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国的最西端,阔克苏尔,冰河涌动,冬雪消融。
地面裸露出的枯色草根,已开始萌出新芽,星星绿点四处遍布。
春天的风迟迟来到,即将把外出的游牧人吹回这里。
雪山脚下,聚集了一片游牧人的帐房,那是土生土长在雪山大地上的人,为迎接那些在春季便会归来的游牧人而在这里建立的一个据点。
十几个帐房沿着那条漫长和缓的苏尔河搭起。每当苏尔河的河水流淌到帐房边时,他们的亲人就要归来了。
天刚蒙蒙亮,第一缕带着温度的橘黄照到了帐房顶上的“怀”字旗上。一个身影推开厚重的门帘,手里拎着一个空桶,打着呵欠朝河边走去。
“呦,小知云,你也起这么早?”身后的女子追了上来。
“勤劳的依古丽,今天轮到你出来打水了吗?”知云停下来,笑着等她。
“是的,姆妈和姐姐们今天休息。”依古丽小小的人拎了一个大大的桶。
“你拿这么大一个桶,能拎动吗?”
“我有大大的力气咧。”依古丽呲着牙笑了起来。
两个人去到河边打完水,最终还是知云帮着依古丽把水桶拎到了她的帐房边。
依古丽不好意思地说道:“谢谢你,小知云。下午你和你的朋友来我们家吃饭吧。阿爸和哥哥今下午会回来。”
“外出的游牧人这时候就回来吗?”知云问道。
“不是的,现在草还没长出来,牛羊回来会挨饿的。但到这个时候,他们离家也不远了。可以先回来看看家人嘛。”
知云拉着依古丽往旁边去了些,小声地说道:“你们家人好不容易团聚,我们去吃饭不好吧?”
“没关系的,你们半年前来的时候,阿暻带着大部队刚出发,没赶上送别会的大餐。这次他们回来,一起跟着吃顿好的,多热闹嘛。再说让阿暻也见见你们,投入雪山大地怀抱的城里人。”
在这边的人看来,放弃城门里的生活而选择阔克托雪山的人,是值得尊敬的有觉悟的人。
所以当他们一行四人踏入这个陌生的领地时,当地人非常热心地接待了他们。
虽然卜雨不知多少次被冻得有了离开这里的念头,但却一次又一次选择留了下来。
或许是真有雪山能净化人心灵这一说,也或许是留在这里,寻找那个秘密——“阔克苏尔,人间天堂”。
这句记录在《値夢箓》最后一页的话,到底昭示着什么?是否与这里神奇的“无梦”现象有关?
卜雨和邬求言来这里的大半年并没有许多案例供他们治疗,基本都是在整理笔记和四处走访中度过。
奇怪的是,这里的人基本不做梦。这对从小就活在梦与现实中的四个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但事实的确是他们四个人来到这里之后几乎没有做过梦了。
当时接待他们的是依古丽的姆妈——艾米拉,她一脸的朴实,但语气里充满着自豪,“是阔克托和苏尔的功劳,让我们远离心魔,活在纯洁的世界里。”
难道这阔克苏尔的地盘真的有什么神力相助?
知云笑着应下了依古丽的邀约。
回到了帐房,知云看着床上隆起的“山丘”,对着那露出的半个头顶说道:“小姐,这都四月份了,你确定你还要继续盖着五床被吗?真不怕捂出痱子?”
闻言,那团凸起蠕动了几下,转而又回归了平静,这是无声的默认。
“今天天气暖和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知云不管有没有人答复她,自己一个劲地说,“哦,对了,我刚刚打水碰到了艾米拉的女儿,她邀请我们下午去她家吃饭。游牧人回来了。”
床上依旧没反应。“你再不起来,邬先生可就要来找你了,别忘了你们今天还要去镇上呢。”知云威胁道。
卜雨这才终于露出半张脸。她睁开眼睛感受了一下温度,“好冷。”说完便又缩了回去。
知云眼珠子一转,想出一损招。她用刚打的水洗了手,一个跨步冲到卜雨的床边,将十多斤重的棉被掀开一条缝,找到了卜雨的背,贴了上去。
“啊——”一声惨叫刺破清冷的早晨。“刘知云,我要杀了你!”
