀的眼圈说明昨晚发生了什么。 卜丛无奈地叹了口气,上手晃了晃卜雨。 “雨儿,雨儿。”语气轻地过分。 卜雨虽睡着,但也没睡踏实。卜丛开门进来的时候一阵凉风跟着窜了进来,她已经有所察觉了。 此刻她真想自己是真的睡死过去。 卜雨睁开眼睛,看着她父亲,皱着的眉头,关切的眼神。她也知她父亲的不易。 “父亲……”卜雨昨晚还想着跟父亲道歉,但真面对着父亲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雨儿,或许是为父平日里对你要求过甚,才让你生出如此逆反之心?” “并非父亲过错,是女儿过于娇纵,做事情不考虑后果,让父亲担心。”卜雨说话间又跪了起来。 卜丛不语,只看着卜雨的头顶,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来,像是泄了气一般。 “雨儿,你可知你母亲蓝氏生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吗?”卜丛的目光不再放在卜雨身上,他看向蓝氏牌位。 卜雨确实不知,她小时候虽听过蓝氏讲年轻时候的事,但从未透露过自己是做什么的。 难道母亲之前还从事过什么营生吗? “雨儿不知。” “你母亲年轻时曾是一名阴通。”卜丛平静地说道,“而且她的本领是相当的不一般啊。”说到这,卜丛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卜雨只听了第一句,一阵耳鸣袭来,震得她头皮发麻。她摇了摇头,渐渐恢复听觉,好歹接着听他爹说了下去。 “……年轻的时候,我长期受噩梦困扰,你祖父祖母求遍了无数的人,不管是民间的阴通还是官家的寐官,治的总是不彻底,还是会反复发作。直到你母亲云游到都会,或许是她云游的钱不够了吧,听闻卜家高价寻医治我的病,便来了。”卜丛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了往昔。 东边的太阳似出非出,驱散了些许黑暗,映照得屋子里更亮堂些。卜雨看她父亲的脸,也更加清晰。 “这一待,便是六年。有她的这六年,我便不曾有过噩梦。这期间,我们成了亲,也有了你。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的满足和幸福。” 卜雨看着她父亲眼里闪着的光,仿佛他说的幸福也都历历在目。 “可即便如此,你祖父祖母并不认同她。不管是从出身还是她作为阴通来说,在他们眼里,甚至不配做我的侧室。” “我拗不过他们,那时你母亲正怀着你,要是继续住在家里,我都担心你母亲气郁保不住你,便下决心跟你母亲搬出来住。我到现在还庆幸做了这个正确的决定,我们一家三口人度过了无比幸福的四个年头。” “可世事难如人愿。阴通这行,对女人来说,像是水火相碰,势必不相容。你母亲早年间入行甚早,颇有天赋,但可惜在女儿身,学愈精,身愈伤。在生你之后,身体已是亏空,即便不行阴通之事,也终究未逃过阴通这行对她的反噬。”卜丛说到这,声音已有些不稳。 “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就问你母亲,为何偏偏选了阴通这个行当,若是不学这个,是不是就可以同我自然老去?”卜丛转过去身子,一手撑着桌子,也撑起自己日渐年迈的身体。 “可你母亲是同我这样讲的,她说:‘如你所说,这只是一份行当,行当难道还分什么性别?我想修便修了,没什么理由。再说,若是我未修阴通,又怎能遇见你,还有了我们的雨儿,更是一起度过这几年的神仙日子?我已知足。’” 到此,卜丛已把他与蓝氏相遇相爱的故事讲完了,他们相处的时光就如烟花般灿烂炫目,但也短暂易逝。 而卜雨也从父亲口中,知晓了母亲不为人知的一面。起码是她所不知道的,因为自从母亲过世,卜丛与她回归卜府之后,再没听到过府中一人提起过母亲。 唯一证明母亲存在过的证据,只有这间屋子和她卜雨本人了。 卜雨心里难免酸涩,回想起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 父亲在学业上待她十分严格,比之要去科举的三哥有之过而无不及。不仅要读功课,女儿家要学的琴棋书画,卜丛无一不要求卜雨达到高标准。 大夫人苑氏表面上将她视为己出,可她能顾得上她自己的两个女儿就不错了,不苛待她,已是万幸。 二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卜雨自打来了卜府之后,这些年里见她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这些兄弟姐妹,比起大人还好些,大姐卜梅已出阁,二姐卜兰只大她两岁,她们倒是能玩得到一块去。 三哥四姐本是一对双生胎,可四姐未出月便夭折。三哥卜竹骏,只是如兄长般客客气气待她。 至于祖父祖母,才是真正地不待见她,好在卜丛也不会让卜雨独自面对他们。 卜雨像是这个家的长期宿客一般,游离在这些所谓的家人之中的局外人,从来没有什么家常话是同她讲的。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除了父亲,没人会管她,只要达到父亲的要求,她的生活也是挺自由的。 卜雨听着卜丛的娓娓道来,这也是他们父女俩在蓝氏过世之后的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推心置腹。 卜丛接着说道:“我讲这些,是希望你知道,你母亲很疼爱你。如今,该来的还是来了。今天,我就当着你母亲的面,把她对你的交代告知与你。至于你的选择,我便不再干涉。” 第6章 第五章 卜雨闻此,抬头看着他父亲,鼻头微微一酸。母亲对她的交代?母亲对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 “雨儿,你母亲说,若你今后长大成人,按部就班地入学读书,应媒嫁人,我便不同与你讲这些。但若你跟你母亲一样迷恋此道……” 渐渐地,卜雨恍惚中仿佛听到是母亲在对她讲话。 “小雨儿,如果你有心入阴通此道,你就想想母亲,母亲就是你未来最坏的结果之一。这门道,对女人来说,十分的不容易。但若即便如此,你依旧一意孤行,我便不拦你。” “你有这份天赋,我能看出来,你可能不记得你小的时候,那时你刚能攥住笔,按说应是胡乱涂画的年纪,但你却能照着我书中的符篆画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我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担心,作为一名母亲,我真的非常害怕我珍爱的女儿未来走上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但作为一名阴通,我又十分地惊喜,我竟然生下一个如此有天赋的女儿。” “我不禁想,你若修习这条路,会不会比我更有长进,比我更加优秀?凭你的一身本领,会不会帮助更多的人摆脱困扰他们的梦魇?甚至成就一番不敢想象的事业?我不知道,我大概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卜雨听到这,双手紧攥着,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激动的心情无以言复,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头紧得发不出声来。只有泪水在悄无声息地沿着脸颊肆意流淌。 “小雨儿,想好了,就去做吧,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母亲都支持你。当然,如果你跟我一样,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一试,那就试吧。” “不要在乎其他人说什么,爱你的人会永远支持你。你父亲这边就交给我吧,我会在梦里说服他的。你就只管做就好了,做你喜欢的,做你真正想要的。” 卜雨终于忍不住了,喉咙撕裂般地哭着、喊着,仿佛宣泄着积压了一夜的苦楚。 不,不止一夜,是数年的委屈、愤懑、虚假、伪装,在此刻,再没有一丝的防备,全数倾泻了出来。 屋外树上的雀儿被这哭声惊起,振翅而飞,经不住雀儿这一蹬腿的重量,细弱的树枝随之上下摇摆,弹落一地朝露。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然亮了。今天的天气一反常态,不再是阴天或是雾天,而是久违的晴天。第一缕日光透过了窗子,斜照在西墙上。 卜丛紧攥着桌角,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都是命数啊。 卜雨在屋里待了一整个白天,自卜丛早上走之后,就关着门,谁也不见。吃的、喝的,放在门口,顿顿未动。来院子的只有送饭的婢女,其他人一概被卜丛下令屏退。 卜雨就躺在床上,看着日光从西墙移到房中,又移到东墙。眼睛一会儿微张着,一会儿闭着,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睡觉。 外面的婢女送来了第三次的饭,看着中午送过来的食盒还放在原地未动,不由得怀疑里面有没有人。 她大着胆子偷偷从门窗向里看去,突然间门被打开,婢女与卜雨瞪着大眼,面面相觑。 待她反应过来,立马把晚饭的食盒举到了卜雨面前,“五小姐,奴婢是来送晚饭的。” 卜雨接过食盒,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概是酉时初刻。”婢女低头答道。 “父亲回来了吗?” “还没,老爷遣小厮来说,处理完公务再回,今晚不回来吃饭了。” 婢女庆幸在来的路上碰上了那小厮,便扯着他拉了几句,要不还不知道怎么回卜雨。 “好。劳烦你和管事的说一声,半个时辰后送两桶热水来。顺便,父亲回来时,遣个人过来跟我说一下。” “是。”婢女福身一一应下。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卜雨提出这么多要求。 她看着卜雨拎着食盒进了自己的房间,便转身回去跟苑氏夫人通信去了。 卜雨很快吃完了晚饭,虽是饿了一天,但却不怎么有食欲。等热水来的功夫,随手从书箱里拿了本书来看。 书箱是卜丛早上走前着人送过来的。里面的书已不知被翻过多少次。纸页飞卷,书的封面也已不是原版,是后来新作了一张扉页给糊了上去。 上面工整地写着——《値夢箓》三个字,字迹似柔藤婉转,但笔锋的筋骨却暗隐其中,好不肆意洒脱。 这本书不知是辗转了多少人之手,最后来到了卜雨的母亲蓝氏手里,才给它新做了一个封面糊上去。 卜雨手指轻抚字旁,字迹已褪色的颇为严重了,她不敢直接去摸,怕斑驳了字迹,没了这念想。毕竟这是她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 翻看间,婢女来通报,“五小姐,热水已添置好了。何时伺候您更衣?”婢女小心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还是自己来就行,你且去吧。” “是,那奴婢先去外面守着了。” “嗯。”卜雨拿了换洗的衣物走进浴房,把衣服搭在一旁的衣架上。 婢女已点好熏香,跟往常一样的佛手柑熏香。 卜雨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合适,便利索地脱了衣服跳了进去。 行大事前,须沐浴更衣。 卜雨心想,必须给邬求言留下一个好的初印象,希望能给之后向邬求言求师的时候加点分。 幽香淡淡,水汽四溢,卜雨放松四肢,枕着木桶边缘,上眼皮直直地向下坠,意识被这水蒸气蒸得渐渐模糊。 屋外,婢女倚在门柱旁无所事事,一会翻弄着衣袖看看,一会儿踢踢地上的石头。 没一会儿,太阳落在了城外,带走了最后一缕光辉,天色也暗下来。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小心翼翼地从中倒出了一粒红豆大小的黑色药丸,用手指捏着放到口里,抬起头脖子一抻便咽了下去。 她轻轻地往门边靠了靠,就着屋子里的光看了看瓶子里的余量,约莫只剩个七八粒沉在瓶底。 婢女不免叹了口气,到月底还有十天,剩下没药丸吃的两三天做噩梦可怎么办?看来得去外面买些了。 正惆怅着,婢女抬头发现院门口来了一盏灯笼,是前院的小厮在挥手叫她过去。 她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容,把瓶子塞回怀里,快步走了过去。 “卜雨,卜雨。”周复道摇着卜雨的胳膊,“怎么回事儿,怎么还睡上了?” 卜雨尝试睁开眼,但却感到眼皮异常的沉重,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像是被鬼压床了的感觉,明明能感觉到周复道在晃她,也能听见他在说话,可身体就是动不了。 周复道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怎么刚刚还不困,一说到去毛牌楼就困了?卜雨,你故意的吧?” 周复道看卜雨依旧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便上手把她的头从桌子上抬了起来。 卜雨跟完全没有意识似的,周复道捧着她的头感觉跟铁锤一样重。 “这都没反应?”周复道盯着卜雨的脸,眉间微蹙,眼睛紧闭着,微微翘起的睫毛像蔷薇的藤蔓,锁住警惕的双眸,嘴巴紧抿着,像是惜字如金,鲜少用嘴说话的人。 他伸着头,把脸凑上前,想要分辨卜雨到底是真晕还是装晕。 就在离卜雨的脸只一拳距离的时候,原本紧闭的双眼唰地睁开,周复道甚至能看清卜雨深色的瞳孔由小变大的瞬间。 也是在同一个瞬间,周复道还在卜雨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上多一个拳头。 “你想干什么?”卜雨靠本能挥出了一拳,迅速从座位上弹起。 “哎呦哎呦。”周复道捂着脸坐在地上哀号。“还不是看你突然晕倒了,我看看你啥情况吗?” “叫了你半天都没反应,谁知道你咋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周复道气恼地回过身去,坐在地上背对着卜雨不再说话。 卜雨摸了摸脸,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又看向周围,熟悉的桌椅摆设,是在学堂,只有自己和周复道。 “好了,对不起,是我今天太累了,没忍住就睡过去了。”卜雨上前拍了拍周复道的肩膀,略带歉意地说道。 周复道偷偷向后瞄了一眼,若无其事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睡得着?邬先生一会儿就来问罪了,你倒像没事人一样,眼一闭就睡过去了。” 卜雨打探着周围,向学堂门口走去,“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一刻,一更鼓刚刚敲过。”门口闪出一身白衣,邬求言背着手,边说边往学堂里走来。 周复道见此,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拱手鞠躬,恭敬地喊道:“邬先生。” “邬先生好。”卜雨停下脚步,不再向前。 邬求言看了一眼周复道,随即目光定到了卜雨身上。他朝着卜雨走去。 “你就是卜雨?”邬求言面带笑意,温和的语气让人心下放松。 “是。‘卜生众从,沐雨求荧’,无妄咒里的一段,就包含着我的名字。” 卜雨抬着头,望向邬求言的眼睛,那浅棕色的眸子似映着烛光般晶莹。 “好,那你也一起进行这次考试吧。” 邬求言转身走向讲桌,从带着的书里拿出了两份考卷。 “先考察试策,没问题吧?”邬求言对着周复道说道,转而又望向卜雨。 “啊,怎么又多了一门试策,昨天也没考啊。”周复道哀哉道。 “没问题,我可以。”卜雨已经走到前排的位子坐下了。 周复道一脸被背叛的样子,咬牙切齿道:“我也没问题。”说着一屁股坐在卜雨旁边的位置,暗恨恨地瞪着卜雨。 卜雨心里对周复道并无半分愧疚,这是她用蟹粉狮子头换的坦荡。 对今天晚上这场“考试”,她已有七分明了,这局,多半是做给她的,她可得接住了。 卜雨不禁有些兴奋,桌子下的双手渐渐沁出了汗,她攥着衣服抹了抹。 第7章 第六章 邬求言在讲桌上点了一炷粗线香,一缕细烟晃晃悠悠着直直地向上飘去。 “这炷香燃完约莫半个时辰,也就是你们的答卷时间。”邬求言分别把纸卷发给他们,“开始答题吧。” 周复道翻着纸卷,只有三张纸,问题也不过才十道。只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颇为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难度也不是很难,有五六道是自己会做的,转而眉头松开,乐津津地下笔了。 卜雨粗略地扫了一遍试题,有一半多是书上做过的课业,她用周复道的书做过一模一样的,这些都没什么难度。 唯最后一张纸卷上,只写了一个问题,是一道梦境模拟的案例分析题,题型不算特别,平时的课业中有时也会布置。 但让卜雨感到奇怪的是,这道题目的案例有些古怪,古怪在于过分简单了。只是单单讲述了一个小女孩在噩梦中回忆被追杀的事情,并有意引导进入她梦境中的阴通去探究这件事。 卜雨皱着眉头,不明所以。既然是梦,就默认三真七假的定律,而对于在梦中讲故事的人,又怎么能对其信以为真呢? 虽然梦也一定程度反映梦主人的深层意识,但只凭这一个梦就去分析梦主人这么做的目的,无疑是大海里捞针,无头绪,也没意义。 卜雨盯着这道题,思索了许久。直到鼻间嗅到一股浓郁的佛手柑熏香的味道,她猛地抬头看向讲桌,那炷香的青烟依旧笔直地升着。 邬求言淡淡地坐在讲桌的后面,面容恬定,眼角间透露着从容,似是没注意到卜雨的异样。 卜雨嗓子有些发干,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又看向一旁的周复道,他正趴在卷子上认真地答题,依稀能看见挂在他鬓角上的汗水,似滴非滴。 好怪异!她感到有些发冷,扭动了下身子才发觉,原来里衣早已被汗水打湿黏在了后背上。 窗外漆黑无声的夜,甚至一丝风不曾吹进来。青烟依旧在笔直地向上飘着。 卜雨想要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却无半点头绪。沐浴也仿佛已是前天的事。 燃尽的烟灰啪嗒一声,掉落在铜盘上。 卜雨攥着衣角,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微张翕,默默催动离梦咒。 可待咒语念完,眼前的场景依旧未变。 她猛地起身,站了起来。再看向邬求言时,他略微歪着头,抬眼对着她笑,嘴角似乎因憋笑而在微微抽动,已然不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瞥了一眼粗线香,随口说道:“你的时间不多了,答或是不答,你自己决定。” 邬求言说完便低下头,面庞恢复如常,再也找不出什么怪异的地方。 当离梦咒不起作用时,卜雨心下已有打量,这不是梦,更不是现实,这是邬求言一人的造境。 卜雨的脑子微微发胀,先前模糊的记忆像洪水般往脑子里奔流。 是那支佛手柑熏香! 熏香里肯定掺了些令人意识模糊的东西。卜雨泡在木桶里,身体温度上升,随着屋里氤氲的水汽弥漫,空气流通得也慢,更加加快了熏香在体内发挥作用的速度。 卜雨紧攥着拳头,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她不明白为什么邬求言要这么做。 做了一个局,在她意识薄弱的时候强行将她拉入自己的境里,既然要考试,就不能正大光明地考吗? 卜雨不解,难道官派的人也会用这种旁门左道的手段行侵犯他人之梦这类见不得光的事吗? 卜雨坐回原位,拿起笔来。就这一次,卜雨心想,看看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她翻到纸卷的第一页,不假思索地就下笔了。在看到题目的一瞬间,就联想起之前做过的课业,自己写过的东西,只一遍便能记在脑子里。 卜雨答得飞快,在周复道抓耳挠腮的工夫里,答到了最后一题。她看了眼讲台上的香,还剩下一个小拇指的长度。 她举笔思索了片刻,又很快落笔答题。一直写到粗线香全部燃尽,青烟不再升起之时,卜雨搁下了笔。 卜雨和“周复道”一同起身,将答完的纸卷交了上去。 她看了眼旁边的“周复道”,跟真人一样几乎无别,到底是真人还是邬求言的造人呢? 卜雨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可她又不想去问邬求言,对于这个不礼貌的闯入者,卜雨对他的印象可谓是大打折扣。求不求师这回事儿,她都要再重新考量一下了。 于是她一个劲儿地盯着“周复道”,眼睛扒在他的脸上,又抖了抖他的衣服。 “周复道”终于忍不住了,“卜雨,你脑子进水了吗?一直盯着我看个什么劲儿?” “你不帮我了?”卜雨趴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而“周复道”却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卜雨,一脸不知情的样子。 卜雨一副得意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看向正在翻看她卷子的邬求言。那眼神,似乎是在对他说:你这雕虫小技,我半眼就看出来了。 邬求言不说话,只是抬手一挥袖,“周复道”便嘭地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了。 卜雨惊得瞪大了眼睛,虽然只是听说过造境者的厉害,但没想到其能力竟能运用地如此自如。 其实,如果真的能求得邬求言做我的阴通先生,还是不错的吧。卜雨马上倒戈,心里重新打起了算盘。 “你最后一题,是怎么想的?”邬求言开口道。 “邬先生,在您问我之前,我能先问您几个问题吗?”卜雨平静地直视着邬求言。 “好,你先问。”邬求言也不急,放下手中的纸卷,也看向她。 “刚刚‘周复道’是怎么回事?”卜雨还是没忍住问了。 邬求言轻叹一口气,笑道,“在你念完离梦咒的时候不就已经猜到了吗?这不是谁的梦,这是我的造的境。你想问的,恐怕不只是这个吧。” 说话间,邬求言换了个姿势,手撑在讲台上,抵着脸,因身高原因,只得微微弓着背维持这个姿势,懒散的没个正形。看上去不像学堂的教书先生,倒想个游离在觥筹交错间的少爷。 卜雨对邬求言的印象底线再一次刷新,刚想出言呛他一句,谁知邬求言又抬手一挥袖,卜丛便大变活人似的出现在卜雨的眼前。 “爹?!”卜雨的嘴张的老大。 “雨儿,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再也不许习阴通之道了吗?”卜丛横眉冷喝道。 卜雨心里一个咯噔,要不是假卜丛的这句话,卜雨还真被吼住了。但同时,这也验证了卜雨心里的一个猜想,这造境,成也在人,败也在人。 这造境者造出的人只能符合他本人的认知,正如邬求言不知她父亲已然同意她习修阴通,所以才会让这个假卜丛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而这,也多半是破境的关键吧。 邬求言看卜雨惊得说不出话来,便跟她解释道,“造境者的权力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在个人的境中,他是绝对无上的。当然,这也跟造境者本人的认知和能力密切相关,超出认知及能力之外的,境便会分崩离析,这对造境者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卜雨明白似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可以让我爹走了。” 此时的“卜丛”依旧一脸愤怒地盯着卜雨,对卜雨进行无声的震慑。 邬求言轻笑,“好,还有什么问题?”卜丛“嘭”地也化作了一缕白烟。 “为什么要以这种形式见面,今晚不是已经约好时间了吗?”卜雨问道。 “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苑氏夫人,毕竟我也是被她请过来的。” 邬求言不再多作解释,“好了,不要浪费时间,该你回答了。” 既然邬求言这么说,卜雨便没再追问。轮到她回答了。 “首先,我个人认为,分析其目的和行为,本无意义。只凭一个梦,或许能窥见些许蛛丝马迹,但要分析出全盘,很难。正如我写的,梦里三真七假,有什么地方是被梦主人动过手脚的,对阴通这名旁观者来讲,难以分辨。”卜雨循着她写的说道。 “我若让你以这梦里为□□真去分析呢?”邬求言打断她。 卜雨一顿,略微思考,接着便分析了起来。 “题中所说,这名阴通是在女子处于昏迷的状态,强行入梦的。” 卜雨说着瞄了邬求言一眼,心里想到,不会这阴通就是他自己吧,这倒像他能干出来的事。卜雨已经不把邬求言当正经先生看待了。 她接着说道:“强行入梦,却没有遭到梦主人的驱赶,反而默许其一路旁观同行,这确实也能体现出梦主人是想给阴通传递某些信息的,若非如此,大可不必呈现出那么贴近实际的场景和画面。” “像女子被屠家,被人追杀,以及后续在逃亡路上的痛苦遭遇。看似全是女子的梦魇,但实际上每件事之间却有着很牢靠的逻辑链条,不跳脱,也不荒诞。甚至梦主人在遭受这些痛苦时依旧平常且冷酷的可怕。” 卜雨思索着,越说思虑得越深沉。 这梦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可正是因为对于一场梦来说,它平常得可怕。