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月求明》 第1章 第 1 章 姬郢功成名就后的第一剑,就是刺向昔日的恩人我。 声震天下的纵横家姬郢,是我曾经救过的一个马奴。 他跪在阶下,我告诉他日后功成名就莫要忘了这份恩情。 他郑重应下,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直到楚国攻越,我身为王姬沦为阶下囚,远远看到楚王身侧佩紫怀黄的姬郢。 我满怀期冀地向他投去目光,以为他会念旧恩,朝我施以援手。 不料姬郢只看了一眼,便淡漠地移开视线,转身同楚王揖手道:“姒氏余孽,经筮者龟卜乃为不详,当处焚刑——” 干柴遇烈火,燃得迅急。 烈火肆虐,自我光溜溜的双脚开始烧起,随后至脚裸、腿根。 火舌一点点舔舐我的衣裳,我想呼疼,奈何口中被塞了布团,想要扭动身子逃离,身体却被麻绳捆得死死的。 被锥心的灼痛裹挟,泪水不住地往下掉,我无助地仰头凝天,渴求能为我下一场大雨。 心诚则灵,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上天,方才晴空万里的天顷刻间乌云密布,暴雨倾盆而至。 刑台下的聚众慌忙避雨,我却如焦枯之木,忽遇甘霖,忙不迭地呼吸。 高高的观刑台上,姬郢长身玉立,墨绿色的发带在随风飘扬。 他负手站在栏边,朝我这边观望。 我的心一阵绞痛,早知他会如此对我,当初我就该放任他被阿兄捅死! 我的思绪拉远。 姬郢尚未成名前,还是越国的一个马奴。 我阿兄有个怪癖,走路不喜踩硬物,他所及之处,必要铺满软垫,倘若没有,他便要从者伏地,以身作毯,供他踩踏。 上车亦是如此,姬郢就是阿兄的人形蹑杌,某日伏在车辕旁给阿兄当蹑杌时,没有跪好导致阿兄从上面跌落。 阿兄异常恼怒,当即拔剑对准姬郢,却被我拦住。 我救下姬郢,是看中了他的才学。 姬郢谈吐不凡,举止有度。即便因家族获罪充为奴籍风骨也未曾泯灭。 他会偷偷捡回我扔掉的破旧书简,在马厩里对着月光研读。 会在与其他人谈论时,偶尔发表一些鞭辟入里的见解。 我觉得姬郢将来一定是成大业之人,若是丧命于此未免太过可惜。 况且父君昏聩,阿兄又难拢人心,越国存亡,不过旦夕。 我想为自己拼条生路,姬郢自然而然成了我的赌注。 那日他跪在阶下,对我叩下三首,郑重道:「王姬之恩,奴没齿难忘!倘若日后有机会,奴定当为王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姬郢带上我赠予他的黄金,连夜出了越国。 只是我未曾想,姬郢功成名就后的第一剑,就刺向昔日的恩人。 「国君,天降大雨,打断刑法,此乃天象。此时再度行刑乃违天命,恐招不祥!肯请国君顺天命,缓刑典,另择吉日!」 筮者持龟壳,颤颤巍巍进谏。 楚王摆摆手允诺,我又被押回狱中。 狱牢阴暗,不见天日。 我蜷缩在角落之中,忽闻门口锁链晃动的声音,循声看去,是姬郢。 他衣着华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鬓角都是光滑的,和我衣不蔽体、满身污垢形成极致的对比。 姬郢提了个食盒来。 他未发一言,只在我面前蹲下,将里面的食碟一一取出。一碟热气腾腾地肉羹、一碟黍饭,外加一碟盐梅。 这相比于我在狱中吃的馊菜馊饭,这些吃食好得不止一点。 但我已经不信他了。 我目光警惕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他把东西全推我面前了,我也没有动箸。 「怕有毒?」 我没吭声。 但姬郢却是早有预料。 他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双玉箸,把每碟都吃了一遍,然后停箸,用他那双墨色的眸子盯着我看:「我替你试了一遍,没毒。」 见我还是不肯吃,姬郢瞬间冷下脸,起身把玉箸往地下一掷,怒:「姒少姜,不过是念你曾经有恩于我,让你坑刑前不至于饥肠辘辘,才来为你送这最后一餐,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莫名有些想笑。 得鱼忘筌、狼心狗肺,大概说的就是姬郢这种人罢。 「左右都要死,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又有何区别?」 这话甫一出口,姬郢脸色更差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姬郢似乎还有些生气。 我不知道他因何生气,还未等我想明白,锁链声又响起。 