“哈哈哈。”
邬求言跟哑巴车夫的帐房就在离卜雨她们不远处。邬求言听到这声惨叫,束腰带的手不禁一顿。“起床困难户。”
卜雨虽然起床困难,但一旦醒来,穿衣束发倒是一溜烟的快。
“来这边也半年多了,我还是适应不了这里的冷,看来我真的是不适合生活在这里。”卜雨边束发边自言自语道。
“咱待的半年是这儿最冷的时候,连艾米拉都说,我们这些城里人能在这里生活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错啦。”
知云回道,“再说,这不也是陪邬先生一起嘛。只有在这里,他才不会做可怕的梦吧。”知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缓缓低下了头。
“小姐,到今天,我们出来已经整整四年了,四年前的今天,也就是我与邬先生相遇的日子。可那时谁知道,出发的那天也是邬先生的诞辰,邬先生就这么度过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生辰。”
卜雨看着知云低落的样子,很快转移话题,“好了,他后来不也同我们讲了吗。一会儿见面祝他生辰快乐吧。”
卜雨心里直嘀咕,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她接着安慰知云道,“我只是说我不是很适配这里,但我并不讨厌这里,在这儿我们阴通都没活儿可干了,比之前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轻松不少。”
卜雨拿起书桌上的笔记装在自己的包里,“做梦的都好几天才出一个,别的地方一个月的笔记就轻轻松松赶上在这记的半年的案例。有坏也有好呢。”
“希望邬先生能快些好起来吧。”知云一副心疼的样子。
卜雨没忍住,还是背过身去翻了一个白眼,她都习惯了知云这个“怜香惜玉”的样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知云对邬求言的心思。卜雨也不怪知云,食色,人之性也。只是不巧,邬求言的一副好皮囊是他用来对付男人的。像知云这样不知情的女子付出再多也只是错付了。
卜雨还是转过身来耐心劝道:“知云,像邬先生……”
“小姐,我知道,你都同我讲了无数遍了,像邬先生这样的人,是有志向在身的,不会被世间烟火绊住脚步,短期内娶妻生子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万一他哪天开窍了呢。”
知云说着说着,思绪都飘远了,不知想到什么竟害羞起来,“那我们这朝夕相处的整整四年的时间,他难道都不动容吗?”
他动容什么啊?他喜欢男的啊!要动容也是对哑巴车夫小春动容才对!
卜雨摇头不再多言,有的时候,选择人如其名是对的。
卜雨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跟熊一样。同知云收拾停当后出了帐房,看见不远处邬求言已经在等着了。两人加快步伐赶了过去。
“出门困难户。”邬求言看了卜雨一眼,撇下这句话便走了。
一大早上的这是怎么了,一个自怜自惜地思春,一个像吃了炮仗似的。
好在这天够冷,卜雨不想浪费热量去想些没用的。
他俩跟着邬求言朝着大路走去,小春在那边牵着马车候着。
“家里还没来信吗?”卜雨见到小春,就先问起了迟迟未到的家信。
对小春她不必用手语,小春能读唇。
小春看懂了意思,摇了摇头。
他们一行人最初刚离开扬州之时,前两年跟卜丛基本保持着一月一封或两月一封信的频率。
但随着行程越来越往西去,通信的路程越来越长,慢慢两月一封是常态,有时甚至三月一封。
直到即将进入阔克苏尔的地界时,收到了一封父亲的问安信,此后往家里寄了两封信都了无音讯。
或许是与阔克苏尔恶劣的气候有关,通信的难度大大增加。半年了,其他人都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里也都有隐隐的担心。
一方面调查阔克苏尔秘密的吸引,另一方面对家里的担忧。
随着在这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矛盾拉扯着卜雨愈加难受。
卜雨怀着心事上了马车。
知云走到邬求言身旁,“邬先生,依古丽家邀请我们今天下午去他们家吃大餐呢。她的阿爸和哥哥也会回来。”
“游牧人这时候就回来了?”邬求言问道。
“他们只回来一部分,回来看看家人。剩下的人会等到草长出来再赶着牛羊群回来。”知云有问必答。
“除了游牧人,她有没有提到其他什么人?”邬求言追问。
“其他的人?她倒是说了一个人名,好像叫阿暻。之前没听他们提起过。”
邬求言听完笑了笑,“也该见见这阔克苏尔的主人了。”
“主人?是阔克苏尔的太守吗?”知云一脸疑惑。
“不止阔克苏尔,是整个西部边境属地的封王,塬王怀暻。”
卜雨上车就翻开包里的笔记看了起来。至于知云和邬求言的对话,她已当成叽里咕噜的啰嗦话自动屏蔽了。
脑袋里突然飘进来一个词,冤枉?可别冤枉她了,她是出于尊重邬求言的**才没有将实情告诉知云的。
在知云只是每天臆想一下的状况下,无伤大雅。
但如果局面朝着脱缰的野马般发展下去,卜雨可是要勒令邬求言向知云说清楚状况的。
哪怕邬求言是她的师父。可知云也是她的好朋友啊。
卜雨抬头看了他俩一眼。
知云一脸崇拜的样子。
邬求言还是那副礼貌的微笑嘴脸。
“这么说今天就可以见到他了?”知云激动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离皇室成员这么近。
“你们说的是谁?”卜雨随了一嘴。
“这片领地的王爷啊!小姐,你说我们第一次见王爷应该注意什么啊?”知云在这空间不宽裕的马车里挥舞着双手。
“不乱看,不乱听,不乱说。”卜雨淡定地看着笔记。
“咦,小姐对这个王爷一点都不好奇吗?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什么样的人伺候着,都不好奇吗?”
“有什么好好奇的,无非是长着人样,穿着人穿的衣服,有侍卫侍女跟着。难道他脸上能张出朵花来不成?”卜雨的口气平淡的很,听不出一丝的兴趣。
“小姐真不像寻常小姐,对这些事倒是一点都不上心呢。”知云撇着嘴打趣道。
卜雨听了没做回应,只是转头咧着嘴角,对着邬求言说了句:“生辰快乐,邬先生。”
知云“啊”了一声,“小姐!”
知云埋怨的眼神抛给卜雨,接着又向邬求言解释道:“邬先生,是我记得的你的生辰,今天早晨刚和小姐说的,她先我一步祝贺你了。”
邬求言一愣,转而笑得更明媚,“谢谢你,知云。”
知云红着脸绞着手绢,“这算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