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郢功成名就后的第一剑,就是刺向昔日的恩人我。
声震天下的纵横家姬郢,是我曾经救过的一个马奴。
他跪在阶下,我告诉他日后功成名就莫要忘了这份恩情。
他郑重应下,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直到楚国攻越,我身为王姬沦为阶下囚,远远看到楚王身侧佩紫怀黄的姬郢。
我满怀期冀地向他投去目光,以为他会念旧恩,朝我施以援手。
不料姬郢只看了一眼,便淡漠地移开视线,转身同楚王揖手道:“姒氏余孽,经筮者龟卜乃为不详,当处焚刑——”
干柴遇烈火,燃得迅急。
烈火肆虐,自我光溜溜的双脚开始烧起,随后至脚裸、腿根。
火舌一点点舔舐我的衣裳,我想呼疼,奈何口中被塞了布团,想要扭动身子逃离,身体却被麻绳捆得死死的。
被锥心的灼痛裹挟,泪水不住地往下掉,我无助地仰头凝天,渴求能为我下一场大雨。
心诚则灵,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上天,方才晴空万里的天顷刻间乌云密布,暴雨倾盆而至。
刑台下的聚众慌忙避雨,我却如焦枯之木,忽遇甘霖,忙不迭地呼吸。
高高的观刑台上,姬郢长身玉立,墨绿色的发带在随风飘扬。
他负手站在栏边,朝我这边观望。
我的心一阵绞痛,早知他会如此对我,当初我就该放任他被阿兄捅死!
我的思绪拉远。
姬郢尚未成名前,还是越国的一个马奴。
我阿兄有个怪癖,走路不喜踩硬物,他所及之处,必要铺满软垫,倘若没有,他便要从者伏地,以身作毯,供他踩踏。
上车亦是如此,姬郢就是阿兄的人形蹑杌,某日伏在车辕旁给阿兄当蹑杌时,没有跪好导致阿兄从上面跌落。
阿兄异常恼怒,当即拔剑对准姬郢,却被我拦住。
我救下姬郢,是看中了他的才学。
姬郢谈吐不凡,举止有度。即便因家族获罪充为奴籍风骨也未曾泯灭。
他会偷偷捡回我扔掉的破旧书简,在马厩里对着月光研读。
会在与其他人谈论时,偶尔发表一些鞭辟入里的见解。
我觉得姬郢将来一定是成大业之人,若是丧命于此未免太过可惜。
况且父君昏聩,阿兄又难拢人心,越国存亡,不过旦夕。
我想为自己拼条生路,姬郢自然而然成了我的赌注。
那日他跪在阶下,对我叩下三首,郑重道:「王姬之恩,奴没齿难忘!倘若日后有机会,奴定当为王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姬郢带上我赠予他的黄金,连夜出了越国。
只是我未曾想,姬郢功成名就后的第一剑,就刺向昔日的恩人。
「国君,天降大雨,打断刑法,此乃天象。此时再度行刑乃违天命,恐招不祥!肯请国君顺天命,缓刑典,另择吉日!」
筮者持龟壳,颤颤巍巍进谏。
楚王摆摆手允诺,我又被押回狱中。
狱牢阴暗,不见天日。
我蜷缩在角落之中,忽闻门口锁链晃动的声音,循声看去,是姬郢。
他衣着华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鬓角都是光滑的,和我衣不蔽体、满身污垢形成极致的对比。
姬郢提了个食盒来。
他未发一言,只在我面前蹲下,将里面的食碟一一取出。一碟热气腾腾地肉羹、一碟黍饭,外加一碟盐梅。
这相比于我在狱中吃的馊菜馊饭,这些吃食好得不止一点。
但我已经不信他了。
我目光警惕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他把东西全推我面前了,我也没有动箸。
「怕有毒?」
我没吭声。
但姬郢却是早有预料。
他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双玉箸,把每碟都吃了一遍,然后停箸,用他那双墨色的眸子盯着我看:「我替你试了一遍,没毒。」
见我还是不肯吃,姬郢瞬间冷下脸,起身把玉箸往地下一掷,怒:「姒少姜,不过是念你曾经有恩于我,让你坑刑前不至于饥肠辘辘,才来为你送这最后一餐,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莫名有些想笑。
得鱼忘筌、狼心狗肺,大概说的就是姬郢这种人罢。
「左右都要死,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又有何区别?」
这话甫一出口,姬郢脸色更差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姬郢似乎还有些生气。
我不知道他因何生气,还未等我想明白,锁链声又响起。
姬郢走了,狱中的空气都顺畅不少。
我不愿意吃姬郢带给我的饭,于是伸脚把那碟面目可憎的盐梅踢翻。梅子咕噜噜滚到地上,露出藏在碟下的窄小木牍。
我愣了瞬,拾起木牍。
上面写着【巳时三刻,坑刑,待】。
我攥着木牍,心似鼓擂,久久不能平静。
姬郢让我等什么?他是要救我吗?
