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雷雨声连夜不止,潮湿的霉味从牢门的木头裂缝里散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缩在角落里,正沉沉地昏睡着,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锁链响动的声音。
划楞、划楞、划楞……
门口的人解锁的动作很慢,此时正值夜半,仿佛是担心吵醒其他牢房里的犯人。
女子轻蹙眉头,似是被门口动静所扰,眼珠在眼皮下错动起来,意识模糊,不安地翻了个身。
常安打开了门锁,把锁链紧紧地包在了袖子里,踮着脚,快步走到女子身边,连连拍着她的肩膀,低声道:
“喂、喂……”
女子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轻轻回头,杏眼惺忪地睁开一条缝,蒙眬地看向常安,眼中布满血丝,两道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一见是常安,女子立刻清醒过来,蓬头垢面,爬起来便要给他磕头,一股脑儿地磕,一边磕一边问:
“官爷,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出去……”
常安便捂住她的嘴,念念有词道:“你别说话,我来,是奉了上面大人的命令,大人晚上看了卷宗,觉得有些可疑之处,连夜来了这里,正在外面的刑室候着,差我领你再去问些情况。待会儿你只管跟着我走,路上不要出声,吵醒别人就不好了。”
女子被捂着嘴,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
“跟我走吧。”常安便给她拷上了镣铐,蹑手蹑脚,牵着她走出了牢门。
女子刚刚躺过的角落里,一抹影子也随之飘了出来,跟在二人身后。
这抹影子正是姜楠,而那女子,则是数月前在新婚之夜被捕入狱的姜念心。
姜楠默默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边飘过狭窄幽暗的甬道,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真是见了鬼了,谁家好人半夜审案子?
尾随两人走到一扇黑铁大门前,姜楠定睛一看,门头上赫然刻着一只豹头环眼、龇牙咧嘴的兽头,这是龙七子狴犴,因为生性急公好义却又明辨是非,它便常常被刻在牢门上。
常安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姜念心千叮咛万嘱咐道:“到了,你进去吧,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懂吗?千万不可……”
姜楠哭笑不得,心里默默吐槽,这常安跟个老嫂子似的。
常安正兀自絮叨着,只听背后吱呀一声,那道沉重的铁门从里面缓缓打开,史俊阴沉的眸子不满地觑着他,似乎很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
史俊道:“废话少说,赶快把人放进来。”
常安这才止住了,给姜念心手上的镣铐解了锁。史俊一身乌衣,面沉似水,叉开双脚立在门边,眼中冷光点点,上下打量着姜念心,甚有威压,把姜念心看得头皮发麻。
史俊道:“进来吧。”
姜念心心里打鼓,只好怯怯地跟着史俊进了刑室,姜楠也连忙跟了进去,不过她跟不跟也无所谓,反正这是姜念心的记忆,她也只能看到姜念心的经历。
这一进来,满墙带血的刀鞭映入眼帘,房梁下铁链如林,老虎凳辣椒水一应俱全。
姜念心刷地一下脸色苍白,站在门口,迟疑了一瞬。
史俊已经坐在了刑室的审讯桌前,道:“进来。”
姜念心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到史俊面前,身后的铁门缓缓地关上。
姜楠也跟了上来,她刚在门口便看到桌上满满登登地摆着东西,没看清摆了什么,凑近一看,便奇怪地咂了咂舌。
审讯桌上没摆什么刑具,反倒摆了四菜一汤,一只烧鸡、一碟糖醋丸子、一道清蒸鲈鱼、一盘香菇炒笋,还有一盅鲜美清亮的菌子汤。
背后一排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桌上摆着碧盘珍馐有荤有素,怎么看怎么违和。
史俊坐在椅子上,低头搓指甲,淡淡地道:“吃吧。”
姜楠眼珠子都快要跌出来了,史俊能有这么好心?大晚上把姜念心喊过来就吃顿饭?
姜念心其实早在门口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此时见了这么一桌,眼睛更是一刻也不离地盯了许久。听到史俊这话,她咽了咽口水,狐疑地看向他。
史俊饶有兴致地看着姜念心,道:“你怕什么?你是觉得,本官能吃了你不成?”
姜念心期期艾艾道:“不……民民……民女……不敢,不敢。”
“吃吧。”
姜念心眼神一动,抓起桌上的烧鸡便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她被关进来数月有余,顿顿都是几块烂白薯和一碗清水,哪里开过荤腥,嘴巴一刻不停,贪婪地嚼动,吃着吃着,竟然双眼一湿,又默默地流起眼泪来。她胡乱扯下一只鸡腿,偷偷揣进了破破烂烂的袖子里。
姜楠看得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姜念心把鸡腿藏进袖子里,可能是在极度的压力下精神恍惚,本能地想把它带给妹妹月心吃。
她就是这样一个一根筋的可怜人。
一旁的史俊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只街边脏兮兮的小猫或者小狗,抿着嘴巴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
“你说你若是不杀人,好好地跟着刘坚,不早就吃上这种饭菜了吗?”