姬郢走了,狱中的空气都顺畅不少。 我不愿意吃姬郢带给我的饭,于是伸脚把那碟面目可憎的盐梅踢翻。梅子咕噜噜滚到地上,露出藏在碟下的窄小木牍。 我愣了瞬,拾起木牍。 上面写着【巳时三刻,坑刑,待】。 我攥着木牍,心似鼓擂,久久不能平静。 姬郢让我等什么?他是要救我吗? 明知不该相信他,但心底不可抑制的希望和不甘还是占了上风,我又赌了一次。 好在我这次赌赢了。 我被押往刑地的路上,林中倏然起火。 浓烟滚滚,阻断刑道。 队伍一时乱了阵脚,原本押解我的兵卒,此刻都前往附近的河流取水扑火。在这慌乱之间,有人拉住我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带着我往火势未及的林里跑。 「跟我走!」 脚底有昨日焚刑留下的灼伤,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我咬着牙,任凭痛意将我吞噬也片刻不敢停。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活下来的机会。 身后楚兵气急败坏,追着朝我们射箭。箭矢「嗖嗖」地划过虚空,我不可避免地挨了一箭。 我忍着痛,不知跑了多久,久到终于听不到背后的喧嚣声了,那人才拽着我隐入一处被藤蔓重重遮掩的山隙。 「你是谁?」我嗓子干痛欲裂,声音沙哑。 「公子的人。」 果然是姬郢。 我陷入沉默,纵使知道是姬郢派人救下我,我也生不出半点感激,毕竟我身上的伤痛也是拜他所赐。 烈火焚身,我这辈子都难以忘却。 姬郢的从者给我拿出早就备好的衣裳,背过身让我去换,又给我易了容,才带我回姬郢的客馆。 姬郢的侍女替我清理了箭伤,才对我道:「公子要见您。」 推开门,姬郢趺坐在席上,见我来了,缓缓搁下茶盏,嘴角牵起一抹笑:「王姬,别来无恙。」 谁与他别来无恙。 我不愿搭理他,掠过他目光在某一处虚空定格,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姬郢无声地笑了笑,无奈道:「王姬可还是在怨我?若是我说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王姬愿意相信我否?」 我冷眼睨他,骂:「狼心狗肺的东西。」 姬郢不置可否。 「都言越国王姬姒少姜,乃六国第一美人。楚王见色起意,有意将王姬纳入宫中。楚王生性暴虐,倘若真的落入他手中,为玩物被折磨致死,王姬真的甘心吗? 「况王姬当初从太子手中救下我,不就是想为将来的自己留条活路?我向楚王提出将姒氏余孽施以刑法,也是为救王姬的无奈之举。 「我出越国后,学过一些观天象术,料得焚刑会被大雨阻断,想来想去也只有焚刑最为妥帖……」 我听姬郢滔滔不绝地与我解释,心却越发的冷。 我冷冷打断他:「依姬公子言,所举都是为了我。那公子可否考虑过,倘若你观测的天象有误,那场大雨没落下来,我就会死在刑场上?」 姬郢眉心蹙了蹙,笃定道:「不会有误的。」 我心口恍如巨石压下,闷得发慌。 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会觉得这样自以为是的人谈吐不凡。 楚国得胜,姬郢的任务也就结束了,他要离开楚国,去下一个国家。 他带上我。 我除却面上尚且完整,脖子以下或多或少都有大块灼伤。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来遮盖那些可怖地疤痕。 六国第一美人姒少姜,再也不复存在了。 楚王到河边替姬郢送行,我站在姬郢身后,把头埋得很低,想以此降低存在感。 楚王还是看见我了。 他眯了眯眼,问姬郢:「寡人记得子郢来时只带了一位侍女,何时又多收了一位?」 姬郢回头看了一眼我,从善如流:「阿荆原是臣在秦国时,秦王所赐一细人。当时车骑不便,便将她暂安于客馆,岂料阿荆吃味,耐不住性子,孤身犯险也要跑来寻我。」 楚王目光本在我身上盘旋,闻姬郢言才收回目光。 姬郢姬妾成群,这般说辞打消了楚王的疑虑。 「原来如此,寡人瞧着这婢子身形倒有几分形似姒氏。若是秦王所赐,便也能说得通了。 「子郢,一路珍重。」 我随姬郢上了船。 他接下来要去齐国。 越国覆灭时,兄妇泣血相托,希望我能带着侄儿出越,至她的母族卫国寻求庇护。 只是我送出了侄儿,却把自己留在了越国。 我向姬郢提出就此别过,想只身前往卫国寻侄,那是越国留给我的最后一丝念想。 但我没有告诉姬郢原因,这个人太危险。 不料姬郢想也不想就皱眉拒绝我:「如今天下动荡,正处多事之秋,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出事。」 