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舍命》 第1章 七月雪 这年头,打工是个高危行为。 某黑心企业员工姜楠在下班路上出了一场车祸,不严重,就是死了。 随着马路上一声汽笛的尖锐长鸣,这个上一秒还在回复老板连夺命环消息的卑微打工人两眼一黑,生命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享年24岁。 大荣的都城长安朱雀街上,一个女死刑犯从昏迷中惊醒。 姜楠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四肢瞬间肿痛无力,五脏六腑更是阵阵剧痛,仿佛被十几个人拳打脚踢过一般。 咽喉部位是最痛的,脖颈微微一动,便有锥心剧痛袭来,仿佛下一秒自己的脖子就要断裂。 痛……好痛…… 姜楠闭着眼,只觉得脖子上仿佛有什么东西环着,颤抖着手摸了过去,竟然是一根吊绳!她心中一凉,迅速摘下,扔出老远。 不对,这是哪儿? 姜楠迅速坐了起来,四下打量一番,只见四面围着栅栏,不见天日,阴森恐怖,墙上点着一盏幽灯,似乎是间牢房。 不多久,只听外面人声喧杂,门前哗啦啦地一阵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牢门被推开,影绰绰地进来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姜楠脑子里一片混沌,扶着额头,借墙上的烛火一看,几个人官服官帽,狱卒打扮的模样。 其中两个狱卒各拎着一半十斤重的方枷,沉甸甸地扣在姜楠的脖子上,姜楠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狱卒顿时对她瞪大了眼,喝道:“老实点!” 接着贴上封条,钉上手杻,把她架出了牢门,押给了来提人的两位皂衣官差。 从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被拽出来,阳光有些刺眼,姜楠不由自主地眯缝起眼睛来,默默地打量了眼前俩人一眼。 只见这俩皂衣官差一个胖一个瘦,互相拱手打着招呼。 “薛福大哥!”瘦的拱手先施一礼。 “王贵贤弟。”薛福点点头,算是还礼。 王贵抱怨起来:“秋后问斩的人忒多,咱们大理寺的两眼一睁就是干活儿。我这都两天没睡好觉了。瞧瞧我这黑眼圈!” 他刚才说的什么?问斩?斩谁? 姜楠一脸懵逼地被驱赶上门前的囚车,还是没有弄清状况,心里浮出每一个穿越人士必现的经典疑问—— 这地方怎么这么像古装剧拍摄现场啊! 囚车并没有直接往王贵口中的刑场而去,而是绕着城郭兜来转去,似乎是在游街。 王贵说道:“大哥你见多识广,想我们大荣朝开国二百载,中间有什么断案奇闻没有?说来给兄弟解解闷儿!” 薛福指了指姜楠:“这不有一个现成的?这个女犯杀了刘员外,第一奇案呀,刘员外可是长安有名的大善人,还是左相顾尚书的座上宾,居然就被这么一个小丫头‘咔嚓’一下,宰了。” 姜楠跪在囚车上观望了一路,一听这话,悬着的心好歹是死了,简直哭笑不得欲哭无泪,凭什么别人穿越就是大户人家的嫡女,她穿越就是个死刑犯? 刚死一次,又要死一次,还讲理不讲理? “慢着。”姜楠心说死也要死个明白,于是忍不住插嘴道,“我想知道,这个刘员外是?” 俩衙役用一种“不是吧你真的假的”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王贵说:“自己杀的都不知道是谁?当然是长安首富刘坚啊。” 废话,她人生地不熟的,当然不知道。姜楠腹诽,讪讪一笑,又问道:“两位大哥,我怎么杀死他的?” 俩衙役对视一眼,薛福道:“他娶你当小妾,洞房花烛夜,宾客散后,趁四下无人,你连捅了他十三刀,刀刀毙命,难道说你都忘了吗?” 姜楠脑子里一片空白,抬起双手,翻过来覆过去,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心说:新婚之夜十三刀,刀刀毙命?这是什么剧本?我再被车撞一下能回家洗澡吗? 王贵便好奇地打量着她,问道:“能嫁给长安第一首富,这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是哪根筋没搭对,竟然直接杀人灭口?” 姜楠更是听得满脸问号:我靠我比你更想知道好吗?!按照穿越宅斗文的套路,我不应该嫁给富商男主以后一路尔虞我诈坐上当家主母的位置然后富可敌国呼风唤雨吗?怎么开局就把貌似男主的家伙给杀了? 姜楠叹了口气,挤出一滴眼泪,开始狡辩:“人根本不是我杀的。您二位不知道,那刘坚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实则冷血无情,暴虐成性……”说着,腿一抬,露出了裙下成片成片地淤青,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这些、这些……还有这些,您看看我被打的,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大男人!” 姜楠是这么想的——反正事已至此,街都游了,她也是逃不过一死了。 但是人并不是穿越而来的姜楠杀的,并且从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伤痕来看,刘坚死于原主之手的说法也显得疑点重重。真相究竟如何,尚且没有定论。 没人知道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优势在她,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所以,这个罪她绝不能认。从现在开始到人头落地之前,她要争取一切能够翻供的可能。 姜楠秉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能翻供最好,翻不了就是天要亡她——啊不,是老天爷戏耍她,哪有让重生还直接穿成死刑犯的? 游街游到一半,姜楠眼尖地留意到一抹紫色的身影,那是一名紫衣女子,神色涣散,似乎一直跟着囚车,想上前,却又好像顾虑着什么,姜楠好几次看见她出现在人群里。 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子,眉目间竟然与她有几分相似。 姜楠看准时机,喊得惊天动地:“冤枉啊!冤枉!” 两个衙役吓了一跳,此时辰正是京城最忙碌的时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街道两旁人头攒动,都在围着看热闹,人群里交头接耳。 “这游街的是谁呀?” “你还不知道?年初死掉的大善人刘员外,就是她杀的。” “可我怎么听着,她像是在喊冤?” “谁管她是不是冤枉的,各家自扫门前雪,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哪!” 紫衣女子听她喊冤,仿佛受了当头一棒,立刻焦急地拨开人群,连滚带爬地扑到囚车前,边哭边喊道:“姐姐!姐姐!你们要带我姐姐去哪!她是冤枉的!她都说了她是冤枉的!” 囚车停了下来,王贵立马下车来拉人,姜楠急忙喊道:“大哥,让我最后跟我妹妹说句话吧!过了今天,我们姐妹俩就要阴阳两隔了。” 闻言,王贵看向车头的薛福,见他点了头,便也不好说些什么,回到了车上。 姜楠仔细端详了这名女子一番,只见她面色苍白,气质温婉,一双与世无争的杏眼,哭得肿如桃核,这的确像是原主的同胞妹妹,想必为人懦弱胆小,之前一直不敢跟上来,只有激她一下,才敢上来相认。 生死关头,现在也不是客气的时候,姜楠脑子里默算着,飞快地说:“向南走过五个街口,是京兆府衙门,适才我看见有一群达官显贵进了衙门,你去敲登闻鼓喊冤,成与不成,就看你了。” 紫衣女双眼立刻亮了起来,点点头,口中喃喃道:“好,好!我这就去!” 说着,紫衣女拔腿便跑,往南奔去。 囚车的车轮缓缓转起来,姜楠隔一阵便声如洪钟地高喊“冤枉”二字,一直喊到进了法场。 薛福觉得奇怪,进法场后便对台上的行刑官提道:“大人,女犯一路上都在喊冤,实在奇怪,是否需要上报京兆尹蔡大人?” 行刑官坐在主位,不屑地一笑,回道:“聒噪,人证物证具在,她何冤之有?分明是畏罪,胡搅蛮缠罢了。蔡大人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就不要叨扰他老人家了。” 法场外人山人海,京城半数市井百姓都来了,都要看一看这个杀了长安第一首富的毒妇如何被正法。 姜楠跪在行刑台上,胸前半米处摆着一台黑铁铸成的狗头铡刀,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她豁出去了,冲着桌案后的行刑官喊道:“大人!民女冤枉!人不是民女杀的!” 行刑官厉声道:“法场之上岂能容你信口胡言?你这个蛇蝎妇人,心肠歹毒,害死自己夫君不言,还企图颠倒黑白,临死前还想翻供!这些花言巧语,留着下去跟阎王说吧!” 接着,从签筒里抽出行刑令,掷在地下,向左右两边的刽子手咆哮道:“都愣着干什么?午时三刻已到,斩首。” 刽子手喝了烈酒,红着眼,杀气腾腾地走来,姜楠脑子一片空白,难道说自己刚穿越过来就难逃一死吗?忽然觉得后背一松,原来是背后的斩条被人拔了出来,一股大力把她按在冰冷带着血腥味的狗头铡上,一颗心咚咚直跳,姜楠双目失神,心中的恐慌放到最大,喊道:“我冤枉!我没有杀人!人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要我来顶罪!” 忽然一片狭小的冰凉落在她的脖子上,冷得她打了一个激灵,她听见台下百姓们纷纷的惊叫声: “咦?下雪了?” “七月飞雪!苍天显灵,莫非真的有冤?” 刽子手也明显面露疑色,回头望向行刑官,后者瞪了他一眼,示意继续行刑,于是神色一凛,扶着铡刀便要按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法场之外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一红衣青年腰跨一柄长刀,怒喝:“且慢!” 第2章 大荣 正值七月流火,虽说一天冷似一天,但青天白日的下起大雪,也属实是个异象,何况是须臾间的骤变,只见天地间顷刻冷落下来,长空飘絮飞绵,阵阵凄风呜呜作响,鹅毛般的大雪泼泼洒洒,卷着风凌厉地吹在众人脸上。 这场雪下得奇大、奇怪、奇诡,不由得令刑场外的众人心生疑窦——莫非真真有冤情? 那红衣青年话音未落,监斩的刑官却是面色一凛,挥手又甩出一枚行刑令,一声令下:“不用管他,给我斩!” 刽子手犹疑一瞬,手中的铡刀正要再次落下,红衣青年眼疾手快,拔出腰间的精铁长刀一挥,从地上挑起一枚石子,咻的一声,不偏不倚,正抽在刽子手的左眼上。 那刽子手哪料到会有这么一下,惨叫一声,双手捂着眼睛,轰然倒了下去,连连哀号,不胜凄惨。 