姜念心一顿,目光从烧鸡移到史俊残忍的双眸里,泪花还挂在睫毛上,嘴唇沾着焦黄的油花,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大……大人,民民……民女,冤——”
“枉”字还没出口,门口乌衣的捕快两三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打在了她的腹部。姜念心才吃的几口,混着腥酸发绿的胆汁,尽数吐在了桌上的盘盘碟碟上。
姜楠顿时惊醒,这史俊专挑大半夜不睡觉,磨刀霍霍,根本就是没安好心!
只见姜念心一张脸痛得扭曲,捂着肚子摔倒在地,额头抵在地上,口鼻中淌着血,脸色苍白,黑鸦鸦的鬓角处冒出冷汗,无助而凄惶地呻吟着。
史俊却是一脸麻木不仁的神色,姜楠站在一旁干着急,只恨自己不能冲上去给他一刀。她心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姜念心的呜咽,一声比一声虚弱,却越发沉重地捣在她的心上。
史俊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姜念心,他从桌上抓起一壶醋,蹲了下去,抬起她的下巴,便对着她的口鼻毫不手软地灌了下去。
姜念心口鼻里呛了浓烈的陈醋,两道血泪从眼角流出,左右闪躲挣扎,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救咳咳……救命!”
一瓶醋全都流空,史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抓着她的头发,猝然靠近,狠狠地道:“你杀害亲夫,人证物证具在,还敢不招!”
姜念心哪里肯认罪?她的舌头被醋蚀肿,口齿不清,却仍固执道:“民女无罪。”
史俊酷吏之名不是空穴来风,他有千百种折磨人的花样,人称活阎王,审讯过程中能死在他手上都算是落着好的,姜念心敢跟他犟,反倒让他反常地兴奋起来。
姜楠像是看了场限制级的暴力片,中途一度看得想吐,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看了下去,她知道,自己必须把每一个细节全部看清楚,只有这样,醒来后才能为姜念心昭雪。
这一晚,是姜楠平生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天已蒙蒙亮,刑室的方格石窗透进来浅蓝色的微芒,姜念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披头散发地躺在地上,只顾死咬着一句话:“民女无罪!”
四个字言简意赅,但是语气中却包含着极致的嘲讽,姜楠猜她其实是想说:“有本事你打死我,打死我我也不认。”
史俊看着她,低声道:“看来是个硬茬子。”
眼看天快破晓,人也被他弄个半死,上面的任务还没完成。
他头一回落了下风,已经被磨得没了耐性,神情间似乎有股挫败感,忽然意有所指地提起了一件事,沙哑地问道:“我要是没记错,你有个妹妹,姜月心,在平庆乐坊做事,没错吧?”
姜念心满身血污,实在太痛,本来一直躺在地上在发抖,一听史俊这话,心脏顿时漏了半拍,静静地听他讲了下去。
昨晚下了一夜暴雨,直到一炷香前才堪堪雨停,夏日的溽热又从地上翻了起来。
史俊抹了一把汗,舔舔唇道:“听说你花了大价钱培养她,自己饥一顿饱一顿,都要供她去参加平庆乐坊的选拔,你对这个妹妹倒也还上心。”
姜念心强撑着坐了起来,一缕青丝垂下来,冷冷地道:“是亡母执意送她去学,学成也不过是供爷们儿解闷的,大人何必提她。”
史俊盯着她,似乎是在玩味:“倒也是如此。女人么,嫁个如意郎君才是正事。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只不过最近京中不太平,流氓地痞太过猖獗,这么一个才貌双绝的女子,万一好端端在路上,不慎遇上这些货色,少了条胳膊,或者少了只眼睛,就难保她这下半辈子了。”
姜念心闭上眼不语,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拳中渗出的血洇红了袖口。
但是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却暴露了她的心思,一旁的姜楠早看出来,史俊的威胁奏效了。
姜楠猛然间回头一看,只见史俊倏地勾起了嘴角,竟然难得地笑了出来,一口白厉厉泛着冷光的牙。
这笑在姜楠看来,比他板着脸更恐怖十倍。
“你若是不招,或者招了要是敢翻供,你妹妹,万劫不复。”
姜念心用尽全力扛了一夜,结果还是没能抗下最后一关。
两日后京兆府的庭审,姜念心当堂画押,认下了全部杀夫罪责。消息传出,引得京中众人哗然,一时间全京城大街小巷男女老少提起姜念心,都要唾骂她一句“最毒妇人心”。
大理寺与刑部派人来复核,姜念心面无表情地在文书上按下鲜红的指印。
三伏天里,外头赤日炎炎,太阳正毒,大街上空无一人,然而在京兆府地牢门口,却聚了一堆人,好似是有什么人在争执。
原来是姜月心赖在京兆府地牢门前,死活不肯离开,她哭得双眼通红,跪下来苦苦求道:“官爷,求求你,再让我见我姐姐一面吧!”