滑稽。 我当初被捆在火刑柱上受刑,他在观刑台上冷眼旁观,可曾想过这句话? 我还是没有从姬郢身边逃离掉,他看我看得很严,我的一举一动都会由他的侍女事无巨细地呈报于他。 我又惊又怒,掀了他差人送来的吃食,扔了他送的衣服首饰。见我被他逼得急了,姬郢这才稍稍对我放宽了管束。 他眉眼冷峻,眸子里都是对我不领情的愠怒:「姒少姜,越国已经灭了,还当自己是王姬吗?!我这都是为你好!」 第2章 第 2 章 我打了他一巴掌,声音清脆。 姬郢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额角和手背的青筋凸起,眼神里的刀子似要将我凌迟千万遍。 我毫不畏惧地回视他,看他扬起手又落下,最后气急败坏地甩袖离开。 姬郢命人将我关在房里,没有他的命令不准放我出来。 没有姬郢的打扰我乐得清净 。 就这样过了半月,姬郢消了气,才将我的行动范围由房中扩大到院子里。 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姝棠。 听闻她是姬郢身边最得宠的姬妾。她带着从者匆匆赶到我的院子里,命人拔了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砸了摆放的饰品。 我随她,反正都是姬郢的东西,我不在意。 姝棠见我不以为意地模样,气得想过来挠我的脸,却被我抢先抓住手腕,警告她:「姝夫人适而可止,别以为你是姬郢的人我就不敢打。」 姝棠闹够了,哭着从我的院子里跑出,去找姬郢说理。 我才知姝棠大闹的原因是姬郢说要娶我。 当晚,姬郢又来了。 灯光微黄,映照在他的脸上。姬郢盯着我,神情温柔遣绻: 「少姜,这几日我想了想,才发觉是我错了。我那日不该与你说重话,你当初救下我,本就是我欠你的居多,如今我功成名就,也应当好好报答你一番。 「我娶你罢。」 我忽然泛起了恶心,眼神难掩对他的厌恶,当着他的面干呕起来。 姬郢黑了脸。 我毫不留情地讥讽:「倘若你真想好好报答我,不如现在就放我走。」 姬郢咬牙切齿,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姒少姜!你休想!」 姬郢又被我气走了。 姬郢没放弃娶我的想法,开始频繁带我在外面抛头露面。 这天他带我去了稷下学宫。 学宫内早就列好筵席。百家争鸣,辩论声不绝于耳。我在争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之中,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姒伯偃。 我不是让他去卫国吗?怎么会出现在齐国? 但此刻异乡遇故人的喜悦远远胜于疑惑,我的眼眶莫名酸了起来。 他穿着略显宽大的士子服,身形瘦削,在人群之中有些局促。 似是察觉我投向他的目光,姒伯偃竟隔空望了过来,我心中又掀起一层巨浪,只是一息,巨浪又重重拍下。 我易了容,姒伯偃没有认出我来,又收回目光。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连同这些天来积蓄的委屈。 身侧的姬郢注意到我,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看见了姒伯偃,便指了指面前的菜,语气因哽咽而带些撒娇的意味:「太辣了……吃不惯。」 姬郢一怔。 许是我自到姬郢身边以来,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他眼中讶异闪过,接着吩咐从者端来清茶,亲自端送到我唇边喂我。 「解辣的,喝了吧。」 我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就着他的手喝下。 筵席结束,姬郢带我离开。 我不再抗拒姬郢的示好,开始和他虚与委蛇。 我想要和姒伯偃取得联系,就必须要姬郢放松对我的管控。正当我愁苦找不到与姒伯偃联络的稳妥途径时,姒伯偃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做了姬郢的门客。 我闻到此消息赶紧去了姬郢门前守株待兔。 当门拉开的那一瞬,姒伯偃从里面走出来,我紧张地和他对视。 我特地在腰上挂了阿兄给我打造的蟠虺纹玉佩,它可以分成两半,一半在我,一半在姒伯偃。 姒伯偃看见了,他瞳孔震动,眼眶发红。 但最终只是朝我弯腰作揖,逃也似的离开。 姬郢出来了。 我抑制住要涌出眼眶的泪,转身投向他的怀抱。 