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他一巴掌,声音清脆。
姬郢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额角和手背的青筋凸起,眼神里的刀子似要将我凌迟千万遍。
我毫不畏惧地回视他,看他扬起手又落下,最后气急败坏地甩袖离开。
姬郢命人将我关在房里,没有他的命令不准放我出来。
没有姬郢的打扰我乐得清净 。
就这样过了半月,姬郢消了气,才将我的行动范围由房中扩大到院子里。
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姝棠。
听闻她是姬郢身边最得宠的姬妾。她带着从者匆匆赶到我的院子里,命人拔了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砸了摆放的饰品。
我随她,反正都是姬郢的东西,我不在意。
姝棠见我不以为意地模样,气得想过来挠我的脸,却被我抢先抓住手腕,警告她:「姝夫人适而可止,别以为你是姬郢的人我就不敢打。」
姝棠闹够了,哭着从我的院子里跑出,去找姬郢说理。
我才知姝棠大闹的原因是姬郢说要娶我。
当晚,姬郢又来了。
灯光微黄,映照在他的脸上。姬郢盯着我,神情温柔遣绻:
「少姜,这几日我想了想,才发觉是我错了。我那日不该与你说重话,你当初救下我,本就是我欠你的居多,如今我功成名就,也应当好好报答你一番。
「我娶你罢。」
我忽然泛起了恶心,眼神难掩对他的厌恶,当着他的面干呕起来。
姬郢黑了脸。
我毫不留情地讥讽:「倘若你真想好好报答我,不如现在就放我走。」
姬郢咬牙切齿,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姒少姜!你休想!」
姬郢又被我气走了。
姬郢没放弃娶我的想法,开始频繁带我在外面抛头露面。
这天他带我去了稷下学宫。
学宫内早就列好筵席。百家争鸣,辩论声不绝于耳。我在争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之中,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姒伯偃。
我不是让他去卫国吗?怎么会出现在齐国?
但此刻异乡遇故人的喜悦远远胜于疑惑,我的眼眶莫名酸了起来。
他穿着略显宽大的士子服,身形瘦削,在人群之中有些局促。
似是察觉我投向他的目光,姒伯偃竟隔空望了过来,我心中又掀起一层巨浪,只是一息,巨浪又重重拍下。
我易了容,姒伯偃没有认出我来,又收回目光。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连同这些天来积蓄的委屈。
身侧的姬郢注意到我,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看见了姒伯偃,便指了指面前的菜,语气因哽咽而带些撒娇的意味:「太辣了……吃不惯。」
姬郢一怔。
许是我自到姬郢身边以来,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他眼中讶异闪过,接着吩咐从者端来清茶,亲自端送到我唇边喂我。
「解辣的,喝了吧。」
我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就着他的手喝下。
筵席结束,姬郢带我离开。
我不再抗拒姬郢的示好,开始和他虚与委蛇。
我想要和姒伯偃取得联系,就必须要姬郢放松对我的管控。正当我愁苦找不到与姒伯偃联络的稳妥途径时,姒伯偃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做了姬郢的门客。
我闻到此消息赶紧去了姬郢门前守株待兔。
当门拉开的那一瞬,姒伯偃从里面走出来,我紧张地和他对视。
我特地在腰上挂了阿兄给我打造的蟠虺纹玉佩,它可以分成两半,一半在我,一半在姒伯偃。
姒伯偃看见了,他瞳孔震动,眼眶发红。
但最终只是朝我弯腰作揖,逃也似的离开。
姬郢出来了。
我抑制住要涌出眼眶的泪,转身投向他的怀抱。
姬郢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问我:「少姜,你怎么过来了?」
「这几日你总是会士,鲜少与我见面。我整日待在院中颇有些气闷,你又不准我出去……」
姬郢摇头,轻弹我的额头:「不是我不准你出去,少姜,只是我实在没法完完全全信任你。你之前总是想逃离我,眼下忽然转性,我怀疑你另有所谋。」
他睨着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地笑:「待你与我成婚之后,你想去哪我都允许你。」
我的婉转娇嗔戛然而止。
姬郢真是令人作呕。
但我还是只能笑着答应:「嗯。都听你的。」