门口的常安也一脸为难,说道:“姑娘,不是我不让见,只是你姐姐说了,她不愿再见你了啊。”
姜月心道:“官爷!家姐绝不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上次我见她,她还跟我说,杀人的绝不是她。怎么大人一升堂,她便认罪了?现下又不让我见家姐,这里面定有蹊跷!”
常安一听话头不对,周围又是人多眼杂,当场急了,嚷道:“照你这意思,是我们衙门有黑幕?”
姜月心眼看自己说错了话,便好言相加道:“官爷,是我口不择言。你能否再帮我向家姐通传一下,我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说着,又眼泪涟涟地哭了起来。
常安叹了口气,道:“行行行,我算是怕了你了。”于是转身开了牢门,进去帮姜月心通传消息。
一个无赖模样的公子哥站了出来,笑嘻嘻的,指着姜月心的鼻子,趾高气扬道:“喜珠娘子,不是我说你!你那姐姐,心狠手辣,罔顾人伦,新婚夜杀了自己的丈夫,你就应该和她一刀两断!你跪在人家衙门口哭什么?人家衙门惩奸除恶,又不是你姐姐的坟头!她是不是杀人犯,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无赖背后的人群窃窃私语,人人都对这一番话深以为然,“就是”“就是”,皆冷眼看着跪在地牢门前的姜月心。
姜月心半眼也不曾看那人,也不回话,默默地站起身来,静等常安出来。
没一会儿,常安便出来了。
姜月心上前,急忙问道:“家姐怎么说的?”
常安摇摇头:“她还是那句话——不见。”
那无赖公子哥挑衅似的,领着一众围观者发出刺耳的笑声。
常安这人虽然看着窝窝囊囊,但最看不惯以多欺少的无聊做派,皱着眉,冲他们亮出了捕棍,呵斥道:“我说那边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太阳这么毒,也不怕晒死你们?赶紧散了,不要妨碍公务!”
把人都遣散了,常安回头一瞧,姜月心正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于心不忍,一边往腰上别捕棍,一边穿过她往里面走,嘴巴里碎碎念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自己唯一的姐姐就要死了。搁我我也难受。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能怨谁呢?依我看,还是得怨你姐姐命不好,怎么偏偏让她和刘坚遇上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姑娘,你得往开看呀。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常安一拍脑门,又回头道:“对了,你姐姐还嘱咐我说,让你只管好好习乐,学有所成了,日后自然有人会给你运作安排,进宫庭乐坊也不在话下。你可别给她丢人。”
姜月心抬起头凄凉无奈地笑笑,不作分辩,垂头丧气地便走了。
常安心中不无唏嘘,感叹道:“唉,身世飘零,姐妹分散,可怜哪,可怜。”
他拉开了地牢的大门,摇头晃脑地走了进去,街上实在暑热难耐,还是躲进去避避太阳为好。
地牢里也好不到哪里去,铜墙铁壁,密不透风,极其闷热,下水还不通,一到夏天,不仅腥臭难当,还容易滋长蚊虫。
姜楠瞧着缩在角落里发呆的姜念心。常安刚才进来,跟她说,姜月心已经走了。
她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角,也不回话,苍白的脸颊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阵如丧考妣的哀嚎,姜楠熟悉这个声音,是兰秀才又发病了。
姜楠以为自己该看到的细节都已经看到了,姜念心应该会像上一次一样放自己回去,然而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丝毫要离开的预兆,一直留在姜念心记忆里。
行刑的日子一天挨着一天临近,姜楠虽然还停留在姜念心的记忆里,但感觉这段时间却快得像一道烟在空气里匆匆消逝的那样。
一转眼,便是临刑的前一夜,姜念心这天早早便睡下。
姜楠以为今晚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只不过明天,姜念心即将会被穿越过来的自己取代。姜楠没什么困意,毕竟在姜念心的记忆里,她的存在只是一抹精神体,脱离了□□的束缚,丝毫没有感官上的知觉。
于是她索性躺在姜念心身侧,一只手撑着脑袋,静静地凝视着她那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睡颜。
然而到了半夜,姜念心却突然睁眼,双眸微眯,情愫不明,似乎是在盯着她看。
姜楠被她盯得后背发毛,心中嘀咕道:“她不会能看见我吧?”
下一瞬,姜念心却默默地坐了起来,手上动作不断,低头从衣角扯下了一块长长的布条。
难道,她是要……
姜楠瞳孔一缩,连忙凑过去,只见她扯下布条后,攥着布条的两头,用力拉了拉。
牢房里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姜念心站起身来,踮着脚尖,摸着黑走到门口,把手中的布条往牢门上一挂,面无表情地拴了一个死结。
她靠着牢门缓缓坐下来,布条已然成了索命的吊绳,垂在她的头顶。
姜念心呆呆地睁眼望着天花板,忽然捂着嘴恸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直起身子,把头伸进了吊绳里。
黑暗中,姜楠怔怔地看完了这一切,脸上早已涕泗横流。
谁也不能审判她,她的命在自己手中,也应当由她亲手来终结。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姜念心把头伸进吊绳的那一刻,仿佛向她抱歉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