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泊,人路过时,难以察觉其异常,当可你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它时,不起一丝涟漪的黑洞,此时却幻化出一圈圈旋涡,让人晕得能跌下脚去。 “她察觉到了你,默许了你,在最后面对那梦魇父子的时候也没有反抗。她或许只是想在最后,找个人诉说罢了,而你的出现,给了她出口。她在梦里自杀了,不是吗?” “明明是有自救方法的。比如说,报官,不管是自己报官,或是通过阴通来报官,她都没有做,她为什么没做,她是在害怕什么吗?” 卜雨盯着铜盘里的余烬,陷入了思考。 “那阴通有看见追杀她的人的样子吗?”卜雨问邬求言。 “并没有。”邬求言如实说道。 “那多半是她刻意隐藏的,如果她想,她会在梦里给出提示。没有提示,没有选择报官,也不接受帮助,会不会她已经走到了绝路上,哪怕报官也救不了她呢?” 第8章 第七章 卜雨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她此刻也是在一边推测,一边凭借推测说服自己。 “她身上或许背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她的家因为这个秘密而被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没有告诉那名阴通这个秘密是什么,或许她不想连累别人,也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而自始至终,她没有当着阴通的面说出自己的名字,是否是害怕连知道自己名字的人都会不得善终,但她不想让一个无辜的,也可以说是最后一个耐心听她诉说的人被自己连累。” 卜雨说着自己的想法,思绪也跟着飘向那个梦里的场景,她似乎看到了那女子无助的眼神,听到了她无声的咽泣,谁能救她?谁也带不走她。 “邬先生,其实您也应该猜到了吧,她的家是被官家人屠的,所以她才会说报官没有用,反而是自取灭亡。与之相关的所有人,恐怕都难逃一劫。如果是那名阴通带她报官,结果也显而易见了。” 邬求言不语,他低垂着头,眼神没有聚焦,不知是在回想什么,出了神。 “当一个人处于绝境之中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人不管是谁,哪怕是陌生人,她会有自然的、不可控制地向那个人进行单方面诉说的**。不管是她曾经做的事对也好,坏也罢,在自我了结之前,她只是想说出来罢了。也许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目的和意义,只是一种临终宣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抗无人问津的孤独感,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曾被他人知晓。” 卜雨说完,整个屋子就陷入了寂静之中。邬求言没有再发问,卜雨也没再开口。 或许是刚才一直沉浸在分析之中,卜雨并没有注意到周边环境的变化,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这间学堂内的空气波动。 那并不是风,风是看不见的,而这种波动像是热浪上的气流,一条条波浪形状空气柱飘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发生什么了?卜雨心下一阵慌张,今晚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超乎她的认知,她不知道下一件事还能不能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走吧,我的境撑不了多久了。”邬求言说完便起咒作诀,卜雨只感到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呼啦——”卜雨下意识地双手撑在身前,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学堂的地面,而是浴房的天花板。木桶中的水因她的惊起而激荡起来,溢得地面湿成一片。 水尚有余温,可身体却冷得发抖,脑袋也胀得发疼。 卜雨扶着木桶边缘,缓慢地站起身子。拿起一旁的毛巾应付似的随便擦了擦,迅速地套上里衣。穿外衣时,手指却连系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走到门边找门外的婢女帮忙。 “小晴,小晴?”卜雨喊着那名婢女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她。只见院门口处有一盏微弱的灯笼,卜雨朝院门口走去。 “小晴?你在吗?”卜雨临近了,又喊了一句。 “啊,五小姐,你怎么出来了?”小晴惊呼道。旁边的那名男子也认出了卜雨,忙鞠躬道了声五小姐好。 “你不在门外守着,怎么在这?”卜雨身体很难受,脸色也不太好看。 “是前门的小厮过来通报,卜老爷今晚不回来了,在衙门下榻了。” 小厮没敢再多待,问了个好便退下了。 卜雨扶着门框,身子挺得直直的,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晴不明白今晚的卜雨为什么不停地在问时辰,且沐个浴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出来了,心觉怪异,但还是如实说了,“估摸着快打一更鼓了。” “你跟我进来,帮我梳洗收拾一下。”卜雨转身,小晴跟了上去。 “五小姐,这么晚了还出门吗?” “不出去,一会儿去见夫人。”邬求言在境里说的她还记得,她现在就得去找苑氏夫人问个明白。 小晴在前面领着,卜雨不急不忙地跟在后面,有两次小晴都拐过去弯了,卜雨还在后面慢慢走着,着急的小晴只得折回来,皮笑肉不笑地给卜雨领路。 “五小姐,这边。”若不是天太黑,卜雨一定能看见小晴额间的汗珠。 她再次攥了攥拳,一路上过来,卜雨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被迫拉入别人的境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不仅在境中自己的脑子是昏昏沉沉的,出了境以后,身体更是软疲得不行,连握拳的力气都得许久才能恢复。 漫步间,两人就到了苑氏夫人的院子前。“五小姐,我先进去通报一声,你在此稍候。”卜雨点了点头,小晴小跑着进了院子。看来她对这儿倒是熟悉的很。 卜雨舒展着双臂,抻了抻腰,行动更加自如了些,直到这时才感觉是真正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小晴进去通报的时候,苑氏夫人衣着完整,不像是要入寝的样子,倒像是在等人。 “她来了?”苑氏开口问道。 “是,五小姐在门外候着。” “让她进来吧。” 卜雨只在她刚到卜府的时候,曾单独给苑氏请过安,此后数年,就没再一个人进过苑氏的院子。这个她喊作夫人的人,也只不过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女性长辈罢了。 “夫人,这么晚过来,打搅您休息了。”卜雨作揖行礼。 苑氏夫人看卜雨一身窄袖深衣,梳起长发倒是显得利索,但却无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苑氏没有回话,拿起手边的茶盏,呷了口茶,“凉了。”她将茶盏磕在桌子上。 “奴婢这就给您换一盏。”一旁的婢女吓得连忙上前。 “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苑氏驱走了房里的婢女,只剩下她和卜雨两人。哦,不对,准确的说,还有一只猫。那只伏在苑氏身旁的,趴在软垫上的玄猫,此时正闭着眼,老实地卧着,团起的身体一起一伏,似是正在酣睡。 “你过来所为何事?”苑氏开口问道。 “夫人是在问我?您自己做过的事,为何明知故问。”卜雨不带情绪地反问道。 “你是来求证的,不是吗?”苑氏依旧不松口。 “好,那我来说。先是婢女小晴,她人是在我那服侍,但我竟不知她与夫人走的是这般的近。之前做过什么事暂且不提,今晚沐浴时候点的香,是您安排的吗?”卜雨直直地看着苑氏,彼此相安无事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在今晚的变故中,将要被打破了。 “是我。”苑氏轻轻抚着正在熟睡的猫,猫儿回应似地抖了抖耳朵。 “您为什么这样做,伙同邬先生给我造了个局,目的何在?”卜雨不知道苑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如果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为了卜家好,你会相信吗?”苑氏从容地说道。 “哼。”卜雨没忍住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可置信。但嘴上依旧遵循着礼节,“信不信的,那就要看夫人怎样解释了。” 苑氏的目光从猫儿身上离开,正视着卜雨。“你自打进了卜府之后,就一直叫我夫人。可见你心里是不认我这个母亲的。” 卜雨没想到苑氏会说的这么直接,率先捅破了这层礼貌的窗户纸。 “我作为主母,是整个卜府的主母,你按照礼节,理应喊我一声母亲,但你不认,我也曾未怪过你。我虽非生你之人,但于你也有养育之恩。扪心自问,自打你五岁那年进了卜府,从小到大,在衣食住行上,卜府苛待过你吗?老爷待你好,是念及与蓝氏旧情,而我待你好,是把你当卜府的人。”苑氏语气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卜雨一眼。 “你母亲蓝氏,她的本领,我佩服。我也感谢她治好了老爷的梦魇症。即使她也一度差点让这个家破碎,但我对她仍心存感激。”苑氏看着卜雨板起的面孔,无奈一笑,“当然,信不信由你。她是已逝之人,我没必要为了哄你一个黄毛丫头,去违心地褒贬她。” 卜雨冷冰冰地回道:“我来这不是听您说我母亲如何的。” “你这孩子,几句家常话都听不得吗?”苑氏并没有生气,反而笑道,“就你这气性,能继承得了你母亲的衣钵吗?” “你怎么知道?”卜雨吃惊地看着她,但转念想到小晴的事,自嘲般答道,“也是,这府中有您听不见的话吗?父亲今早同我讲的话,您都知道了。” “卜府要出个女阴通了,这种大事我不应该知道吗?”苑氏瞪着卜雨反问道,随即目光从她身上收回,看回她的猫儿。 “老爷为官仁厚,作为一名父亲来说,虽然严格了些,但对他的子女不无疼爱。但一味地溺爱,对人,对这个家,都无半点好处。卜雨,你在这个家中所享受到的一切,是要还的。”苑氏语气平静,似乎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父亲能坐在现在这个位子上,与你大姐卜梅嫁了个好夫家脱不开干系,今年卜兰的婚事也已定下来。当今参知政事吕效京的夫人,是我姨祖母的孙女,我的表姐。吕家嫡子前年丧妻,到去年年底,居丧之礼已满,可正娶。” 苑氏夫人说着卜兰的婚娶之事,像是摆布一个陌生人的人生一样,而卜兰可是她亲生女儿! “你要让二姐去做继室?”卜雨不可思议道。 “继室又如何?只要能换来我们想要的,这些不过是手段罢了。”苑氏不以为然。 “你也不要以为我只对我的女儿如此,卜竹骏虽不是我亲生,庶出的身份也没有多大价值,但好就好在他书读的还算过得去,若科考有个好名次,周旋个有用的官位,也不是很困难。” 灯台上的蜡烛炸了芯,发出砰的一声。 卜雨此时再看向苑氏,那映在苑氏背后的影子像一张大网,而苑氏则像那网中悠然的蜘蛛,不曾漏出獠牙,可是那网上却已经缚了不少猎物的尸体。 卜雨心想,她会不会也即将成为网上的下一个茧包呢? 第9章 第八章 “咚——咚、咚。” 更夫的铜锣穿透了街巷,飘至这安静的一隅。起更了。 卜雨从来没有想过,苑氏夫人竟是这样的人。卜雨也曾经观察过她,揣测过她,在她看来,一个多年深居内宅的女人,是怎样利用耳目在这些官府的后宅里窃听风云的,又是怎么样尽数利用身边的人为卜府开枝散叶的?做到这些,是需要何等的信息和手段? 卜雨指尖发凉,喉间像被什么堵住,动弹不得。 沉默片刻,她低声问:“那我呢?你打算拿我去换什么?” “你很聪明,我讲了这么多,左不过只是为了一件事。”苑氏略带笑意地望向卜雨。而卜雨只觉后背发凉。 “我知道你对阴通这行感兴趣,你父亲不待见你学这些,你就一直偷偷跑去邬先生那里学。这些事我都知道,但我没有阻止你,也从没有告诉过你父亲。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卜雨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自己的演技是那么的拙劣。 苑氏见卜雨不说话,便自然地续道:“我在想,你如果能跟你母亲一样,传承阴通中凤角派之长技,你的价值,将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难得。” “所以我擅作主张地去请了邬先生,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也很想认识你。老爷爱子心切,难以把自己的孩子推上这条路。但我不会,我会支持你走这条路,否则就太浪费你的天赋了,不是吗?” 那趴在苑氏身旁的猫儿翻了个身,不知何时半眯着眼已然醒了。它翻着肚皮,享受着苑氏的抚摸,舒服到尾巴摇来摇去,轻拍坐榻。 卜雨感到一阵热血涌上头,父亲今早对她说的话,她还没有完全消化掉。 她一面感谢父亲的理解,同时,在母亲去世这么多年后的今天,她也感受到了母亲对她的嘱托与爱。她与母亲再次链接,母亲从未抛弃过她。 而现在,坐在她眼前的这位“母亲”,为卜府机关算尽了半辈子,到如今,终于把算盘打到了她头上。她不知为何,甚至有一丝庆幸,苑氏夫人让她做的,幸好是她一直想做的。 “你让我去做阴通,不怕给卜家丢脸吗?” “丢脸,为什么会丢脸?只有做不好才会丢脸。你不要以为让你学这个只是为了玩玩,既然你想学,那就达到你母亲的水平。到那时,也就没有人会瞧不起你了,反而还会花重金请你。要是你有能耐,能侍奉上官家,他们还得叫你一声‘寐官大人’呢。” 卜雨听到这儿,心里的小火苗抽动了一下,会不会有一天,真的能成为那样厉害的人呢?能跟母亲一样厉害。 “阴通,是我自己想学的,就算您不说,我也会自己想办法。父亲那边,已经做出让步了,我会再去跟他说的。” 卜雨冷冰冰地说道:“至于夫人您,请不要再像今晚这样插手我的事,该做的我都会做。” “好,我等你的成果。”苑氏目送着卜雨离开。 卜雨从苑氏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不远处的小晴赶忙跑了过来准备扶她。卜雨抬手回绝道:“你留在这吧,我自己回去。” 小晴双手举在半空中,愣在原地,看着卜雨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卜雨走过了回廊的折角,腿一软直直地向地面坠去。她一把抱住一侧的柱子,拼命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她抚着胸口顺着气,让自己慢慢地安定下来。 就在今天,她好似窥探到了这深院大宅的秘密,原来表面的和气都是假的,府里的人不过是权力上位者手下的一颗棋子。 她终于明白,在这府里,谁都不是例外,这宅院中的每一步棋,都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提线。在尔虞我诈的官场里,在非富即贵的名利场里,每个人都是维护这些体系的工具罢了。 卜雨意识到,或许自己并不是孤独的陌路人,每一个人,到头来都是。 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拿起书学习了,不再偷偷摸摸的,而是自己想怎么学就怎么学。 翌日早晨,天将将亮,院里树上的鸟儿就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比这些更早的是,屋里的卜雨已衣着整齐地坐在床榻边,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静静地翻看着毛边的旧书。 不知她已看了多久,直到被屋外一阵敲门声打断。 “五小姐,时辰到了,该起床请安了。”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卜雨觉得这个声音颇为熟悉。 “进来吧。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啊?”卜雨放下书问道。 “回五小姐的话,是新来的。婢女姓刘,名知云。”婢女十分周到地福了福身。 卜雨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笑着跳下床榻,一把抱住了这名婢女,两个人的头险些撞到一起。 婢女忙道:“哎呀,五小姐,注意礼数。”婢女嘴上虽说,但也伸手紧紧地圈住了卜雨。 “二丫,你怎么在这?”卜雨甚是惊喜。 “当然是大夫人让我过来的。”二丫说着,便抬手转了个圈,向卜雨展示着自己的新衣服。“我以后可就是你的贴身侍女了。” 卜雨了然。是昨晚她向苑氏提的要求,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卜雨看着眼前一脸笑颜的二丫,打心眼里高兴。 二丫是府里花匠刘伯伯的孙女,小卜雨一岁,自幼便父母双亡,只得来投奔刘伯伯。卜雨的父亲知道后,便把刘二丫留在了卜府,跟着刘伯伯一起生活。在刘二丫再大点儿的时候,就在卜府浣衣处干起了杂活。 就在今天,刘二丫突然高升到了卜雨的院里干起了领院侍女,虽然整个院子里就她一个,但她还是十分地高兴。从昨晚管事的告知她这个消息之后,她便抱着新衣服激动地一夜未眠。 “小姐,我能向您提个要求吗?”二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哈,哪有新来的婢女还没服侍主子,就跟主子提要求的?”卜雨假装吓唬她道。 “哪有,小姐,你明知我不是那种人。”二丫急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 “好了,我逗你玩呢。你前日的恩情我还没报呢,你只管说,别说一个要求,你提个七个八个,我能满足的定会满足你。”卜雨上前牵起二丫的手,拉着她在床榻边坐下。 二丫看着卜雨的眼睛,“小姐以后可不可以在外面不叫我二丫了,二丫是浣衣处的人,她们记不着我的名字,总是喊我二丫,我也是有父母给我起的好听的名字,可她们偏偏不叫,说干活的不配叫这样好听的名字。所以小姐以后当她们的面叫我知云好不好?” 卜雨没想到二丫在浣衣处还有这样的经历,二丫也从未与她讲过。卜雨自己可是二丫长、二丫短地从小叫到大的。“那我从小便叫你二丫,你不介意?” “那能是一回事儿吗?我们从小玩到大的,我知道小姐你是没有恶意的,我们平时你还是唤我二丫就好了。” 二丫边说着便噘着嘴搓着衣角,一脸大仇得报的样子说道:“只是当着她们的面,你叫我知云,也好气气她们。” “你呀,之前发生这样的事,怎么不和我说呢?”卜雨心疼地看向她。 “我同你讲这些干嘛,她们虽然对我这样,但只是嘴上说说,也没有做出格的事。再说,你在卜府过得也不是自主随心的日子,我跟你说了,只会给你平添烦恼。只要自己能过得去就好。你看我这不也要过上好日子了吗?不说别的,做侍女比在浣衣处能拿到的月俸多多了。” 卜雨也知道二丫说的没错,整个卜府后院都是苑氏说了算,二丫就算同她抱怨,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但她还是有些生气。 “还说不在乎,这不也来找我提着要改名吗?”卜雨抱着手说道。 “这不人活一口气吗,能出气的时候还是得威风一下,让自己开心开心。”二丫一脸谄媚,笑嘻嘻地说道。 “好了,小姐,我就这一点小小的心愿,您大人有大量就答应我吧。” “嗯,我知道。我以后都叫你知云。二丫是你的乳名,小时候叫的习惯了,到现在也一直没改过来。你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就该叫出来。”卜雨看着二丫的脸,认真地说道。 “谢谢五小姐。” 卜雨和知云快走着赶到了苑氏夫人的院子,二小姐卜兰已在门外侯着了,看到她俩往这走,老远就向她们挥手。 “五妹,快一点。怎么今天这么晚?”卜兰微皱娥眉嗔怪道。 “昨晚开着窗睡,不小心着凉了。早上起来跑了几多趟东房,这才误了时间。不好意思了二姐。”卜雨假装捂着肚子,脸色略微难看。 “你屋里做事的人也太不讲究了。算了,一会儿让厨房做些暖身子的姜汤给你送过去。”卜兰吩咐了身边的婢女,且瞥了卜雨身后的知云一眼。 “这是你院里新来的人?”卜兰看着低着头知云问道。 “回二小姐,我是今早刚到五小姐院里的。”知云福身回道,声音略微颤抖。知云在浣衣处的时候,听其他人说起来卜二小姐都是一脸愁容,说这二小姐面容生得凌厉刻薄,对事儿也是相当地能挑刺。导致知云一直对二小姐印象不好,颇为怕她。 不过幸亏来的路上卜雨给她吃了个定心丸,同她讲到一会儿请安大概率会晚些,不要怕卜兰二小姐伶牙俐齿,虽然她有些毒舌,但人确实很好的。知云表示,半信半疑。 “二姐,倒不是知云的错,昨晚是我忘记了。我们这去给母亲请安吧。”卜雨拉着卜兰向院里走去。 “哎?怎么今天三哥还没来?”卜雨没见着卜竹骏的身影。 “他呀,他今天功课小考,早已经请完安去学堂复习功课去了。” 第10章 第九章 卜雨同卜兰跪在堂中,本以为请安晚了,会受到苑氏的责难,但出乎卜雨意料的是,苑氏只是抚着她那睡眼朦胧的爱猫,什么也没说就放她走了。 走出了苑氏的院子,卜雨才深吐一口气,觉得周身放松下来。 “母亲就这么让你有压力?”卜兰观察到了她的异样,试探性地问道。 “夫人一向严肃,不拘言笑。”卜雨尴尬地笑笑,并没有正面回答。 “是昨晚母亲同你谈话的原因吗?”卜兰询问道。 “是,夫人同我讲了不少。”卜雨不打算隐瞒,毕竟苑氏跟卜兰才是真正的母女,她俩总有通气的一天。 卜雨边向院子外走,边同卜兰说:“夫人已经同意我修习阴通了。” “真的吗?那不正好如了你的愿。你该开心才是啊。”卜兰拉住卜雨,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哪能那么简单。夫人说,既然做,必须做出成就来,要不……”卜雨犹豫了一下,想起苑氏对待两个女儿的态度,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知夫人是为我好,让我考虑明白后再决定。但即便如此,我也感觉到有压力。”卜雨叹了口气,佯装焦虑。 “做什么没压力呢?再不济母亲安排的也是你自己想做的。”卜兰回头看向院子深处苑氏的房门,不再多说。 “回去把姜汤喝了,穿的保暖些罢。”卜兰吩咐完便走了。 卜雨看着卜兰离去的背影心想,她怎会不知自己母亲的为人处世,只是无力、也不敢违抗罢了。 “我们回去吧。”卜雨对着知云说道。 学堂门口,身着白色襕衫的学生们向堂内走去。只有一个略微宽阔的身影在门口徘徊。卜雨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周复道吗。 她悄默声地绕到周复道侧后方,趁他不注意,猛地一拍他的后背,周复道毫无防备,被她吓了一大跳。 “啊!是谁?!”周复道转身看到卜雨正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刚升上来的气一下子就消了。背过手去揉了揉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周复道急忙找了个话题。 “你来了?考试顺利吗?”卜雨反问道。 “我当然来了。考试嘛,也就那样。不过不是邬先生给我考的,是另一位先生。”卜雨抬脚向里面走去,周复道跟在她后面说道。 “嗯,没耽误你就好。”卜雨点着头附和着。 周复道跟在卜雨的后面走着,看着卜雨脑后束发的白绦飘来飘去,伸手摸了摸怀里还温热的蟹粉狮子头,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却被卜雨抢先了一步。 “你们今天上午的课是谁先上?” “你说的是文化课还是阴通课啊?” “我能问你文化课吗?肯定是阴通的课啊。”卜雨转身看着周复道支支吾吾的样子,感到很是奇怪。 “阴通小考结束后就没课了。我们现在只上文化课了。再加上今天是科举班学生的小考,邬先生他们都被抽调去帮忙了。” 周复道挠着脑袋,“这些先生昨天都说了,你不在吗?不过好像昨天确实没看见你,你旷课了?” 周复道看着眼前有点懵的卜雨,她觉得卜雨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哎呀,坏我大事。”卜雨一拍大腿,心下有些失望,转而改变方向,往自己学堂走去。看来今天是碰不到邬求言了。 唯剩下周复道一人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卜雨离去,原本要送给卜雨的蟹粉狮子头,依旧安静地躺在周复道怀里。 卜雨一上午魂不守舍的,先生催眠般的语调早已让卜雨的思绪飞到了另一个地方。 上午的课一结束,卜雨就立马向着一条街开外的她二哥的学堂跑去,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邬求言真实的声音,能收她做弟子的应允。 卜雨临近学堂门口,人越来越多,围在门口有刚考完的学生,也有抱着卷册的先生,连路边的行人也凑上去看热闹。 “那个被抓的先生不是本院的吧?”一名路过的学生问跟他同行的人。 “好像是在隔壁教习阴通的先生。”他身旁的人摘下鼻梁上的琉璃镜答道。 “这你都知道?” “我弟在那边上课,听他说起过。很年轻一先生。” “年纪轻轻的能犯多大事儿让官府的人给逮去?”青年摇头纳闷道。 “看着不像官府的人,领头的是一太监。”琉璃镜答道。 他身旁的青年哈哈大笑着,用力拍着琉璃镜的肩,“你这琉璃镜没白戴啊,看得这么清楚。” 琉璃镜一脸吃疼的样子,紧蹙着眉头,“你有打听别人的功夫,不如多看点书,想想下午的考试怎么办吧。”两个人一言不合便推搡起来。 “两位师兄,你们说的这位先生可知其姓名吗?”卜雨突然冲在他俩面前,他俩动作顿了顿。 “怎么看这位师妹这么眼熟呢,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青年盯着卜雨的脸,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应该是名邬姓先生。”琉璃镜扯了一下青年衣袖,向前一步回答道。 “谢谢师兄。”卜雨朝着门口的人群冲去。 “哎~我说那师妹看着眼熟,你倒让人家说句话再走啊。”青年望着卜雨的背影埋怨道。 “那是卜竹骏的妹妹,卜太守的女儿。”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孔祈,你是百事通吗?”青年收回视线,对着孔祈发出惊叹。 “是不是你这琉璃镜里有什么玄机?借我戴戴,我仔细看看。”青年不由分说地动起手来,贼手朝着孔祈胸前挂着的琉璃镜伸去。 孔祈一手抱着书,一手护着挂在脖子上的琉璃镜。 可这哪里是青年的对手,青年一把制住孔祈护在胸前的手腕,孔祈就像个蔫吧的茄子一样,无力反抗了。 “你也不忍心看你心爱的书掉到地上吧?”青年坏笑着,加大手上的力道。 “别动。”说着举起系着绳的琉璃镜放在自己眼前,两个人的视线隔着这枚小小的透明镜片交缠在一起。 孔祈冷下脸来,“陈际,你看够了没有。” “没有,这样看你看的好清楚啊。” 啪嗒—— 孔祈手里的书掉落在地上,腾出的手一把将琉璃镜夺回,顺便把陈际推开。 “哎~开玩笑呢,你这人咋还恼了?”陈际笑着上前帮孔祈捡书,孔祈接过陈际递来的书扭头就走了。 “孔祈,等等我,别走那么快。”陈际小跑着追了上去,两人推搡着远去了。 卜雨在人群的外围垫着脚蹦跶着,五六层人墙挡得她的视线水泄不通。 没一会儿里面有人群出来,围着的人纷纷向后退去。 “官府办案,无关人等,不得在此,速速退去。”一个腰间别刀的捕手从人群中挤出来,人们立马猛地向后散去,围着他和他身后的一群人,形成了一个圆圈。 大部分围观的学生都被留下的先生遣散离去,剩下的都是街上路人,抱着一脸好奇,看看是哪位教书的先生竟惹出这么大的案子? 卜雨的身高在这群大人里更看不见了,她瞅准门口台阶旁的石狮子攀了上去。 邬求言的一身白衣在一众黑衣捕手里格外显眼,他的身后有两名捕手跟着他,并没有押着他或是上镣铐。 可卜雨的心此刻却直打鼓,如果问题不大,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在学堂上抓人吗? 正当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猜是犯了什么罪时,从人群的后方传来一声哀嚎。 “大人啊大人,您可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人们被这声哀嚎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回头看去。 有好眼力的人已经认出来,“那不是城外卖菜的田老翁和他儿子田牛吗?” “是啊,是他俩啊。”旁边的人认出后跟着附和道。 “怎么后面还拉了个车?车上是什么?” “一卷草席?不对,怎么还漏了个脑袋出来?”周围的人顿时大惊失色,“他车上拉了个尸体啊!” 田老翁拄着根木头在前面边嚎边走着,后面田牛一高一矮地拉着个板车跟着。 周围的人听见尸体二字,脸都白了。随着板车越来越近,甚至能闻到阵阵的尸臭味飘来。这会儿围观的人瞬间少一半,不少妇女拉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还有不少胆子大的往那草席里面看去。 板车离得近了,人们纷纷遮着鼻子让道。 卜雨刚刚还觉得自己站的位置视野好,可现在偏偏是个下风向。那恶臭味一股脑地涌向卜雨面门,卜雨就算捂住口鼻,也快被这味道顶得要仰了过去。 不行,她得知道邬求言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估计一定跟这老翁一家脱不开关系。 老翁走到人群中,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马车前。一身打补丁的旧衣,一头烂糟糟的鸡窝头,让人看着都生起不可避免的怜悯。 “大家看看啊,我家可怜的媳妇,我可是把她当我的闺女看待的。跟我家田牛一对多好的人啊,就这么好好的一个人被这个姓邬的给活生生治死了啊。” 田老翁声泪俱下,这可怜的场景让人不免湿眼,只是他那不合时宜的唱戏般的语调又显得略微滑稽。 人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大家一时都僵住了。 “田老翁,你有话好说啊,大人们都在这里,不会没人给你主持公道的。”人群中有个中年妇女站了出来。 田老翁见有人搭他的话茬,便紧接着说道,“就是他,那天晚上就他跟我儿媳在房间里,还不让我进去,谁知道他在里面干了什么。我儿媳明明还没什么大病,就是他一通捣鼓之后人没了的。” “你说邬先生治死了人,你有什么证据?”人群中有人喊道。 田老翁好似就等人问这个问题,便立马回头对田牛道,“牛儿,拿出那件衣服。” 田牛便从车的草席下扯出来一件白衣服。明眼人已看出,那白衣的袖边刺花正是学堂先生的袍服才有的。 “这衣服就是证据。邬先生在房间里衣服都脱了,谁知道他干没干别的龌龊事。”田老翁恶狠狠地盯着邬求言。 可邬求言的眼神里看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俯视着,如视蝼蚁。 第11章 第十章 终于在煽动完群众的情绪后,田老翁才跪向马车,朝里面不知是什么大人磕着头说道,“大人,就是我报的官,可把您给盼来了,我就知道咱官家体恤平民,这毕竟是出了人命的大事,您可一定为我们这些草民做主啊!” 田老翁这一场戏下来,搞得人心动容,人们的目光不免往邬求言的身上瞟。 一开始还是小声地窃语,渐渐地人群后面就有人开始出声指责起邬求言。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对啊,看着为人师表的,竟能干出这种事来。” “真是可怜田家爷俩了……” “田家啥时候娶了这个媳妇?这女的才可怜吧,到现在还没入土呢。真是死后还不得安宁……” “也是啊,没听着他家办过啥喜事儿啊。” 田老翁听口风不对,便不给群众发挥的机会了。挤着眼瞪向邬求言,“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们?你要是知错能改,想必大人也会网开一面,让你少受些苦头。” 邬求言依旧不予理会,半点表情不曾表露。 马车里终于有了动静,帘子微动,一旁的黑衣人便凑了上去。 黑衣人连连点头,嘴里应着是。 他听完吩咐后走到马车前,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田家爷俩,一瞬间的眼神里掩盖不住的鄙夷和蔑视。但很快恢复正常,对着周围的人群说道。 “大人有言,此行正因田氏报官而来,涉及民众的性命,定案不能只凭片面之言。擒拿邬氏,只是作为涉案嫌疑人,并不能不对簿调查就轻易定罪。” 说完这些,黑衣人的眼神又回到地上,“田氏,你的诉求大人已知晓,官家办案不会放过一个罪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 黑衣人上前,倾身扶起跪在地上的田老翁,把拐棍捡起塞到他的手里,在其耳边悄声道,“话,不是谁说的多谁就有理的。” 田老翁一个激灵,吓得手里的拐棍再度掉到了地上。 黑衣人不再理会,押着邬求言上了后面的马车。 邬求言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仿佛被指认的杀人凶手不是他一样。 卜雨看着邬求言被押上车,马车和黑衣人群渐渐远去。 围在学堂门口看热闹的人被黑衣人的一番话浇灭了八卦的心,四散而去。毕竟谁也不想继续跟发臭的尸体待在一起。 有一老妇人走上前,不忍见此,对着田牛说道,“快先把这闺女葬了吧。包在这里面得遭多少罪啊。”。 “爹,就把小艾先葬了吧。”田牛泪眼汪汪地望向他爹。 “葬个屁,你懂什么!你出钱给她买棺材啊?她是被谁杀死的,才过几天你就忘了?”田老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走走走,拉回去。我就不信这姓邬的不松口。” 卜雨将这一场闹剧都看在眼底。她盯着板车上那卷颤颤巍巍的草席,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看着田氏父子拉着板车远去,不知怎的一个怪异且熟悉的念头突然自心头划过,一阵惊麻爬上脸颊。 她回想起邬求言在梦里给她出的那道考题,梦中那名女子是否就是板车上的那位?而那梦魇的身影,影影绰绰之间,却是同现实中卜雨眼前的田氏父子对上了。 卜雨无奈地长叹了口气,似乎除了这个,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邬求言还隐瞒了什么?到底该不该选择相信他呢? 卜雨此刻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好似每件事都有点眉目,但又都没什么头绪。 什么拜师求学,好像一切还没开始就要划上句号了。 周复道的心思也早就不在学堂里了。 先生讲的话他听不进去,书里的字他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卜雨在黑暗中的那抹笑颜。 “周复道!你来接着往下读。”先生直接点了名。 “啊。”周复道刚才云里雾里的,哪还听见问题是什么。 坐在前面的孔捷,此刻先生正背对着他。孔捷看周复道支支吾吾,连忙跟他打着手势,先是指了指书,又比划了页码。 周复道意会,拿起书读了起来。读罢,先生让他坐下。“上课认真些听讲。” 周复道连连点头,趁先生转身,向孔捷递过去个大拇指。 “复道兄,下学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做功课?”孔捷跟两个同僚来邀请周复道一起。 周复道面露难色,“下次吧孔捷兄,今天约了其他的人。谢谢各位邀请。”周复道看向其他两个人,连忙作了个揖,头也不回的就跑了出去。 周复道来到了卜雨的学堂门口,他们也已下学。他朝着学堂里面望去,没有找到卜雨的身影。拦下一个过路的女学生问道,“姑娘,敢问这学堂的卜雨在吗?” “卜雨?我刚刚看见她已经走了。” “好的,谢谢。” 周复道转身向门外跑去,终于在人流中寻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卜雨。”周复道喊道。 前面的人回头,眼光搜寻了好久才落到他身上。 周复道快步跑上前,“我正找你呢。” “今天没约着去毛牌楼吧?”卜雨以为周复道是来找她吃饭的。 “没有吗?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周复道紧张地摸了摸脑袋。 “可是今天特别想吃,你一会有空吗?我们一起。” “今天不行,我有事,咱们改天再约吧。”卜雨说完就走了,她要先去找一趟她三哥卜竹骏,问问他上午的事。 “哎……”周复道挽留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之前怎么没觉得卜雨这么忙呢?周复道落寞的身影难掩悲伤。 卜雨是从其他的同僚那里听说,邬求言是在他三哥的课堂上监考,如果官府里的人来学堂里抓他的话,她三哥在现场说不定能听见什么,先去她三哥那里打听一下吧。 卜雨赶到隔壁科考的学堂门口,刚巧下午的小考结束。 先生们先学生一步,拿着卷册出了门。随后,学生们呜呜泱泱的从门口涌出来。 有表情严肃讨论着考题的,也有嬉笑打闹着的,零碎间也听见有学生在讨论上午的事儿的。 卜雨等好一会儿,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在人群的后面看见了卜竹骏,正跟旁边的人说着话向外面走来。 卜雨穿过人群,绕到了卜竹骏的身侧。 “三哥。”卜雨叫住了卜竹骏。 “卜……五妹?你怎么在这儿?”卜竹骏显然是没想到卜雨会出现在这里,一脸惊讶道。 “三哥,我有事问你,你现在方便吗?”卜雨问道。 “呦,卜小妹来了?真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玩过呢。”卜竹骏身旁的人谄笑着说道。那人并没有穿着学生的白色襕衫制服,身着常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了。”卜雨老实答道,她的确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罢了。记不得没关系,以后可以让你哥常带着出来玩玩。”那人依旧不松口。 “白冶,你少说两句。”卜竹骏出言制止了身旁的人,接着对卜雨说,“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是很着急的事,三哥。”卜雨见卜竹骏不太耐烦的样子,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就耽误你一会儿。” “行了,你先跟五妹去吧。我去老地方等你。”白冶向卜雨挤了挤眼,随后就走了。 卜竹骏拉着她走到一旁人少的地方问她,“说吧,有什么事?” “三哥,今天的考试,感觉还好吧?”卜雨上来先是寒暄了一下。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你是想问邬求言的事儿?” “三哥,你当时就在那,有没有听见些什么?”卜雨迫不及待地问道。 卜竹骏的脸黑了下来,“五妹,你怎么还想着这个呢?前天刚出的事,你到现在一点记性都不长?怎么还惦记着这个阴通?他邬求言怎样与你又有何干?不该担心的事就不要问了。”卜竹骏冷脸说完就要离去。 “不是的三哥,父亲和夫人已经……” “父亲母亲,他们已经为你担心的太多了,你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懂事吗?还要跟小时候一样任性?”卜竹骏了打断卜雨的话,情绪有些激动,引得过路的人侧目。 “三哥,你还是那么歧视阴通吗?阴通的考核并不比科考要多简单。大家都是凭自己本事考出来的,到现在你怎么还有这份偏见?”卜雨对卜竹骏的话不明所以,。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歧视阴通,我是看不起没有职业道德的阴通罢了。尤其是插足别人家庭的阴通。” 在此刻的卜雨眼里,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三哥。前天还因为找不到自己而着急的三哥,今天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你是说我母亲?”卜雨还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我真是受够了。先是蓝氏来了,把卜家弄的人心都散了。现在又轮到你,非要学什么阴通,把整个家又闹得天翻地覆。你们母女俩不是卜家的克星又是什么?” 卜竹骏能压住声音但压不住怒气,语气里渗出的是伤人心的恶寒。他脸上的表情是卜雨从未见过的陌生。 卜雨看着卜竹骏,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玩笑话。甚至可能是压在心里无数年的抱怨和恨。 对,卜竹骏恨她母亲,更恨现在还活着的自己。 第12章 第十一章 卜雨低着头不说话,不知为何,在这时她想起苑氏夫人,想到了她的狠心和她的手段,虽然这些也是卜雨不久前才领会到。 而卜竹骏这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恨,到今天才跟她爆发出来。卜雨竟不禁可怜起他来,在全家面前演了这么多年的兄妹感情,真是委屈他了。 卜雨抬起头,再度看向卜竹骏时,眼里不可避免地带着水汽,“三哥,你若早同我讲这些,也就不用在我,不,是在父亲和夫人面前,刻意去维护自己温谦兄长的模样了。原来一直是我理所当然了。” 看着卜雨一脸黯然的样子,卜竹骏没有丝毫动容,冷漠地回道,“你知道就好。” “我希望你就此清楚,从你来到卜家的那天起,实际上并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地欢迎你的。要不是父亲执意如此,你连卜府的台阶都摸不到。” 卜竹骏微微俯身,在卜雨耳旁说道,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嚼碎碾出来的,一句比一句令人心寒。 在路人看来,这景象不过是兄妹间在说什么悄悄话。可谁曾想,这悄悄话竟是剜心般的疼。 卜竹骏说完便擦肩离去,卜雨立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 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过路的人只见一女学生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肚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狂笑不止,身体都跟着颤抖。 要说刚刚还有半分伤心,现在卜雨只觉得一身轻松。 生活在卜家屋檐下的九年里,自己始终裹着一身表面和气的外壳,对待家里的人总是有一个安全距离。 现在好了,不是自己爆发,而是终于有人在外面用暴力把它敲出一个洞来。 苑氏夫人的“礼貌请求”让卜雨不得不服软,是有理有据的强迫。而卜竹骏的横眉冷对,对她来说是一种释放和解脱。 卜雨笑了好久,直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控制着让自己停下来。 她不禁自嘲起来,自己怕不是个受虐狂吧?被人这样对待却暗爽不已。这邪恶的想法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战。咦~ 卜雨回家的路上心里盘算着,就目前看来,只剩下最后一条门路可以走了。 咚咚咚—— 书房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啊?”卜丛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 “父亲是我,雨儿。”卜雨在门外答道。 “进来吧。” 卜雨手里拿着本书,站定在卜丛的书桌前。 “雨儿,有什么事?”卜丛放下手里的笔,看向卜雨,语气里略带疲惫。 “父亲,雨儿想向您请教一下功课。” 卜丛看着卜雨一副乖巧求知的样子,心下欣慰不止。 “遇到什么问题了?” “今日先生在课上提到了一位他国皇帝,南宋的亡国皇帝,宋恭帝赵显。他三岁时上位,五岁时便沦为俘虏。后来元世祖忽必烈上位之后,并没有杀掉赵显,而是降封其为 “瀛国公”,将他软禁了起来。自此之后,他便一直生活在元朝的监视之下,身不由己了。” 卜雨抬着头看向右侧的书架,看样子像是在回忆课上的内容。 “先生只讲到这儿,便没再向下说了。所以雨儿想来请教父亲,可知这赵?后来如何了?”卜雨看向他父亲,等待一个已知的答案。 卜丛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赵?啊,赵?后来应该是被元朝廷派到了吐蕃学习佛法去了。”卜丛停顿了一下,“至于其宾天的说法,尚无可靠的史料相佐。” “雨儿查过一些书册,有个说法是因赵?作了一首诗,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如此隐忍之人,也还是抹不去元人的疑虑,难逃一死。”卜雨无奈叹道。 “历国朝代更替,都没有说是善待亡国君主的说法。无关其人,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他不得不死。”卜丛总结道。 “是,父亲,雨儿领教了。”卜雨接着说,“只是还有一事,兴许父亲能给雨儿些指示。” “什么事?”卜丛耐心问道。 “是有关邬求言,邬先生的事。” 卜丛一听,收回了视线,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叹了口气。 卜雨见此,便紧跟着说道:“是雨儿莽撞了,若此事让父亲为难,便当雨儿没说。” 卜雨行了个礼,就要作势告退。 “等等。”卜丛站了起来,走向窗边。 卜雨低着头,心在直跳。 “我知那位邬先生有意收你为门生,他是官家寐官,不管是学识还是本领,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担心他,我能理解。但若我知道他的情况,无论好坏,同你讲一声,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如今,他不是被地方官府审问,而是京都下来拿的人。流程上都不必知会地方官。就算我去问,人家一句无可奉告,我这知府也无可奈何。”卜丛语重心长道,颇是无奈。 卜雨看卜丛一脸愁容,心知这下估计要没戏了。连她父亲知府大人都没办法打听出一二的事,她还能去问谁? 卜雨的心里为邬求言捏了把汗,看来这次他牵涉的事非同小可。 “父亲,如果邬先生是因为那个姑娘的死而被抓,那邬先生不该是杀害那个姑娘的凶手。” 卜雨思索再三,她认为一个命案不至于招来京都的人,既然引起这般的重视,她只能猜是那姑娘身份的原因。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卜丛背着窗户,朝卜雨问道。 卜雨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要同卜丛说一下那天考试的事,或许对邬求言能有些帮助。 “其实在前些日子,邬先生对我进行了一次关于阴通的测验。” “还有这回事?”卜丛追问道。 “对,当时是在学堂里,和其他的同僚一起进行的。”卜雨稍加解释,紧接着说下去。 “这个测验是做的考题,内容就是关于平时课堂上的一些基本知识。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最后有一道案例题,有些古怪。说的是一个姑娘在梦境中受梦魇所困,最终在梦里自杀的故事。” 卜雨回忆着那天的梦境,梦里的很多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忆变得很模糊,只能记住个大概轮廓。 “具体是什么样的梦,我也记不太清了。但结合今天上午发生的事,直觉告诉我,梦里的那个姑娘,很有可能就是上午在街上闹事的田老翁拉着的板车上的那个。” 卜雨凭自己的感觉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没有什么直接证据,但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各种巧合撞在一起,能够自圆其说了。 “如果是邬先生当时进了那个姑娘的梦里,跟考题上描写的那样,最后应该是她自己难忍其辱而选择了自杀。并不是田老翁说的那样,是被邬先生所害。况且,他也没有动机那样做,说邬先生是杀人凶手,太牵强。” 卜雨将自己的分析一股脑地抛向卜丛,卜丛皱着眉听完却异常地冷静。他走回书桌,单手撑着桌面,声音没有起伏地问道:“这件事你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起过?” “没有,这也是我今天下午刚想到的,只同父亲讲了。”卜雨如实说道。 卜丛好似松了一口气,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去调查一二。但,”卜丛突然加重语气,“雨儿你要知道,官府办案靠的不是什么直觉,他们要的是铁打的证据。今天这件事你跟我说了,自此以后,不要再与任何人提起。一字一句都不能泄露。你明白吗?” 卜丛突然严肃的神情让卜雨有些语噎,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卜丛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语气柔和下来,补充道:“你的这些想法和父亲说说倒罢了,如果传出去,不知会对邬先生甚至你我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就像你刚才说的赵显,他只是做了一首诗而已,但传到了有心之人的耳朵里,招来的却是杀身之祸。” “听清楚了吗?”卜丛又一遍重复道。 “听清楚了,我不会再同任何人说这个事。”卜丛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卜雨走出卜丛的书房才发觉,今夜又起了浓雾。 七步开外的夜灯都被闷在了黑暗中,无声无响的。 