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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立月明中

作者:利瑞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夏澈抬眸看她,没有追问,只安静地听着,眼神专注,她的话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是卫子夫,汉武帝的皇后。” 陈息垂下眼眸静静思考道,“是个歌女出身,最后母仪天下又结局凄凉的女人。剧本说她是柔婉坚韧的化身,可我……”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我演过刚烈的,演过骄傲的,演过风情的,甚至演过狠厉的……但这次的角色特质好像隔着一层纱,浮光掠影还可,就我怕演出来的长剧里,只有表面的谦顺,没了骨子里那股在深宫里挣扎着也要向上生长的劲儿。”


    她想到了宁驰的邀约,语气却很淡,“老朋友是好意,想帮我,只是我自己有点没底。”


    她对宁驰的感觉,似乎真的只剩下故人二字,那点模糊的过往情愫,早已在时光里稀释得近乎透明。困扰她的,只是角色本身。


    夏澈静静地听完,没有立刻安慰,也没有评价。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放下碗,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那张价值不菲的紫檀木椅里。那姿态,慵懒中透着一种天生的掌控感,像一只休憩中的猛虎,虽放松,却威仪自生。


    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低沉的轻响。


    再抬眼时,他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了。方才的温和闲适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威严与深沉的审视。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直直落在陈息身上,带着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压力。


    “卫子夫,”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冰冷, “是平阳侯府献上的歌女?朕……见过太多美人了。” 他的目光扫过陈息,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告诉朕,你凭什么…让朕记住你?凭什么,在这未央宫中,活下来?”


    陈息被他骤然转变的气场和这直指核心的“帝王之问”震得心头一跳。


    这不再是闲聊,而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试镜!夏澈甚至没有给她剧本,没有情境铺垫,就用这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将她推到了“刘彻”的面前,推到了卫子夫命运的起点。


    那一瞬间,陈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帝王”,他慵懒地坐在华贵的椅中,却像坐在未央宫冰冷的御座之上。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做出柔顺低头的姿态,反而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她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但那双肩膀却绷紧了线条,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她没有跪下,只是不卑不亢的姿态坐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小心翼翼的倔强:“陛下见惯繁花,奴婢蒲柳之姿,不敢奢望天颜垂怜。但……但奴婢在侯府时,曾听老宫人言,未央宫墙高百尺,非凌霄不能攀援。”


    她抬起眼,那双总是灵动或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竟奇异地糅合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仰望和一种不肯认命的韧劲,如同在巨石缝隙中挣扎着探向阳光的幼苗。“奴婢虽渺小如尘,也愿做那花藤,不求俯瞰宫阙,只求……只求能附着乔木,离那天光再近一寸。”


    她的语气是谦卑的,眼神却是灼热的,像燃烧着小小的火焰,那是一种对生存、对存在本身最原始也最执着的渴望!


    柔婉是表象,那骨子里拼命挣扎着向上、不肯湮灭的生命力,才是坚韧的内核!


    夏澈——或者说“刘彻”——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她这层歌女的皮囊。客厅里一 片寂静,只有落地灯的光晕笼罩着两人。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无形的帝王威压却沉沉地笼罩着陈息。


    就在陈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在这无形的压力下时,夏澈周身那凌厉如冰的气场倏然消散。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慵懒靠在椅中的夏澈,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君前奏对只是一场幻觉。


    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抬眼看向还沉浸在角色情绪里、眼中光芒未散的陈息,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欣赏的弧度:“现在,感觉怎么样?”


    陈息怔怔地看着他,胸腔里那颗心还在剧烈地跳动,刚才那瞬间被逼出的、属于卫子夫的卑微与倔强、恐惧与渴望交织的感觉,如此鲜活。夏澈那极具压迫感的“帝王”形象,像一块磨刀石,瞬间擦亮了她对角色内核的理解。


    她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像是终于拨开了迷雾,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好像,有点感觉了!”


    她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男人,忍不住好奇地追问,“夏先生,你刚才……太有气势了!简直像,像真的帝王附体!难道我真是误闯天家不成?” 她半开玩笑地试探。


    夏澈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高深莫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放下茶盏,看着陈息眼中重燃的、属于演员的灵光,眼底深处,仿佛也映入了那簇小小的、如同凌霄花的火焰。


    陈息离开时,脚步轻快了许多,卸下了什么重担,又背负了新的、充满可能性的期待。


    而夏澈站在门廊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胡同转角。月光在他深邃的眸中流淌,如静水深流。


    半个月后,长安城郊,巨型摄影棚内,未央宫的巍峨轮廓拔地而起。


    朱漆廊柱在聚光灯下泛着幽深的光泽,蟠龙纹样的地砖冰冷坚硬,空气里弥漫着新漆、木料和尘土混合的气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弯脊梁。