姜楠眼疾手快,电光火石之间,从铡刀下奋力挣脱出来,瘫倒在地,白雪纷纷地落在她的脸上,冰酥酥的,一种如获新生的释然感在心中油然而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身为一个天选穿越者,老天爷瞎了眼才会让我死在头三章。” 此时,百姓们让开一条道,人群外的红衣青年一夹腿,□□的苍毛骏马三步并作两步,在薄雪地上踩出了一串马蹄痕,马儿摇头打着响鼻,跃到了行刑台前,青年收刀翻身下马,一气呵成,端的是气宇轩昂,抬眼之间,睫毛上落了米粒似的雪瓣,眼神比霜雪更冷几分,看向台上的刑官,举起一枚令牌,语带嘲讽道:“吴大人,听令吧!” 吴大人讪讪一笑,一改方才的疾言厉色,缩着脖子走到青年身前,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刑部的黄侍郎,许久未拜见你们家卢尚书,大人最近可还安好?” 黄侍郎把令牌揣回袖子里,看了一眼蜷在地上、脸色如雪色一样苍白的姜楠,整理着衣袖道:“那是自然,大人日理万机,你不来叨扰最好。只是民间有疾苦,大人风闻,特遣我来过问。我问你,这刀下是何人?” 姜楠一听这人来头不小,立刻强撑着坐起来,转身跪在男子脚边:“民女冤枉,求大人做主!” 大雪天里,寒风肃杀,吴大人额头上却反常地冒出豆大的汗珠来,支支吾吾道:“这……下官也是临时被蔡大人调来刑场,具体的细节不知,只听说这个女犯是陈仓人,因十年前一场大旱,与她家人逃来京城,卖艺为生,年初杀了京城首富刘员外,故而被判秋后问斩,在此行刑。您也知道,下官年初才从嘉兴调来,京兆府杂事繁忙,本案个中原委,概没过手,实在是……” 黄侍郎打断他的碎碎念:“得了,你不必多言,本官听得头疼。你去回禀蔡大人,方才卢大人与大理寺卿白大人来京兆府调查卷宗,有人击鼓鸣冤,卢大人疑有冤情,已上报朝廷,命你即刻发回重审。” “是……是……”吴大人讨好似的笑了笑,又为难地看了一眼姜楠,“只是大人昨日三令五申,要我看着她人头落地,我不太好向大人交代呀……” 姜楠心中一动,这个吴大人嘴巴漏风一样,一句话得罪两班人。不过由此看来,那位京兆尹确实巴不得原主早点死,这也侧面说明,原主的案子确实有蹊跷。 黄侍郎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皱眉道:“这点事儿都办不好?你交代不了蔡重,就能交代了卢大人了?” “是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吴大人一副不敢直起腰来的模样,灰溜溜地叫来差役,眯缝着眼,转脸又威风起来了,“去,把嫌犯钉杻收监,择日重审。” 薛福王贵二人领命,把姜楠重新又押回了京兆府地牢,黄侍郎便回去复命了。众人也作鸟兽散。 来时绕着京城游街游了两个时辰,回去时只消一炷香的功夫。姜楠戴着木枷,坐在囚车上,随着囚车缓缓拐进一个胡同,远远便望见京兆府地牢的牢门。 来到牢门前,门口值守的年轻狱卒仿佛早收到了消息,上前细问道:“怎么又送回来了? ” 薛福摘下帽子,抖了抖雪道:“你看这雪下的,谁敢说没个冤情?” 年轻狱卒面色古怪,强颜欢笑道:“哥哥,快别开玩笑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死刑犯还能给送回来。” 薛福觑了他一眼,便说:“有人击鼓鸣冤,刑部黄侍郎在法场上拦下来,她的案子得重审。估计刑部尚书卢大人要亲自过问,你们呀,把她领进去吧。” 姜楠本在后面默默地看着二人,没料到年轻狱卒听罢,竟然似有若无地向她投来一瞥,见姜楠也在打量他,竟然窝窝囊囊地看向了别处。 “姐姐!”身后传来一阵惊喜的叫声,几个人纷纷回头,姜楠一瞥,正是早上所见的那名紫衣女,只见她站在五步之外,提着一只油纸包,似是顾虑着几位人高马大的官差,不敢贸然上前与姐姐相认。 “你过来吧。”薛福为人宅心仁厚,向紫衣女招手,示意她上前。 “多谢差爷!”紫衣女感激地冲他一福,两眼含泪,走到姜楠身前,一把将她抱住,浑身颤抖。 姜楠脖子上本来就带着刑具,被她一抱,几乎快要背过气去了,招架不住道:“咳咳,为姐要被你勒死了!” 月心这才意识到不妥,赶忙松开姜楠,捧着姜楠的脸,杏眼微睁,把她看了又看,看不够似的,咬着嘴唇,又哭又笑,噗嗤一声,喜极而泣。 薛福道:“刑部卢大人要亲自过问本案,已请圣上的旨意,要三堂会审,届时你们有冤诉冤,有仇诉仇,卢大人会给你们主持公道的。” 月心眼圈红红的,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不停地叩头道:“多谢几位差爷,多谢卢大人,月心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也要还您几位的恩情。” 王贵便过去扶她:“小娘子,你这就言重了,我们哥儿俩可没有做什么,快快回去,给你姐姐寻讼师去吧。” 看着月心单薄的身板,跪在脚下,姜楠心头没由来的一痛,想必是原主身上残留的情感,身上带着枷锁,不好扶她,便附和着王贵劝道:“月心,你快回去歇着,为姐没什么大碍,你的身体要紧。 月心这才站起来,只是仍不愿意离去,牵着姜楠的手,递上手中的油纸包:“姐姐,这是你最爱吃的陈仓油酥饼,全京城只有一家,师傅现烤的,我等了许久才买到,你拿着在里面吃。” 姐妹俩正依依惜别,地牢的两道木门开了一条缝,出来一名身形佝偻的老狱卒,腰间盘着大把钥匙。门口的年轻狱卒冲他一点头,便走过来。 老狱卒说道:“犯人姜念心,跟我进去吧。” 姜楠跟着老狱卒进了牢门,回头看了一眼,月心依旧站在门口望着她,见姜楠回头,点头灿然一笑,眼神清透。 姜楠心中不禁唏嘘,若她知道她姐姐姜念心早已不在人世,如今这副身躯里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也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地牢里昏暗不清,穿过狭窄的甬道,姜楠用目光向左右两边轻轻一扫,牢房里的犯人都悄悄打量她,目光里充满探究,也是,早上拖出去行刑,下午就放了回来,任谁也想不通。 姜楠跟在老狱卒身后,所过之处便一阵窃窃私语声,然而诡异的是,隐隐约约,她竟然听到一阵又哭又笑的人声,仿佛是一个男人在哭诉着什么。姜楠心中疑惑,越走,这阵呕心泣血的哭诉声便越发清晰起来。 走到一扇牢门前,一个男子披头散发,瘫坐着,抱着牢门,浑身污垢,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姜楠听到的哭诉声,正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姜楠只随意一瞥,便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那男人一身灰白的布衣布裤,破得不成样子,左腿尚且完好,而右腿的裤管,从腿根处便扎了起来,丝丝缕缕拧成一结,血痂洇满了布条,整条右腿竟是没有了。 老狱卒指着隔壁的牢房道:“进去吧,这是你的号房。” 姜楠点点头,低头钻进了狭小的牢房,隔壁的男子还在喃喃自语,姜楠仔细留意了这人的话,从中倒是捕捉到了一些这个朝代的信息。 她应该是穿越到了一个在历史上没有只言片语记载的朝代。该朝国号为“荣”,也确实当得起这个字,无论是从文化、军事还是从经济、政治来说,都发展得非常繁荣,尤其是京城长安,夜景尤称一绝,夜市千灯,高楼红袖,十里长街,八方通达。不可谓不富贵,太平盛世,可见一斑。 而说起这太平之功,便不能不提一个人,那就是当今圣上——齐玄玉。亲政后,他崇尚黄老之学,对内轻徭薄赋,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民间累积了巨额财富,对外采取和亲政策,皇室女子几乎与外番的血融了个遍,与西域三十六诸国达成近百年的和平盟约。 齐玄玉是一代明君,有口皆碑,百姓爱戴他,外邦尊敬他,只是国运终归是有变数,庆化八年年初起,齐玄玉便要面临执政生涯最严峻的一次考验——国库亏空。 彼时身为刑部尚书的卢澹山被提拔上任,为右相,新官上任就开始变法,变法第一条,即是加税。 此举引起了朝野上下的轩然大波,时任左相的顾士贞不止一次当庭跳出来指着卢澹山鼻子大骂,骂他“与民争利”,民间关于此人也多有非议,为平民愤,圣上只好又把卢澹山打发回刑部,继续专心司理大荣刑狱。 姜楠大抵就从他嘴里听到了这些,别的就听不出什么好歹了,这位仁兄可能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只勉强算作有点逻辑。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听久了便乏味了。 第3章 生路or死路 姜楠四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牢房,空气里霉味很重,没什么陈设,一只木桶,一叠杂乱的草垛子,地上一片一片结着阴湿黏腻的、难以名状的污秽。 姜楠看得洁癖病犯了,便把墙角的草垛子搬开,打算晚上睡觉躺在里面,移开之后,姜楠奇怪地发现,这面墙上居然有道深深的裂缝,而且似有若无的,仿佛有一丝寒气透过裂缝吹了进来,她伸手推了推,却是纹丝不动。 如果没记错,这堵墙后便是长安城的主干道,她趴在墙面上顺着裂缝看了看,黑黢黢一片,并没什么她想象中别有洞天的景象。 只听东面的牢房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喂!喂!” 姜楠转身,迈过草垛,向四周张望,想看是谁在吆喝。 对面牢房关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正靠着茅草垫闭目养神。肯定不是她,姜楠心说,继续左右看看,那声音便说:“看这边,就是你,那个被押回来的小丫头。” 姜楠便循声向东面望过去,只见一个小老头儿蹲在牢门后,包着头巾,穷苦人打扮,两眼贼兮兮的,脑袋探出来:“你不是今早被拖出去斩了,怎么几位官爷又把你放回来了。” 姜楠莞尔一笑,打着马虎眼道:“自然是因为我有理,所以放我回来。” 那老头儿冷哼一声:“你有什么理,都死到临头了,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上面的大人明察秋毫,要还我清白。” “你之前并不是住这间房,怎么给你换了?” 姜楠一听,心中也起了疑,不过仍道:“这位大爷,都是坐牢,住哪间房有什么干系?” “你这小丫头,平时没见过你说一句话,眼下却跟换了个人一般,居然这样牙尖嘴利的。” 听了这话,姜楠心里更加有底,姜念心未曾跟他们说过话,也就意味着她没什么口风被人抓着,对于翻案更加有利。 姜楠开启胡说八道模式,回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自然相信朝廷会给我一个公道。” 