邬先生,邬求言,你该怎么办呢? “小姐?” 卜雨的思绪被打断,看着那近在眼前的灯笼。 “知云?你怎么来了?” “今夜下了大雾,我打灯来接你呀,别一会儿找不到回院子的路。”知云笑着打趣道。 卜雨看着知云乐呵呵的样子,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可是谢谢你了。”卜雨挽起知云的胳膊,两人并着肩向雾里走去。 卜丛听着门外的声音渐渐远去,起身熄灭了屋里的蜡烛,拿起了靠窗的一盏,走向右侧的书架。 倒数第二层有个不起眼的黑瓷瓶,卜丛握住它向右一转,只听“咔哒”一声,卜丛用力向后推书架,没想到书架竟像个门一样,向后旋开,闪出一个供人侧身进去的缝隙。 卜丛举着手里的蜡烛,朝缝隙里照去,他侧身踱了进去,沿着两人宽的小道向里走去。 书架的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合上。 第13章 第十二章 一个还算有些阳光的午后,饭后茶歇之时,集市上买东西的人少了起来。 相邻摊位的三五妇女,喝着清茶坐成了一圈,谈起当下最流行的话题。 “你听说了吗?卜家的二小姐过些日子就要出嫁了。”一脸上略施脂粉的妇人先开口说道。 “啊,谁跟你说的?” “你说可巧了,正好我前些日子去布庄取衣裳的时候,正碰上卜家的人在同布庄老板商量这事儿。” “这是才定的布匹吗?过些日子就出嫁,那还来得及吗?” “哪里,人家早定了。那时候是去商量让布庄送布到府上的。” “你怎么都这么清楚啊,难不成你去给人备的布?”那人嬉笑道,引得周围的人也笑起来。 “你们又不经常去布庄,有些消息自然不知道。”妇人斜了那人一眼,神气地说道。 “行行行,就你最厉害,家里十套八套的衣服,数你夫君疼你。什么时候让我们也穿穿,鲜亮鲜亮啊?”另一妇人打趣道。 “你们又不管我叫夫君,找你们的夫君要去。”那妇人甩甩手帕就要离去。 “夫君,夫君别走啊。啥时候给我们做套时兴的衣裳?” “就是啊,夫君。” 其余的夫人都拉扯着她,扯着嗓子开着玩笑。 “你们臭不要脸!”那妇人红着脸骂完就跑了。 “哈哈哈……”剩下的妇人都笑作了一团。 卜府内—— “二小姐,新的喜服到了,现在要不要试一下?”卜兰的贴身侍女问道。 卜兰坐在梳妆桌前,桌旁垂下的红纱被窗外进来的风吹起,微微摆动。 铜镜中的自己,一身淡紫色的常服与平日无异,略施粉黛,媚眼流转中却流露出一丝哀愁。 “不用了,就放那吧。”卜兰意兴阑珊,哪怕三日后她就要启程随接亲队伍北上,去奔赴那陌生的城池和未曾谋面的夫君。 “不试试怎知合不合身?”苑氏人还在门外,声音先到了。 “大夫人。”屋内的侍女连忙行礼。 卜兰闻声挺起身子回头看去,随即叹了口气卸了力又转过脸来。 苑氏走到卜兰身后,双手搭上卜兰的肩,透过镜子看着女儿姣好的容颜。 “兰儿,我的女儿,你很美。可年轻人面上的美貌,会随着时间逝去,但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只会与日增长。” 苑氏轻轻抚摸着卜兰的柔顺的黑发,看着镜中女儿蹙着眉头,接着说道,“此门婚事,可让你跻身京都上流之列,仅次于皇室的姻亲,你如何不满意?若你在乎的是身份,他的正妻病逝已一年多,你嫁过去,便是正妻。伤神于这些锱铢小事上,不是卜家女儿的做派。” “忧忧戚戚的,论决断,你倒比不过卜雨。”苑氏绕到卜兰身侧,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母亲……”卜兰有些羞恼。 “好了,再怎么着,你才是我亲生女儿,我怎会害你?你大姐的亲事不也是我张罗的,你看她现在过得不好吗?” 卜兰缓缓起身,这次她没有低伏着头,她对上了母亲的眼神,“母亲,兰儿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按照您安排的路走的,哪怕我再哭再闹,您都从未向我妥协过。您从小就教育我们,家族利益高于一切,有家才有我们,我听了,也信了。这桩婚事,无论我满意与否,有用吗?” 卜兰弯了弯嘴角,似是认命了般,“我当然会嫁去京都。不管是为了卜家,还是自己,我都会去的。母亲放心吧。” 苑氏看着眼前长大的女儿,小时候卜兰哭闹的情景不知为何浮现在眼前。 她转身走向放着喜服的桌子,“既然如此,试试喜服吧。” 两个侍女开始服侍卜兰穿上厚重的喜服。一层又一层地将卜兰的身体包裹起来。 卜兰抬着的手臂越来越酸,到最后索性随便放了。 “小姐穿红色真是明艳动人呢。”一旁的侍女夸赞道。 苑氏围着卜兰转了一圈,看了之后连连点头,表示满意。 站在一旁捏了一把汗的裁缝也放了心,跟着说道:“给二小姐做的这身喜服,是用甲级天蚕吐的丝制成的,仅次于供给皇室的质量,两年才能出这一匹布。用的红也是纯天然植物染料,染出的绛红比一般正红更鲜更艳,衬得二小姐的气色更为娇媚呢。” 那布店的裁缝可把自己家的东西夸上了天,一脸等待表扬的样子。 “绛红好看,不也是继室才穿的?”卜兰冷笑道。 “兰儿。”苑氏略带怒气斥道。 一旁裁缝傻了眼,被这二小姐一句话给噎住了,瞬间大气不敢出,怕再说错了话,惹的这大小姐不高兴。 苑氏身旁的姑姑向裁缝使了个眼神,把他叫了出去。 “谢谢你了徐师傅,您家的布和手艺在方圆百里都是一等一的好,要不我家夫人也不会找您给二小姐做喜服。这次赶工期,也是辛苦你了。” 裁缝干笑了几下,连忙称是。“还是得谢大夫人赏识才是。” 那姑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向徐裁缝。 “哎呀,喜服的钱贵府已经付过了。这可使不得啊。”徐裁缝连连摆手,但身体却是一动都不带动的。 “徐裁缝,您就收下吧,夫人和二小姐的一点心意。二小姐的事,劳您费心了。”姑姑的后半句着重顿了顿。 徐裁缝会意地笑了笑,“徐某明白,姑姑放心,徐某不是多嘴之人。可这……”徐裁缝面露犹豫不决的神色。 “徐师傅收下便是,权当喜钱了,沾沾喜气。”姑姑笑着将钱袋再次推向徐裁缝。 “那徐某恭敬不如从命了,承蒙二小姐的光。徐某先恭喜、贺喜二小姐了。” 姑姑让小厮送走了徐裁缝,刚折回卜兰院里,便看见苑氏急匆匆出来。 看苑氏表情便可得知,这母女俩又吵架了。她没有多嘴,上前跟在苑氏一侧沉默地走了。 毛牌楼—— “你没问问你父亲,邬先生怎么样了吗?”周复道一边嚼着蟹黄包一边问道。 “邬先生的事,不归地方管。我父亲问不着。”卜雨答道。 “可是这都一个月过去了,寻常审问人要这么久吗?” 卜雨捧着碟子里的蟹黄包,专注地吮着鲜香滚烫的汤汁。春季的蟹膏不如秋季浓稠,单吃味道,比秋天的蟹子要差远了。吃这个也就是打打馋虫。 “你问我,我还想知道呢。”卜雨端着碟子,吃着失去汤汁的蟹黄包的“干尸”,看向周复道。 “你老盯着我干嘛?我吃脸上了?” 卜雨看着周复道躲闪的目光,觉着这周复道最近有些反常。不仅总是约她出来吃饭,甚至卜雨以没钱请客为理由拒绝之后,周复道宁可出钱埋单也要把她约出来。 她这么想着,心里瞬间警惕起来。 难不成有人托他来找这个知州的女儿,暗暗打听邬求言的下落? “你总问邬先生的事干嘛?”卜雨眯起眼睛,质问道。 “我能干啥,当然是担心邬先生。我们同僚也都关心着邬先生的结果。毕竟他是我们的教习先生。我们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再说,我听我们府的小厮说,那田老翁不是啥好人,卖个菜总是缺斤少两的。” 周复道说到这儿,看了看周边的人,往卜雨身边挪了挪,接着小声说道,“我还听说,那死了的姑娘,她根本就不是田牛的媳妇,就田牛那傻样,哪能讨到媳妇?他们都说那姑娘是田老翁在路边捡的,一直把她绑在家里,囚禁着她。那姑娘的死,未必是邬先生造成的。大概率与田家父子俩,脱不开干系。” 卜雨皱着眉头听着。“你从哪听的,这消息靠谱吗?” 周复道闻言歪嘴一笑,后背靠上了椅背,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嘿,你要相信老百姓的八卦侦查能力。田家他只是在城外而已,又不是在孤岛上。有人的地方就有眼睛在看着。你放心,相信不久邬先生一定会被释放的。” “你怎么还安慰起我来了?”卜雨怀疑的心放了下来。 “你也是好不容易才可以正式学习阴通,邬先生也答应教你了。这节骨眼上出这事儿,想必你心里也不好受。”周复道正经起来,温和的语气说道。 这一个月来,周复道几乎天天都缠着卜雨,毕竟有契约在先,卜雨的良好契约精神对此也不会说什么。 以前两个人只是**裸的“利益交换”,蟹粉狮子头换阴通课资源。 以前的周复道把卜雨看作知州家多金且叛逆且让人摸不到头脑的我行我素的危险分子。 可自从那晚过后,他改观了。 以前没有发现的美貌,现在他开始无法视而不见了。 以前觉得卜雨任性蛮横,现在给的解释是因为她就是那么勇敢、那么特立独行。 以前觉得卜雨是个拿捏人心的奸诈商人,现在只觉得那是她的魅力,自己甘愿拜倒在她的“蛊惑”下。 “谢谢你啊周复道。虽然你整天都想着吃,但没想到有些时候你也挺靠谱的。”卜雨真心说道。 “哈哈,也没什么啦,能帮上你忙就好。”周复道笑着摸了摸头,顺便整理了一下发型。 两人换了个话题,评价起了刚吃的蟹黄包。 “卜小姐?”来了个小厮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你是?”卜雨抬起头,看着眼前陌生的脸,她确定卜府里没这个人。 “卜小姐安好,我是衙门上的人,是卜大人派我来的。” “哦,是父亲找我有什么事吗?”卜雨问道。 “大人让我给您捎个信,”那小厮说着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周复道。 周复道识趣地站了起来,对着卜雨说道,“我再去点些吃的。” 卜雨点了点头。那小厮凑到卜雨身侧,俯身在她耳边简短的说了一句。 “当真?”卜雨拽着那小厮的袖子,忙问道。 小厮点了点头。 第14章 第十三章 周复道刚举着一笼新出锅的烧麦往楼上走,便看见卜雨急匆匆地跑下楼来。 “怎么了,你要去哪?”周复道忙问道。 “我有点事,先回家了,你自己吃好啊。下次我请客。”卜雨拍了拍周复道的肩膀,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周复道端着冒着热气的美味烧麦。心里抱怨道,又来? 毛牌楼离着衙门不远,卜雨一路跟着小厮快步向衙门赶去。 一路上卜雨担心人多眼杂,一直憋着没问。好不容易拐个弯到了个没人的巷道,她急忙三步并两步赶上前面的人,问道:“父亲说没说邬先生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那人脚步不停,飞快说道:“今天刚归到地方上,复检后没问题,最早明日便可放监。” “那意味着邬先生是无罪的对吗?” “是的,此女为自杀。邬先生非直接杀害的凶手,但是有连带责任。定了次罪。” “不是邬先生杀的还定次罪?”卜雨觉得这罪名有些牵强。 那小厮只顾走,没再回应。 “那邬先生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卜雨又问。 那人突然停下,卜雨一时没反应过来,窜出半个身位去。转身问道:“怎么了?” “卜小姐一会儿自己问问便知了。”说完又飞快地向前走去。 卜雨:…… 邬求言提出要单独会面卜雨,卜雨已觉惊奇。到了现场之后,他父亲竟也在。三个人立在一间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卜雨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什么大人的谈话。 卜雨进去先向着卜丛唤了声“父亲”,卜丛点了点头。 接着卜雨又向邬求言施了礼,“邬先生。” 她抬头看向邬求言,他坐在床上,比一个月前瘦削了许多,脸色略显苍白,眼窝微微凹陷下去,像是生了场病。只是与外表相违和的是那双迥然的眼睛,依然精神抖擞的样子。 “卜雨,可算见到真人了。”邬求言勾起一抹笑。 “卜大人方便先回避一下?我同贵女商谈些事儿。” 此时卜丛开口道:“雨儿,邬先生的案子基本已敲定,现在交由地方衙门复检。在复检期间,邬先生有权会见一次外人。” 所以就这么一次机会,邬求言选择见自己?卜雨心里想着。 卜丛还在跟卜雨解释着,这时叩门声响起。一个身着制服的人在卜丛耳边说了几句话,卜丛脸色微变,看了邬求言一眼。 “雨儿,我先去处理一下公务,你同邬先生交谈无妨。”卜丛吩咐道。他看卜雨还有些犹豫,接着补充道:“放心,这是合法合规的,外面有衙门的人,有问题可以找他们。” “是,父亲。” 卜丛走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卜雨有些许局促。 对她来说,邬求言完全算得上不熟的生人。虽然卜雨通过非正规手段,跟着邬求言学了一年的东西,但彼此都没打过照面。甚至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还是在梦里。 “坐。”邬求言指了指卜雨身旁的凳子。 卜雨点了点头,过去坐下。 “你为什么想修习阴通?女性在这行里,相较于男性来说,有着天然的劣势。如果你只是一时兴起,那未来的路,你很难坚持下去。” 卜雨沉思了一会儿,“理由的话,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想做。如果非要说,那可能是受母亲的影响吧,我想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 卜雨接着说道:“只不过,要想从民间获取阴通的系统学习实在是太难了,否则我也不会偷偷摸摸地跟着学堂的阴通课学。” 邬求言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你知道?”卜雨不解,“难道是周复道告诉你的?” “并不是他。是你自己露馅了。”邬求言带着笑意看向卜雨。“不过,我也是中期才知道的。” “怎么说?”卜雨追问。 “一次中期小测,你或许是照着周复道的书做了题,但你答完的手书却夹在了书里,被周复道阴差阳错的交了上来。一份无名的答案,和一个未交答案的姓名。很显而易见。不过你那份题答得很不错。” “为什么你不认为那份答案是周复道的?”卜雨提出疑问。 “我教的学生,什么水平我还是知道的。”邬求言礼貌地回复道。 “也就是说从那之后,你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是。” “那周复道满书的笔记和标记,也是……”卜雨大胆猜测。 “也是,我希望你能看懂。” 卜雨心里琢磨着,突然有一丝感动。原来很久之前,这师徒情就已经扎下根了。 “那些笔记,我确实很受用。谢谢先生。”卜雨站了起来行了个礼。 “那我考核过了,以后就可以去学堂一起上课了对吗?” “上不了。”邬求言直言道。 “啊?”卜雨心下一惊,“为什么上不了?” “学堂里官派系统化的东西,你已经学的差不多了。你的重点不应在此,我想让你跟着我修习凤角派。”邬求言看着卜雨说道。 卜雨眼睛一亮,凤角派,是她母亲修的学派。 “你应该对这门学派还算了解吧,你母亲蓝氏修的就是这个,不仅如此,她算是这门学派的集大成之人了。游历天下,解决了不知多少梦魇的疑难杂症。官派和芥草派处理的是眼前看得见的梦魇,而凤角派解决的是看不见的心病。” “这门学派的重要性是被大大低估的。人们只知道有寐官和阴通就能保自己睡个好梦,却不知道好梦、噩梦的来源是什么。”邬求言越说越情绪低沉,似是一种挣扎的无奈。 “你母亲是这门学派最后的辉煌。在她之后,凤角派便一蹶不振。再加上现在官家也不重视,凤角派在民间就要销声匿迹了。”邬求言可惜道。 “你是蓝氏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有学习这个的优势。并且,那日测验的最后一题,你分析的路子是对的,有凤角派解剖案例的影子。我相信你会上手很快的,我也相信,你是我西行路上的最好人选。”邬求言对卜雨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卜雨被邬求言说的都不好意思了,他对自己的评价太高,自己真的有这么好吗? 卜雨拼命压住上扬的嘴角,心思刚要起飞。哎,不对,西行?! “西行路上?这是什么意思?”卜雨心想,这难道是什么比喻吗?师徒俩在学习凤角派的一路上克服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取得成功,这比喻用的也算贴切。 “你父亲没和你说吗?”看着卜雨一脸懵的神情,看来她还不知道。 “那我跟你说吧。我打算追随《値夢箓》的脚步,一路西行,探究书中记录案例的真实情况。如果顺利,能籍此重振凤角派,也算此生无憾了。”邬求言说着,卜雨似乎可以看见他眼角若有若无的泪光。 “我一个人也不是不行,但两个人行事研究更方便些。更何况你也对此感兴趣,一路上有个志同道合的人,效率会更高。”邬求言真诚地说道。 可这些话听到卜雨耳朵里,更像是来自梦里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先肯定邬求言的这份决心是真的,他去的那个不知要多久的西行,肯定不是十天八天,按照《値夢箓》的记载,遍及上梁国大江南北的案例,全都游历完,少说得两三年! 更不用说,他要把十四岁的自己带上,美其名曰,是对自己能力的肯定,但怎么感觉怎么不对,像是个冠冕堂皇的人贩子说的话。 卜雨觉得离谱,哪怕这是邬先生说的话。怪不得卜丛没有跟她说,相必父亲也觉得不妥吧。 即便如此,卜雨还是保留理智,礼貌问道:“先生,恕我冒昧,我有个疑问不知可否解答一二?” 邬求言点了点头。 “你是官派出身,学的是官派体系的东西,年纪轻轻就任学堂先生,在我看来,你未来继续走官派这条路,再过几年,进到京都谋个好职位也是信手捏来。可你为什么半路出家修这个?” “你是在问我理由吗?” “算是吧,毕竟拜师父也要选对方向。” “同你一样,兴趣使然。”邬求言笑着说。 卜雨继续看着他,那眼神明明是‘你觉得我信吗?’的意思。 邬求言叹了口气,“这次的案子我被定了次罪。经此一案,我也没办法继续在学堂担任先生了。但我并不懊恼,这或许是上天给我的一个契机吧,我该走另外一条道路了。” 邬求言顿了顿,眼神飘向了墙角,苦笑着说道:“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我永远没办法回到京都了。” “为什么?”卜雨疑惑。 “我是从京都派遣来到这里的。” “这我知道,”卜雨不以为然,“能从京都来,就不能回京都去吗?” “大家知道的只是这个结果,但你知道原因为何吗?” 卜雨看邬求言说话如此拐弯抹角,难道这里面还藏着什么秘密? “原因是什么?”卜雨心想,你倒是说呀,磨磨唧唧的。 “我之前就职京都翰林院,因犯了事而被贬到的扬州。是因为我父亲,这犯的事才被压了下来,没有传出去。” 卜雨知道邬求言的父亲是一个很厉害的寐官,但没想到他父亲权力这么大,这地方都不知邬求言为何而来。 “那正是因为这犯的事,所以你再也没办法回京都了,对吗?”出乎卜雨的意料,这邬求言表面温温和和,竟能犯下连京都都不能回的大错。 她不想再在邬求言的伤口上撒盐,便没再追问犯的是什么事。 第15章 第十四章 不对。 邬求言说的,并没有说服卜雨半点,反而因为那个连京都都回不了的“罪行”而更加心里没底。这反倒是火上浇油了。 “你犯了这么大的罪,不更证明你是个危险人物吗?我怎么敢跟你去?” 卜雨对邬求言好好先生的形象算是彻底打破了。对先生的尊敬和距离感,也被慢慢磨灭掉。导致卜雨对邬求言说的话,越来越不斟酌用词。 “我是个断袖。”邬求言吐出一口气。 卜雨闻言看向邬求言的袍袖,这也没破啊。反应了一会儿,才“啊”出声。 “你,你喜欢男的?”卜雨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是,也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这一点,为了对付我爹,所以就被赶出了京都。”邬求言神色平静地说出了自己“不堪的罪行”。 卜雨看着邬求言攥紧的拳头,或许他的内心并不及表面上那样平静。她也只是在书上看见过“断袖之癖”,没想到这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甚至发生在她身边。 卜雨不理解,但是也不会去评判什么,那是别人的喜好,在没影响到自己的前提下就不要去多管闲事。 这下好了,一个惊天大雷就地炸开,卜雨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你大可放心,我对女人不感兴趣。除此之外,我会让你父亲派他的人与我们同去。我们每到一处落脚的驿站,都会封信寄回来,让你父亲知道我们的踪迹。” “你也可以再找一个你信的过人跟着,不过,只能一个,否则人太多,路上行动不方便。” 邬求言像是有十分的把握卜雨一定会去,不知道他的计划具体已经详细到什么步骤了。 “就算我同意,你怎么肯定我父亲一定同意?”卜雨的心里已经有些动摇。 《値夢箓》的旧册搁置在卜雨房间的书架上。在拿到书以来,有时卜雨读到一些难以想象的案例时,也是抓心挠肝地想要跳进书里一探究竟。 “只要你同意,他自会应允。” 邬求言刚说完,还不等卜雨回应,房间的门就被人一脚踢开。 “邬求言,你这逆子是想气死老子我吗?”一位跟卜雨的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冲了进来。 卜雨的位置离门口比较近,这一声大动静吓得她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卜丛跟在那男子的身后匆匆来迟。 “邬寐官,您消气。”卜雨看着父亲一脸下位者的姿态,便知这人估计是刚才提到的邬求言他爹了。 “邬求言,你还不快给我滚下来。自己惹的乱子还得让老子来给你擦屁股,你当你还三岁呢?”邬湍气势汹汹的样子让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 邬求言倒是习惯了一样,利索地从床上下来,跪在了地上。 卜丛见此,便向卜雨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父亲,邬先生说的西行,你知道对吧?”两人并肩站在走廊的过道里,还是卜雨先开口了。 “知道。” “你不同我讲,是不想我去,对吗?” “让你修阴通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跟着邬先生西行,你有想过要花多久吗?”卜丛叹了口气,望着远处说道。 “父亲,这天下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收雨儿的先生。邬先生的为人且不说,他身上的本事可是一顶一的好,去哪再找这么厉害的先生教我?况且他接下来要修的是凤角派,是母亲的学派。我做不到拒绝他。” 卜雨看着卜丛的侧脸,“父亲,不管多久,雨儿都愿意接受。” 屋内——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邬湍瞪着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当个讲师都当不安分吗?你让我这张老脸在京都往哪搁?” “你知道你这次惹的是什么人吗?是皇上的亲卫,那个太监叫迟添,是皇上先下最器重的太监寐官。他都亲自来了,你本是犯了杀头的罪啊,你知道吗?”邬湍说到最后嘴唇都在发抖。 他早在三天前便赶到了扬州,这三天里,他天天都去寻那太监迟添,可人家根本不见他。 邬湍在朝中的寐官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就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了这个太监三天,直到今早才见上一面。 “邬寐官,好久不见呀。皇上舍得派您出来?”迟添眯着眼,一脸笑盈盈的样子,语气不热不冷,好似旧友意外相见。 “哪里哪里,公公言重了。邬某恰逢休沐,此为私事而来。”邬湍的脸上竟也挤出几分柔和,那是邬求言不曾见过的。 迟添没有接话,端起手边的茶品了起来。 邬湍就这么尴尬地立在屋里。 “呦,邬寐官,你怎么还站着呀,快坐下尝尝这茶,这就是你前日遣人送过来的那份。这春茶啊,尝着着实鲜亮。” “公公喜欢便好。” 迟添放下茶碗,邬湍有眼力见地连忙给添了茶。 “您可坐着就行,这怎好劳烦您。”迟添只顾说,手指却已点在了桌子上。 “邬寐官,咱哥俩说几句关门的话。” “哎。”邬湍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您可别怪我把贵公子留了一个多月,只是因为他身份的原因,这事儿确实牵扯到咱官家的脸面,不得不谨慎行事。” “是,是,应该的。”邬湍附和道。 “您也是在皇上身边服侍的人,也应该知道咱家圣上的脾性,对一些冒一点苗头的事儿都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 迟添说完这话,邬湍心里直打鼓,脑门儿上冒出一层冷汗。 “公公,那混账东西我清楚,就揣着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窝囊心思,让他去干什么逆反的事儿,给他十个胆子也不够用啊。”邬湍辩解道。 “您别着急啊,我还没说怎么着呢。贵公子可没像您嘴里说的那么不好,我看他倒是好得紧的一人儿呢。” 迟添涂满白粉的脸上,一双邪魅的上挑眼,此刻露出一股淫邪味儿。 “不像我们这些人,生在老虎腿下,整天斗过来斗过去的,扰的人心烦。”迟添说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公公不妨说给邬某一听,看邬某能否为公公分担一二?”