姬郢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问我:「少姜,你怎么过来了?」 「这几日你总是会士,鲜少与我见面。我整日待在院中颇有些气闷,你又不准我出去……」 姬郢摇头,轻弹我的额头:「不是我不准你出去,少姜,只是我实在没法完完全全信任你。你之前总是想逃离我,眼下忽然转性,我怀疑你另有所谋。」 他睨着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地笑:「待你与我成婚之后,你想去哪我都允许你。」 我的婉转娇嗔戛然而止。 姬郢真是令人作呕。 但我还是只能笑着答应:「嗯。都听你的。」 夜半,姒伯偃叩响我的门。 他避着姬郢的人,偷偷跑来见我,我让他进了屋。 姒伯偃一把搂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姑,我好想你,好想君父君母,我想回家。」 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说不出安慰他的话,只能轻拍他的背聊以抚慰。 越国不在了,阿兄不在了,兄妇不在了。 我和姒伯偃,早就没家了。 姒伯偃不敢在我这里逗留太久,说了两句就匆匆离开。 我站在门口,目送姒伯偃远去的背影。 我方要闭门,动作却陡然定住。 窗下幽暗草丛晃动,似有人隐匿其中。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反手握住藏在袖笼里的匕首,慢慢挪过去。 姝棠在草丛里瑟瑟发抖。 她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直到我的匕首抵上她的脊背,她终于哭出来。 「闭嘴!」我眉头一皱,勒令她:「不想死就安静点!」 「你到底是谁……」姝棠忍着哭意,嗫喏问我。 「我是谁与你无关,我倒是想问问姝夫人,夜里不就寝,躲藏在我屋子下面偷听做什么?」 「我……」姝棠支支吾吾。 我匕首抵得更深了些。 「我……我来是想看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招数,能把公子迷得神魂颠倒……我没想看你与人私通的!」 她见我不说话,犹豫又问:「阿荆……你是越国人吗?」 「不是。」我当即否定。 「我听你方才的口音有点像越国的,可能是我听错了……阿荆姑娘,你不要杀我,我不会告诉公子的,今夜我什么也没看见……」 姝棠气息紊乱,说的话也没条理。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姝棠张口结舌。 我还是没能下手杀了姝棠,喂了她一颗毒药,让她每隔一段时间来找我拿药。 姒伯偃告诉我,他想要复越灭楚,所以弃了去卫国的船,辗转来到齐国。 他悬梁刺股,夜以继日地攻读,又在闲余时间联络越国旧部。 我叹息。 偃儿到底是长大了。 我抬头望月,喃喃道:「阿兄,兄妇,你们瞧见了吗?」 齐王欲亲自为我和姬郢主婚。 按齐礼,成婚需走六礼。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可姬郢为我捏造的身份阿荆,有名无姓、无父无母,这些礼自然全免了,婚期一下子缩得极短,敲定在翌月廿七。 姬郢喜于形色,连夜拟了几十份帖,遣从者送出。 姒伯偃也收到了帖。 他持帖怒气冲冲来寻我,攥住我的手腕:「姑姑,姬郢风流,姬妾成群,你嫁给他会很多吃亏!你不能因为迁就我就糟践自己,你和我走!我带你离开齐国!」 我挣脱姒伯偃的桎梏,摇摇头:「阿偃,并非迁就,我是真心喜欢姬郢。」 姒伯偃闻言竟直接哭了起来:「姑姑,你总觉得我没长大,把我当幼童哄骗,可你骗得了我,骗得了自己吗?」 我哑言。 姒伯偃不愿放弃,强硬拉着我离开。 我生气,第一次打了他,巴掌拍在他脸上那刻,我的心也跟着发疼。 我颤抖着声音:「姒伯偃!你也知道你自己不再是幼童了!我辛辛苦苦为你遮掩这么久,是要你带我离开吗?!你是越国子民!身上流的是越国王室的血!」 姒伯偃望着我,半晌才喃喃道: 「可是,姑姑你和我一样啊……」 我把姒伯偃逼走了,告诉他倘若再一意孤行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姑姑了。 他走时失魂落魄。 二月廿七,宜嫁娶。 从者在替我挽了发髻后,又替我披上大红色的嫁袍。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想要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大概是这件嫁衣太重,压得我气喘,所以才会笑不出。 