这话一出,狱中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老头儿似乎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瞠目结舌,脸色也变得铁青,抿着嘴巴一言不发。 对面牢房里的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微微睁开眼看了过来。 隔壁的那位仁兄反应也怪,立刻止住了念叨。 姜楠转头看向他,他与姜楠只隔着一排木头柱子,拖着断腿便爬过来,他一抬起头,瞬间让姜楠寒毛直竖。 只见这位仁兄脸上只剩一只右眼,左眼被剜去,皮肉新生,留下一块铜钱大小的肉疤,令人毛骨悚然,而右眼却清澈无比,灼灼地盯着姜楠,嘴角微勾,流着涎水,表情像是在笑。 他睁着仅剩的那只右眼,温声说道:“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身正不怕影子斜……” 然而,他的脸色转瞬间便阴云密布,渐渐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双肩发抖,紧紧抓住两人之间的木柱,手上青筋暴起,神情痛苦不堪,右眼中蓄满泪水,一时间泪如雨下。 “身正不怕影子斜!身正不怕影子斜!” 姜楠不明就里,吓得脸色苍白,后退一步。 对面牢房里的女子此时大笑了起来,姜楠不知所措地回头望去,问道:“他怎么了?” 女子道:“他?他只是发病了。” 姜楠问道:“怎……怎么会这样?” 女子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这就要问你那句‘身正不怕影子斜了’,哈哈哈哈……” “他是兰秀才。”老头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是看着他一点点被逼疯的。三年前,我被投进了这京兆尹的地牢。第二个月,他也被抓了进来。” 姜楠问道:“他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老头儿神色莫辨,道:“告御状。” 姜楠错愕道:“这……” 老头儿继续道:“那个时候,他的腿还没断,左眼也还没被剜下来,生得一表人才。你看他那衣服,刚进来还是一身清爽的白衣,如今又破又烂又脏,他三年都没换过衣服了。他不是长安本地人,没有家人来给他送换洗的衣服。” 姜楠插话又问:“那他是哪里的人?” 女子道:“是江左人,跟顾士贞那个老贼是同乡。” 老头儿点点头,小声道:“兰秀才就是因为顾士贞才进来的。他从小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原本在家中勤勤恳恳地准备乡试,没想到有朝一日突然飞来横祸。 “他家境清寒,与老父亲相依为命,他那老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卖油郎,十年如一日地提着油壶走街串巷,供他读书。 “顾家的下人看兰老爹为人老实,常常找他买油,赊账买,一月一清账。 “转眼就要到三年一次的乡试,兰秀才出发去金陵参加乡试,没想到,在这期间,因为一笔油钱,兰老爹与顾家的一个家奴生了口角。其实是那家奴手脚不干净,两头做账,昧下了银钱,但顾家成心要护短,咬定兰老爹诬陷顾家,放话要把兰老爹送进官府,兰老爹气不过,便闯进顾家讨要说法,结果,居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顾家。” 隔壁传来一阵凄楚的呜咽,颇应景,姜楠心有不忍地看了眼把头埋在地上哭泣的兰秀才,便问:“人是被顾家人打死的?” 女子嗤笑一声,冷冷地反问道:“不然还会是被谁打死的?” 老头儿指着一旁的女子道:“兰秀才的孝名在他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那边那位聂三娘也是江左人,她出生在金陵。” 对面那女子便是老头儿口中的聂三娘,眉眼间一股英气,眼帘低垂,端的是气定神闲,爽快人一个,一点没有阶下囚该有的落拓失意之色。 聂三娘颔首道:“‘江左兰玉之孝,金陵若水之秋’。这是金陵城从前广传的一句话,若水是金陵的一座小山,秋景极佳,便有人将兰玉之孝比为若水之秋。” 老头儿不胜唏嘘,道:“可天下事就是这样荒唐,子欲养而亲不待,兰秀才一回乡,与父亲便是天人永隔。” 姜楠若有所思:“所以,他就从江左来到了京城,告了御状?” 老头儿点点头道:“对,但是他并没有成功——根本连皇帝老儿的面都没见到。顾士贞在江左眼线众多,定是顾家早就派了家丁来京,告知顾士贞此事。顾士贞提前招呼好了京兆府,兰秀才刚进城门,就被人下了京兆府大牢。” 聂三娘补充道:“这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江左一带纷纷传闻,兰秀才是因觉得父亲行不雅之事,羞愧难当,才远走他乡了。” 姜楠只觉得手脚发凉,道:“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老头儿摇了摇脑袋,指着疯疯癫癫的兰秀才道:“不止!你看他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也是拜那位顾大人所赐。这孩子有点反骨,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地牢还不死心,天天念叨着要面圣,陈述冤情,结果上面派来了一个名叫史俊的酷吏,十八般大刑伺候。那史俊可不是善类,心狠手辣,活阎王一个,来了三两天,把他眼睛弄瞎了,腿也弄瘸了,人也弄疯了。一个疯子如何告御状?这才任他自生自灭。” “可怜哪,可怜!”老头儿叹道。 作为一个资深的推理迷,姜楠非常热衷于分析悬疑小说或者电视剧里加害者与受害者的人物心理,然而当兰玉这个活生生的冤案受害者摆在她面前时,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去看他。君子远庖厨,窥探一个潦倒者的痛苦,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入夜后,姜楠躺在墙根下,墙外的雪大概已渐歇了,那道墙缝里没有寒气再渗进来,她想了想,怕夜里着凉,还是扯了把茅草堵住了裂缝。即便如此,这一夜,她睡得依旧不安稳,睡梦中总有一阵“剌剌”声响起,像刀子划在砖块上发出的声音。 等等!或许不是做梦! 姜楠在黑暗中猛然睁开双眼,那把用来堵墙缝的茅草,不知何时掉在了她的脸上。 她屏息凝神地听了一瞬,墙的那端,有人在拿刀撬砖缝! 第4章 姜念心 姜楠现在心里全是一句话:造孽呀! 老天爷你看看你干了什么?我只是穿个越而已,要不要把我往死里逼! 牢骚归牢骚,在听到窸窸窣窣的凿墙声之后,她登时像弹簧一样,贴着墙面坐起身来,刚想呼救,便听哔哔剥剥一阵阵墙砖倒地的闷响,那人已然钻了进来。 原来如此,白日里她死活推不动这堵墙,看来是墙的另一面白天被人用什么东西顶着,专等晚上挪开后,派人来取她性命! 姜楠心里无比好奇,这原主究竟干什么了?明着杀不够,还要暗着杀! 姜楠没有打草惊蛇,大气也不敢喘,只静静地在黑暗中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这人想必并不是什么武学高手,脚步声很沉重,一步一步向前摩挲着,也在疑惑姜楠的位置。 “腾”地一声,来人仿佛是被绊倒了,紧接着,便传来“铮”的一声,是匕首掉落的声音,姜楠反应极快,立马扑上前去,那人也反应过来,急忙摸着黑去捞匕首。 两个人同时摸到匕首,使出全力争夺起来。姜楠便立刻大喊:“救——” 刚喊第一声,那人便翻身压在她背上,单臂死死锁在她的脖子上,令她叫唤不得,另一只手紧紧扣着她攥着匕首的手背。 姜楠被锁得眼冒金星,恍惚间想起上辈子学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柔术课,右手猛地一拉绞在脖子上的手臂,透了口气,咳了两声,嗓音沙哑,叫不出声,她便倏地拉动左手,攥着匕首,刺向那人肋部。 那人躲闪不及,吃了一刀,但伤得不深,立刻掰住她的左手,顿了顿,手肘疯狂砸在姜楠的脸上,有些怨恨发泄在里面。 姜楠连连吃痛,心里惶惑不安,今晚怕是真的要死在牢里了,挥着匕首,毫无章法地乱砍乱刺,结果却反被对方捏着手腕举过头顶。 下一秒,一只粗粝的大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被捏住了喉咙,任凭她再怎么挣扎,看来也是秋后蚂蚱难逃一死了。 姜楠意识渐渐模糊下去,越来越难以呼吸,喉咙里一口血腥味,四肢失去了力气,当啷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 这时,黑暗中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动的声音——咻! 姜楠脖子上的力道立刻松了下去,昏迷之前,她听到聂三娘状似焦急的呼救声:“快来人哪!牢房里进刺客了!杀人了!” 姜楠的意识进入一片混沌之中,红雾浮动,似幻似缈,心中不禁觉得惊诧,眼前的景象实在奇异。脑海里忽然涌入了许多陌生的画面,这些画面无一不模糊,但无一不透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一张接一张从她眼前闪过。 这诡异之景着实鬼气森森,无端让她背后生出一股寒意。 良久,姜楠才浑身冷汗地惊醒,坐了起来,一时间头痛欲裂,揉着眉心,看清四周之后,心中又吃一惊,眼前竟然是一幕洞房花烛之景。 而她刚才睡在的,正是高挂着红罗帐的床——边上的地板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刚不是还在坐牢吗? 望着这陌生的场景,姜楠心中咆哮:给她干到哪儿了这又是? 一边疑惑,一边站了起来,这不站不要紧,一站,吓了一跳,床上有人,正侧对着她。 谯楼外鼓打二更,角窗下红烛高挑,一位新嫁娘穿着凤冠霞帔,蒙着盖头,盘腿静静地坐在喜床上。 无缘无故地在别人的洞房里醒来,无论如何也是尴尬事一件,姜楠酝酿了一番,笑问道:“这位嫂子,无意冒犯,敢问这是哪里?” 那新娘子却像没听见一样,端坐在床上,纹丝不动。 难道是聋子?姜楠便走到床前,想拍她一下,伸手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手居然直直穿过了新娘的肩膀。姜楠还来不及细思,下一秒就见新娘单手揭下了盖头,新娘的容貌更让姜楠寒毛直竖。 