夜半,姒伯偃叩响我的门。
他避着姬郢的人,偷偷跑来见我,我让他进了屋。
姒伯偃一把搂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姑,我好想你,好想君父君母,我想回家。」
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说不出安慰他的话,只能轻拍他的背聊以抚慰。
越国不在了,阿兄不在了,兄妇不在了。
我和姒伯偃,早就没家了。
姒伯偃不敢在我这里逗留太久,说了两句就匆匆离开。
我站在门口,目送姒伯偃远去的背影。
我方要闭门,动作却陡然定住。
窗下幽暗草丛晃动,似有人隐匿其中。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反手握住藏在袖笼里的匕首,慢慢挪过去。
姝棠在草丛里瑟瑟发抖。
她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直到我的匕首抵上她的脊背,她终于哭出来。
「闭嘴!」我眉头一皱,勒令她:「不想死就安静点!」
「你到底是谁……」姝棠忍着哭意,嗫喏问我。
「我是谁与你无关,我倒是想问问姝夫人,夜里不就寝,躲藏在我屋子下面偷听做什么?」
「我……」姝棠支支吾吾。
我匕首抵得更深了些。
「我……我来是想看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招数,能把公子迷得神魂颠倒……我没想看你与人私通的!」
她见我不说话,犹豫又问:「阿荆……你是越国人吗?」
「不是。」我当即否定。
「我听你方才的口音有点像越国的,可能是我听错了……阿荆姑娘,你不要杀我,我不会告诉公子的,今夜我什么也没看见……」
姝棠气息紊乱,说的话也没条理。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姝棠张口结舌。
我还是没能下手杀了姝棠,喂了她一颗毒药,让她每隔一段时间来找我拿药。
姒伯偃告诉我,他想要复越灭楚,所以弃了去卫国的船,辗转来到齐国。
他悬梁刺股,夜以继日地攻读,又在闲余时间联络越国旧部。
我叹息。
偃儿到底是长大了。
我抬头望月,喃喃道:「阿兄,兄妇,你们瞧见了吗?」
齐王欲亲自为我和姬郢主婚。
按齐礼,成婚需走六礼。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可姬郢为我捏造的身份阿荆,有名无姓、无父无母,这些礼自然全免了,婚期一下子缩得极短,敲定在翌月廿七。
姬郢喜于形色,连夜拟了几十份帖,遣从者送出。
姒伯偃也收到了帖。
他持帖怒气冲冲来寻我,攥住我的手腕:「姑姑,姬郢风流,姬妾成群,你嫁给他会很多吃亏!你不能因为迁就我就糟践自己,你和我走!我带你离开齐国!」
我挣脱姒伯偃的桎梏,摇摇头:「阿偃,并非迁就,我是真心喜欢姬郢。」
姒伯偃闻言竟直接哭了起来:「姑姑,你总觉得我没长大,把我当幼童哄骗,可你骗得了我,骗得了自己吗?」
我哑言。
姒伯偃不愿放弃,强硬拉着我离开。
我生气,第一次打了他,巴掌拍在他脸上那刻,我的心也跟着发疼。
我颤抖着声音:「姒伯偃!你也知道你自己不再是幼童了!我辛辛苦苦为你遮掩这么久,是要你带我离开吗?!你是越国子民!身上流的是越国王室的血!」
姒伯偃望着我,半晌才喃喃道:
「可是,姑姑你和我一样啊……」
我把姒伯偃逼走了,告诉他倘若再一意孤行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姑姑了。
他走时失魂落魄。
二月廿七,宜嫁娶。
从者在替我挽了发髻后,又替我披上大红色的嫁袍。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想要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大概是这件嫁衣太重,压得我气喘,所以才会笑不出。
「阿荆姑娘,请你静待片刻,公子马上就到宫门了。」
阿荆无父无母,齐王便顺水推舟认了我做养女。
姝棠是跟着我一同进宫的,从者在替我梳妆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待我梳好妆,转身望向她时,姝棠眼中划过一丝惊艳,但转瞬即逝。
她嘴硬:「不过中人之姿,也不知公子是怎么看上你的。」
我笑笑不说话。
姝棠盯着我,张了张嘴,又闭上。
我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让她直说无妨。
她眨眨眼睛,指着我脖子上的疤痕,小声问我:「你那里……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家中起火,不小心烧的。」我骗了她。
「哦。」姝棠点了点头,然后道:「阿荆,你真坚强。」
坚强吗?
