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这几年是我官袍的颜色一深再深,是妻夫一起走过烟火人间,那是我们一生中最相爱的几年。
谢知遥以为我们四年如此。四十年,四百年……也都会一样。
只是……到最后,要恨就恨我吧,谢知遥。
“今日陛下召你这么久……可还顺利?"夫郎成婚四年,他依旧美得惊心,只是这美里如今掺了我的名姓,我的气息。
“嗯。”我应了一声。
他握住我手腕,指尖在我掌心轻轻挠了挠,像逗弄一只收起爪子的猫。
“又要升我们阿沅的官了?”他笑问,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上次为了让你进吏部……”
“陛下要你。”我截断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清晰。
“入宫,为妃。”
然后,我将那道明黄绢帛,平稳地推到了我们之间。
谢知遥猛地摇头,伸手想抓住我:“不……阿沅,我是你的夫郎,我们成婚……”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四年夫妻,你怎么能做到把我当贡品送给别的女人?"
"不然呢?"我近乎失笑,“知遥,我们是陛下的臣民。如今陛下开了金口,这便是我们能为君分忧、换取前程的最好方式。你告诉我,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他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话,“沈沅,我是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夫!我们拜过天地,敬过高堂,这算不算理由?“
"算。”我点头,转身从檀木匣中取出一页纸,拍在案上,“所以,这是和离书。墨已干透,你我名姓之下,各自按印吧。”
"沈沅,你凭什么替我选?!”他低吼出来,眼眶瞬间红了。
“就凭我也爱过你!”我终于也拔高了声音,压在心底的烦躁与某种尖锐的痛楚破冰而出,“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不送你进宫,难道要等着看陛下哪天没了耐心,随便找个由头把我贬去苦寒之地。
还是你觉得,我们该赌上你谢家满门清誉,赌上我沈氏一族前程,去反抗一道根本不可能收回的圣旨?"
我吸了一口气,逼自己看进他破碎的眼睛里,声音放缓,
"知遥,人生不止一条路。我们走过的这条,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很好。但前面……没路了。我们就走到这里,好不好?”
"不好。"他摇头,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伸手想来碰我的脸:“可我们是夫妻……”
“很快就不是了。”
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从背后死死抱住,"阿沅...别这样对我..."
“松口。”我说。
他浑身一颤,却抱得更紧。忽然,他低下头,隔着厚重的官服衣料,发狠般重重咬在我肩胛骨上。疼痛尖锐地传来。
我没躲,也没吭声。
他慢慢跪下来环住我的腰,“我把谢家……所有能动的暗线、人脉都给你……别送我去……阿沅,求你了……”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心如铁石:“你我夫妻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
“……你竟舍得我?”
我倏地笑了。
"为何要不舍?知遥,你我已经相爱过了。”我不解,“这四年,够好了。好到足以让我记得一辈子。"
“可人不能只靠记得过活。我知道你难受。我也……"
"可用这段姻缘,换我官途坦荡,我可以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侍郎。"
他踉跄着撞到多宝阁,我们亲手烧的并蒂莲瓷瓶轰然倒塌。“这四年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权当一场风月历练。总要尝尝谢公子钟情是何滋味。"我抚过他苍白的脸,"毕竟,连陛下都求而不得的人,曾在我身边。"
他仰起头,通红的眼里水光潋滟,"阿沅…我们逃吧…去江南…去你曾说过的烟雨小巷…"
"痴人说梦!"我狠狠推开他,看他跌坐在碎瓷片里,"江南的雨再美,浇得透金銮殿的台阶吗?"
"那把我锁在府里好不好?就说我疯了…对,我早就疯了…"说着竟真去扯自己衣襟。
"谢知遥!”我厉声喝止,上前一步揪住他散乱的衣领,强迫他看我,“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昔日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呢?!”
他却再次吻上来。
直到东窗透进曙光,我们还在残破的典籍间纠缠。
他喘着气将我抵在书架前,咬开我官袍玉带:"把我藏进暗格...就说暴病而亡..."
"然后呢?"我侧过脸,伸手扯落他一直佩戴在腰间的那半块鸾鸟玉佩——那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成婚那日,我亲手系在他腰间,许下白首之约。
玉佩冰凉,躺在我掌心。
"让你余生都躲在不见天日的夹层里,看着我另娶高门新夫,看着我与他洞房花烛,恩爱百年,子孙满堂?”
他掐住我下巴:"沈沅!我不许!你敢——"
"我不仅要娶,还要让他睡你躺过的床榻,用你握过的玉筷...还要让他睡你躺过的床榻,用你握过的玉筷,甚至……接管你曾为我打理的、所有的产业与人脉。谢知遥,我会过得很好,比你在时更好。"
窗外,天光已大亮,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暧昧的夜色。
我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被他扯乱的官袍,拾起掉落的玉带,端正地系回腰间,我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沈大人。
“谢公子,”我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疏离与平静,“时辰已到,该起身——入宫了。”
晨曦落在他散乱的乌发和苍白的面容上,“我不走。”他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沈沅,除非我死…”
"放手。"
他不放。
晨光混着寒气涌入,一道清瘦矜贵的身影立在逆光处,玄色常服,金线暗纹,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信步走入院中。
是陛下。
我呼吸一窒,几乎是本能地松开谢知遥,迅速退至一旁,垂首躬身:“臣…参见陛下。”
从储君到帝王,眼前这位年轻女帝的手段与心志,我仰慕已久,亦钻研已久。
从江南的蒙蒙烟雨,到京城的霜风雪剑,我一步步跋涉,一年年经营,才终于走到离她御座稍近一些的地方。
对此,我花了整整六年。
所以我真正羡慕到骨子里的,是谢知遥竟能那么早、那么理所当然地,就认识了她。
在我还只能在江南烟雨里,遥想帝都风云、揣测未来的君主是何等模样时,他就已经能站在她身边,成为她的臣子。
陛下的目光越过我,精准地落在我身后——落在那个跌坐在碎瓷片中、衣襟散乱、失魂落魄的谢知遥身上。
“沈卿,”她微一颔首,略有停顿,“朕的人,朕带走了。”
侍郎。
我成了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吏部侍郎。
满殿臣子,有人羡慕,有人谄媚,有人不齿,林栖梧问我值吗?
我没答,只迈步迎着那浩浩天风,走过漫长的宫巷,走出宫门。
这江山风雨琳琅,江山辽阔。
往后——
谢知遥会站在最高的地方,与陛下一同看尽盛世烟霞。
而我,也会独自走过。
我只是选了一条路,让他和我,都能过得更好一点。
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