只见这新娘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眉眼总是低垂着,怯怯的,体态过于纤巧,举手投足间笼罩着一股幽幽的怨气,有一种为了生计不得不逆来顺受的憋屈劲儿。 姜楠看着她,摸了摸下巴,这副模样倒让她想起了她的便宜妹妹姜月心。慢着,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该不会是姜念心吧?那如今就是姜念心的新婚之夜?难道说,她是在姜念心的记忆里? 姜楠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也许,姜念心杀夫案的真相就藏在这段记忆里,思及此,她退到角落里,作了一个抱胸的姿势,打算静观其变。 姜念心扯下盖头后,三两步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中抄起一把剪刀,绞下了一块床帘铺在桌子上,四下里翻箱倒柜,珍珠翡翠玉搔头,看见什么值钱便往桌上一搁。 只是时机极不巧,门口传来“吱呀”一声,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身穿着吉服,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姜念心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正是富商刘坚。 刘坚那对小眼睛看看桌上的金银珠宝,再看看姜念心,立刻明白过来了——好家伙,这是要跑! 刘坚脸色铁青,直问到姜念心脸上来:“你这是做什么?” 姜念心支支吾吾,目光躲闪,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坚伸手过去便一把揪住了念心的发髻,扯散了她的头发,疯了一样拳打脚踢起来。姜楠看得心惊肉跳,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得站在一旁急得团团乱转。 “好你个刘坚,你打女人,不得好死!”实在没办法了,姜楠怒视着他,狠狠地照脸上啐了他一口。 姜念心也真是逆来顺受惯了,蜷缩在地上任由着他打,眸子里一片死灰,一声也不吭。 “你这个烂污货,还记不记得是谁出钱埋了你们家那个老虔婆?反倒来偷我的钱跑路。反正你们老子娘也都死绝了,赶明儿我就叫人去乐坊,把你那贱货妹妹也买进来,当着你的面作弄死她!” 姜念心一听他要动月心,立马挣扎着反抗起来,这更让刘坚怒不可遏,拳如雨下,姜念心被打得鼻血直流,意识混乱中从地上摸到一只花瓶,“咣”的一声便砸向刘坚的太阳穴。 哗啦啦,瓷瓶碎了一地,刘坚也应声倒地,一动不动。 姜楠在一旁咽了咽口水。 姜念心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也不敢相信似的,她慢慢把手指探到刘坚的鼻子下面,探到还有活人气儿,便松了一口气。 桌上的珠宝散落了一地,姜念心猛抓了两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口鼻流出了血,便提起袖子狠狠地一擦,把珠宝胡乱放在床帘里,拢起来系了个疙瘩,背在身上,转身便推开窗户,跳窗跑了。 姜念心是作为外室被安置别院里,院子格局狭小,也没什么人看守,又是在夜里,因此一路无阻地逃了出来。街上正下着潇潇的寒雨,泼泼洒洒,愈下愈大,姜念心淋着雨,浑身湿透,跑了四五条街,远远地看到一处陋巷,便放慢了脚步。 姜念心拐了进去,小跑着来到一户门前挂着两只红灯笼的人家前,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拍门。 过了一会儿,才有女子出来应门,隐隐约约地向外面问道:“谁呀?” “哗啦”一声,小院前破败的小木门被打开了,不出姜楠所料,开门者正是姜月心。 这前后便说得通了,姜楠大概理清了其中的前因后果——姜家四口因陈仓旱灾背井离乡,一路逃荒逃进了京城,只是京城寸土寸金,这一家四口根本也无立锥之地,父亲一死,母亲卧病在床,家里的生计便靠姐妹俩卖唱得来的仨瓜俩枣维持着,接着母亲也不治身亡,姜念心便卖身葬母,被富商刘坚买下当作小妾。只是姜念心虽然看上去唯唯诺诺,但暗中打定了主意,并不是真心嫁给刘坚,而是趁新婚之夜,偷些盘缠带着妹妹离开京城。 姜月心撑着伞,在门里望着门外的姐姐,诧异中带着一丝惊喜地道:“姐姐……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 姜念心的脸本来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此时隐在黑暗中倒瞧不太清楚,雨夜里寒气逼人,她大口喘息着,呵出冷冷的白气,打断月心的话,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快回去收拾东西,现在宵禁还未到,一炷香后,我们出城。” 姜月心仿佛并不知道念心的打算。她跟在念心身后进屋,听姐姐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便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不要再问了,先收拾东西,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念心进了屋子,把包袱从肩上摘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 月心便收了伞进屋,姐妹俩的这间屋子极小,仅容得下两个人。姜念心走到床边,掀开床板,值钱点的家当全部藏在了里面,月心铺开一张大包袱,跟着她一起收拾东西。 “姐姐,我们真的要离开京城了?” “嗯。” “那……能不能明天再走?我有个朋友,我想跟他道个别。” 姜念心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冷冷地看过去:“是位郎君,还是娘子?” 姜月心一时语塞,随后挤出一抹笑,道:“当然是位娘子,我在乐坊认识的一个司琴。” 姜念心继续收拾,说道:“没什么好道别的,实在想说几句话,你就给她留个字条,交给隔壁的婆婆,等那娘子来看你,让她帮你转交给那娘子。” 姜月心低下头,眼神悻悻的,实在忍不住,便道:“我不走。” 姜念心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她:“你莫不是贪图京城的荣华,不愿意跟着为姐吃苦了?” “我何曾是这种人?”姜月心只觉得被羞辱了,便也犟了起来,蹙眉道,“每次都是这样,父母病重你一声都不与我知会,你把自己卖给那臭男人的时候没有过问我的意思,到现在你半夜突然回来,无缘无故我们又要走了……” 姜念心气得浑身发抖,正待骂道:“你这个小白眼狼……” 外面雷声大作,大雨倾盆,院子里忽然传进来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声,间杂着丁零当啷、稀里哗啦的铁器相击之声。姜念心脸色微变,抢到窗边,一道闪电划过,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姜楠也凑了上去。只见院子里密密麻麻站了数十个人,皆是身材魁梧、孔武有力的官差,众官差一手撑着伞,紧密的雨点打在伞上劈啪作响,一手拎着捕棍,脚边雨珠四溅,铁面无情地站在大雨中,全部是来拿姜念心的。 屋里的姜月心借着一划而过的闪电看到了念心脸上的淤青,心中一颤,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她听到屋外有人声如洪钟,大喊一声—— “犯人姜念心,京兆府来拿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男主下章出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姜念心 第5章 初相见 姜楠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从睡梦里悠悠醒来。地牢里不见天日,墙上一只白蜡烛幽幽地燃着,隔壁又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兰秀才的哭诉声。 姜楠头痛欲裂,缓了许久,视线清晰起来,茫然地打量着四处,却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陌生的牢房。 不会又是做梦吧?姜楠坐了起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传来真实的痛觉,不是梦境。 这牢房比原先的宽敞了不少,她的身下是一张半旧的蒲草席,草丝微微卷出些来。 东面是一道沉重的铁门,威严气派,门前有三道石阶,青砖地上洒扫得干干净净。 姜楠差一点热泪盈眶:对于一个洁癖来说,这简直就是福报啊! 门栓一动,铁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袍子,身形颀长,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半在幽幽的烛火里,一半藏在黑暗里,整个人是携着点锋芒的俊美,绾着锥髻,头戴一顶青玉冠,五官犀利冷清,不苟言笑。 他手里捧着一册卷宗,问道:“可是陈仓女犯姜念心?” 姜楠立刻朝着他跪倒,心里顿时闪过她这辈子看过的所有古装剧,拿捏着姿势,深深地拜了一拜:“回大人,正是民女。” 门口一阵脚步声,又有人进来,姜楠一抬头,竟然是薛福拎着把椅子进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薛福已知道她被人刺杀的遭遇,放下椅子便道:“这里是大理寺,京兆府地牢失守,原先被关押在那里的犯人已经全部转移到了这里。这位是小卢大人,当朝的刑部郎中,你的案子已经移到他的手中,大人问你什么,一定要如实回答。” 卢庭瑜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是,这是自然。”姜楠被他盯得后背僵直,勉强笑道。 薛福站在一旁整理口供,卢庭瑜也并不急着问话,反而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卷宗。 姜楠跪在原地,感觉一炷香的时间都快过去了,他还是一言不发,仿佛专要耗她的耐性,姜楠腿上本来就伤痕累累,眼下跪得双腿肿痛,心里骂了他八百遍。 良久,他突然问道:“刘坚买你做妾,新婚当夜便惨死,原本房中只有你与他二人,报案人发现后,新房里只有刘坚的尸体,你却不知去向,后来官差擒你于平庆乐坊为你妹妹姜月心租住的小院,你作何解释?” 