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第一次月考的成绩榜贴在走廊公告栏时,向遥挤在人群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第38名。中游,不差,但也绝对不算好。她的视线习惯性地上移,在第3名的位置停住。
陈遂
总分只比第一名少4分。数学满分,物理98。
她转头看向人群外围——陈遂果然没有来看榜。他靠在后门旁边的窗台边,低头在速写本上画着什么,阳光在他侧脸上勾出浅金色的轮廓。周屿从人群里挤出来,兴奋地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陈遂抬起头,很淡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向遥看见周屿头顶飘过一行字:【与有荣焉指数:88%】——这奇怪的指标是系统最近新增的,专用于描述周屿对陈遂成就的反应模式。
“他真的好厉害。”林晚在她旁边小声说,“听说陈遂从来不补课,全是自己学的。”
向遥没说话。她的视线落在陈遂头顶,那个锁定的15%依然固执地亮着。这一个月来,她试了所有系统建议的方法:请教问题( 0%),分享零食( 0%),偶遇聊天( 0%)。唯一一次波动发生在三天前——她“不小心”把水洒在他的数学作业上,他愣了两秒,然后说“没关系”,头顶的数值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但最终仍归于15.0%。
仿佛她的一切行为都在某个预设的容差范围内,无法触发真正的变化。
——
真正让向遥开始思考“误差”这个概念,是在那个周五的下午。
放学后她值日,教室里只剩她和另一个女生。她扫到陈遂座位时,看见地上掉了一本笔记本。不是普通的作业本,是那种黑色硬壳的速写本。
她捡起来,本子正好翻开在某一页。
页面上是铅笔素描:教室的窗,窗外的树,树上有只模糊的鸟。线条很轻,有些地方反复涂抹过,像在犹豫该怎么下笔。右下角有一行小字:“9月17日,阴。它等了很久,最后飞走了。”
字迹和他在作业本上的工整楷书完全不同,潦草,随意,甚至有点笨拙。
向遥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系统没有任何提示——这不属于可量化的交互行为,没有预期收益,没有攻略建议。但她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她把本子合上,放回他桌上。指尖碰到封皮的瞬间,视野里突然闪过一行极小的灰色文字:
【目标物品:速写本】
【关联情感值:高】
【建议:放回原处,勿作标记】
她立刻收回手,像被烫到一样。
那不是系统提示。系统的文字是淡蓝色的,格式规整。这是另一种东西——更私人,更……像某种内心独白的外泄。
她环顾四周,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夕阳在拖长的影子。那个值日的女生已经走了。
向遥犹豫了一下,再次看向陈遂的座位。他的桌面很干净,书本摞得整齐,笔袋拉链拉到最底端。只有那个速写本突兀地躺在中央,像平静湖面上的一片落叶。
她最后还是没有碰它,转身继续扫地。
但那天晚上,她在家里的书桌前新建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为“误差记录”。第一份文档里,她写下:
日期:10月12日
事件:发现目标非学习相关物品(速写本)
观察:1. 绘画内容与日常表现不符(感性vs理性);2. 字迹不同(工整vs潦草);3. 系统无建议,但出现不明来源文字提示。
假设:目标存在‘表里’差异。公开场合行为高度规律化,私人记录流露非理性特质。
待验证:这种差异是否与15%锁定有关?
——
验证机会来得很快。
周一的美术课,老师让大家自由创作,主题是“秋天的情绪”。大多数同学画了落叶、丰收或夕阳。向遥画到一半,假装去洗手,绕到教室后面看其他人的作品。
她在陈遂身后停下。
他画的不是具体的景物。整张画纸被深浅不一的灰色水彩铺满,像雨前的天空。但在画面的正中央,有一小块不规则的、明亮的黄色——像云层裂开的缝隙,漏出的光。没有轮廓,没有形状,只是一团晕开的暖色。
“这是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陈遂的背影僵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是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很淡的惊讶——向遥确定那是惊讶,因为系统捕捉到了他瞳孔0.5毫米的扩张。
“光。”他简单地说,转回头继续画,笔尖在那团黄色边缘轻轻晕染。
“为什么是灰色的秋天里的一束光?”
这次他停顿了更久。“因为……”他的声音很轻,“秋天的情绪不一定是悲伤的。”
向遥看着他头顶。15.0%,依然锁定。但在他说那句话的瞬间,锁形图标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
系统提示第一次出现了不同的内容:【检测到目标非标准回答。情感分析:真诚度87%。建议:追问细节以加深连接。】
但她还没来得及问,周屿就从旁边凑过来:“哇,陈遂你画得也太抽象了,老师看得懂吗?”