「阿荆姑娘,请你静待片刻,公子马上就到宫门了。」 阿荆无父无母,齐王便顺水推舟认了我做养女。 姝棠是跟着我一同进宫的,从者在替我梳妆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待我梳好妆,转身望向她时,姝棠眼中划过一丝惊艳,但转瞬即逝。 她嘴硬:「不过中人之姿,也不知公子是怎么看上你的。」 我笑笑不说话。 姝棠盯着我,张了张嘴,又闭上。 我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让她直说无妨。 她眨眨眼睛,指着我脖子上的疤痕,小声问我:「你那里……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家中起火,不小心烧的。」我骗了她。 「哦。」姝棠点了点头,然后道:「阿荆,你真坚强。」 坚强吗? 也许罢。 我和姬郢的婚到底没成。 姒伯偃半路来截亲了。 他带着越国旧部,半路跳出来和齐军打杀成一片,制造混乱。 「王姬!我们誓死保护你!」 「姑姑快走!」姒伯偃歇斯底里地喊。 姬郢拿起弓箭,对准姒伯偃的脑袋。「嗖」地发出,接着又是一箭、再一箭…… 姒伯偃被万箭穿心。 我泪如雨下,跌跌撞撞地跑着,我想要回头再看一看他,却被姝棠拉住,她哭着冲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嫁衣实在沉重,我知道跑不了多远,齐军和姬郢就会追上来。 姝棠把我叫停,她让我把嫁衣脱下来给她穿,又把她的衣服换给我。 我看着姝棠转身往回走,心口滞涩。 「为什么这么做?」 她笑笑:「我喜欢公子呀,阿荆你知道的,我做梦都想嫁给他。」 我的眼睛又翻涌出泪水,她不说我也知道,姝棠肯定是骗我的。 姝棠冲我招招手:「快走吧!姒少姜!再不走就来不及啦!希望我有朝一日去越国时,你能亲自带我逛逛! 「对啦,我在越国有个姐姐,她叫荷华,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她,一定要告诉她我在齐国过得很好!我走啦!」 我没忍住,喊住她:「姝棠!那天我给你喂的其实是假的!」 姝棠没有回头,我只听见她喊:「我不傻,哪有毒药是甜的啊!」 我心似乎被撕开一道大口,怎么也缝不上。 姝棠和我都明白,她这一回头,九死一生。 一如越国破灭,我送走阿偃,留下了自己。如今时来运转,阿偃和姝棠用自己命换了我的命,我出了齐国,他们却永远被困在那里。 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人。 大风猝不及防地刮起来。 我抬头望了眼天。 乌云密布,便招呼酒肆内的荷华:「阿华!要下雨了!快来搬酒坛!」 「来了来了!」 荷华把手上的水在身上的短打随意抹了抹,然后卖力干起来活来。 她力气大,干活又快。我搬一坛酒的功夫,她能搬两坛。 我从齐国离开,走水路一路逃,我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哪,我只知道只要离齐国远远的,离姬郢远远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就这样我来到了秦。 舟车劳顿,我刚下船就晕倒了。晕倒在路上,幸好被人救回去,她把我带回家,明明自己日子都过得紧凑,却还要给我买药煎药。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荷华,原是越国人。村里人喜欢叫她酒娘子,因为她酿得一坛好酒。 我想起姝棠和我说她有个姐姐也叫荷华。本以为只是凑巧,却不曾想居然真叫我碰上了。 我没敢告诉荷华,姝棠丧在齐国的事,怕她伤心过度。 有时候不知道,也未必是件坏事。 我当掉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给荷华开了一家酒肆。 没事的时候,荷华总爱和我絮叨她和姝棠的故事。 「我当时捡到姝棠的时候,她还小得很,我看这女娃娃粉雕玉琢的,可爱得紧,就给她带了回来,爹娘不愿意养,我养,我把纳的鞋底卖了,赚的钱给她买吃食和衣服…… 「只可惜越国灭了,我和姝棠也散了。」 直到最后一坛搬完,我和荷华前脚刚踏进酒肆,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下雨天酒肆生意差,荷华没事干,坐在柜台前,双手撑着下巴发呆。 「又在想什么?」