姜楠提起精神,条理清晰地回道:“回大人,民女并不知道刘坚如何死的。民女卖身给他前,母亲才病逝,当初卖身,本意是想凑钱葬母,刘坚出钱安葬亡母后,民女便打算新婚夜偷些盘缠,带妹妹回陈仓。当晚民女偷了盘缠,被刘坚发现,争执之中将他打晕,跳窗逃走,剩下的,民女便不知了。” 他“咦”了一声:“刘坚家财万贯,你跟着他后半生衣食无忧,怎么想到要逃婚,回到陈仓?” 姜楠心说我又不是姜念心我怎么知道她那脑袋一根筋是怎么想的,不过吐槽归吐槽,还是凭借着从小练就的阅读理解能力,故作高深地回道:“梁园虽好,终非故里。况且刘坚一介商人,酒色财气均沾,又重利轻义,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卢庭瑜深深地看了姜楠一眼,又问:“据你住所附近铁铺的掌柜交代,那把凶器,是你在新婚前夜跑到他那里买走的。” 姜楠立马否认:“大人,民女不知道什么凶器,从头到尾没见过凶器。” “把手伸出来。” 姜楠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双手从宽大的衣袖里一伸出去,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手上用刑的痕迹很重,指尖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针眼大小的血洞与疤痕,关节处青斑累累,他只抬眼淡淡地一扫,愣了一瞬,又习惯性冷冷地说:“放下吧。” 他点点头,捏着笔在卷宗上画了一笔,不知看到哪一处,顿了顿,问道:“年初的杀夫案,卷宗上言明,你三次开堂均认罪,且有详细口供,怎么临刑前突然翻供?” 坏了,怎么倒忘了还有口供这茬?姜楠眼神一慌,顿时语塞。卢庭瑜目光如电,自然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沉声道:“若想沉冤得雪,你便不得有半句虚言。” 姜楠咬了咬牙,干脆拜了下去:“大人在上,民女不敢胡言乱语。”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 卢庭瑜等了她许久不见答话,便起身走下台阶。 姜楠拜在阶下,心里有苦口难开,但是受审时不清楚状况最好还是不开口,因为她有权保持沉默,但只要开口,每句证词都是呈堂证供。 脚步声慢慢靠近,姜楠双手压在地上,额头点在手背上,悄悄睁开了眼,眼角瞥到一双一尘不染的织锦白靴。 只听这位小卢大人在她头顶不疾不徐地开口,仿佛是在安抚她,道:“你不用害怕,本官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从今日起,有本官在,没人能害得了你。” 姜楠很感动这个清冷系帅哥突如其来的体贴,但是她是真的不知道到底怎么录下那些口供的啊! 姜楠只觉得余光里闪过一道白,一阵淡淡的檀香忽地靠近,冷不防地被他冰凉如玉的手指抬起了下巴。 姜楠脖子上有大片淤青,被他一碰,顿时吃痛地皱起了眉,想挣脱开,却被他手上一用力,牢牢地掰住。他欺身半蹲在她身前,姜楠抬起眼帘,一眼便望进他那双冷淡的眸子里。 他举起手里的卷宗,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卷宗,道:“你细细地看来,对上面哪些口供存疑?” 姜楠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红的黑的字符,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道:“大人慧眼如炬,只不过……民女不识字。” 卢庭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姜楠实在有点跪不动了,膝盖传来钻心的剧痛,不由得瘫倒在地,她浑身的伤比她预判得还要严重,简直难以想象在她穿越到这里之前,姜念心究竟经历了什么。 随着姜楠这一倒,卢庭瑜余光一瞟,留意到她的脚踝从裙子下露出来,只见那露出的一点皮肤上,都布满了连片的、触目惊心的青紫与血痂。 卢庭瑜不禁眼神一动。 门外有人大喊一声:“报!” 卢庭瑜放开了她,站起来,神色肃然道:“进来。” 牢门打开,一个黑衣男子面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卢庭瑜侧耳听着来人的汇报,忽然回头一顾,姜楠立刻紧张了起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退下吧。”卢庭瑜面色凝重地向他挥了挥手。 来人走后,姜楠狐疑地望着他,卢庭瑜便说道:“接到报案,你妹妹昨日酉时失踪了。” 什么?姜月心居然失踪了? 卢庭瑜道:“刑部与大理寺已派人去找。” 姜楠一个劲儿地琢磨姜月心究竟会去哪里,昨日酉时失踪,那么就是昨天在京兆府地牢门口一别之后,没过两个小时就失踪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人间蒸发?姜楠有预感,姜月心的失踪并非偶然,极有可能是击鼓鸣冤之时,被制造这起冤案的幕后之人盯上。 她与姜月心同一天遭受不测,或许皆是同一人安排所为,于是姜楠沉声问道:“大人,昨夜暗杀我的那人是否擒到?或许可从他嘴里……” 卢庭瑜道:“死了。” 姜楠惊诧道:“死了?怎么死的?” 难不成下血本派了个死士来暗杀她?完不成任务就咬破嘴里毒药自杀的那种? 说到这里,卢庭瑜不答反问道:“你与聂三娘是何关系?” 姜楠脑子一下没反应过,呆呆地回道:“没……没什么关系。” 卢庭瑜斟酌地道:“昨夜京兆府地牢失守,狱中大乱,狱卒打开你的牢门时,歹人已经身亡,眉心正中一枚毒针。” “那毒针,是聂三娘所投?” 卢庭瑜不置可否,很明显不想让她再反客为主地问下去了。姜楠便闭上嘴巴一语不发了。 一夜醒来,竟然凭空生出了这么多头疼之事。 姜楠其实还想问问,官府后续会如何处置聂三娘,她也没想到,聂三娘仅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便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手相助。不过看眼前这位小卢大人的脸色,怕是还没有抓到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投针者就是聂三娘。 身陷囹圄的姜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心里默默为聂三娘点了个蜡烛。 最令姜楠忧心的还是姜月心失踪的事情,没想到一天之内,她和姜月心,一个遇刺,一个失踪。 她与姜月心在外人看来是亲生姐妹,幕后人的目的就是不想让这场案子翻供,不可能费尽心机来刺杀她,而仅仅是把姜月心藏起来那么简单,说不定姜月心早已…… 一想到这里,姜楠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怀里还揣着姜月心昨日送她的油酥饼。准确的说,应该是姜月心送给她姐姐的油酥饼。 等等,油酥饼? “大人,这家点心铺可以查一查。”姜楠脑海中闪过一道,把那只油纸包摸出来,递了过去。 卢庭瑜接过来,仔细端详,这包油酥已经因昨日姜楠与歹徒的打斗,被捻成了碎渣,但油纸包却很韧,仍完好无损,可以看出商铺的商号。 姜楠道:“月心失踪的时机过巧,大半是有人听她击鼓鸣冤之后,故意尾随为之。昨日申时左右,月心去了这家点心铺,为了给我买一份现烤的油酥饼……” 说到这里,姜楠心头莫名地涌上一阵酸楚与心痛来,不等她意识过来,眼泪倒先倏地掉了下来,呜咽了一阵,姜楠知晓这是原主残余的本能在哭,三番两次欲再次开口,却压不住她一腔的委屈,也是,她那样爱她的妹妹,倾尽全力送妹妹去京城排名第一的乐坊习乐,如今听到妹妹失踪,怎能不痛哭? 姜楠等平复了心情,才又道:“……她等了许久,尾随而至的歹徒可能会在附近蹲守月心。大人可向附近茶铺客栈排查,该时辰是否有可疑之人逗留。” 卢庭瑜俯视着她,眼神犹如一道坚冰化开了几分,道:“好。” 第6章 山雨来 上辈子认识姜楠的人都说,姜楠这人除了脑子好使,还有一点好的,就是心大,随遇而安。前一天差点被人在睡梦里掐死,晚上依旧倒头就睡,沾枕即着。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只是睡梦里依稀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于是闭着眼朦朦胧胧地伸手摸被子,摸来摸去,没料到却摸到一只冰凉细腻的人手。 姜楠瞬间吓得肝胆欲裂,腾地一声翻身便坐了起来,她她她刚摸到的是什么玩意儿? 人,人手吗? 虽然身处每日酷刑不断的刑狱,角落里藏着什么人的断肢尸骸也在意料之中,但是大早上就摸到一根断臂着实晦气。姜楠闭着眼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要紧不要紧,这里是大理寺,很安全。有小卢大人,小卢大人说了要罩着我。 下一秒,小卢大人疲惫的声音便从她身侧传来:“你醒了?” 嗯?小卢大人? 姜楠正吓得哆哆嗦嗦,一扭头,却见睡眼惺忪、满脸倦色的卢庭瑜。原来她刚才摸到的手并不是什么断肢残臂,而是卢庭瑜不知怎的,躺在她的不远处睡着了,她闭着眼一顿乱摸,摸到了他的手。 姜楠松了口气,破涕而笑,跪在他身边,道:“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卢庭瑜像是一夜未睡,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微微坐起身来,嗓音喑哑道:“卯时未到。” 姜楠想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一想到他也是才醒过来,问也是多余,便把话咽了回去。她哭笑不得,心说这位小卢大人真是敬业,跑到监狱里来补觉了。 空气里突如其来的一阵安静,显得气氛有些尴尬。 卢庭瑜从地上站起来,带起了一阵风,姜楠早上有点着凉,没忍住咳嗽了两声。卢庭瑜回头看了她一眼,便把身上的月白织锦披风解了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姜楠毫无心理准备,兜头就被盖了件宽大厚实的披风,脑子都懵了,布面上温温热热的,还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 “别着凉,这件披风送与你。七日之□□审,你需出堂。”卢庭瑜淡淡地说,末了,又补了一句,“你腿上有伤,以后在本官面前就不必跪了。” “谢大人!”姜楠罩在披风里喊道,传到外面只有隐约的一声。 姜楠从披风里探出头来,小卢大人并没有回应她,也不知这他听没听清。 “你妹妹还未找到。” 