陈遂没回答,只是把那团黄色又涂深了一点。
周屿也不在意,转头对向遥说:“你别问他了,他画画的时候像换了个人,根本不理人的。”
向遥看向周屿,他头顶的数值一如既往的稳定:【对陈遂容忍度:95%】,【对向遥友善度:68%】。
“你好像很了解他。”她说。
“三年朋友嘛。”周屿笑起来,“他这人就这样,表面冷冰冰的,其实……”他顿了顿,看了眼陈遂,“算了,让他自己说。”
陈遂终于放下笔,用纸巾擦了擦手。“画完了。”他站起来,把画纸小心地拿到教室前面去晾干。
向遥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周屿。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一个月来,她所有接近陈遂的尝试都是基于“如何提升好感度”的逻辑。但也许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也许陈遂这种人的好感度,根本不是靠常规手段能提升的。
也许需要的不是“正确”,而是……“特别”。
——
周二下午的体育课,向遥决定做一个实验。
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女生在树荫下聊天,男生们在打球。她看见陈遂坐在操场角落的单杠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在看。
她走过去,在他旁边的单杠上坐下。他没抬头。
“你在看什么?”她问。
陈遂把书合上,露出封面——《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
向遥愣了愣。这书名对她来说像天书。
“讲什么的?”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形式系统的局限性和自指悖论。”陈遂说,然后似乎意识到她可能听不懂,又补充,“简单说,就是有些问题在系统内部是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
他说这话时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向遥的心脏猛地一跳。系统内部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问题——这像在说她现在的处境。
“比如呢?”她问。
陈遂想了想。“比如‘这个陈述是假的’——如果它是真的,那它就是假的;如果它是假的,那它就是真的。它在系统里会形成无限循环的逻辑悖论。”
他说话时头顶的数值依然没变,但向遥注意到他的语速比平时稍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这是……兴趣?还是只是单纯在解释一个概念?
“那你觉得,”她深吸一口气,“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也是这样的?”
陈遂的手停下了。
他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认真打量”的东西。不是审视,不是评估,而是真正的、带着思考意味的注视。
“什么意思?”他问。
“比如,”向遥努力组织语言,“如果一个人想了解另一个人,但用的方法是观察、分析、总结规律——那她得出的结论,到底是真的了解,还是只是她自己的逻辑系统能处理的那部分?”
说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这太明显了,几乎等于在说“我在研究你”。
但陈遂没有露出被冒犯的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向遥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说:“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告诉我们,任何一个足够复杂的形式系统,都无法同时满足完备性和一致性。”他顿了顿,“所以也许你说得对。我们永远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
他跳下单杠,合上书。“我该去还书了。”
“等等。”向遥叫住他,“那你觉得……怎么才能尽可能接近了解一个人?”
陈遂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也许,”他的声音很轻,“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系统来分析。”
说完他就走了,白衬衫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单薄。
向遥坐在单杠上,看着他消失在图书馆的方向。系统界面在她眼前展开,密密麻麻的记录:
【对话持续时间:4分32秒】
【目标情绪波动:轻微(检测到专注度提升12%)】
【好感度变化:0%】
【新增行为模式记录:目标在讨论学术话题时肢体语言更放松】
她关掉界面,闭上眼睛。
不是当成系统来分析。
那当成什么?
——
周三晚上,向遥在电脑前整理她的“误差记录”。一个月的观察下来,她发现了陈遂行为模式中的几个固定“异常点”:
1. 每周三下午放学后,他会去音乐教室待半小时。系统显示那里通常没人,他也不是去练琴——只是坐在钢琴前,有时按几个音,大部分时间只是坐着。
2. 每天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他会去教学楼天台,但只待五分钟就下来。天气不好就不去。
3. 对特定词语有反应:“光”“系统”“悖论”“无解”——这些词出现时,他的瞳孔会有轻微扩张,语速会变慢。
但所有这些,都和那个15%没有直接关联。她像是收集了一堆拼图碎片,却不知道它们该拼成什么图案。
她点开一个新建的文档,标题写着:“假设:陈遂的好感度系统可能基于不同的评估维度”。
维度A:社交礼仪值(基础15%,锁定)
·用于评估普通同学关系
·达到60%可能解锁“朋友”标签
·目前已知周屿在此维度为78%
维度B:智力共鸣值(未知%)
·对抽象、逻辑、悖论话题有反应
·可能独立于维度A运行
维度C:情感渗透值(未知%)
·对私人化、非理性表达有反应(如速写本、绘画)
·触发条件不明
她盯着屏幕,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她把人当成了多维度数据分析对象,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无法解释的系统能力。
手机震动,是周屿发来的消息:“明天放学去书店,一起吗?陈遂也去。”
向遥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三秒,回复:“好。”
周屿很快回了一个笑脸。
她关掉手机,看向窗外。城市的夜景像一片倒悬的星海,每扇亮着的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她无法看见数据的人。而她是那个拿着作弊器的玩家,却卡在了最简单的关卡。
不,也许不是最简单。也许陈遂这个关卡的难度,就体现在它看起来简单——一个数值,一个锁,一个明确的目标。但当你真正开始玩,才发现这个游戏的设计师根本就没打算让你通关。
她忽然想起陈遂今天说的那句话:“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系统来分析。”
如果不去分析,那该怎么做?