也许罢。
我和姬郢的婚到底没成。
姒伯偃半路来截亲了。
他带着越国旧部,半路跳出来和齐军打杀成一片,制造混乱。
「王姬!我们誓死保护你!」
「姑姑快走!」姒伯偃歇斯底里地喊。
姬郢拿起弓箭,对准姒伯偃的脑袋。「嗖」地发出,接着又是一箭、再一箭……
姒伯偃被万箭穿心。
我泪如雨下,跌跌撞撞地跑着,我想要回头再看一看他,却被姝棠拉住,她哭着冲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嫁衣实在沉重,我知道跑不了多远,齐军和姬郢就会追上来。
姝棠把我叫停,她让我把嫁衣脱下来给她穿,又把她的衣服换给我。
我看着姝棠转身往回走,心口滞涩。
「为什么这么做?」
她笑笑:「我喜欢公子呀,阿荆你知道的,我做梦都想嫁给他。」
我的眼睛又翻涌出泪水,她不说我也知道,姝棠肯定是骗我的。
姝棠冲我招招手:「快走吧!姒少姜!再不走就来不及啦!希望我有朝一日去越国时,你能亲自带我逛逛!
「对啦,我在越国有个姐姐,她叫荷华,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她,一定要告诉她我在齐国过得很好!我走啦!」
我没忍住,喊住她:「姝棠!那天我给你喂的其实是假的!」
姝棠没有回头,我只听见她喊:「我不傻,哪有毒药是甜的啊!」
我心似乎被撕开一道大口,怎么也缝不上。
姝棠和我都明白,她这一回头,九死一生。
一如越国破灭,我送走阿偃,留下了自己。如今时来运转,阿偃和姝棠用自己命换了我的命,我出了齐国,他们却永远被困在那里。
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人。
大风猝不及防地刮起来。
我抬头望了眼天。
乌云密布,便招呼酒肆内的荷华:「阿华!要下雨了!快来搬酒坛!」
「来了来了!」
荷华把手上的水在身上的短打随意抹了抹,然后卖力干起来活来。
她力气大,干活又快。我搬一坛酒的功夫,她能搬两坛。
我从齐国离开,走水路一路逃,我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哪,我只知道只要离齐国远远的,离姬郢远远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就这样我来到了秦。
舟车劳顿,我刚下船就晕倒了。晕倒在路上,幸好被人救回去,她把我带回家,明明自己日子都过得紧凑,却还要给我买药煎药。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荷华,原是越国人。村里人喜欢叫她酒娘子,因为她酿得一坛好酒。
我想起姝棠和我说她有个姐姐也叫荷华。本以为只是凑巧,却不曾想居然真叫我碰上了。
我没敢告诉荷华,姝棠丧在齐国的事,怕她伤心过度。
有时候不知道,也未必是件坏事。
我当掉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给荷华开了一家酒肆。
没事的时候,荷华总爱和我絮叨她和姝棠的故事。
「我当时捡到姝棠的时候,她还小得很,我看这女娃娃粉雕玉琢的,可爱得紧,就给她带了回来,爹娘不愿意养,我养,我把纳的鞋底卖了,赚的钱给她买吃食和衣服……
「只可惜越国灭了,我和姝棠也散了。」
直到最后一坛搬完,我和荷华前脚刚踏进酒肆,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下雨天酒肆生意差,荷华没事干,坐在柜台前,双手撑着下巴发呆。
「又在想什么?」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唉。」荷华叹了口气,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不知道姝棠在齐国过得怎么样?齐国冬天那么冷,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看着荷华,玩笑道:「齐国早就灭了,被有心之人听去,小心要杀头的。」
六国争霸,最终以秦一统六国。齐国覆灭,被划分为两郡,分别是为齐郡和琅琊郡。
荷华吓得噤了声。
消停不过半刻,她又开始抱怨:「这死丫头,嫁人了也不知道和我来信,若不是遇到少姜你,我都以为她死在外面了!」
我的手一顿,擦一半的坛子没拿稳,摔了。
酒坛碎成几瓣,酒水迸溅,洒了一地。
「少姜?」
我刚要蹲身去捡,就被荷华拦住,她三两下清理干净,然后对我道:「怎么又心绪不宁的,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可能是累到了,没事。」我胡诌道。