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唉。」荷华叹了口气,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不知道姝棠在齐国过得怎么样?齐国冬天那么冷,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看着荷华,玩笑道:「齐国早就灭了,被有心之人听去,小心要杀头的。」 六国争霸,最终以秦一统六国。齐国覆灭,被划分为两郡,分别是为齐郡和琅琊郡。 荷华吓得噤了声。 消停不过半刻,她又开始抱怨:「这死丫头,嫁人了也不知道和我来信,若不是遇到少姜你,我都以为她死在外面了!」 我的手一顿,擦一半的坛子没拿稳,摔了。 酒坛碎成几瓣,酒水迸溅,洒了一地。 「少姜?」 我刚要蹲身去捡,就被荷华拦住,她三两下清理干净,然后对我道:「怎么又心绪不宁的,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可能是累到了,没事。」我胡诌道。 「酒肆里这些事交给我打点就行,你去柜台前休息休息。」荷华唠唠叨叨,「之前就说让你不要干这些,你偏不听。你以前是王姬,哪里干过这种粗活,这种事交给我这种粗人就行……」 我听着荷华的话语,唇角不自觉勾起。 怪不得姝棠这么恋眷越国,越国里有个这么好的姐姐,事事为她操心,她自然忘不掉。 因一人,爱一城。 只是姝棠太傻,把见荷华的机会留给我。 只因我是越国王室最后的血脉,她想要我重复越国,可我到底没能如她愿。 我又见到姬郢了。 在一个下雨天。 烟雨蒙蒙,我撑了把伞,手里提着刚买的糕点。 是姬郢先看到我的。 他睁大眼睛,手里伞被惊落在地,砸到水坑里,溅起的泥泞打到他的衣服上。 「少姜,是你吗?」 我想装作不认识他,可看到他那张脸,我所有的恨都一并涌上心头。 好想姬郢死啊。 这是我见到他,脑子里仅剩的念头。 姬郢冒着雨朝我小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神情狼狈:「少姜,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那么久,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肯见我?」 我听着他的话,突然大笑起来。 姬郢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还是那么……令人作呕。 我倏然放声大笑,姬郢有些慌乱,他抓着我的手臂越来越紧:「少姜……你怎么了?」 我笑够了,才停下来,把姬郢上下打量一遍,才道:「他乡遇故知,难免有些高兴,姬公子和我回去喝一杯吧。」 姬郢和我回了酒肆。 荷华见我久不归家,正欲出门就和我撞面,见我身后跟了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她一愣。等姬郢进去了,才拉着我悄悄地问:「少姜,这是谁啊?」 「故人。」 我没和荷华多解释,只让她替我去取了坛酒。 我偷偷在酒里下了剧毒。 倒满一杯,我把酒推到姬郢面前,「姬公子 ,喝吧。」 姬郢没有去拿,墨色的眸子只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知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又从酒坛里倒了一杯,当着他的面一饮而下。 我把酒杯搁在桌上,不慌不乱地回视:「喝吧,没毒。」 姬郢有些动摇,他手刚触到杯身,又迅速收回去。对我说道:「两人对饮缺些意思,不如叫楼下那娘子一起上来饮吧。」 荷华被姬郢叫了上来,她看看姬郢,又看看我,不明所以。 姬郢把我给他的那杯酒递给荷华,要她当面饮下。 我心中冷笑,拦住荷华伸出的手:「姬公子好有意思,我给你倒的酒,你就算不喝也不能转手送给别人吧?」 姬郢哑口无言,肉眼可见地慌起来。 他想要和我解释:「少姜……不是……」 「喝还是不喝?」我没那么多耐心听他解释,直到我的耐心耗尽,他也没有接那杯酒。 我松开手掌,酒杯脱落,里面的酒水全都洒在姬郢衣服上。趁他低头间,我迅速抽出袖笼里的匕首,对着他后脑扎了进去。 我怒喝:「姬郢!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你知道我这些年有多恨你吗!你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我几乎每一天做梦都是能在梦里杀了你!