姜楠的心头立刻又是不由自主地一紧,喉咙也跟着发烫起来,这种六神无主、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感觉又来了,她强撑着使自己不哽咽抽搐,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问道:“月心习乐的平庆乐坊、她的住处都查过了吗?” “都已查过,点心铺子一带还在排查。整座京城全部贴满了她的悬赏,有情况他们会随时来禀报。” 姜楠坐在地上的席子上,眼眶发红,点点头:“有劳大人了。” 卢庭瑜将她看了又看,沉默半晌,半蹲在她身边,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姜念心,你原先的口供,究竟是如何录下来的?是否是逼供?你不要害怕,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的这些话不会被整理成口供。你只需让本官心里有个底即可。” 姜楠看着他陡然靠近的脸庞,呼吸一窒,原主确实不识字,但是她姜楠却是识字的,她昨日只瞥了一眼卷宗,心里便和明镜似的,断定就是逼供。 原主在口供上说,自己本是贪图刘坚的财宝,假意嫁给了他,实际在洞房里盗走了金银细软,被发现后连捅他十三刀携款跳窗而逃。 这口供设计之人实属高明,高明之处便在于他并未凭空捏造,而是就着姜念心本来的想法顺水推舟,把罪名坐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参半,滴水不漏。 但她不能空口无凭便说是逼供——上一个审案人是怎么逼的?口供又是怎么录的?这些细节她统统不清楚,若是对方连珠炮似的问来,她该如何招架。 姜楠只好犹豫地摇了摇头。她这表现在卢庭瑜看来,便有几分心有余悸不敢把逼供之事透露出来的意思。 卢庭瑜见她如此,也不再勉强。事已至此,犯人的妹妹姜月心下落不明,本身就是他作为刑审官员的失职,她有所顾忌而不敢言明真相也是应当的,本来也只是以试一试的心态来问的,并没有真的抱有什么希望。 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问她。 “事后你可曾返回凶案现场?” 姜楠在心里回忆着昨天梦里在念心的记忆中看到的经过,笃定地摇了摇头:“不曾,那晚民女刚回家,便被赶来的差爷擒住了。” 卢庭瑜听了这话,陷入了沉思,低声地喃喃了两句,又摇了摇头,神色越发凝重,沉吟道:“你这个案子,怕是不简单。” 到底怎么个不简单,有多么不简单,姜楠没有问,只怕问了,小卢大人也不会轻易地告诉她。只是从他若有所思的复杂表情上来看,案子似乎相当棘手,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姜念心杀夫一案又成长安大街小巷的谈资。 这宗案子原本在年初便已轰动长安,本来在六月份结案,人证、物证具在,案犯、苦主口供齐全,京兆府尹蔡重作为主审,当初判女犯姜念心秋后问斩。 “本来只等秋后,把姜念心一斩,这案子就要了结了。但是行刑的这一天,怪事发生了。” 说书的老头儿站在茶馆门口,老神在在地把醒木往桌上一拍,一场《卢公案之陈仓女临刑风雪讼冤》连说带唱,已经堪堪接近尾声。 “临刑之前,姜念心断头饭也不肯吃一口,游街游到半路之上忽然大呼冤枉。 “其妹姜月心,也就是长安平庆乐坊里小有名气的喜珠娘子,跑到京兆府衙门口击鼓鸣冤,本来斩首就是京兆尹判的,放在平日,姜月心的喊冤定然不会被人重视,但那天好巧不巧,姜月心正好被路过京兆府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撞上。刑部尚书卢澹山是何等英明的一位青天大人,草草看过姜念心的卷宗,当即写下手谕,千钧一发之际,把这姜念心,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不过最怪异的,还要数当天那场七月飞雪,早上分明万里无云,风丝儿都不起,到午时三刻,那刑官欲斩姜念心,正在此时,天上须臾云裂,阴风如浪,片刻间便风雪大作,滴水成冰。 “更有甚者传道,第二日皇城门前两株千年青檀一夜枯死,而姜念心赴刑的东市刑场,方圆五里之内遍地草木凋零,这可真不是老朽儿信口开河,您大可去一看。您各位说,怪也不怪?而那姜念心究竟是否真有冤在身?三堂又该如何会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用今天的话来讲,大荣朝相当一部分的说书人就是一群走在吃瓜前线的营销号,主打一个就地取材,添油加醋,现编现说。 这老头儿一把年纪了还紧跟时事,虽然说故事受制于加工时间太短,情节语言想象力上显得比较粗制滥造,但就茶馆说书场场爆满的程度来说,他的说书也不失为长安城大街小巷男女老少的绝佳消遣。 而故事的主人公姜楠,正情绪复杂地蹲在大牢里,对外界的轩然大波毫不知情。 大理寺的牢房虽然干净一些,但四面高墙,密不透风,空气浑浊,光线昏暗,呆久了才知道比京兆府地牢更难熬十倍不止。 每日能见一点太阳光的时候,也只有午饭时的片刻。牢房的铁门下有一个巴掌大的铁栅栏窗,狗洞一样,栅栏外还有扇铁窗关着,一到饭点,送饭的狱卒就蹲着打开铁窗,通过栅栏给她递进来几块白薯、馍馍和几碗清水。墙角有茅坑,吃喝拉撒全在牢房里解决。 相比之下,原先的京兆府地牢虽然脏乱差了一点,但起码通风好,也有些微弱的自然光线,更有点人气儿。大家伙坐牢坐得无聊了,就互相抱着牢门聊聊天。如今倒好,一天下来,耳边不是隔壁兰秀才的模模糊糊的哀号,就是差役们呼啦啦抖着铁链巡防的声音。 姜楠想起自己上辈子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特别迷恋当年风靡一时的监狱、犯罪题材的小说和电视剧,经常熬夜追更追剧,尤其是某部监狱题材的电视剧,主角以卧底的身份在监狱里和反派各种精彩周旋,看得她血脉偾张热血沸腾,导致毕业以后一度想报考狱警。 结果狱警没考上,人倒是穿越过来坐牢了。 饶是姜楠再随遇而安,这几天在里面待得都有些精神恍惚了,这牢再这么坐下去,迟早要把她坐疯。 到第七日早上,姜楠正蹲在茅坑边用桃树枝沾着陈醋刷牙,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到她门前停下,门上的锁链忽地抖动起来,有人在门外催促道:“快些,快些!今日姜氏杀夫案三堂会审,辰时前便要传她上堂,如今大人们已经乘着轿辇到衙门口了。” 铁门被缓缓拉开,一道金色的阳光透过走廊的铁窗,从门外折了进来,尘埃在空气里四散。几个差役个个横眉立目,手里提着沉重的锁链,逆着光站在门口,为首的声如洪钟道:“女犯姜氏,今日是你三堂会审之日,快些梳洗,随我们上堂!” 姜楠胡乱地刷了两下,连忙吐干净嘴里的陈醋,跑去墙角,从木桶里舀出一瓢清水来,含了一口漱嘴,又匆匆向脸上一浇,把眉眼口鼻擦干,便任差役将镣铐往她双手一套,从大理寺地牢被拷到了衙门口。 经过大理寺衙门口时,她抬头望见悬在正门之上靛蓝色烫金匾额——题“正大光明”四字,深吸了一口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就留给老天爷吧! 和老公摸个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山雨来 第7章 三堂会审1 三堂会审,顾名思义,便是由大荣朝皇帝下诏命朝廷三**司——刑部、大理寺及御史台的最高长官联合审案。从古至今,能被下诏三堂会审的案子情况都极其特殊,不外乎宫闱内部纷争、民间惊天冤案、官员弄权受贿等等大案。这些大案一般影响极深,轻则动摇天子声誉,重则甚至可以撬动社稷根本,因此但凡皇帝下诏敕令三堂会审的案子,主参审官员在量刑上需要慎之又慎。 姜念心杀夫案原本是铁案一桩,早就盖棺定论,临刑之际却天降大雪,使这事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后来案件又被刑部尚书卢澹山召回重审,不能不令人忍不住猜想,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玄机。 有一部分人认为,外室姜氏是被栽赃陷害,实际上杀人的是刘坚的正妻苏氏。有小道消息说,说刘坚与苏氏夫妻不和,苏氏风流放荡,与手下铺中大掌柜有了私情。自古赌近盗,奸近杀。姜氏杀夫,毫无动机,苏氏杀夫,却动机充足;但又有人站出来反驳,说刘坚虽是一介布商,但浸淫官场多年,手眼通天,生意全被他做尽,引得同行眼红,才招来的杀身之祸。 ……种种猜测,虽然都分析得煞有介事,但均是捕风捉影,不足为凭。 不过借此却可以看出,姜氏一案在长安引起的关注不可谓不小。 是以卯时未到,大理寺门口便挤满了听审的平民百姓。与以往不同的是,这里面不仅有痴迷于公案话本的郎君,更有三五成群、巧笑倩兮的娘子。 这些娘子心里一半是奔着案子来的,一半则是奔着人来的。 这便是负责重新督办此案的刑部郎中——卢庭瑜。 他是主审官刑部尚书卢澹山的从子,在官场上,人人皆尊称他一声小卢大人。而他表字无暇,在族中行三,所以坊间又称他卢三郎。 五年前,甲辰年间进士科放榜,卢三郎赫然高中探花,又逢朝廷用人之际,立马补了刑部的实缺。 卢氏一族这些年来人才辈出,卢大人明察秋毫的名声在外,小卢大人的断案能力也不遑多让,决事果断周全,五年任上连破三场积压数年的大案,更难得的是,他为人端方冷肃,情恕理遣,不见喜愠之色,甚有君子之风,受到朝野上下一致嘉许,从候补一路升至正五品上的刑部郎中。 贤名远播,芳名也不减,这位小卢大人还是位当之无愧的美男子。身长七尺,形貌昳丽,风神秀异,当朝左相顾士贞的次女、长安第一才女顾太清曾为他题诗: “芝兰宝树,生于庭下,瑶环瑜珥,美玉无瑕。” 卢庭瑜三个字,在长安城的小娘子耳中,无疑是完美夫婿的代名词,京城的媒婆们会张罗生意,但凡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保媒,几乎都要向对方姑娘家来这么一句:“这位公子的人品相貌,简直跟卢家三郎有的一拼!” 眼下这些小娘子挤在衙门口,眼珠滴溜溜地转,目光不安分地在公堂之上来回扫荡,奇怪的是,皆没有看见小卢大人的身影。 大堂之上,正中央坐着一个身穿朝服的朝廷命官,阔面垂耳,四方口,美须髯,面色肃穆,一脸浩然正气,正是刑部尚书卢澹山。 他身后坐着一名身着绯红色官服的青年男子,这便是卢澹山的副手,侍郎黄霈霖。 他出身于武官世家,身材魁梧,剑眉星目,秉性刚烈,嫉恶如仇,原本也打算从军,奈何父亲早年战死沙场,黄家只留下他一根独苗,他母亲便安排他考科举入士。 大理寺卿白远与御史大夫李愈也转屏风入侧座,协同陪审的还有京兆尹蔡重。 “不是说好了小卢大人要协同审理姜氏一案吗?” “这都升堂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哪?” 