    陈息穿着素净的服饰,发髻低挽,安静地站在拍摄区域边缘的阴影里。她饰演的卫子夫,此刻还只是平阳侯府众多歌女中不起眼的一个,她的故事尚未展开,她的名字在帝王宏图伟业的卷轴上,不过是一行待写的、极可能被轻轻带过的注脚。


    开拍伊始,她的戏份少得可怜。剧本上属于“卫子夫”的名字,零落地散落在几页纸上,有时只有短短几行字,甚至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描述。


    她的存在感,远不如饰演她弟弟卫青的那个年轻男演员,那个角色承载着帝国的锋芒、开疆拓土的铁血传奇,是剧本中浓墨重彩的篇章,是朝堂上掷地有声的名字。


    此刻,镜头正聚焦在未央宫宣室殿的核心,一场决定帝国走向的朝议正在上演。


    群臣身着玄端朝服,分列两侧,肃穆而压抑。年轻的帝王刘彻,端坐于御座之上。


    而,宁驰就在那里。


    陈息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冰冷的廊柱,落在了御座之上。仅仅几天的拍摄,宁驰已完全褪去了综艺里那份温润如玉的故人气息,更洗尽了梁祝时代少年书生的青涩。


    他穿着玄色金纹的帝王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


    那不是懈怠,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深入骨髓的自信。


    镜头推近,捕捉刘彻的面部特写。他听着大臣们激烈的争论,关于是否该对匈奴用兵,关于国库的困窘,关于诸侯的隐患。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薄唇微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


    然而,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却又燃烧着无声的火焰。锐利、沉静、洞悉一切,又带着一种俯瞰众生、执掌乾坤的疏离与威压。


    当主战大将慷慨陈词时,他眼底掠过一丝激赏,快得如同错觉,当保守老臣忧心忡忡地陈述风险时,他眉梢几不可察地一蹙,流露出的是不耐,更是对格局狭隘的睥睨,而当听到关键的财政数字时,他指尖在御座扶手上极轻地叩击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连空气都随之凝固了片刻。


    他没有咆哮,没有拍案,甚至没有太多大幅度的肢体动作。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思考、所有的决断,都浓缩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在那微微绷紧的嘴角线条中,在那看似随意实则充满力量的坐姿上。


    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内里岩浆奔涌,力量磅礴,外表却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平静与威仪。


    “准。” 当争论达到白热化,各方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时,他终于开口。仅仅一个字,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却如同金玉坠地,瞬间压下了满殿的嘈杂。


    那声音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是千军万马的号令,是帝国车轮碾向前方的宣告。


    一个字,就叫乾坤定。


    监视器后的常导,紧盯着屏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神色。


    陈息站在阴影里,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薄汗。


    那不是因为棚内的高温,而是被宁驰所营造出的、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帝王气场彻底震慑。


    她仿佛真的置身于两千年前的未央宫,亲眼目睹了一位年轻帝王如何在无声的雷霆中,定鼎江山,举重若轻。


    七年前,宁驰的梁山伯是温润深情的,带着少年人的真挚与脆弱。而眼前这位刘彻……宁驰的演绎,已经达到了“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


    他将帝王的复杂、矛盾、雄心、猜忌、孤独与绝对的权力感,都内化于心,再通过最精微、最克制的细节释放出来,形成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无形力量。他不再是“演”一个帝王,他仿佛就是那御座本身,是那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意志化身。


    他的进步,岂止是太多?简直是脱胎换骨,化茧成蝶!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陈息心头。有对精湛演技最纯粹的欣赏与震撼,有同为演员的惺惺相惜,有对宁驰如今艺术高度的敬佩,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他已在云端,在帝王之位上挥斥方遒,定鼎乾坤。而她,还在这深宫巨影的边缘,扮演着一个连名字都尚未被帝王记住的歌女,在剧本的夹缝中寻找着自己的几行字。


    她看着御座上那个光芒万丈、掌控一切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薄薄的、属于“卫子夫”初期的剧本。巨大的反差,让她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不仅是角色的分量,更是时光沉淀下的、艺术造诣上的差距。宁驰早已乘风直上,扶摇九万里,而她才刚在这未央宫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作为“卫子夫”的第一根藤蔓。


    “Cut!” 常导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


    宁驰周身的气场瞬间消散,他又恢复了那个温和的、带着点疏离感的宁驰。他走下御座,接过助理递来的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片场,掠过阴影里站着的陈息。


    陈息迅速垂下眼睫,避开了那道目光。她捏紧了手中的剧本,指尖微微发白。心中那点因夏澈点拨而燃起的自信小火苗,在见识了宁驰这的恢弘演绎后,仿佛被投入了冰水,瞬间冷静下来,却也烧得更旺,更清晰。


    她要攀爬的,不仅是这未央宫的高墙,更是她艺术道路上那陡峭的、望不到顶的绝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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