你知道被烈火焚烧有多疼吗?!你知道万箭穿心是什么感觉吗?!凭什么恶人能活的长久,你告诉我!凭什么!」 我哭得歇斯底里,直到没了力气,我才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沾满血的匕首也随之掉落。 姬郢死了,死相惨烈,他身上被我用匕首扎得满是窟窿。 最后被我和荷华齐力扔到山里,供野兽啃食。 我在喝那杯毒酒之前,服过一枚解毒丸,没伤及根本。 荷华没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恨姬郢,我也就没说。 …… 我和荷华的生活又恢复以往的平静,仿佛那日只是梦境。 荷华又缝了几件冬衣,我把它们一并装在包袱里,我带着鼓囊囊的包袱,要出远门。 「少姜,你要去哪?」荷华从窗子探出头,疑惑地看着我。 「要一起吗?」我答非所问。 「噢。」 荷华也没问我要去哪,只径直收好包袱,和我一同出去。 「我们要去哪儿?」这次她换了个称呼问我。 我笑笑,看向北面: 「去齐郡,我们找姝棠去!」 【全文完】 第3章 姬郢视角 我在淤泥之中,瞥见明月。 我出生世家,却是见不得光的庶子。 母亲身份卑贱,父亲也从不待见我。母亲告诉我:「姬郢,你要学会往上爬,只有爬得高了,你爹才能看见你。只有怕得高了,想要的东西才能一伸手就够到。」 我信了母亲的话,信了一年又一年。 只是还没等我爬到高处,家族却先一步摔下来。 我从见不得光的庶子摔成卑贱的马奴。 在越国当马奴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若是将来有成大业的一天,我要把凌辱我的人都杀了。 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 那日王姬扔了一卷的破旧书简,我迎着王姬好奇的目光,给它捡了回来。 我觉得王姬一定是觉得我这副模样可笑,她一定会腹诽,「一个马奴还妄想往上爬,真是痴人说梦。」 她和她兄长一样可恨,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明明从未和王姬接触过,我却沉浸在幻想之中,厌恶她至深。 直到她那日从他兄长剑下救下我,又给了我许多钱财,送我出越国。 那是我第一次正视她的脸。 六国第一美人姒少姜,可真美好啊。 我知道配不上这样美好的人,所以存了毁灭的心思。 在我成了声震天下的纵横家后,我去了与越国不对付的楚国,我替楚王出谋划策,终于灭了越。 姒少姜没了家,会不会多依附我一点?我卑劣地想。 当我知道楚王有心纳姒少姜入宫后,我觉得楚王真恶心。 他怎么能配得上姒少姜这么美好的人呢? 没人能配得上她,我也不行。但我又迫切地想要得到她,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想,只要姒少姜不再美好,我就能配上她了。 所以我向楚王提出给她施以焚刑。 我知道这场刑法走不到最后,因为我早就观天象,预料到那天何时有雨。 只要姒少姜不完美点,只要她受点苦,我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我觉得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 可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发现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我想姒少姜对我感激涕零,故意在她坑刑前送了顿好饭,谁知她却不领情,怎么也不肯吃。 我气得扔掉筷子,头也不回地出了监狱。 可第二日我还是派人救下她。 姒少姜那么美好,怎么能死呢。 但是姒少姜好像永远也不懂我,她不懂我对她的痴迷,反而一心想逃离我。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离开楚国那日,姒少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以为这样楚王就认不出她了。 可她是六国第一美人啊,楚王觊觎她的美貌那么久,怎么会认不出?他愿意放过姒少姜,不过是她身上有了丑陋的伤疤,不再是第一美人了。 傻少姜,看啊,他们都爱你美丽的皮囊,只有我,永远爱你的残缺,爱你的不完美。 