众娘子站在人群里,拿手帕捂着嘴巴犯嘀咕。 卢大人一手翻着卷宗,一手抚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神锐利如刀,抬起眼来看了一下身旁的黄侍郎。 黄侍郎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喝道:“公堂之上,肃静!” 堂下立刻鸦雀无声,卢大人一敲惊堂醒木,慢条斯理地道: “来人,带女犯姜念心上堂!”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一女子脖子上、手上、背上套着锁链,被人押了上来,荆钗布裙,破败不堪,头发乱如蓬草,几乎看不出人样。 差役在一旁瞠目而视,叱道:“跪跪跪!” 姜楠这些天在大理寺地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步子虚浮,当即扑倒在堂下,强打着精神道:“民女姜念心,拜见大人,民女有冤,恳请大人明察!” “把你的冤屈细细说来。”卢大人眯起眼,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道。 姜楠便把事情的经过交代了一遍,她心中也没什么底,口说无凭,她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姜月心失踪至今,没有人请讼师为她辩护。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一个人硬着头皮见招拆招。 而且最致命的一点就是,那份口供,她躺在地牢里想了七天,硬是没办法解释究竟是怎么来的。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卢大人一阵见血地问道:“你前后三次庭审,皆一致认罪伏法,为何临刑突然翻供?你作何解释?” 姜楠的脑子飞速运转,她纵使有一千个心眼,也不敢在这种场合下乱说,万一搏不到主审官的同情,翻案可就难了。 一旁的蔡重见她躲躲闪闪,逮着机会,咚咚咚,连拍着桌子冷笑道:“好你个姜氏!临刑翻供,当着大人又言辞闪烁,岂不是戏弄朝廷命官?抄手问事,量尔不招,来人,给她上夹棍!” 此话一出,黄侍郎立刻瞪了过去,他自幼习武,少有文官的城府,此时见蔡重僭越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免发火。 姜楠吓得差点没跪住,望向蔡重,只见这蔡重眼神阴狠,身后还站着当日的刑官。她心里破口大骂,好你个狗官,姜念心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正当此时,耳边厢传来一阵清冷的声音:“大人且慢,下官以为,姜氏乃一市井妇人,无甚口条,此案疑点颇多,应先传铁铺老板崔四上堂。” 衙门口的娘子们一阵惊呼——小卢大人来了。 姜楠仓促间回头,正对上卢庭瑜无波无澜的双眼,犹如咽了一颗定心丸,瞬间热泪盈眶。 小卢大人,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小卢大人迈上了主审台,在卢大人身后落座,与黄侍郎一左一右。 堂上的卢大人左右看了看大理寺卿与御史大夫,看到两位大人点头,便从善如流道:“传铁铺崔四。” 说话间,铁铺的崔四便由差役引了进来。 这个市井小民大概也没想到这件案子能闹得这么大,一个七尺的彪形大汉,步子迈得极小,显得十分胆怯,生怕冲撞了满堂的贵人,被差役一吼,两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崔四颤颤巍巍道:“各,各位大人,草……草民崔四,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卢大人揭了一页卷宗,问道:“你说姜氏在新婚前夜,向你买了凶器,可有凭据?” 崔四递上一册账本,道:“有有有,大人,这是小人账本,上面记了当日子时姜氏来买刀。” “子时天色昏暗,你确定你看清了?”卢大人从差役手里接过账本,略略一扫,问道。 “确定,小人看得真真的,就是她。”崔四斜晲了姜楠一眼。 卢大人转而问姜楠道:“姜氏,他说你买了刀,你认不认?” 姜楠点了点头道:“民女认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姜楠的一句话,让满堂参审、听审的官民都倒抽一口凉气,就连一旁的崔四也瞠目结舌。 众人心说,这不是藐视王法是什么?登堂击鼓,闹得满城风雨,结果第一轮审问就认罪了,判她一个腰斩也不为过。京兆尹蔡重则面有得色,抬手正了正官帽。 卢庭瑜没什么表情,凝神听着堂上的动静,不知道心底在想些什么。 黄侍郎语气里带有微恼,厌烦地问姜楠道:“姜氏,那你又因何击鼓鸣冤?” 姜楠镇定道:“回大人,民女买了刀,但是并未用它来杀人,而是防身。民女本打算当夜逃婚,带妹妹回陈仓老家,听说路上闹土匪,便想买把刀来防身。杀死刘坚的那把刀,一早便被差爷当作证物收集起来,而民女的这把刀藏在了家中床柜之中,听闻差爷并未从月心房中搜出过此刀,想必是遗漏了,现在去搜,还能搜得到。” 卢大人一听,举手便要差人去搜:“来人……” 卢庭瑜这时站起来道:“不必了,下官昨日勘察过现场,已在姜家床柜中找到了这把刀。” 说罢,卢庭瑜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布包,小心翼翼地揭开,呈给了卢大人,说道:“大人,这把刀与凶器的形制一模一样,不过细节之处只有崔四清楚,不如让他来分辨,若当晚姜念心买的是这把,那么据此前口供所看,姜念心便没有凶器作案了。” 几位大人一一接过了刀,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把鱼肠匕首,小巧坚硬,锋利无比,冷如寒光,极其凶险,手柄与刀刃几乎一样宽,使用者一不留神便可能手滑,在虎口处留下一道血口。 蔡重不是三司内的官员,没人把刀轮给他看,他便意味深长地道:“鱼肠匕首处处都有卖,姜氏从别处买来,谎称是从崔四这里购入,也未必不可能。” 匕首最后传到了崔四手中,卢庭瑜道:“崔四,你且仔细瞧瞧,这把刀与凶器,哪个才是你当日卖给姜念心的?” 崔四只觉得台上传来一道阴冷的目光,后背直冒冷汗,只草草看过一眼,他便道:“回大人,这把刀,并不是小人卖给姜氏的。那把凶器,才是小人卖给姜氏的……” 卢庭瑜一改往日的端肃,如冷面罗刹,不怒自威,直勾勾地盯着崔四,针针见血,厉声发问:“今日三堂会审,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还敢信口雌黄,再睁大你的狗眼细看,你手上拿的分明就是那把凶器,此前做了无数次证,如今竟然改个说法你就死不认账,作何解释?再有,姜氏大字不识一个,如何给你写账?” 说着他又从崔四手里夺过凶器,拔出刀鞘,转向三位大人,道:“各位大人,鱼肠刀,因其刀柄与刀刃齐宽,又锐利坚硬无比,极易伤手,普通百姓并不常用。只有江湖上的练家子才会用来当偷袭用的暗器。而刘坚身上十三刀,刀刀毙命,伤口极深,有七刀刺断了刘坚的肋骨。这样的力道,也只有练家子才使得出来。姜氏一介弱质女流,此前卖唱为生,如此用刀,手上难免要留深疤,姜氏,伸出手来——” 姜楠立刻手心朝上,将双手举过头顶。 “——大人请看,姜氏手上除过用刑的淤青,并无刀疤。崔四,在说谎。” 崔四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支支吾吾,眼神乱飞,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了。 第8章 三堂会审2 崔四被拖到了堂下先打了二十板子,再拖上来时,后背已是血淋淋一片,姜楠粗粗瞥了一眼,看得心惊肉跳。 姜楠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往蔡重的方向凝目细望过去,蔡重身后站着一群京兆府的大小官吏,她总感觉那里面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她。 卢大人淡淡地问道:“崔四,你招还是不招?” 崔四被打得已经不成人样,此时如一条砧板上的死鱼,气息奄奄道:“招,大人,我都招!” 崔四这一招,立刻咬出了一个人来——刘坚的正妻苏氏。原来姜念心并没有从她这里买过什么鱼肠匕首,而是苏氏浑水摸鱼,从中作梗,趁夜偷偷派人给了他二十两雪花银,让他在堂上作伪证,陷害外室姜念心,致使她被投入大狱。 蔡重亲眼看着自己办的铁案破了口子,顿时脸色铁青,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本来前些日子就因为京兆府地牢失守,皇上震怒,说要严惩,处罚结果还没下达。这要是一翻案,不敢想象手下还有多少人要落马。 崔四被拖了下去,堂上的三司长官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苏氏陷害姜氏,仅仅是因为她多疑善妒,想借此除掉外室,还是另有隐情? 若姜氏不是凶手,那么凶手便另有其人。刘坚之死,是否如坊间所传一般,是苏氏与铺中掌柜合谋为之? 这一假设不无可能,刘坚与苏氏无儿无女,他一死,偌大的家财顷刻便落在苏氏手中,若她真与家里掌柜私通,难免不会为此铤而走险,谋死亲夫,与奸夫囫囵吃下刘家钱财。 卢庭瑜道:“大人,苏氏并未出庭,刘坚的宅邸在朱雀大街以西,感恩寺附近,可派人领了飞签火票,到刘家传唤苏氏。” 飞签火票,即是大荣朝官员审案时,主审官下令抓人,给捕吏发出的凭证。 一般只能在有三十人以上听审的公堂之上遇到突发情况,才可立即发出,且每发一次都有严格记录。 而刑审官员私下调查不可无故下达飞签火票,需要层层审批。若不加急,等批下来,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 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卢大人当即提起毛笔,伏在案头刷刷点点,半晌后一回头,两指之间夹着写好的飞签火票,斩钉截铁道:“子雨,派你二十名捕吏,速去刘家把苏氏抓来。” 黄侍郎领了飞签火票,大步流星地退下来公堂,两排乌衣捕吏脚步凌乱,紧紧地跟随着他而去。 蔡重两眼中已暗藏了杀机,幽幽地盯着姜楠,沉声道:“大人,虽说崔四为苏氏做了伪证,可仍不能洗脱姜氏的嫌疑,那凶器即便不是在崔四手里买的,也可能是在别处得来的,更何况还有她的口供。” 卢庭瑜站在姜楠身前,一来一回地走动,走得极慢,仿若闲庭信步,但每迈出一脚,都给旁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蔡大人所言极是,不过下官前往案发现场,发现了疑点。” 