邬湍心里冷哼,原来在这等着他。 “不过是些小事儿罢了,倒是有邬寐官帮我传传话儿,确实也能轻松些。”迟添也不跟他客气。 “公公请讲。” “就说有这么一个山,老虎搁这称了王,有个猴子跟它玩了一块去。老虎是有什么吃的都分两口给猴子,可这山里的其他的动物,野猪啊、山鸡啊,他们眼红啊,他们不但分不着,还成了猎物,就撺掇着要杀了这只猴子。邬寐官,你说这猴子现在该需要什么?” 邬湍收起表情,看着迟添那尖锐的眼,“公公明示。” “猴子需要一个明事理儿的狐狸去跟其他动物说一下,猴子是个好猴子。” “那其他动物怎么会听狐狸的话呢?” “以狐狸的威信,区区一句游说的话而已,十个里边有三五个应的,那便足矣。” 邬湍此刻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他闭上了眼,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向不站队的他,今天也容不得他选择了。 “好,我答应你。” “要不说狐狸聪明呢。”迟添呵呵笑了起来,“邬寐官,喝茶啊。” “你明天跟我一起回京都去。”邬湍命令道。 “我不回去。” “什么?!你还想干什么?又要整什么幺蛾子?”邬湍两个眼球都要瞪出来。 “除了京都,我哪里都去。”邬求言又回道。 邬湍气急,走上前去拽邬求言的胳膊,直到握住那形同枯柴般的手臂,吓了邬湍一大跳。再仔细看着邬求言的脸,深陷的眼窝,瘦削的脸庞。 邬湍在心里已经用刀砍了那迟添千万遍。 “你怎么,瘦成这样?” 邬求言甩开邬湍的手臂,默不作声。 “那姓迟的都对你做了什么?” 邬求言抬起头来,盯着邬湍的眼睛说道:“能做什么,为了能在监狱里过的舒服些,不过些肉色交易罢了。” 还没等说完,邬湍就一个巴掌就招呼在了邬求言的脸上。 邬求言现在身体还虚弱,挨了这一下使他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看看你那副轻贱样子,跟你娘一个德行,水性杨花的烂坯子。” “闭嘴,我不许你这么说她。”邬求言像是被人剖了肚子的鱼,受到了外界的刺激后,发出了奋力的一跳。 邬求言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红着一双眼,像是要滴出血来,“你真是一点没变,还跟之前一样,出了问题就知道找别人的原因,所有的过错都要归咎于别人的身上。当年母亲真是瞎了眼才跟你在一起,她早该离开你,离开邬家,是我拖累了她。” “是那个女人背叛我在先。”邬湍吼道。 “要不是你日夜冷言相对,暴力相向,母亲何至于此?她再不走,难道要被你活生生地打死吗?” “你懂个屁!连女人都没碰过的废物。女人不过是图地位和金钱罢了,你以为你娘当年看上我什么?难道是老子的矮挫胖?她看上的是老子的高位,能帮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谋个一官半职的权力!” “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有今天?要不是老子给你找了个肤白貌美个子高的娘,你以为你能凭这张脸跟我说话?真是浪费了这张脸,不勾搭娘们,倒跟爷们厮混。真把我邬家的脸丢尽了。”邬湍拍着大腿,恨不得手刃了眼前这孽障。 “你总有你的道理,既然你把女人说的这般不堪,我不碰她们,既保住我自己,也好保住你邬大寐官的权力和家产。岂不美哉?” “你……”邬湍瞪着眼。 “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得对,没有你确实就没有我的今天。如果我生在普通人家里,或许就不需要像一颗棋子一样被人摆弄来摆弄去了。到底是谁造成如今的局面,好难猜啊。”邬求言一脸戏谑,胸口却像压了块巨石一般,喘不过气。 邬湍似是被人戳到了痛处,恼羞成怒,撂下一句“老子再也不管你了,以后爱死哪死哪”后,甩开袖子便夺门而出。 第16章 第十五章 卜雨和卜丛在走廊的另一头,只听又一声巨响,那门又被暴力摔开,邬湍气冲冲地从里面走出来。 卜丛转头对卜雨说:“你先回去吧。”说完便追着邬湍去了。 卜雨看着邬湍出来的房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回去。 一进门看见邬求言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卜雨便开口对着他的背影说道:“邬先生,我自知不该多嘴,但作为旁观者,我还是想说,或许邬湍寐官之前做了不好的事,你有情绪是正常的。但他为了你,从京都赶到扬州,先不说距离,作为中央朝臣徇私离京,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以他的身份,会有不少居心叵测之人会从你这下手,来对付他。但他还是来了。” “为官为政,一旦进入了权力交错的中心,那旋涡便会卷得人脱不开身。连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你是他的软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却在不断地翻旧账和指责对方的过失,那会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人是活的,过去是死的。你们不该被往事所困,该活在当下和未来。” 邬求言想要反驳,却失了力气。他只有在邬湍的面前才会有恶语相向的能力。 “邬先生,我无意评价你的家事,如果我说的不对,那就当我没说。但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和邬湍寐官坐下来好好谈谈。” 邬求言始终没有转过身来,良久才冒出一句,“你这嘴倒是利得很,跟你的名字一点儿不沾边。” “西行的事,给你一天时间准备,后天早上天一亮就出发。” 邬求言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抚了抚脸,“我希望能在天亮前等到你。” 该说的都说了,卜雨便不再多嘴,虽然已经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了。但若让事情就此恶化下去,不予处理,这极大概率会演化为邬求言的梦魇。 白天遭受的痛苦晚上还要来一遍,日日夜夜,长此以往,变成了心魔,怎么能过的好受? 卜雨自己回了家,一路溜达到卜府前门。 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已经围上了红绣球,大门两侧也挂上了红色的帷帐。两个大喜红灯笼高高挂在屋檐下,随着晚风轻轻晃动。 卜雨这才想起来,后天不就是她二姐卜兰发嫁的日子吗?看来她是送不了她二姐了。 卜雨路过了前门,向一旁的侧门走去。 “小姐。” 卜雨定睛一看,“知云?你怎么在这儿?” “老爷前脚刚派人来禀报过,说你快回来了。我就猜到你会从这边进来。”知云一脸猜中的自豪感。 卜雨看着知云一脸乐呵的样子,想起了邬求言说的,‘你可以带一个信得过的人’。 卜雨拉着知云往自己院子里走,“知云,我对你好不好?” “好啊,小姐是除了爷爷外,对我最好的人了。”知云连忙答道。 “你觉得卜府怎么样?”卜雨接着问道。 “也很好啦,老爷好,大夫人也好,二夫人也好,小厮们也好……”知云夸着夸着声音越来越小,“小姐,您这到底要问啥啊?” “我跟你直说吧,现在有个机会,让你可以离开卜府,出去看看,你去不去?” 知云一听,有些慌了,“小姐莫不是要赶我走吧?我这刚成为贴身丫鬟,好日子还没享两天呢。” 知云嘴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不是不是,”卜雨急忙打断她,“我是想让你和我一起西行。” “西行?什么是西行?”知云擦了擦眼睛问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了。西行是邬先生发起的,他邀我一起,一路上可以跟着他学习阴通的本事,还可以看看母亲曾经到过的地方。我已经决定跟他一起去了。” “他说我可以带一个人,我就想带你去。你从小就进了卜府,比我来的还早,一直待在卜府都没怎么出去过。可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这里,在那之前,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出府以后也不至于被人忽悠不是吗。权当一次游行,长见识了。” 知云一听,本来憋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小姐,不管你去哪里,知云都会追随你的。知云要当你一辈子的贴身丫鬟,一直照顾你。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留在卜府。” 卜雨笑道,“你傻啊,我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家里。” “也是,小姐也要嫁人的。你嫁到哪,我就跟到哪。” “我哪敢承包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卜雨用胳膊肘拐了拐知云,“你之前和我说的,你和前门的那个小厮发展的怎么样了?”卜雨八卦道。 “别提他!我真是看错他了,他就是个臭势利眼。”知云提到那人就来气。 “咋,他咋了?” “我跟他早吹了,一开始装的人模狗样的,后来就天天问我要丹丸吃。听他身边的人说,他会一次性吃好几颗丹丸,好像这样晚上就会做很刺激的梦还是什么的。五小姐,你说这不纯粹胡说八道吗?多浪费丹丸啊。” “我受不了他整天来烦我,就跟他断了关系。看他现在好像又跟那个小晴好上了。” “小晴?是之前在我院里的那个小晴吗?” “是她,我来了之后,她就被调去浣衣房了。” “浣衣房?难道不是回大夫人院里了吗?” “不是,我确定是浣衣房。今天去送衣服的时候,我看见她在那。今天没来得及说,等再过去,我可要跟她说说那男人的臭德行,让她离那男的远点儿,别再被他骗了。” 卜雨心想,这就是大夫人对待办事不利者的下场吗。 “算了,不说他们了。小姐知道这次出去要去多久吗?” “短则两年,长的话,三年四年都不好说。”卜雨估计道。 “啊,要这么久。” “时间有些长。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刘叔是吗?” “是,毕竟爷爷年纪大了。我怕我不在的时候,他的身体再不好,就没人照顾他了。”知云犹豫道。 知云沉默了一会儿,拽住卜雨问道:“小姐,你真的已经决定要跟邬先生一起去个三四年吗?府里的事都不管了吗?” 卜雨在心里也盘算着,家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地方吗? 大夫人暗地的操纵利用,二哥卜竹骏挑明的厌恶态度,还算关心她的二姐卜兰也要远嫁京都了。 她再这样下去,在卜府还有立锥之地吗? “府里能有我什么事?有我没我都一样。现在不借这个机会走,再待下去,我无非也会像二姐一样,早早的便被夫人安排好婚事,这辈子就被推着走了。” 卜雨转过头,看着知云正以发光的眼神看着自己,“怎么了,怎么那样看着我?” “小姐,你好勇敢啊。一个人就敢做这么大的决定。可是老爷和大夫人会同意吗?” “只要父亲点头了,母亲便不好说什么。”卜雨心想,大夫人估计巴不得她早点离开卜府。 “既然小姐都说走就走了,我知云也不好推辞什么了。” 知云拍了拍胸脯,“我去求求爷爷,让他同意我一起去。” “知云你放心,就算你不在府里,月俸也是照常发的,也算是给刘叔的一份保障。” “知云谢谢小姐。”知云本想行个大礼,却被卜雨一把扶住。 “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个。” 知云含着泪点了点头。 第二天,卜雨起了个大早,本想先去找卜兰告个别,却被婢女告知卜兰同大夫人去庙里浴香祈福了。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卜雨问道。 “大夫人临走吩咐说,中午在那用过午斋就回来。” 卜雨一听便不打算在家等她们了,自己先准备行程吧。 卜丛依旧一早去了衙府上,好似昨天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卜雨走向前门,除了府里到处挂满了红色的帷帐,看着里里外外忙活的仆人,似乎与平常无异。 明天这些人依旧会在这里进进出出,唯一不同的是,卜兰出嫁了,卜雨也走了。 快走到门口,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向。 刘叔笑着走到卜雨面前,用手比划着,卜雨安静地看着。 两人用手语交谈了两句。看来知云说服了刘叔,刘叔很支持知云出去看看,也很感谢卜雨对自己的照顾。 卜雨最后也向刘叔交代了几句话,刘叔乐呵应下。 卜雨出了前门,朝着毛牌楼走去。 接下来,向学堂请假,以及还要跟某人说一下再见。 “什么?你明天就要走了?怎么不提前说声?”周复道手里攥着卜雨刚递过来的包子。 “我这不正跟你说着吗?” “我的意思是,这也太突然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要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这也太突然了。”周复道来来回回就这两句话。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冲击,他以后就要见不到卜雨了。 “欠你的大餐要暂停还债了。不过,你要是饿极,便去卜府寻一个姓刘的花工师傅,他会请你吃几顿的,我都安排好了。”卜雨回道。 周复道在乎的是那几顿狮子头吗? “我在乎的又不是那些。” “你不在乎吃的,那能在乎什么?”卜雨开玩笑道,“难道是记挂着我?” “你还回来吗?”周复道放下手里的吃的,看向卜雨的眼睛,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卜雨止住了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坚定地说道:“会回来的。” “那我等你回来,到时候我摆宴请你。”周复道摸着温热的包子,得到了卜雨肯定的答复,心里暖暖的。 “好。” 第二天,天还黑着,卜雨的院子便亮了。 “小姐,真的不去跟二小姐道个别再走吗?” 卜雨的脸埋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昨天下午,大夫人和卜兰回来的时候,卜雨本想直接去找卜兰,但却被大夫人身边的姑姑给拦了下来。 “五小姐,二小姐喜日临近,这种令她伤神的事还是不要在这时告诉她为好。”姑姑笑着讲道。 “这是大夫人给五小姐的。”姑姑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若路上用银票不便,可去钱庄换些碎银用。大夫人预祝五小姐一路顺风,不负此行。” 姑姑说完就进了卜兰的院子,点了点头,把门给关上了。 “不去了,等二姐在京都安定下来,我再去信问候吧。” 卜府侧门,小厮打着哈欠把行囊装上了马车。 卜雨赶到时,卜丛身着一身暗红喜服,已在侧门处等着。 卜雨上前,没有先说话,而是跪在了卜丛面前,连着磕了三个头。 “父亲,雨儿走了。”卜雨说完便站起身来,向马车走去。 “路上慢些,记得来信。” 卜雨转过头来,答了声“是”。 待到卜雨和知云上了车,车夫朝卜丛行了个礼,驾着马车朝着城门驶去。 此时的卜兰一身红衣,一个人坐在房里,周身摆满了华衣美布,金银宝器。 “吉时已到,佳人如仪。” 天要亮了。 城门在浸了一夜的黑之后,缓缓打开,前方有了路。 马夫赶着一辆马车缓缓地从雾中走来。 “来了?”邬求言出声问道。 马车里探出了卜雨和知云的脑袋。“走吗?”卜雨问道。 “出发。” 第17章 第十六章 上梁国的最西端,阔克苏尔,冰河涌动,冬雪消融。 地面裸露出的枯色草根,已开始萌出新芽,星星绿点四处遍布。 春天的风迟迟来到,即将把外出的游牧人吹回这里。 雪山脚下,聚集了一片游牧人的帐房,那是土生土长在雪山大地上的人,为迎接那些在春季便会归来的游牧人而在这里建立的一个据点。 十几个帐房沿着那条漫长和缓的苏尔河搭起。每当苏尔河的河水流淌到帐房边时,他们的亲人就要归来了。 天刚蒙蒙亮,第一缕带着温度的橘黄照到了帐房顶上的“怀”字旗上。一个身影推开厚重的门帘,手里拎着一个空桶,打着呵欠朝河边走去。 “呦,小知云,你也起这么早?”身后的女子追了上来。 “勤劳的依古丽,今天轮到你出来打水了吗?”知云停下来,笑着等她。 “是的,姆妈和姐姐们今天休息。”依古丽小小的人拎了一个大大的桶。 “你拿这么大一个桶,能拎动吗?” “我有大大的力气咧。”依古丽呲着牙笑了起来。 两个人去到河边打完水,最终还是知云帮着依古丽把水桶拎到了她的帐房边。 依古丽不好意思地说道:“谢谢你,小知云。下午你和你的朋友来我们家吃饭吧。阿爸和哥哥今下午会回来。” “外出的游牧人这时候就回来吗?”知云问道。 “不是的,现在草还没长出来,牛羊回来会挨饿的。但到这个时候,他们离家也不远了。可以先回来看看家人嘛。” 知云拉着依古丽往旁边去了些,小声地说道:“你们家人好不容易团聚,我们去吃饭不好吧?” “没关系的,你们半年前来的时候,阿暻带着大部队刚出发,没赶上送别会的大餐。这次他们回来,一起跟着吃顿好的,多热闹嘛。再说让阿暻也见见你们,投入雪山大地怀抱的城里人。” 在这边的人看来,放弃城门里的生活而选择阔克托雪山的人,是值得尊敬的有觉悟的人。 所以当他们一行四人踏入这个陌生的领地时,当地人非常热心地接待了他们。 虽然卜雨不知多少次被冻得有了离开这里的念头,但却一次又一次选择留了下来。 或许是真有雪山能净化人心灵这一说,也或许是留在这里,寻找那个秘密——“阔克苏尔,人间天堂”。 这句记录在《値夢箓》最后一页的话,到底昭示着什么?是否与这里神奇的“无梦”现象有关? 卜雨和邬求言来这里的大半年并没有许多案例供他们治疗,基本都是在整理笔记和四处走访中度过。 奇怪的是,这里的人基本不做梦。这对从小就活在梦与现实中的四个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但事实的确是他们四个人来到这里之后几乎没有做过梦了。 当时接待他们的是依古丽的姆妈——艾米拉,她一脸的朴实,但语气里充满着自豪,“是阔克托和苏尔的功劳,让我们远离心魔,活在纯洁的世界里。” 难道这阔克苏尔的地盘真的有什么神力相助? 知云笑着应下了依古丽的邀约。 回到了帐房,知云看着床上隆起的“山丘”,对着那露出的半个头顶说道:“小姐,这都四月份了,你确定你还要继续盖着五床被吗?真不怕捂出痱子?” 闻言,那团凸起蠕动了几下,转而又回归了平静,这是无声的默认。 “今天天气暖和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知云不管有没有人答复她,自己一个劲地说,“哦,对了,我刚刚打水碰到了艾米拉的女儿,她邀请我们下午去她家吃饭。游牧人回来了。” 床上依旧没反应。“你再不起来,邬先生可就要来找你了,别忘了你们今天还要去镇上呢。”知云威胁道。 卜雨这才终于露出半张脸。她睁开眼睛感受了一下温度,“好冷。”说完便又缩了回去。 知云眼珠子一转,想出一损招。她用刚打的水洗了手,一个跨步冲到卜雨的床边,将十多斤重的棉被掀开一条缝,找到了卜雨的背,贴了上去。 “啊——”一声惨叫刺破清冷的早晨。“刘知云,我要杀了你!” “哈哈哈。” 邬求言跟哑巴车夫的帐房就在离卜雨她们不远处。邬求言听到这声惨叫,束腰带的手不禁一顿。“起床困难户。” 卜雨虽然起床困难,但一旦醒来,穿衣束发倒是一溜烟的快。 “来这边也半年多了,我还是适应不了这里的冷,看来我真的是不适合生活在这里。”卜雨边束发边自言自语道。 “咱待的半年是这儿最冷的时候,连艾米拉都说,我们这些城里人能在这里生活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错啦。” 知云回道,“再说,这不也是陪邬先生一起嘛。只有在这里,他才不会做可怕的梦吧。”知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缓缓低下了头。 “小姐,到今天,我们出来已经整整四年了,四年前的今天,也就是我与邬先生相遇的日子。可那时谁知道,出发的那天也是邬先生的诞辰,邬先生就这么度过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生辰。” 卜雨看着知云低落的样子,很快转移话题,“好了,他后来不也同我们讲了吗。一会儿见面祝他生辰快乐吧。” 卜雨心里直嘀咕,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她接着安慰知云道,“我只是说我不是很适配这里,但我并不讨厌这里,在这儿我们阴通都没活儿可干了,比之前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轻松不少。” 卜雨拿起书桌上的笔记装在自己的包里,“做梦的都好几天才出一个,别的地方一个月的笔记就轻轻松松赶上在这记的半年的案例。有坏也有好呢。” “希望邬先生能快些好起来吧。”知云一副心疼的样子。 卜雨没忍住,还是背过身去翻了一个白眼,她都习惯了知云这个“怜香惜玉”的样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知云对邬求言的心思。卜雨也不怪知云,食色,人之性也。只是不巧,邬求言的一副好皮囊是他用来对付男人的。像知云这样不知情的女子付出再多也只是错付了。 卜雨还是转过身来耐心劝道:“知云,像邬先生……” “小姐,我知道,你都同我讲了无数遍了,像邬先生这样的人,是有志向在身的,不会被世间烟火绊住脚步,短期内娶妻生子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万一他哪天开窍了呢。” 知云说着说着,思绪都飘远了,不知想到什么竟害羞起来,“那我们这朝夕相处的整整四年的时间,他难道都不动容吗?” 他动容什么啊?他喜欢男的啊!要动容也是对哑巴车夫小春动容才对! 卜雨摇头不再多言,有的时候,选择人如其名是对的。 卜雨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跟熊一样。同知云收拾停当后出了帐房,看见不远处邬求言已经在等着了。两人加快步伐赶了过去。 “出门困难户。”邬求言看了卜雨一眼,撇下这句话便走了。 一大早上的这是怎么了,一个自怜自惜地思春,一个像吃了炮仗似的。 好在这天够冷,卜雨不想浪费热量去想些没用的。 他俩跟着邬求言朝着大路走去,小春在那边牵着马车候着。 “家里还没来信吗?”卜雨见到小春,就先问起了迟迟未到的家信。 对小春她不必用手语,小春能读唇。 小春看懂了意思,摇了摇头。 他们一行人最初刚离开扬州之时,前两年跟卜丛基本保持着一月一封或两月一封信的频率。 但随着行程越来越往西去,通信的路程越来越长,慢慢两月一封是常态,有时甚至三月一封。 直到即将进入阔克苏尔的地界时,收到了一封父亲的问安信,此后往家里寄了两封信都了无音讯。 或许是与阔克苏尔恶劣的气候有关,通信的难度大大增加。半年了,其他人都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里也都有隐隐的担心。 一方面调查阔克苏尔秘密的吸引,另一方面对家里的担忧。 随着在这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矛盾拉扯着卜雨愈加难受。 卜雨怀着心事上了马车。 知云走到邬求言身旁,“邬先生,依古丽家邀请我们今天下午去他们家吃大餐呢。她的阿爸和哥哥也会回来。” “游牧人这时候就回来了?”邬求言问道。 “他们只回来一部分,回来看看家人。剩下的人会等到草长出来再赶着牛羊群回来。”知云有问必答。 “除了游牧人,她有没有提到其他什么人?”邬求言追问。 “其他的人?她倒是说了一个人名,好像叫阿暻。之前没听他们提起过。” 邬求言听完笑了笑,“也该见见这阔克苏尔的主人了。” “主人?是阔克苏尔的太守吗?”知云一脸疑惑。 “不止阔克苏尔,是整个西部边境属地的封王,塬王怀暻。” 卜雨上车就翻开包里的笔记看了起来。至于知云和邬求言的对话,她已当成叽里咕噜的啰嗦话自动屏蔽了。 脑袋里突然飘进来一个词,冤枉?可别冤枉她了,她是出于尊重邬求言的**才没有将实情告诉知云的。 在知云只是每天臆想一下的状况下,无伤大雅。 但如果局面朝着脱缰的野马般发展下去,卜雨可是要勒令邬求言向知云说清楚状况的。 哪怕邬求言是她的师父。可知云也是她的好朋友啊。 卜雨抬头看了他俩一眼。 知云一脸崇拜的样子。 邬求言还是那副礼貌的微笑嘴脸。 “这么说今天就可以见到他了?”知云激动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离皇室成员这么近。 “你们说的是谁?”卜雨随了一嘴。 “这片领地的王爷啊!小姐,你说我们第一次见王爷应该注意什么啊?”知云在这空间不宽裕的马车里挥舞着双手。 “不乱看,不乱听,不乱说。”卜雨淡定地看着笔记。 “咦,小姐对这个王爷一点都不好奇吗?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什么样的人伺候着,都不好奇吗?” “有什么好好奇的,无非是长着人样,穿着人穿的衣服,有侍卫侍女跟着。难道他脸上能张出朵花来不成?”卜雨的口气平淡的很,听不出一丝的兴趣。 “小姐真不像寻常小姐,对这些事倒是一点都不上心呢。”知云撇着嘴打趣道。 卜雨听了没做回应,只是转头咧着嘴角,对着邬求言说了句:“生辰快乐,邬先生。” 知云“啊”了一声,“小姐!” 知云埋怨的眼神抛给卜雨,接着又向邬求言解释道:“邬先生,是我记得的你的生辰,今天早晨刚和小姐说的,她先我一步祝贺你了。” 邬求言一愣,转而笑得更明媚,“谢谢你,知云。” 知云红着脸绞着手绢,“这算什么啊。” 第18章 第十七章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走出了人烟稀少的草原。远方克拉城的外城墙的轮廓渐渐在眼前清晰,他们将去往这里唯一的一座小城镇。 看守城门的士兵早就认识了他们,毕竟来阔克苏尔当阴通师的,他们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这一马车可装着俩稀奇人物。 卜雨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士兵例行公事般检查了他们的马车和通行证。 “昨晚城东老李家有做梦的,你们是要去他家对吧?”那士兵将通行证递向卜雨。 在士兵检查完后,卜雨重新用围巾裹住了脸,只漏出一双眼睛。 见士兵朝她伸着手,她一顿,但还是伸手准备接时,知云上前一步,接过通行证的同时塞给了士兵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军长大人,一直以来受您担待了。”知云笑着说道。 士兵掂量了两下,钱袋里发出银块碰撞的响声。他满意地笑了笑,盯着卜雨上马车的背影说道:“替我谢谢你家小姐。” 马车顺利进了城。 那士兵见马车走远,挥手招了名旁边的小兵。“跟着他们,尤其是那个白袍男,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记下回来禀报与我。”士兵眯起眼睛。 “啊,不跟那个蒙面女的吗?”小兵发出质疑。 士兵脸一横,瞪了小兵一眼。 “让你跟谁就跟谁,别那么多废话。” “是。”小兵麻溜应着撤下。 “小姐你没看见,那士兵看你的眼神,一副轻佻滑腻的样子,我都忍不住上去邦邦给他两拳。他还非要把通行证递给你,不就是要找事吗?”知云气冲冲地说道。 “好了,小声点,在人家的地盘,行事谨慎些,能用钱解决的,就不要多言。” “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了,这是盯上人了。”知云又恼又急,转而对旁边一言不发的邬求言问道:“邬先生,你怎么说?” “听你小姐的。” 知云见没人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好像自己夸大事实一般。赌气似的掀开帘子去找小春坐着了。 马车内只剩下卜雨和邬求言两人。 “邬先生,我现在很担心家里,一直也没收到家里的信,你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扬州那边吗?”卜雨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笔记。 “我不也一样写信,跟你的一起寄回去吗?”邬求言答道。但这不是卜雨想听到的结果。 “哦,我就问问,毕竟你在中央任职过,若在这边有结识的人可以行个方便,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邬求言没有紧接着回答,而是思忖一会儿,“既然这么说的话,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帮上忙。” 邬求言看着卜雨埋在围巾里的眼睛,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卜雨眯起了眼睛,可以猜出她在笑,“太好了,那劳您费心了。” 卜雨说完便又专心看起了笔记。好似一切都是她因为太担心家里的情况,而随便抓住了邬求言这根救命稻草般,问得那么随意、不知情。 邬求言闭眼养神,他对扬州的情况也不是不担心,只是要在游牧人回来的节骨眼上去找接线人,或许有些危险。 但如果现在不去找,等那群人回来之后,行动起来会更不方便。 “小姐,李家到了。”马车平稳停了下来,知云拉开帘子进来帮卜雨拎东西。 邬求言叫住了卜雨,“让知云跟你一起吧,我和小春去采购。” 卜雨点头表示明白,没再多说,下车就去敲李家门了。 邬求言拍了拍小春的肩膀,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地址。小春会意,牵着马掉了头。 “姑娘,你们来了。”来开门的是一名老妇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 “你好伯母,打扰了。我是阴通师,这位是我的助手。”卜雨早已摘下了围巾,她指了指自己,又指向知云。 知云闻言默默地挺起了下巴。 “我们今天过来就是记录一下您昨晚做梦的情况。” “我知道,我听别人说过,你们会核实,如果记录属实会给我们一些补贴,对吗?”老妇人说道。 “是这样的。”卜雨答道。 “那如果是两个人都做梦了,会给两份补贴是吗?”老妇人问道。 知云一听,有些激动地看向卜雨。卜雨不急不慢地答道:“是的,不过也要在我核实之后再给您。” “那就好,我家老头还说你们弄这些是骗人的呢。我看你们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不会骗我们这些老东西。” 卜雨笑着摇了摇头。知云上前扶着老妇的胳膊,“伯母,只要您说的是真的,补贴什么的都好说。要不先进去,您跟我们说一下做的梦好吗?” “好,快进来吧。”老妇转身领着她们进了屋里。 卜雨跟在后面,观察了一下这院子。 草堆柴火整齐地堆在西墙边,东边的棚子里放了一整棚子的农具,看出来这家有个爱种地的人。 不过,这儿的气候能种好地吗?人在这儿都冻得要命。卜雨心想。 “老头儿,两位阴通师傅来了。”老妇朝里屋喊着。没人回应。 老妇又喊了一遍,还是一片安静。 “哎呀,这老头儿今天咋回事。我进去看看,两位在这稍等。”老妇挑开帘子进了里屋。 “老头,老头,咋还在睡觉呢。醒醒。” “啊!”那老伯不知怎么,大喊了一声。 卜雨听出了不对劲,一把掀开帘子,床上的老人闭着眼,皱着眉,一脸惊恐的样子,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一看便是梦魇入梦了。 卜雨回头对知云吩咐道:“准备东西,强行入梦。” “是。” “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妇在一旁急忙问道。 “伯母,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老伯现在在做噩梦,我需要进他梦里把他拉出来。”卜雨平静地说着,手上也不停,拿出一节青烛点燃,放在床头边的木柜上。 木柜上放着一个瓷瓶,里面插了一小撮鲜花。在这种地方以及这个时节开的花都比较单一,无非是些眼熟的菊类或菫类。 “这花真漂亮呢。”卜雨一方面是安慰一下老妇紧张的心情,同时确实是打心底地赞叹,毕竟来到阔克苏尔后,她就没见过成束的鲜花了。 “可别说了,就是因为摘这几个小花,老头儿才崴了脚,要不也不能搁床上躺着。”老妇说的虽是抱怨的话,却也是带着心疼。 知云打了一碗干净的水回来递给卜雨,接着挽住老妇的胳膊,“伯母,这里就交给我师姐吧。您放心,别看她年轻,她进过的梦,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了。我们出去等师姐的好消息就好。” 老妇被半推半就地拉了出去。 卜雨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自己不久前新取的血液,毕竟也不能每次入梦都扎一次,所以想了个便宜法子,定期出出血,以备急用。 她倒了几滴血到水碗里,又掏出一个两根指头宽的瓷瓶,里面装着酒精和银针,用银针取了老伯的血,同样混在水碗里。 与邬求言不同的是,卜雨不喜欢用手直取血水画符,而是用一支指头长短的细毛笔代替。 符篆的样子已经刻在脑子里,卜雨闭着眼倒着画出来都没问题。 接下来是邬求言教给卜雨的同样的流程,烧符,化烟,随一魄跟去梦里。 马车从城东横跨整个小镇来到城西,停在了一座五层阁楼前,牌匾上写着“百花楼”。这楼算是这小城里最高的建筑了。 这店虽写着百花,却不是买花的,是卖百货的,只是老板尤怜花草,才取了个“花”字通“货”。 邬求言下了车,把采购清单留给了小春,让他比着单子自己买。 而邬求言沿着百花楼一侧的小巷接着向西走去。 巷子还算宽裕,能容下一辆手推车的进出。只是这路却是左拐右拐的,绕得人好生头晕。有那么两个岔路,连邬求言都得停下来想想怎么走。 随着离巷子尽头越来越近,一股子血腥味直冲鼻腔。邬求言似乎早有准备,取出怀里的手帕捂住了口鼻。 “什么人?前面是屠宰场了,不是路,原路返回吧。”巷子的尽头被铁栅栏封住了出口,说话那人虽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凶煞的样子,但说的话倒还算客气。 “那就是走对了。麻烦您跟任老板禀报一声,就说‘东边的人来了,求一言’。”邬求言放下手帕,拱了拱手。 “老板今天不在,你改日再来吧。”那大汉不为所动。 “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农历十五,任邱不应该在净衣礼斋吗?”邬求言故作疑惑的样子。 大汉闻言,眼底深沉几分。眼前这个人不仅知道老板的起居,还敢直呼其名。他不禁对邬求言的身份多了几分谨慎。 “你在这等着。”大汉丢下话就走了。 邬求言浸在这血腥味里,耳边偶尔传来一阵动物的哀鸣声。 他低头数着自己影子移动的距离,突然一团黑影迅速从地面上飞过。邬求言抬头只见一抹黑色朝远处飞去。 高原上的猎鹰并不少见。他回头看向猎鹰飞出来的方向,只见大汉朝他走来。 身后的栅栏终于为他敞开,那大汉再出来时,神情依旧,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尊敬。 “任老板有请,先生跟我来吧。” 第19章 第十八章 卜雨皱着眉头从里屋出来。 知云见她脸色不太好,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小姐?” 卜雨摇了摇头,“没事。” “阴通师傅,我家老头儿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一会儿自然醒来就好了。”卜雨说完就从包里拿出了三包物件儿递给了老妇。 老妇接过,举起一个仔细看了起来。那是用符纸折的三角包,外面依稀能看见黑色的墨迹。拿在手里轻飘飘的,里面倒不像装了东西。 “这是?” “安神符,里面有安睡丸的粉末,每晚睡前把符烧了,把符灰冲进水里喝下去。一共三剂,喝三晚就好。” 卜雨向老妇解释完,拿出笔记和竹笔,准备开始记录。 她接着问道:“老伯最近有没有去过一些平时没有去过的地方,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特殊的人呢?这些都有可能是导致他突然陷入梦魇的原因。” “他平时也就去田里待着,一待就是半天。什么烦心事和烦心人,都没听他提起过。”老妇一脸愁容。 “不要着急伯母,您再仔细想想,老伯有没有说一些平时没说过的事?” 老妇思来想去,还是记不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真是的,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糊涂了。”老妇自责道。 “没关系,等老伯醒来再问问他便可。”卜雨安慰她道,“家里是只有您跟老伯住着吗?还有没有其他家人?” 老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开始说道:“没有,就我们俩。早些年,我们有个儿子,在他十岁那年,掉河里淹死了,自打那时候,就剩我们老两口了。” 老妇摩挲着拐杖,接着说道:“其实,我们并不是本地人,只是留在原来的家里,每天晚上都会梦见我的孩子,每天都要看见他死在我们眼前,一次又一次。我们受不了啊。后来听人说阔克苏尔能净化人们的梦,我们犹豫再三,还是卖掉家里所有的东西,来到这里定了居。” “就这么着几十年也过来了,哪怕这里的气候再不好,我们也选择留了下来,就因为在这里我们不必再记起那段痛苦的回忆。可没想到的是,就在昨晚,那个梦又回来。”老妇说到这里眼里已蓄满泪水。 卜雨和知云看了彼此一眼,知云上前抚着老妇的背,“伯母,您节哀。” “您同老伯做的是一样的梦吗?”卜雨问道。 “是。” 卜雨从布袋里掏出了装着安睡丸的瓷瓶,找了一个药袋倒了十粒出来,封好口放到桌子上。 “伯母,这几天,您每天晚上睡觉前吃一粒吧。吃了就不会做梦了。” 老妇收下,嘴里说着谢谢。 卜雨看着眼前这情况,不便再接着待下去,便起身问道:“您方便跟我们说一下老伯平时去种地的地方在哪吗?” “可以,只是我腿脚不好,没办法带你们过去。” “您跟我们说怎么走就行。” 卜雨临走的时候,将原本准备好的银钱又添了些塞给了老妇。 “我们先去田里看看,给您的东西先吃着,我三日后会再来。” “好,谢谢,谢谢。”老妇捧着钱袋,连连道谢。 直到两人走远了,知云才问道:“小姐,看你刚才从里屋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这个梦有些棘手吗?” 卜雨也在思考着什么,“倒不是棘手,这种情况放在以前的案例里,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只是……” “只是什么啊?” 卜雨回想起刚刚在梦境里的遭遇。 青烛将她带到了一个水坝旁。沿着水坝边上,老伯正追着水坝里的什么东西。卜雨跑了过去,向老伯问道:“老伯,怎么了?” 老伯着急地指着水里,卜雨向水坝里面看去,是一名男童,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随着水流起起伏伏,向着下游漂去。 “这是谁?”卜雨问道。 “是我儿子啊,我的儿子。”老伯一边擦汗,一边紧追着不放。 卜雨看着平静的水面,沿着水坝外壁一圈的水却十分湍急。 卜雨见石头垒起的坝壁坡度尚且和缓些,本想翻下去拦住男童。 可紧跟着追了两步之后,一个急流将男童推出去了更远的距离。再往前看,那里的坡度根本没办法下人了。 “儿啊,儿啊。等等爹啊。” 卜雨转过身抓着老伯,“老伯,若有个台阶能下去就好了。” 老伯恍然大悟,“我记得再往前走有一个小路能下去。” 卜雨再回头,果然视线里多了一条小路。 男童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水流打了个旋涡,男童的身体在小路的下端停了下来。 “我下去把他带上来。老伯,您在这等我。” 老伯跑了一路,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好好。” 卜雨拨开路两边的草,试探性地往下挪动着。她看着男童在水里起起伏伏的身体,低声说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在卜雨就要抓住那男童的衣服之时,水流腾地暴涨起来,接二连三的水花打湿了卜雨的衣摆。 男童翻转着身子,跟着激流向下游的断崖漂去。 卜雨见状,两步并一步地追了上去。她踩着河坝边凸起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的。 在临近断崖的地方,突然吹起了一阵邪风,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落了一阵纸钱。 男童穿过纸钱雨,跟着水流飘走了,卜雨瞅准了一个落脚的石头踏了上去,一个急刹停在了纸钱雨的前方。 卜雨的潜意识告诉她,她不能再追了。这纸钱是烧给死人的,出现在这里就是一个危险讯号。 在梦里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梦魇在挑衅自己,但刚刚问了那老妇才知,原来是给他们已逝儿子的。 “小姐,那男童是想在梦里害你吗?”知云听到这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毕竟梦魇会随机地攻击梦里的任何人。” “如果小姐你当时追了上去是不是很危险?” “或许吧。梦里的很多东西理智说不清楚,但一定得相信自己的第六感。纸钱对活着的人来说本就是不吉利的物件,梦里的纸钱雨说不定就是鬼门关的化身呢。”卜雨解释道。 “那也太危险了吧小姐。”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心里萌生出的恐惧,知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像这种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梦魇还是比较少的,多留个心罢了。”卜雨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 知云跟在卜雨的身后,向着老妇指的方向走着。 她看着卜雨的背影,她家小姐比四年前长高了许多,总是低着的脑袋里隐藏着许多不轻易与人诉说的秘密,心思比起同龄的她来要沉重许多。 生在官府门邸,就生长在权与利交织的网里。 如今身在阔克苏尔的卜雨,又有几分自愿呢? 知云心疼卜雨,心里不由得落寞几分。 “那两个老人挺可怜的。”知云感伤道。 “是啊,下次来的时候,多关照一下他们吧。” 卜雨心想留下的药足够他们三天之内不会再被噩梦困扰。现在先去老伯常去的田里看一眼,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两人没走一会儿,来到了一小片郊地,被翻耕过的地,与旁边冻得梆硬的地,一眼看出了分别。 “这难道都是老伯一人翻的啊?”知云在一旁感叹道。 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种庄稼,正常人是不会做的。 卜雨没有说话,她上前抓了一把被翻出来的土壤,是冰冷的潮湿。 卜雨不知道老伯将要在这片田地上种什么样耐寒的种子才能长出像样的庄稼。 她看着田埂头上的野花野草长得比其他地方的要更茂盛。 “小姐,你喜欢的话,我们也摘几朵回去插在瓶子里吧。”知云说着便要上前折花。 卜雨看着那小小的花蕾,“算了,或许是老伯种的,还是不要乱摘了。” “这不就是寻常野花吗?” “在这种地方,寻常野花要长起来也不容易。” 卜雨想起老伯和老妇床头的那瓶花,花朵虽小,却充满了生机。有什么难关是两个人一条心过不了的呢? 邬求言跟在大汉后面,穿过了屠宰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牛羊的尸体和残肢,红色的血水流到沟渠里,汇聚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河。 终于憋着气走了出去,邬求言不动声色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大汉领着他一会儿穿廊,一会儿过榭。要是忽略这冻透骨头的温度,这院落给人的感觉仿佛使人置身京都。 越往这院落的深处走去,鼻息间的那股血腥味也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香火的味道,像是走进了一座佛堂。 大汉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任先生,人带过来了。”说完转身向邬求言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邬求言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迟迟没有推开。 他贴近门边听着屋里的声音。 安静,只有安静。 他此刻有些怀念那些牛羊的声音。走到这里,连一丝聒噪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邬求言抚了抚身上并不存在的衣褶,摸了摸整洁的鬓发,才终于抬手推门进去。 第20章 第十九章 屋里青烟环绕,一阵门风打破空中凝滞的香火。 从一个全是血腥味的地方,到现在置身于香火缭绕。一呼一吸之间都充斥着沉香木的味道。 邬求言推门前略微急躁的心,进到这样的环境之后,也不由得沉着下来。 屋里的陈设尤为简单,正对门口的是一尊坐佛,眼神低垂,神态安详。 两盘盘香坠在两侧,生生不息的香火供奉着源源不断的**。 邬求言撩开侧厅的珠帘,珠玉碰撞,叮铃作响。 进了旁厅,左手侧是坐榻,右手侧是一面墙的书,书架前放置了简单的一桌一椅,桌上还放着看了一半的书。 邬求言行至旁厅正中停了下来。正前方的纱帘上映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他辨别了许久,才发现任邱是背对着自己的,这才放下心来。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身后的珠帘不再噼里啪啦,像他俩一样安静下来时,邬求言率先破冰。 “任老板,好久不见。能在阔克苏尔经营着这么大的生意,过得真…不错。” 任邱没有搭邬求言的话,他站了起来,伸手撩开纱帘,邬求言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任邱还是记忆中样子,在邬求言看来,他与在京都的时候别无二致,只是现在黑了些,壮了些。 要说变化最大的还是任邱的一头毛刺。原先的一头长发,变成了眼前的造型。 “进来。”任邱的手就这么挑着纱帘等着邬求言。 邬求言不好拒绝,他兀自挑开另外的半扇纱帘,与任邱隔着一段距离走了进去。 任邱没再说话,而是从桌台上捻起三根线香,就着烛台点上,递给了邬求言。 邬求言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看着任邱用同样的方法给自己又点了三根,他将香举至额头,闭上了眼。 邬求言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任邱。 没一会儿,任邱睁开眼,拜了三拜,将香火插进了香炉里。 邬求言顺着望去,这桌上并没有摆什么佛像神尊,香炉的上方倒是有一扇窗,可以看向外面。 “这香火是供奉给谁?”邬求言问道。 “来我这儿。”任邱开口道。 邬求言闻言身形一顿,手里不由得一紧,线香抖落几段香灰。 他不知任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打进来之后熏着这沉香,让人浑身放松懈怠。 但此刻任邱的举动令他神经紧绷起来。 不知一会儿若是打起来,自己还是不是他的对手。 “你不是想知道我供奉的是什么吗?站到我这儿,你就知道了。”任邱眼里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如命令一般,不容置喙。 邬求言心一横,迈着步子站到了任邱身旁,将香插入香炉内。微微抬起头,直视着任邱。 任邱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视着,眉微蹙,“让你看窗,你看我做什么?” “哦。”邬求言眨巴几下眼,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 透过窗口,看见的原来是阔克托雪山。 此时还身披白雪的阔克托,就那么静谧地被镶在墙上。 “是阔克托雪山,你这里供奉的是阔克苏尔?”邬求言问道。 “是啊。”任邱微微俯身,胸膛贴着邬求言的右肩,左手搭在邬求言的左肩上,他抬起右手指着窗口说道:“仔细看,苏尔河的河道在左下方也能看到。” 那个在卜雨眼里,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镇静姿态的邬求言,此刻实在算不上无所谓的样子。 邬求言的心思根本不在能不能看见苏尔河上了,他的眼睛落在了任邱的右手,顺着右手的腕骨向上扫去。 任邱收回右手,捏着邬求言的下巴,将他的脸掰向自己。 邬求言抬起手握住任邱的手腕,双方都暗自发力。 最后还是邬求言吃疼,率先开口:“放开。” 任邱没动作。 邬求言感觉下巴两侧的骨头都要被任邱捏碎了。 他抬起右手出招,一记肘击直奔任邱左肋下。 任丘伸手格挡的同时向后退了两步,他甩了甩被邬求言要捏断的手腕,不满地说道:“你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吗?” “这是上面派的任务,何来‘求人’一说?” “任务?你来阔克苏尔半年多了,今天才想起来找我做任务?”任邱一脸看透一切的表情,“还是说,普通路子行不通了,这才找我来了?” 邬求言看着面无表情的任邱,哪怕拜着佛像,浸着香火,任邱身上刻意隐藏的那股乖张和戾气,都能从他骨头缝里渗透出来。任邱就是这样的人。 邬求言初遇他时,没看透他,现在同样摸不透。 “任务确实出了些问题,我这边的通讯路子走不通,走你那可以更快知道消息。”邬求言不打算瞒着任邱,只要关乎任务的核心问题不说就好,任邱也明白。 “走不通就等着呗。你现在这个时间节点来找我,很难不引起这边驻军的怀疑。你我很危险的,知道吗?” 任邱说完掀开纱帘走向书桌旁,邬求言也跟着出去。 “那些驻军不会怀疑到我身上。”