姒少姜永远不懂我的心,她想逃跑,我命人看牢她,我让人记录下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她因此生了很大的气,还打了我。 我也生气了,并不是气她打了我,而是气她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我想打回去,可触及她那张脸时,我又心软了。 姒少姜,你可真是个祸水。 我要和她成亲,虽然这是我在越国当马奴时就想过的事,可彼时她如明月,我淤泥满身,连想想,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可如今不同了。 母亲的话可真对啊。 姬郢,你只有爬得高了,想要的东西才能一伸手就够到。 我故意让姝棠去姒少姜那里大闹一番,想看看姒少姜有几分在意我。她不肯,直到我发了怒,姝棠才颤颤巍巍地答应。 姒少姜一点也不在意我。 于是我又亲自去了一趟。 只不过姒少姜又在气我。 他说我要是真想报答她,就放她走。 我让她做梦。 她姒少姜生生世世都必须和我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我带她去稷下学宫,因为我在那里看到她在越国唯一的亲人——姒伯偃。 她果然如我所料,动容了。 姒少姜开始变得乖巧。 我从未见过她有如此顺从的一面,我一面嫉妒姒伯偃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这些,一面享受姒少姜的温柔。 我一开始就知道姒少姜和姒伯偃暗中有联系,但却假装不知,因为我知道,姒伯偃一旦死了,姒少姜的温柔就再也没有了。 我又让姝棠去蹲墙角,偷听他们究竟在聊什么。 姝棠真是又胆小又废物,什么事都办不好。 就那样她也敢说喜欢我。 我本想一辈子都在姒少姜面前,装作不知姒伯偃的存在,可那个贱人,居然想鼓动少姜离开我。 还好少姜没有答应和他走,还说真心喜欢我。 但我绝不能容忍姒伯偃了,我一定要杀了他。既然姒少姜说了喜欢我,那其他人在她眼里也不过草芥了,我杀了他也没关系。 我要姒少姜亲眼看着姒伯偃死,我要姒少姜永远对姒伯偃死心,我要她知道,她在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便足够了。 所以我故意对姒伯偃放出消息,只要一娶到姒少姜,就把她的骨肉分离。 骨头丢给给路边野狗,□□喂给山间鸠鸟,而她的血…… 我要用她的血养出最漂亮的花。 我舍不得这样对姒少姜。 于是我用这招一步步处理了姒伯偃。 嗷对,还有姝棠。 她居然敢骗我,还帮助姒少姜逃跑。 我还是不明白。 明明姒少姜已经不完美了,为什么还有人那么爱她? 第4章 if:欲买桂花同载酒 我打开大门,放眼望向街道。 碎琼乱玉,门前雪已经积了有三四寸厚。 我对着手掌哈出一口热气,然后用力搓了搓。 在齐郡的第三年,我还是没能适应这里的寒冬。 终于暖和一点了,我才拿起门口立着的竹扫帚,把地上积雪一点点扫拢。 一阵寒风袭来,从我的领口钻入,我不禁打了个冷噤,把领口又拢紧了些。 我和荷华卖掉在蜀郡的酒肆,坐船来到齐郡。 荷华又重操旧业,开始在齐郡卖酒。 她酿的桂花酒,十里飘香。 酒香不怕巷子深,她的生意日渐兴隆,我在她旁边,偶尔给她打打下手。 我们在齐郡找到了姝棠,她和从前的模样相差很大,身形消瘦,骨架嶙峋。 找到她那天,荷华抱着她哭了好久。 我也哭了好久。 这么好的姑娘,还好没死。 积雪扫成堆,我把竹扫帚重新立了回去,转身进了门。 今日是除夕,我和荷华在灶屋忙碌,姝棠闲得无事,央着我和荷华陪她去买爆竹。 「阿姐,少姜,你们就陪我去嘛,我知道你们最好了。」 荷华无奈地戳了戳姝棠的额头,她咯咯笑起来。 我和荷华都没拗过她,只好陪她一起去了市集。 姝棠像个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想拿起来把玩一番。她东摸摸西看看,荷华吓唬她:「再乱碰一会儿把你抵在这守摊。」 姝棠叉腰,狡黠一笑:「阿姐,你总把我当幼童哄骗,你舍得吗?」 这话是对荷华说的,我闻言却是一怔。 阿偃似乎也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我思绪远飘,久久不能拉回。 是姝棠先发现我没跟上来的,她和荷华走了两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回头才发现我还在原地未动。 她笑逐颜开,朝我喊:「少姜!不要发神啦,我们该回家过除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