明知不该相信他,但心底不可抑制的希望和不甘还是占了上风,我又赌了一次。
好在我这次赌赢了。
我被押往刑地的路上,林中倏然起火。
浓烟滚滚,阻断刑道。
队伍一时乱了阵脚,原本押解我的兵卒,此刻都前往附近的河流取水扑火。在这慌乱之间,有人拉住我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带着我往火势未及的林里跑。
「跟我走!」
脚底有昨日焚刑留下的灼伤,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我咬着牙,任凭痛意将我吞噬也片刻不敢停。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活下来的机会。
身后楚兵气急败坏,追着朝我们射箭。箭矢「嗖嗖」地划过虚空,我不可避免地挨了一箭。
我忍着痛,不知跑了多久,久到终于听不到背后的喧嚣声了,那人才拽着我隐入一处被藤蔓重重遮掩的山隙。
「你是谁?」我嗓子干痛欲裂,声音沙哑。
「公子的人。」
果然是姬郢。
我陷入沉默,纵使知道是姬郢派人救下我,我也生不出半点感激,毕竟我身上的伤痛也是拜他所赐。
烈火焚身,我这辈子都难以忘却。
姬郢的从者给我拿出早就备好的衣裳,背过身让我去换,又给我易了容,才带我回姬郢的客馆。
姬郢的侍女替我清理了箭伤,才对我道:「公子要见您。」
推开门,姬郢趺坐在席上,见我来了,缓缓搁下茶盏,嘴角牵起一抹笑:「王姬,别来无恙。」
谁与他别来无恙。
我不愿搭理他,掠过他目光在某一处虚空定格,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姬郢无声地笑了笑,无奈道:「王姬可还是在怨我?若是我说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王姬愿意相信我否?」
我冷眼睨他,骂:「狼心狗肺的东西。」
姬郢不置可否。
「都言越国王姬姒少姜,乃六国第一美人。楚王见色起意,有意将王姬纳入宫中。楚王生性暴虐,倘若真的落入他手中,为玩物被折磨致死,王姬真的甘心吗?
「况王姬当初从太子手中救下我,不就是想为将来的自己留条活路?我向楚王提出将姒氏余孽施以刑法,也是为救王姬的无奈之举。
「我出越国后,学过一些观天象术,料得焚刑会被大雨阻断,想来想去也只有焚刑最为妥帖……」
我听姬郢滔滔不绝地与我解释,心却越发的冷。
我冷冷打断他:「依姬公子言,所举都是为了我。那公子可否考虑过,倘若你观测的天象有误,那场大雨没落下来,我就会死在刑场上?」
姬郢眉心蹙了蹙,笃定道:「不会有误的。」
我心口恍如巨石压下,闷得发慌。
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会觉得这样自以为是的人谈吐不凡。
楚国得胜,姬郢的任务也就结束了,他要离开楚国,去下一个国家。
他带上我。
我除却面上尚且完整,脖子以下或多或少都有大块灼伤。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来遮盖那些可怖地疤痕。
六国第一美人姒少姜,再也不复存在了。
楚王到河边替姬郢送行,我站在姬郢身后,把头埋得很低,想以此降低存在感。
楚王还是看见我了。
他眯了眯眼,问姬郢:「寡人记得子郢来时只带了一位侍女,何时又多收了一位?」
姬郢回头看了一眼我,从善如流:「阿荆原是臣在秦国时,秦王所赐一细人。当时车骑不便,便将她暂安于客馆,岂料阿荆吃味,耐不住性子,孤身犯险也要跑来寻我。」
楚王目光本在我身上盘旋,闻姬郢言才收回目光。
姬郢姬妾成群,这般说辞打消了楚王的疑虑。
「原来如此,寡人瞧着这婢子身形倒有几分形似姒氏。若是秦王所赐,便也能说得通了。
「子郢,一路珍重。」
我随姬郢上了船。
他接下来要去齐国。
越国覆灭时,兄妇泣血相托,希望我能带着侄儿出越,至她的母族卫国寻求庇护。
只是我送出了侄儿,却把自己留在了越国。
我向姬郢提出就此别过,想只身前往卫国寻侄,那是越国留给我的最后一丝念想。
但我没有告诉姬郢原因,这个人太危险。
不料姬郢想也不想就皱眉拒绝我:「如今天下动荡,正处多事之秋,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出事。」
滑稽。
我当初被捆在火刑柱上受刑,他在观刑台上冷眼旁观,可曾想过这句话?
我还是没有从姬郢身边逃离掉,他看我看得很严,我的一举一动都会由他的侍女事无巨细地呈报于他。
我又惊又怒,掀了他差人送来的吃食,扔了他送的衣服首饰。见我被他逼得急了,姬郢这才稍稍对我放宽了管束。
他眉眼冷峻,眸子里都是对我不领情的愠怒:「姒少姜,越国已经灭了,还当自己是王姬吗?!我这都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