「酒肆里这些事交给我打点就行,你去柜台前休息休息。」荷华唠唠叨叨,「之前就说让你不要干这些,你偏不听。你以前是王姬,哪里干过这种粗活,这种事交给我这种粗人就行……」
我听着荷华的话语,唇角不自觉勾起。
怪不得姝棠这么恋眷越国,越国里有个这么好的姐姐,事事为她操心,她自然忘不掉。
因一人,爱一城。
只是姝棠太傻,把见荷华的机会留给我。
只因我是越国王室最后的血脉,她想要我重复越国,可我到底没能如她愿。
我又见到姬郢了。
在一个下雨天。
烟雨蒙蒙,我撑了把伞,手里提着刚买的糕点。
是姬郢先看到我的。
他睁大眼睛,手里伞被惊落在地,砸到水坑里,溅起的泥泞打到他的衣服上。
「少姜,是你吗?」
我想装作不认识他,可看到他那张脸,我所有的恨都一并涌上心头。
好想姬郢死啊。
这是我见到他,脑子里仅剩的念头。
姬郢冒着雨朝我小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神情狼狈:「少姜,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那么久,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肯见我?」
我听着他的话,突然大笑起来。
姬郢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还是那么……令人作呕。
我倏然放声大笑,姬郢有些慌乱,他抓着我的手臂越来越紧:「少姜……你怎么了?」
我笑够了,才停下来,把姬郢上下打量一遍,才道:「他乡遇故知,难免有些高兴,姬公子和我回去喝一杯吧。」
姬郢和我回了酒肆。
荷华见我久不归家,正欲出门就和我撞面,见我身后跟了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她一愣。等姬郢进去了,才拉着我悄悄地问:「少姜,这是谁啊?」
「故人。」
我没和荷华多解释,只让她替我去取了坛酒。
我偷偷在酒里下了剧毒。
倒满一杯,我把酒推到姬郢面前,「姬公子 ,喝吧。」
姬郢没有去拿,墨色的眸子只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知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又从酒坛里倒了一杯,当着他的面一饮而下。
我把酒杯搁在桌上,不慌不乱地回视:「喝吧,没毒。」
姬郢有些动摇,他手刚触到杯身,又迅速收回去。对我说道:「两人对饮缺些意思,不如叫楼下那娘子一起上来饮吧。」
荷华被姬郢叫了上来,她看看姬郢,又看看我,不明所以。
姬郢把我给他的那杯酒递给荷华,要她当面饮下。
我心中冷笑,拦住荷华伸出的手:「姬公子好有意思,我给你倒的酒,你就算不喝也不能转手送给别人吧?」
姬郢哑口无言,肉眼可见地慌起来。
他想要和我解释:「少姜……不是……」
「喝还是不喝?」我没那么多耐心听他解释,直到我的耐心耗尽,他也没有接那杯酒。
我松开手掌,酒杯脱落,里面的酒水全都洒在姬郢衣服上。趁他低头间,我迅速抽出袖笼里的匕首,对着他后脑扎了进去。
我怒喝:「姬郢!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你知道我这些年有多恨你吗!你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我几乎每一天做梦都是能在梦里杀了你!你知道被烈火焚烧有多疼吗?!你知道万箭穿心是什么感觉吗?!凭什么恶人能活的长久,你告诉我!凭什么!」
我哭得歇斯底里,直到没了力气,我才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沾满血的匕首也随之掉落。
姬郢死了,死相惨烈,他身上被我用匕首扎得满是窟窿。
最后被我和荷华齐力扔到山里,供野兽啃食。
我在喝那杯毒酒之前,服过一枚解毒丸,没伤及根本。
荷华没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恨姬郢,我也就没说。
……
我和荷华的生活又恢复以往的平静,仿佛那日只是梦境。
荷华又缝了几件冬衣,我把它们一并装在包袱里,我带着鼓囊囊的包袱,要出远门。
「少姜,你要去哪?」荷华从窗子探出头,疑惑地看着我。
「要一起吗?」我答非所问。
「噢。」
荷华也没问我要去哪,只径直收好包袱,和我一同出去。
「我们要去哪儿?」这次她换了个称呼问我。
我笑笑,看向北面:
「去齐郡,我们找姝棠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