邬求言想起早上守城军对卜雨的态度,无非是些军混子罢了。 “邬先生是对自己的判断太过自信呢,还是对他塬王手底下的兵太过轻视呢?” 任邱从桌上的竹筒里夹出一卷小拇指粗细的纸,在指间盘玩起来,“或是两者皆有之?我的人告诉我,你可是从进城起就被驻军盯上了。那小兵盯的不是那个女的,是你。” 邬求言闻言一脸严肃,忙问道:“他跟到这里了吗?” “我既然已经知道,怎么可能让他摸到这里?”任邱一脸不屑。 “你们一群人来到阔克苏尔的时候,怀暻不在这儿。现在游牧人要回来了,不出意外的话,怀暻这两天也会跟着回城。他这人,我跟他打过交道,很难缠。给你个忠告,你要想继续在这边待着,最好有个不让他怀疑的理由,以及最重要的,要对他有用。”任邱难得说了一长串话。 “我自有我的打算。”邬求言回道。 “你最好有。”任邱说完便将手里的密信抛向火盆,火焰噌地冒起了头,打乱了香火飘动的方向。 “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任邱紧盯着邬求言,像是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面无表情的任邱,一双眼吊梢眼出卖了他话里的心情。 邬求言脸上一热,一阵无名火在胸膛烧了起来。 但转而想起此行的目的,还是压着火气吩咐道:“帮我查扬州太守卜丛的情况,我与他的通信在半年前断了。若是他家出事了,想办法尽快告知我。我住在哪里,你也清楚。” “可以。”任邱一反常态地爽快应下。 “多谢,告辞。”邬求言逃似的向门口走去。 “不留下吃个饭吗?”任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也给你个忠告,怀暻今天就会回来,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也尽快收收。”邬求言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屋内的青烟随着衣风打了个旋又停在了原地。 任邱跟到门口,看着邬求言的背影消失在连廊尽头,转身关上了门。 邬求言拐出巷子时,小春早已装好采购的东西,在马车上候着了。 他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后知后觉的谨慎爬上脑子。这里面是否就有怀暻的人呢? 在去接卜雨的路上,邬求言就盘算着应付怀暻的对策。理由什么的都好说,只是‘对他有用’这一条,他一时还想不到一个周全的法子。 “你们怎么这么慢?”知云抱着胳膊冲小春抱怨着。 知云见小春一脸木讷地直摇头,便朝马车喊道:“外面这么冷,附近又没歇脚的地方,冻坏小姐了。” 卜雨扶着马车往上爬,她此刻脚木得很,走路都不太利索。 “小姐慢些。”知云把她扶上马车。 邬求言忙起身,帮忙搭着车帘,笑着说道:“途中办了些别的事,耽搁了时间,两位见谅。” 知云握着卜雨冰凉的手,还是没忍住朝邬求言抱怨道:“邬先生有旁事早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寻个热乎地方等着便是。这是怕你们回来找不到我们,我们只能在原地等着挨冻。我倒无所谓,小姐怕冷您又不是不知道。下次若您再有别的事,可要早早跟我们讲清楚。” “实在对不起,这次是我疏忽了,定没有下一次。” “邬先生的事办利索了吗?”卜雨握着汤婆子,上下牙还止不住地打颤。 “小姐放心。” 卜雨点了点头,喝了两口知云递过来的热水,闭上眼就神游了。 邬求言脱下自己的裘衣递给知云,给她使了使眼色。知云会意,嘴里小声说了句“谢谢”便给卜雨盖上了。 晃晃悠悠的马车像是儿时的手摇摇篮,卜雨迷迷糊糊之间做了个好长的梦。 从四年前的离家西行,一路走来,自己已不是什么太守之女,只是个普通的阴通师。 上到为官之人,下到平民百姓,不管出身如何,阶级如何,在根深蒂固的梦魇面前都是平等的。 卜雨梦到了她初到阔克苏尔时,迎接她的不是冰天雪地,而是从草原里走来的母亲蓝咲行。 卜雨心道,《値夢箓》里说的果然没错,阔克苏尔不愧是人间天堂,因为她的母亲,就在这里。 第21章 第二十章 “小姐,小姐?”知云轻轻拍了拍卜雨,“我们到了,该下车了。” 卜雨哼了两声,从母亲的身边被迫回到现实世界。 她伸了个懒腰,脸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 “我说这么暖和呢,原来是盖着邬先生的裘衣。真是多谢了。”卜雨身子暖了过来,心情好了不少。 说完便自顾自地跳下车,跟着小春卸东西去了。 “小姐,这些东西我们来做就好了。”知云将邬求言的裘衣叠好放在一旁,说完也跟了出去。 四人大包小包地把东西拎到了帐篷前,卜雨跟邬求言比对着清单上整理自己所需的东西。 “小姐,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草原上温度不高,但太阳却大得很,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 知云抬手作檐,盯着远方的几个小黑点好一会儿才敢确定。 卜雨跟邬求言闻言都起身看去。 “游牧人回来了。”邬求言开口道。 他皱着眉盯着那几个越来越近的黑点,心里想的是怀暻也会在里面吗? “你那么紧张作什么?”卜雨看邬求言一脸紧绷的样子。 “有吗?” “有。”卜雨和知云异口同声道。 邬求言尴尬地笑了笑,“这几天没休息好罢了。” “你又开始做梦了吗?”卜雨颇为关心地问道。 “这倒没有。这个地方还是有些说法的,来这儿之后,我就没再做过之前的梦了。” “趁我们现在还在这儿,邬先生好好调养一下吧。如果需要我帮忙,请不必客气。” 卜雨看着邬求言的侧脸,这人被噩梦纠缠了一路,都不曾向卜雨寻求帮助。 阴通师的心魔,就是要靠自己克服才行。被同行治愈的,都不作数。 邬求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一行人马的烟尘渐渐逼近,也不知听没听见卜雨说的话。 游牧人快要靠近帐篷区域时速度慢了下来,身后带起的飞尘随风散去。 卜雨数了数,一共是十匹马。只不过待他们走近了才发现,有一匹马上载着的是两个人,一人在前策马,一人好像是被绑在前面的人的背上。 “阿爸阿哥回来了。”依古丽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各个帐篷里陆陆续续地都有人探出头来。 那十人的队伍呈一行前行,在快到帐房之时,中间的策马之人抬手一个手势,后方的人渐渐减慢了速度,与前面的三匹马拉开了距离。 待到近前,马匹减慢了速度。一名满脸胡髯的中年男子先翻身下马,依古丽跑着冲向他,“阿爸!” “依古丽,我的宝贝。”男子也跑上去,一把将依古丽抱在怀里,带着她转了好几个圈。 “阿哥呢?”依古丽开心地咯咯笑,好不容易喘口气问起她阿哥。 这时,驮着两个人的马慢慢跟了上来。为首的罩面男子下马,准备去搀另外两个人。 中年男子急忙上前说道:“殿下,我来吧。” 怀暻并没有撒手,两人一起把后面那个处于昏迷中的年轻男子给抬了下来。 “索南!发生什么了?”艾米拉跟着跑了过来,看见丈夫奥穆尔平安归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两人把儿子索南从马上架了下来。 索南像是已然失去了意识,被两个人扶着身体像面条一样软,站也站不住。 艾米拉上前轻轻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是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卜雨离着他们有一定距离,尚且看不清看艾米拉怀里抱着的索南是什么情况。 “奥穆尔,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儿子怎么了?” 艾米拉的脸上不再有笑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向下撇去,像是母狮发难前的蓄力。 “我当时说索南还小,不要让他跟着你们去,万一遇上什么危险。现在好了,你就把索南这样带回来见我?” 奥穆尔解释道:“索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变得爱睡觉了。我们怎么叫也叫不醒。” 艾米拉听见这一番说辞,不由得气笑了。 她转过头去问一旁站着的怀暻:“殿下,上了年纪的骏马脑子都糊涂了,奥穆尔的话我不敢听,但殿下的话我信。” 卜雨等人站在侧方,只能看见怀暻的背影。 她看见怀暻俯身蹲了下来,握着索南的胳膊,跟艾米拉说了什么。 艾米拉的脸色从质疑到不可置信,渐渐泪水蓄满眼眶,在低头看向儿子索南时,泪水砸落在他的脸上。 奥穆尔跪在地上,伸手抱住艾米拉和索南,一脸坚定地向艾米拉说着什么。 艾米拉听完神色微滞,瞪大眼睛向怀暻确认着什么。 接着令卜雨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艾米拉突然扭头看向人群,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在看到卜雨他们之后,激动地抬起手指着他们。 知云见状拽了拽卜雨的袖子,“小姐,她是在指我们吗?” 被艾米拉这么一指,她身边的人都向这边看来。 卜雨感到局势不妙,“邬先生?”她朝着一旁的邬求言询问道。 邬求言还是那副泰山崩于眼前而岿然不动的样子,看着怀暻和两名男子起身向他们走来。 不管是好是坏,这都是一个和怀暻打照面的机会。邬求言心想。 “我们得想办法留下来。”邬求言回道。 还没待卜雨问明白,那三人已及至眼前。 为首的怀暻身形挺拔且壮实,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他戴着一顶边缘磨损的皮帽,帽檐下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一双金黄色的眸子锐利如鹰隼,正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卜雨一行人。那目光像是带着钩子,能轻易穿透人的伪装,直抵心底。 奥穆尔紧随其后,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看向他们的眼神里既有求助的恳切,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顾虑。 怀暻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空气中仿佛都凝固了几分,连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不敢轻易吹动这紧绷的氛围。 周围的人双手环于胸前,低着头伏下身子。卜雨跟着邬求言也行了礼。 “殿下安康。”邬求言低着头问安。 “你们是阴通师?”怀暻问道。 卜雨低着头,从怀暻的话里听不出半点草原人的口音。在阔克苏尔住了这半年,他们几个跟当地人的交流的过程中都不免被带跑几个声调。 “是的,殿下。”邬求言回道。 “起来吧。”怀暻令道。 卜雨的视线从地面重新回到怀暻身上。 “从哪里来的?” “扬州。” “几人?” “四人。”邬求言指向身旁的人依次说道。 “扬州卜知府之女,婢女刘氏,车夫小春,民邬氏。”卜雨几个人一一颔首。 “你是邬湍之子?”怀暻将他们四个人看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邬求言身上。 邬求言没想到怀暻已知晓他的身份,讶异之余,还是镇定地回了声是。 “想必你本领不比邬湍寐官差吧?” “殿下言重了,民之所学远不及家父。” “不必谦虚,现在有条人命等你出手相助呢。”怀暻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温和。 奥穆尔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朋友,请你看看我的儿子。”奥穆尔说着蹩脚的汉语。 “殿下,请允许卜氏之女同民一起救治。她是一名十分优秀的阴通师。”邬求言拱手请道。 怀暻终于将视线落到卜雨身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十六七岁样子的女子,对邬求言的话抱有疑问。虽是如此,但还是同意了。 “那有劳两位了。” 得到了怀暻的同意,奥穆尔忙不迭地给他们领路。 邬求言和卜雨来到这名青年的身边。 艾米拉不停地抚摸着索南冰凉的脸庞,嘴里念念有词。 她说的是当地语言,卜雨只能听懂一两个词语——“阔克苏尔”、“保佑”…… 众人将昏迷的男子抬进帐内,怀暻屏退众人,只留卜雨、邬求言、奥穆尔和手下一名男子在内。 偌大的空间里一片静寂,除了火堆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和奥穆尔祈祷的声音,只剩下卜雨和邬求言在的角落里,还在窸窸窣窣地准备着东西。 “他这样昏睡有多久了?”卜雨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怀暻将原本盯着邬求言的的视线落在了卜雨身上,而后开口道,“九天。” “中间有没有醒来过?” “有三四次睁开过眼,但神志不清,没办法交流,没一会儿便又睡回去了。” “在他昏睡期间有没有其他异状?比如惊起、大汗、呓语。” “没有。就只是睡着而已。” “他的饮食怎么解决?” “只能喂些水。” 卜雨停止了询问,跟着邬求言一起观察起索南的体外特征。 索南昏迷时的脸色十分难看,眼周发黑,颧骨凸起,腹部因没有食物的填充而凹陷下去。身体薄得像张木板,让人感觉一折即断。不知道这副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邬求言把了索南的脉象,又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外伤。根据现下信息推断,极有可能是陷在梦里出不来了。可以入梦一试便知。” 卜雨跟邬求言交换了个眼神。 卜雨转身对着怀暻说道,“他叫什么名字?” “索南。” “他最信任的人是谁?” “我。”怀暻没有半分犹豫。 “有什么事是只有你们两个知道的?” 卜雨看怀暻皱起了眉头,便解释道,“他不认识我,我贸然进入他的梦境会引起他的怀疑。我需要以最快的方式获取他的信任。”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怀暻顿了顿,抬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摩挲着刀尾凸起的花纹。 “一会儿是你进去?” “是我。邬先生因身体抱恙,还不能入梦却魇。”卜雨如实道。 事实确实如此,邬求言自西行以来饱受梦魇所扰,再也没入过别人的梦。 “殿下放心,卜小姐所掌握的本领不比邬某差,”邬求言笑言道,“若天下有她却不了魇,恐怕连我也束手无策。” 卜雨转过头盯着邬求言,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邬先生…” “我不管你们谁入梦,治好有赏,治不好连坐立斩。”怀暻眼睛不眨一下,半句相隔,生死之别。几条人命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是。”卜雨答得很快也很轻。 怀暻讲起与索南外出游牧的趣事,谁踩了马粪什么的。可卜雨一点也笑不出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性命攸关。 一定是西行路上的一切都太顺利了,虽有劫难,但从不至于危及性命。 父亲的一路安排打点,邬先生和小春的一路相护,知云的相伴与照顾,从来不让她觉得这四年是漫长难捱的,所以她能沉下心来投入到自己喜欢的阴通修习之中。 但直到今天,突生骤变。一双名为“皇权”的大手从天上压了下来,就像帐子一样,裹得自己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呼吸都成难题。 他们一行人乘坐的悠然小船突然被扯入漩涡之中,此时掌舵的不再是卜丛,不是邬求言或是小春,也不是知云,而是她卜雨。 卜雨的思绪还在飘着,不知不觉间已画完符篆。嘴里已机械地念起了早已烂熟于心的行火咒,“炎龙携种,飞天欻火。驾景腾云…” “卜雨,卜雨。”邬求言温声打断了她,看见卜雨的眼神重新聚焦,才说道,“按流程来就好,一切如常,没有问题的。” “好的师父。” 邬求言闻声一愣,依旧面带笑颜,“去吧。” 卜雨携着那团青烟遁入索南的面门。 一旁的奥穆尔像座山一样盘腿坐在帐房门边,手里盘着一串珠子,嘴里一直在不停地念着什么。 怀暻则坐在榻前的木椅上,位置斜对着卜雨,能清晰地看见卜雨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还有那微颤的睫毛。 足够近,近到在他一刀毙命的范围内。 青色的火焰兀自跳动,节节向下吞噬着青烛。 索南虽无异常,但卜雨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细密的汗珠爬满卜雨额头,嘴唇的血色都褪了下去。随着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身体也在肉眼可见地发抖。 怀暻见邬求言神色凝重起来,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邬求言没有回答。他伸手去探卜雨的脉搏,眉头皱得更深了。连忙翻开一旁的被褥裹在卜雨身上。 “她现在身体失温了,再这样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怀暻闻言起身,将自己刚脱下的外袍递给邬求言,灰白色的狼毛袍上还带有怀暻的体温。 “多谢。”邬求言没有推辞,接过外袍把卜雨裹得紧紧的。一件狼毛袍可比好几层被褥保暖能力强多了。 青烛眼见将要烧到末端,邬求言又拿起一根,在青焰将要熄灭之际续上了第二根。 时间就在一根根青烛的续了又续之间缓缓流逝。 帐内的人都如石像一般肃穆着。 唯有邬求言一会检查索南的情况,一会儿抬起卜雨的手,摸她的脉象。全帐内只有他最忙。 邬求言中间出了一次帐房,吩咐知云再去取些青烛。帐房外有人把守,谁都无法近前,知云和小春只能远远地守在一旁。 知云先看见帐房门帘被拉起,随即邬求言探出身来。 “邬先生!”知云大喊道,边喊边挥手。 邬求言跟一旁的侍卫说了几句,便招呼知云过去。 “邬先生,小姐怎么样了?我能不能进去?”知云一脸担心。 “放心知云,卜小姐没事。你跟小春再去取两包青烛来。” “怎么用了这么多?小姐还在梦里吗?” “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去取是了。” 邬求言说完便转身回了帐内。知云再向前一步便被侍卫拦住前路。 知云急得直跺脚,但也没别的办法。“小春,快跟我来!”也忘记了小春根本听不见这一事实,喊完便朝着西边的帐篷跑去。 西方天边的云被风撕扯成条状,把这一座山包和那一座山包连了起来。 层层又叠叠,一座又一座的山峰伫立在眼前。 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全无半点生灵的影子。连一根草都不曾露出头过。更别说会动的人了。 在千里万里的雪原戈壁上,没有参照物很难分清方向。但只要知道日头是东起西落,那么南北也就好区分了。 这是卜雨在梦里看的第五十二个日落了。 一开始她还掰着指头数着,到后来两只手都数不下了,只得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打结记日。 她找了个避风处,在山脚下有个类似山洞的构造,不深不浅地刚好凹进墙面两臂有余。 卜雨蜷着身子把自己塞了进去。背靠着硌人的石壁,坐在冰冷的雪地上。 她催诀召唤了一团青焰,在狭小的空间里能积存些微乎其微的热量。 接着颤抖着双手围住火焰烤了一会儿,稍微暖和过来一些后,便掏出布条,在上面打下第五十二个结。 卜雨舔了舔因冻得发紫干裂的嘴唇,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含在口里,咬紧牙关。冻得打了个机灵,但头脑清醒了很多。 她闭上眼,靠着石壁,脑海里盘算起这几十天的经历。 山,除了山还是山,一山连着一山,连绵不绝。 雪,除了雪还是雪,不停地飘落着,永无止尽。 风,一阵一阵地刮着,手上冻裂了口子,吹得人头痛欲裂。 植物没有,动物也没有,更不用说在这里面找索南了。 卜雨开始感到绝望,不由得怀疑起自己。 为什么找不到索南?索南到底在哪里?这不是他的梦吗?为什么他不在这里?为什么其他咒语在这里会失效? 除了能召唤出青焰来,其他的所有咒语像冻在了这冰天雪地里一样,毫无作用。 卜雨脑子昏昏沉沉,离境咒的咒语又心里又念到了一半,可她咬了咬牙又停了下来。 离境咒会不会也不起作用?自己会不会要被永远地困在这里了呢? 可是,要是离境咒起作用了,又该怎么办? 带着一身伤回去,告诉大家我没有找到索南,我也却不了魇。只是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吗? 卜雨不敢念完离境咒,怕它不生效,更怕它生效。 昏昏沉沉之间,卜雨睁开双眼,眼前一阵模糊,她抬起手抹了抹眼,映入眼帘的是半个人高的青焰。 卜雨心下一惊,自己是眼花了吗?怎么这青焰长这么大? 地上的雪被烤出一个洞,洞里漏出一截极短的草皮。 “草!” 卜雨欣喜若狂,大喊一声,却挣得嘴角裂开,渗出鲜血。 她感觉不到疼似的,双眼放着光,心里立马有了主意。 “邬先生,就看你能不能跟得上我了。” 卜雨蜷着身子又挪了出去,盯着眼前白茫茫的某一处,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我看你能撑多久。” 说完便催动起召唤青焰的咒语,一遍一遍又一遍,就着血腥味,丝毫不觉累与疼。 邬求言盯着索南头顶的青烛,如流水般缩短,大叫一声不好。迅速从一旁的包中抽出两根蜡烛,就着那将要熄灭的青焰,堪堪将其续了起来。 可没等喘一口气,眼见邬求言手中的两根青烛就像被什么大火蚕食一般,立马削减了一半。 就在几个动作间,怀暻反应了过来,迅速上前,也从包里抽了两根青烛,把邬求言手里快要熄灭的青焰接了过来。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下我一下的来回接着青焰。 “快,快找知云和小春来帮忙。” 邬求言连殿下都来不及喊了。 “卫骁,快把他们找来。”怀暻立马对那名护卫令道。 “是。” 青焰愈烧愈大,洁净的蓝色映在卜雨的脸上。 卜雨睁开眼时,已看不见白色的山峰,眼前的青焰已经大到足够遮住它们。 雪花尚未落地便在空中蒸成一片水汽。 鼻息间不再是干裂的寒风,湿润的暖流徜徉在内。 卜雨脸上有了知觉,她感到阵阵的热浪扑面而来。她抬手抹了抹发痒的鼻子,不是湿润的水珠,而是血。 一股一股的,从两个鼻孔里向外涌出。来不及流出的鲜血被倒灌进喉咙里,嘴里也不停地呕着。 她感觉嗓子里进的空气越来越少,整个喉咙被鲜血充斥着。 卜雨拼命地咳着,吐着,草皮上很快洇满红色。 她趴在草地上,费劲地吸气,可吸进肺里的只是汩汩鲜血。 卜雨因缺氧眼前闪着黑点,耳边嗡嗡声似乎要震破耳膜。想嗝气却嗝不出,只是无谓地张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卜雨看着头顶的青焰迅速的地膨胀着。嘴里依旧不停地念着咒语。 终于她感觉是时候了,在最后一口气呼出之前,手里打诀。 “落。”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那火球突拾重力,在空中顿了一瞬,接着如洪涛般铺天盖地呼啸而来。一眨眼的功夫,漫山遍野的白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绿茵茵的嫩草。 寒风不吹了,雪不下了。从冬天一步跨越到了春天。 和煦的暖风轻拂着卜雨的衣带,轻柔的细雨轻拍着卜雨的脸颊。 可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这梦里的温暖,一阵剧烈的咳嗽将她拉了出去。 “咳咳咳…”卜雨涨红着脸,费劲地喘息着。 “小姐,小姐!”知云在一旁拿着手帕擦拭着卜雨的嘴角,很快手帕便洇红。 “邬先生,小姐怎么样了?”知云擦着眼角的泪,又换了一块手帕。 邬求言面色凝重,把完左手把右手。 “她已经出来了。”邬求言轻拍卜雨的脸。 “卜雨,卜雨,醒一醒。” “她怎么了?”一旁的怀暻刚问完这话,便看见躺在榻上的索南嘴角也开始渗出血来。不过那不是鲜红色的血,而是一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奥穆尔泪眼婆娑,上前给索南擦拭着嘴角,“索南,我的儿子。你醒一醒啊。阔克苏尔保佑你,你睁开眼看看阿爸吧…” 怀暻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上前揪住邬求言的胳膊,“现在是什么情况?” 怀暻问他,他还想知道是什么情况呢。卜雨在梦里到底做了什么。 “很不好,殿下,很不好。我不知道卜雨还能不能撑下去。” “我不关心什么卜雨,我说的是索南,他…”怀暻话还没说完,便被知云一声高呼打断。 “小姐,你醒了!” 邬求言闻声立马冲了过去。 “卜雨,你感觉怎么样?发生了什么?” 卜雨并不知道自己睁开了眼,因为即使睁开了眼,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她看不见邬求言难得一见的紧张,也看不见知云的满脸泪水,更别说怀暻那一脸要杀了她的冲动。 “邬先生…”她嗫喏道 “我在这,你要说什么?” “是你点的青烛吗?” 邬求言明白她的意思,“对,是我们点的,知云和小春,我们一个接一个点的。你在里面干了什么,青烛烧得那么快。” 邬求言看着卜雨涣散的瞳孔,久久不能聚焦,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果真没反应。 她看不见了。 卜雨看不见目前帐内的景象,满地的蜡油和烛烬,围着卜雨和索南绕了一个个厚实的圈。 “我觉得我应该是成功了。”卜雨费劲地说道。 “是吗?你看见索南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吗?你就说你成功了?”怀暻阴沉着脸,盯着卜雨那张惨白的脸,咬牙切齿道。 “索南怎么了?”卜雨问道。 “索南在吐血,暗红色的,粘稠的。”邬求言跟卜雨描述着。 “还有一些血块儿。”奥穆尔攥着手里包满血块的手帕补充道。 “还是不行吗?”卜雨有些失望,她本以为自己在梦里找到了答案。 “好了,不要想了,你现在需要休息。”邬求言温声道。 “我说过,治好了有赏,治不好,连坐立斩。”怀暻不留一丝情面。 “邬先生,你还要不要试一试?”他看着满脸痛苦的索南,像是还有一个救命稻草似的对邬求言说道。 “殿下,我也说过,卜小姐却不了的魇,邬某也无可奈何。” “好。卫骁,把他们四个押下去,择时问斩。” “殿下,等一下。”邬求言看着一旁的索南,接着说道,“卜小姐说有成功的可能,我信她,索南定会醒过来。若是邬某之徒学艺不精,索南没有醒过来,做师父的肯定难辞其咎,到时我们自会随索南而去。望殿下再等一等,且让我们到最后死个明白。” 怀暻点头,他本来就没想立刻杀掉他们,万一索南醒过来呢,万一还需要他们呢。 “卫骁,押回帐房看着他们。” “是。”卫骁应道。 “还有一事,”邬求言低着头,硬着头皮说道,“卜小姐需要大夫。恳请殿下为卜小姐请一位大夫来。” 怀暻没再看他们,俯身去查看索南的情况。 “祈祷阔克苏尔保佑你们吧。” 外面的太阳落到只剩一半,四下暗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火把的光亮。 邬求言抱着卜雨朝自己的帐房走去。卫骁带着他们进了帐内,领着人仔细搜查了一番,并无威胁,留下四个侍卫便走了。 “邬先生,小姐需要大夫。”知云哽咽道。 邬求言拿起卜雨的手,不停地试探她的脉象。 他能感觉到皮下的脉搏跳得越来越无力,卜雨的手愈加冰凉。 “邬先生,求你想想办法吧。”知云已经泣不成声,“再这样下去,小姐要没命了呀。我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 一旁的小春眼里涌起杀意,上前抓住邬求言的手臂,比划了个“杀”的手势。 邬求言摇了摇头。 他见过小春的身手,卜丛安排给他们的唯一一个马夫,不会是等闲之辈。 可就算冲出这帐房,他们还能跑到哪里去?这偌大的阔克苏尔都是怀暻的地盘,躲到哪里也没有用,何况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就在犹豫之际,邬求言突然间起身,去床头一侧的包袱里翻翻找找,终于掏出了一个瓷瓶。 “邬先生,这是什么?”知云搓了搓眼睛问道。 “百沸丸。再这么下去,活路不大。吃下去,或许能博得一命。”邬求言倒出瓶里唯一的一颗药丸,那药丸的颜色跟卜雨嘴角的血色别无二致。 “那快给小姐吃下吧。”知云着急道。 可小春却上前把住邬求言的手腕,一个劲地摇头。 习武之人应该都听说过,百沸丸,丸如其名,吃下去能让你的身体沸腾百倍,凝固的血液会重新在体内轮转,身体的各个器官如死灰复燃般重新运作起来,榨干现有人体的最后一丝力气来维持短暂的生命迹象。 只是这个“沸腾”的过程,吃下药丸的人要承受身体被撕扯、冲击、蚕食千万次的疼痛。 就在邬求言也在考虑到底用不用这剂猛药之时,卜雨再一次地开始咳嗽吐血,这下过后卜雨的脸已接近死白。 邬求言不再犹豫,掰开卜雨的嘴,使其将百沸丸吞了下去。 “疼,啊…”卜雨的脸色很快泛起潮红,紧皱着眉头,痛苦地呻吟着。 “卜雨,坚持住。”邬求言在一旁时刻关注着卜雨的脉象,可算有力一些了。 “热,好热…”卜雨拉扯着胸前的外袍,怀暻的狼毛袍还披在卜雨身上。 “邬先生,小姐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要不要把外袍给脱掉?”知云担心道。 在她看来,小姐有反应,能说话了,看来这丹丸真是管用。 “不能脱。”邬求言否定道。 知云身上已经没有干净的手帕了,只得扯出自己里衣的袖口,小心地给卜雨擦着汗。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若按寻常,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卜雨应是早已钻进她五层被的被窝里肆意睡眠了。 但没想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残喘着的,也是卜雨。 “于公。”帐外传进来的声音像是丢进湖里的一个石头,在帐内人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紧接着,帐门被掀起,一个身着紫衣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 他揭下脸上那层覆着尘土的黑纱,雪白的眉发,瘦削的脸颊,深凹的眼眶埋着一双利眼,与他滞缓的脚步所不同的是,那双锐利的眼睛早已将在场的人扫了个明白。 邬求言见他手里拎着一个不小的黑箱子,心里升起几分希望。 “您是大夫?” “我不是大夫,我只是来救她命的。”老人细声细语道。 “有劳于公了。”邬求言拱手说道。 于甲看了看卜雨的脸色,摸了摸她的脉。 “你们给她吃百沸丸了?” “是,于公高见。也不知吃的对不对,但若不吃,恐怕都等不到于公来了。” “对也是,不对也是。”于甲余光略过卜雨身下的灰色毛袍,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红色。 他收回视线打开黑色箱子,从中取出一个皮包,解开暗扣,皮包伸展开来,里面插着密密麻麻的银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 “你过来给她把衣服脱了,”于甲指着知云,“其他人都出去,没我的指示不准进来。” 邬求言看向知云,朝她点了点头,便连同小春和一名侍卫出去了。 “要全脱吗?”知云小心翼翼地问道。 “只留一件里衣。”于甲吩咐完便转头从箱子里摸索着什么。 知云不敢耽搁,马上开始解卜雨的衣扣。 同邬求言一样,于甲也是掏出了一个瓷瓶,倒出一颗同样大小的黑药丸,掰开了卜雨的嘴塞了进去,提着她的下巴喂了口水,卜雨便将药丸吞了下去。 知云三下五除二,没一会儿卜雨便只剩一层单薄的里衣,这里衣早就被汗水打透,湿津津地贴在卜雨身上。 “我要不给小姐换身干索的里衣?” “不碍事。”于甲说完就利落地接连取了十几银针,摸着骨头和关节定位,贴着里衣扎了下去。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一波针下完,于甲又取更粗更长的针开始了第二波。 知云看着卜雨原本泛红的脸色渐渐褪去颜色,又回到了苍白。 她做不了别的,只能不停地擦拭着卜雨额间的汗。 没过一会儿,门帘动了起来,知云听见声音立马起身护在卜雨身前。 待看到进来的是艾米拉之后,知云才放下心来。 艾米拉端着一个铜盆,“里面是热水,给她擦一擦。”又递给知云一个包袱,“里面是干净的衣服,一会儿可以给她换上。” 知云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音问道,“索南他怎么样了?” 艾米拉忍着泪意,挤出一个笑容,“索南醒过来了。” 说完她跪坐在卜雨的榻前,双手合十抵住额头,虔诚地默念起祷告词。 像给索南祈祷那样,艾米拉再次请求阔克苏尔将这位纯洁善良的女子归还给她的家人们。 于甲下完所有的针,他封住了卜雨的所有感官,将大穴全都关住,从上到下,从左及右,才把她体内奔腾的血气控了下来。 而这只是堪堪控制住了百沸丸的部分功效,让她不至于那么快地气力消尽而亡。剩下的问题才更加棘手。 于甲一边思索,一边转动着卜雨身上的银针,随即在纸上飞笔,写完便甩给知云,“去交给卫骁,让他速去取药。” 说完又对艾米拉吩咐道,“艾米拉,我现在需要你速去准备一个打满热水的木桶,能把她放进去泡着的才行。” 知云和艾米拉收到任务便迅速行动起来,不敢耽误一刻。 知云冲了出去,先是看见离得最近的邬求言,邬求言见知云出来忙问道,“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于公还在扎针。” 知云向邬求言身后看去,怀暻正站在火把旁。卫骁也在。 “卫统领,”知云忙跑向他,举起纸对他说,“于公让您速去取药,急用,很着急!” 卫骁看了怀暻一眼,怀暻点了点头。 “是。”卫骁接过纸叠了叠放进怀里,朝着自己的马跑去。 “谢谢殿下救我家小姐,我们感激不尽。” 知云回到邬求言的身边,“邬先生,回帐里等着吧,外面冷,别小姐医好了你又病倒了。小姐要是醒来,我第一时间找人去跟你说,你放心。” “好。”邬求言看着知云又回到了帐子里,心不免又悬了起来。 怀暻见状,吩咐一旁的侍卫,若有情况,立马向邬先生和自己通报。 “邬先生也请信于公一回,多少次我都到鬼门关跟前了,于公也能把我拉回来,我这不也好好地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吗?卜小姐定会无恙。”怀暻的话娓娓道来,像是给邬求言吃了一颗定心丸。 “谢殿下关心。” 邬求言和怀暻各自举着火把从帐房门口散去。 自卜雨昏迷已过四日。 索南这边已经可以喝些稀粥下地走路了。 重得爱子的艾米拉每天都守在索南榻前,每餐都喂一碗肉粥。看着儿子的脸日渐圆润起来,是艾米拉每天最开心的事。 而卜雨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要泡在木桶里,头发和皮肤里都浸透了药味。 知云似乎也已习惯了每天照顾卜雨的日常,打水、喂药、擦拭身体。 看着卜雨还能呼吸,能听见她的心跳,对知云来说已经知足了。 “小姐,今天是个大晴天呢,苏尔河的河水又涨了,现在不用踩石头就能打到水了。”知云给卜雨擦了擦嘴角,把见底的药碗放到一旁。 “小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呀?”知云望着卜雨祥和的睡颜,好似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 知云的眼还肿着,她的小姐一会儿被扎的像刺猬,一会儿又要泡在热汤里“蒸煮”。卜雨遭的罪,知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拿起手帕轻轻按着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用力擦,一擦就疼。 “知…知云。” 恍惚间,知云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卜雨。 只见卜雨的嘴唇微微颤动,那微弱的声音再次传来:“知云…” 知云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幻听,小姐真的醒了。 她激动得双手捂住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一边哭一边笑:“小姐,你可算醒了,可吓死知云了。” 卜雨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依旧一片黑暗,但她能感觉到知云熟悉的气息。 卜雨虚弱地问道:“我躺了几天了?” 知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小姐,你昏迷三天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索南怎么样了?” “索南早醒了,他现在好多了。能吃饭也能下地走路了。”知云看着卜雨虚弱的样子,满是心疼。 “小姐你不要说话了,我这就去找于公来。” “等等。”卜雨一声急呼喊住了知云。 “小姐,怎么了?”知云又回到榻前。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越详细越好。”卜雨低声道。 知云愣了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连忙答是。 “大家安全了吗?” 知云闻此又红了眼眶,“我们没事,都很安全。” “谁救的我?” “于公。只知道大家都喊他于公,是殿下身边的太医。邬先生说于公医术高明,救了殿下好几次性命。这次定会保小姐无恙的。” 卜雨闭着眼睛,知云不知道她家小姐在想什么。 “殿下现在人在哪?” 知云想起今早天刚蒙蒙亮时,由于早起的习惯,知云本想收拾一下出门打水。 无意中听见了门口侍卫交接时说的话。 ——“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晚?” ——“殿下今天启程去新肃,我们去整顿行囊来着。” ——“什么?怎么会这么早?原定不是后天才走吗?” ——“我听昨晚在殿下门口守帐的兄弟说,于公半夜去找过殿下,可能有其他什么变故吧……” 知云将她听到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卜雨。 她不知道卜雨为什么这样做,但她只需要听从卜雨的安排就是了。 卜雨听完知云的话,一言不发地躺着。 知云就这么等着,最后按耐不住了,还是叫了声“小姐?” “知云,你速去让小春去截下殿下,就说我醒了,有要事相求于殿下。” 卜雨说完没听到知云的回复,忙睁开眼又说了一遍,“快去!” “是,小姐。我找完于公就去找小春。” 卜雨在黑暗中向前一抓,精准地抓住了知云的手腕,“不,先去找小春。” “知云明白。”知云将卜雨的手放回被子里,转身跑了出去。 知云出了帐子。对着门口的侍卫说道,“大人,我家小姐醒了,劳烦速去请于公来。我去给邬先生送个口信,随后就来。” 侍卫没多想,毕竟怀暻已经对他们解除了禁令,应下便跑走了。 知云见侍卫走远,便反方向朝另一个帐子走去。 卜雨再一次闭上眼睛睁开,依旧漆黑一片。 难道现在是深夜?卜雨心想。 卜雨深吸一口气,吸进肺里的空气像带着刺一般,扎得她胸膛生疼。 本想蓄力撑起上半身来,可这疼痛像渗进血管里一样,顷刻间便放射至四肢百骸。 “嘶——”又痛又想呼吸。 逼得卜雨直抽凉气。 不知在黑暗里过了多久,卜雨感觉有半天时间那么长。 漏在被子外的右手因长时间用力攥着身下的床单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则说明这具身体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卜雨。”帘子被大力掀开。 “邬先生?”卜雨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伸出手朝黑暗中摸索着。直到拽住邬求言的袖口才安定下来。 “邬先生,屋里为什么不点盏灯?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卜雨苦笑道。 邬求言环顾四周。今天是难得的大太阳天,阳光仿佛要刺穿帐子照射进来。此刻帐子内亮堂的纤发可见。 “卜雨,你现在看不见我吗?”邬求言对着那双不停眨巴的眼睛问道。 “看不见。全是黑的。” 卜雨后知后觉道,“现在是白天对吗?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讶异,只是平淡地说出了事实。好像那不是自己的眼睛。 “没关系,于公会有办法的。他是塬王身边的太医,医术高湛,有起死回生之效呢。”邬求言放缓语气安慰道。 “邬先生不必哄小孩似的哄我。我担心的并非这件事。” “你不担心,我们担心。没有你,我们那还能坐在这儿说话。”邬求言反驳道。 “你不要讲话了,浪费气力。” 卜雨执拗地转了下头,朝着邬求言说话的方向,“邬先生,我还有件事要说……”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知云领着于甲进了帐子。 于甲这白发老翁,这几天不停地奔波在帐子与帐子之间,腿脚越发的不利索了。 “于公。”邬求言连忙起身让位。可自己的袖口被卜雨紧紧拽着。 他看着卜雨一脸茫然的神情,在一旁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了下来。 于甲拾起卜雨的左手、右手挨个把了一遍脉。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于甲问道。 “疼。呼吸间浑身都疼。”卜雨顿了顿,打了个冷战,“还很冷。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 “眼睛问题不大,只是被百沸丸的功效冲的,气血上突,压迫了眼睛,不假时日,便会慢慢恢复。” 于甲说话间已从随身携带的皮包中取出数根银针,悉数扎在卜雨的手上。 卜雨只觉手上一酸,像是开了个泄口,一部分的疼痛随着这口子飘散了出去。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你的身体已经被寒气侵透,针柄都冒着冷气。阔克苏尔的夏天治愈不了你。继续留在这儿不利于后续的恢复。” “那该如何是好?”邬求言追问道。 “现下唯一的出路便是带她离开这里,去个热地方调养调养身体才是正道。” 于甲捻了捻卜雨手上的银针道,“你们于殿下有恩,至于这半年来你们私自入城悬赏,调查这里人梦境一事,殿下海涵,不会追究。除此之外,回去路上的吃穿用度,包括后续的用药,都不劳你们费心,只管养好身体,一切支出我们来承担。” “于公的意思是赶我们走了?”邬求言沉声问道。 于甲咧开嘴皱起眼角周围的皮,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看起来像个假人。 “非也,只是为这位卜小姐的身体考虑罢了。” 于甲话音刚落,帐子再一次被掀起。是怀暻到了。 怀暻本已率众启程赶往新肃,没走多远便被小春快马追上拦了下来。 怀暻进来便望向榻上,卜雨苍白的脸,以及一旁被卜雨紧紧攥住衣角不放的邬求言。 邬求言起来俯身行礼,袖子还连在卜雨手上。 于甲起身,低眉颔首,“殿下来了。” “于公。”怀暻朝于甲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卜小姐情况怎么样?” “殿下放心,卜小姐目前身体状况已稳定下来,日后坚持用药,恢复到之前的十分之七不成问题。” “只能恢复到七成吗?”邬求言听此忙开口。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怀暻也问道。 “七成已是最好的预测。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于甲看向一直沉默的卜雨。 “身体受冷还可以生火驱寒,可若是魂魄意识被冻住了,就不是用药就能解得了的。” “她是阴通师,是出卖自己的一魂一魄与梦魇做交易的,自会明白失魂落魄的后果。” 于甲话如其人,吐句如匕首般锋利,平等地刺向在场的有关人员。 饱受梦魇折磨的邬求言明白于甲所说。 阴通师也确实如此,拿出自己的魂魄与别人的梦魇缠斗,事成便好,否则不死也要落个疯人的下场。 没有阴通师能逃过这一劫,或早或晚罢了。 一言未发的卜雨终于在此刻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谢谢于公,能活过来,我已知足了。七成已是天赐。” 于甲笑了笑,“你这姑娘倒乐天。不过你说得对,人只有活着,才能谈以后的事。” 于甲加重“活着”二字,目光看向邬求言,似是有意让他开口。 卜雨扯了扯邬求言的袖口,“邬先生,帮我扶起来,我有话对殿下说。” 邬求言闻言没有阻止,他起身,手臂绕过卜雨的颈后,将她轻轻地捞了起来。在她背后垒了几床被,好让卜雨靠在上面。 “殿下恕罪,民女实想起身,可这身体却不受使唤。”卜雨软塌塌倚卧着。 “无妨,我说到做到,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多谢殿下,那我就直说了。殿下有所不知,民女自离家以来,每月都会与家父通信,在进入阔克苏尔地界之前,连寄了两封家信都没有回音。” “家父曾叮嘱过,路途漫长,通信时间拉长之事无可避免,若无回信不必慌张。只是民女实属放心不下,阔克苏尔境内通信不太便利,或许是家父手信无法进来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怀暻接问道。 卜雨歇了歇,接着说道,“于公方才提到我的身体已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后续修养用药在此也多有不便。因想劳烦殿下遣人将民女送至新肃。那里应已入春,温度适宜,且民女可在那与家父通信报安,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卜雨说完,并没有听到答复,轻声道,“殿下?” 怀暻此刻正观察着卜雨的一颦一簇,想要看出什么破绽来。但那张脆弱的脸上并无波澜。 “你去了新肃之后如何安身?” 卜雨挤出个笑容,“殿下放心,新肃有民女亲友,在那里住一段时间不成问题,不劳殿下费心。” “卜小姐,新肃非最佳静养之地啊。”于甲插嘴道。 “不瞒您说,于公。邬先生受梦魇所扰,只有在阔克苏尔能安心养神。我的身体又不能在此耽搁,我能想到的最便宜的去处就是新肃了。新肃比阔克苏尔暖和些,也是离阔克苏尔最近的一座城池。” “待我与邬先生都把自己养好些,我们便启程返乡,不再叨扰殿下与诸位。” 卜雨的理由着实真切,让人找不出不是来。 “那正巧,我刚好有事要去一趟新肃,倒可以送卜小姐一程。”怀暻应了下来。 “殿下,这...”于甲压着声音还没说完后半句,卜雨紧接道:“多谢殿下。” “让人收拾一下吧,明日一早启程。”怀暻抛下最后一句话便走了。于甲也跟了出去。 待人都走后,帐内只剩卜雨、邬求言和知云三人。 “你到底怎么想的?”邬求言终于忍不住问道。 知云见他俩有话要说,悄默声地退了出去找小春收拾行囊去了。 就在于甲进来之前,卜雨拉着他同他讲了她的“计划”。 ——半个时辰前 “邬先生,我还有件事要说。”卜雨朝着邬求言的方向,即使她看不见那里的邬求言。 “什么事?” “一会儿不管我说什么,邬先生都不要插嘴。不管我说的是真的假的,请邬先生不要拆穿我。” “你要说给谁听?” “说给塬王怀暻听。” “他人已经走了,上哪说去?” “所以我让小春去追了,希望能追上。我醒的还是太晚了,要是早一点就好了。”卜雨有些气馁。 她为了承这份恩情,差点连命都搭进去。现在自己好不容易醒了,结果给予她承诺的掌权人不在场,她想要回报都没人能找去。 “你真是胡来,那可是属地封王啊,哪能凭你一句话就能呼来唤去的,你有几分把握敢这么做?”邬求言边叹气边摇头。 “邬先生莫着急,我没有十分的把握能使唤动这座大佛,但却要借这个由头佐证我一些想法。”卜雨娓娓道来,语气里听不出起伏。 呼吸对她来说都颇费力气,说完这一通话让她更加难受。 “邬先生莫要同我讲话了,让我留些力气吧。”卜雨说完便闭上眼睛,好似睡了过去。 邬求言看着卜雨蔫蔫的样子,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想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卜雨在怀暻走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我需要留在阔克苏尔来避免梦魇所扰,那大可不必。我们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帮你恢复身体。”邬求言如实说道。 虽然留在阔克苏尔是“任务”所需,但他更不想在阔克苏尔失去卜雨。 卜雨叹了口气,看来今天不解释清楚是不行了。 “邬先生,刚刚于公话里的意思,想必你也听出来了,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并不想我们留在这儿。基于这个目的,他说的话便不能全信。他出的主意未必是对我好的。” 邬求言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而我,正是因为想恢复好身体才打算去的新肃。你或许不知,塬王一行人,下一个落脚点正是新肃。” 邬求言恍然大悟,“既知是新肃,所以你才编了个去新肃的借口是吗?” “没错。于公此人的确医术高湛,且对阴通师的事十分了解。在他手下尚有七成活,要是离开了他们,怕是命不保夕。即使塬王真心想治好我,但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不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他怎会过问?” “像现在我的想法是跟着塬王,能跟多久是多久,直到身体好起来。哪怕于公想让我们离开,但有塬王在,他也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