她不知道。
但也许明天,和周屿、陈遂一起去书店的时候,她可以试试看。
试试关掉脑子里的系统提示,关掉那些百分比和攻略建议。
试试只是……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女生,和两个同班同学,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去一趟书店。
仅此而已。
——
周四放学后,向遥在校门口等到了周屿和陈遂。
周屿穿着球衣,肩膀上搭着外套,看见她就挥手:“这边!”
陈遂站在他旁边,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手里拿着那本《哥德尔、艾舍尔、巴赫》。他看见向遥时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三人并排走在去书店的路上。周屿在中间,话很多,从今天的数学课讲到周末的篮球赛。向遥偶尔应和,余光注意着陈遂——他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只在周屿说得太离谱时轻声纠正一句。
到书店时,周屿直奔体育杂志区,陈遂去了哲学科学类书架,向遥在文学区转了一圈,最后也走到了陈遂在的那排书架。
他正踮脚去够最上层的一本书,指尖堪堪碰到书脊。向遥走过去,轻松地帮他拿了下来。
“谢谢。”陈遂接过书,是《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你看的书都好难懂。”向遥说。
“只是兴趣。”陈遂翻开封皮,看里面的目录。
“你以后想学哲学?还是数学?”
陈遂的手顿了顿。“不知道。”他合上书,“可能都不是。”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她。书店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让那种惯常的平静染上了一点温度。
“我想学一些……”他寻找着词语,“能解释‘无法解释之事’的东西。”
向遥的心脏又跳快了一拍。这太像在说她现在的处境了。
“比如呢?”她问。
“比如为什么有些人一见如故,有些人相处再久也隔着一层。”陈遂的视线落在书架上,声音很轻,“比如为什么有些问题明明有答案,却永远问不出口。”
“比如?”
陈遂沉默了几秒,然后摇摇头。“没什么。”
他拿着书走向收银台,向遥跟在他身后。结账时,她看见他从钱包里拿出整齐的纸币,一张一张数好递给收银员。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走出书店时天色已暗,街灯次第亮起。周屿买了两本杂志,正津津有味地翻看。
“我往这边。”陈遂指了指左边的路,“明天见。”
“明天见。”向遥说。
他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向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她头顶的系统界面自动展开,显示今日的总结数据:
【与目标共同活动时长:1小时24分】
【直接对话次数:7次】
【目标微笑次数:1次(对周屿)】
【好感度变化:0%】
还是零。
但她今天甚至没怎么注意那些数据。她记得的是陈遂踮脚够书时绷直的手臂线条,是他付钱时认真的表情,是他那句“能解释无法解释之事”。
还有那个问题——为什么有些问题明明有答案,却永远问不出口。
他在说谁?说什么问题?
回家的路上,向遥一直在想这个。直到走到自家楼下,她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今天,在书店里,当陈遂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忘了去看他头顶的数值。
她只是听着,想着,感受着。
像一个普通人那样。
她抬起头,看向自己家亮着的窗户。母亲应该在做饭,父亲应该还没下班。普通家庭的普通夜晚。
而她,一个能看见别人情感数值的“异常者”,今天第一次,短暂地回归了“普通”。
这感觉……不坏。
她拿出钥匙开门时,手机震了一下。是周屿发来的:“今天谢谢啦,下次再一起。”
还有一条,是陈遂发的。很短,只有三个字:
“书不错。”
向遥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回复:“你看完了借我?”
这次等了五分钟,回复才来:
“好。”
只有一个字。
但她看着那个字,忽然觉得,也许有没有那个15%的变动,也没那么重要了。
也许有些东西,本就不该被量化。
她收起手机,推门进屋。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遥遥回来啦?洗手吃饭。”
“来了。”她应着,脱鞋,放书包,走进温暖的灯光里。
窗外的城市继续运转,无数个头顶飘着数值的人在其中穿行。而今晚,她决定暂时关掉那个系统,好好吃一顿饭。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