姜楠趁机观察堂上各位大人的反应,几位大人仿佛早已见怪不怪,这大理寺公堂整得就跟小卢大人的答辩现场似的。 “蔡大人,当初姜氏口供上,交代她杀人后是如何逃走的?” 蔡重不以为意道:“跳窗而逃。” “哦?那她是否返回过案发现场?” 蔡重被问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并不曾。” “下官在那间新房唯一一扇窗的窗台上,发现了重要的线索——一块泥痕。” 泥痕?这算哪门子重要线索?门口旁听的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窗台上有泥痕不是很正常吗? 一旁的白大人替众人问了出来:“无瑕,一块泥痕而已,如何能称作线索?” 卢庭瑜继续道:“刘坚娶外室,虽然为姜念心布置的院子颇小,但是里面的布局却相当精致讲究,新房也洒扫得一尘不染,出现泥痕,岂不是反常? “若是姜念心杀了刘坚,逃之夭夭,而且并没有返回案发现场,窗台上便不应留下泥痕。因为姜念心当日一直留在新房,鞋底也是新纳的。 “窗台上留下泥痕,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姜念心把刘坚打晕,逃走之后,另有一人爬窗进入新房,捅杀了刘坚。当日暴雨,从外面爬进来,自然会在地板、窗户上留下脚印。凶手心思确实缜密,把脚印抹了,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窗台上竟然还是留下了一块泥痕。” 原来如此!众人豁然开朗,原来还能如此反推! 卢大人很欣赏他的推论,便追问:“既然凶手不是姜氏,那么真正的凶手,无瑕心中是否有推测?” 卢庭瑜道:“大人,结合鱼肠刀的特性,下官怀疑,杀害刘坚者,是受人所雇。” 堂下听审的众百姓听得入神,他们早有耳闻,刘坚生意做得极大,几乎垄断了长安半数的布匹生意,难免得罪了什么同行,被人雇凶杀害也未可知。 卢大人正要顺着这条思路继续问下去,只听一旁的蔡重冷笑道:“小卢大人,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断案要看证据,人证物证皆无,单凭一个泥块就说姜氏是冤枉的?再者,姜氏的口供白纸黑字地还摆在卢大人桌上,那我偏说,有这份口供,姜氏就是凶手!” 卢庭瑜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权衡利弊,缓缓开口道:“依下官来看,姜氏的口供,有可能,是逼供。” “什么?”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官员逼供可是大罪,按律至少要连降三级,情节严重还要问斩。 蔡重更是倏地变了脸色,跳了起来,隔着桌案,哆嗦着两指,指着卢庭瑜,厉声骂道:“小卢大人,谨言慎行,你这是对本官的污蔑!诬告朝廷命官,本官大可参你一本,让圣上诛你九族!” 白大人咳嗽了一声,望了望若有所思的卢大人。 卢澹山也算卢庭瑜的九族之一,况且三堂同朝为官,合作密切,私下都是儿女亲家,蔡重当着他的面放话要皇上诛卢家九族,堂上的诸位大人纷纷变了脸色。 蔡重这才缓和了脸色,向卢大人站起身,恹恹地道:“下官失态了,下官并非此意,只是一时激动,请卢大人恕罪。” 卢大人稳坐如钟,丝毫没受两人的争辩影响,他是个案痴,聚精会神地瞧着自己的侄子,对他的一番推测很感兴趣:“无瑕,继续讲下去。” 卢庭瑜颔首道:“下官无意冒犯蔡大人。下官翻看了卷宗,发现拷问姜氏的人,是一位叫做史俊的司法参军。” 他说完便顿了一顿,堂上堂下都齐刷刷地望向蔡重。 “史俊何在?”蔡重面色不善,冷冷地回头问道。 他身后的一群人影晃了晃,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拨开众人走了出来。 这人身形瘦削,疤脸,深目,拧着眉,下半张脸全是青色的胡碴,隐隐透着一股阴狠的戾气。这形象,估计晚上走在街上随机吓死一个小孩子。 沉默许久的姜楠凝目细看过去,身体又如同被摄住了一般,蓦然嘴角一垮,眼如死灰,只觉得一看清楚史俊那张脸时,脑袋里涌上一片雾来,浑身的血液霎时凝成了冰。 她抬起了双手,低头失神地瞧着上面的累累伤痕,仿佛有一团冷而闷的怨气从全身各处经脉涌来,郁结在了胸口处。 史俊抬眼瞥了一下卢庭瑜,拱手道:“小卢大人,下官正是史俊。” 卢庭瑜站在姜楠身前,而其他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卢庭瑜与史俊二人,待要看他俩要如何交锋,自然没人留意到姜楠的异样。 卢庭瑜背手绕着史俊,走了两三步,忽而回头问道:“史参军,我查过了,你专管京兆府地牢,前几日,地牢失守你可知道?” 史俊点点头:“知道。” “京兆府地牢失守,歹徒的目标就是杀害本案的姜念心。” 史俊道:“下官也知道。” “哦?”卢庭瑜眼里闪过一道,一下拍住史俊的肩膀,“那你知不知道,姜念心从刑场回来后,被送进的号房,跟她原先住的,并不是同一间?” “这……”史俊眉头轻蹙,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卢庭瑜冷眼看着他,拂袖走开,向门口的差役下令道:“传狱卒常安!” 史俊听了这个名字,仿佛一条毒蛇被拿住了七寸,抬头,睁大眼睛,震惊地看向卢庭瑜。 卢庭瑜则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低头跪在不远处的姜楠。 狱卒常安正是姜楠提供的线索。 他第二次前往大理寺地牢时,原本七七八八已向姜楠问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离去,姜楠却又叫住了他,犹豫地提起了一个狱卒。 正是姜楠从法场上被押回去的那个大雪天里,在京兆府地牢门口,那个想看又不敢看她的狱卒。 “为何会觉得他可疑?”卢庭瑜问道。 “他的眼神怪,民女也只是一个感觉,感觉他仿佛知道些什么。”姜楠抬起眼帘,神色淡淡的。 抱着几分怀疑,卢庭瑜还是顺着狱卒常安这条线挖了下去,果然让他挖到了东西。 常安已被卢庭瑜事先攻破了心理防线,一上堂,卢大人刚往桌上敲了一板子,立刻趴倒在地,连声讨饶。 常安交代,姜念心从法场被送回京兆府地牢期间,史俊来了地牢,告知他案子被发回重审,让他把姜念心安排进一间许多年没有安排过犯人的牢房。 多年前,这间牢房里有囚犯试图逃狱,撬开了墙面的砖缝,当时破开了很大一个洞,后来被草草修补了一番。但是因为经费有限,一直没有加固,很容易被人拿刀子划开砖缝,所以从不把人往这间牢房里关。 常安心里明白,史俊这么安排,必定是不想给姜念心留活路了,所以当夜本来轮到他值勤,但他白日里便和平素玩得好的倪武换了班。 三司的长官听后哭笑不得,李愈道:“你倒是会投机取巧,只是害惨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倪武。” 常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大人,小人也是上命差遣,盖不由己,求大人恕罪啊!小人还有线索,只求大人绕小人一命。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 卢大人轻轻地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聒噪:“还有线索?你细细招来,本官自然会酌情给你开脱。” “是,是……” 常安接下来一句话,才算切入正题:“小人会在史参军审案时打打下手,在小人的印象里,那姜念心确实被逼供过。” 堂下旁听的众人恍然大悟地看向卢庭瑜——难怪,难怪小卢大人会说姜氏的口供可能会是逼供,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小卢大人这一番手段着实精彩,一套连环拳打得史俊毫无招架之力,连蔡重都已经快要坐不住了,从一开始的盛气凌人到如今的脸色惨白,衙门口已经有几个说书的先生开始提着笔记录素材了。 面对常安的指控,史俊却不屑地一笑,那对锐利冷漠的眼珠闪电似的扫了不远处的姜楠一下,对卢大人道:“大人,逼不逼供,他说了不算。办案讲个真凭实据,莫须有的罪名,小人可不担。大人,您大可问他,小人逼供了什么?怎么逼供的?” 三司长官以及衙门口众人都屏气凝神,欲听常安分辨,常安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大人,时间太久,小人也……小人也……” 史俊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大人,那间牢房何时被囚犯打穿的,小人如何不知?只怕是那时小人还未调到京兆府,故此一概不知。给姜氏调换牢房,不过是因为有个惯偷马上要被抓进来,投入姜氏原先的牢房。常安此人品行卑劣,分明是污蔑。姜氏都不敢说小人逼供,他却信口雌黄,说成逼供,诬告大荣官吏,大人应该判他腰斩! “还有这姜念心,分明就是弑夫的毒妇!据下官所查,京兆府地牢失守那日,她原本快要被歹徒掐死,结果对面牢房的聂三娘飞出一根毒针,把歹徒射死。聂三娘是何许人也?朝廷第一通缉命犯,犯下灭人满门的大罪,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两人如果不交好,怎可能出手助她?与聂三娘交好的女子,怎么会是善类?况且,聂三娘当夜趁乱杀了一个老狱卒,取下老狱卒腰间的钥匙,逃之夭夭了。小人觉得,她定然知道聂三娘的踪迹,应当重刑伺候,不怕她不招。” 姜楠一颗心越发地提了起来,心说这史俊真不愧是个酷吏,都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能反咬她一口。不过让她更惊讶的是,聂三娘居然有这样的来头?而且竟然当夜趁乱逃走了? 衙门口的说书先生手上片刻不停,唯恐漏了什么重要的情节。 三司的长官互相对视了一番,转身便凑在一起,商议了半天。得出一致结论—— 换牢房之事,史俊是抵赖不得的。他在京兆府当差三年,专管刑狱,少不了要查房,怎么可能一直不清楚那间牢房的问题? 聂三娘么,确实是大荣朝第一女魔头,不过她性情乖张,行事任诞,虽然杀了不少无辜之人,但江湖上也有不少她行侠仗义的传说,史俊口说无凭,没准聂三娘随手救下姜念心也未可知。 但是至于口供,史俊说到了点子上,虽然史俊酷吏的名声在外,但关于姜氏的口供,常安确实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疑罪从无,哪能轻易给人扣上逼供的帽子? 是以小卢大人方才只说“有可能”是逼供,并不敢妄下断言。他喊出常安与史俊对峙,本意是没错的,欲利用换牢房一事给史俊施压,目的就是使其露出马脚,再徐徐图之,只是没想到史俊竟然如此难缠,硬是扛下了压力。 史俊究竟有没有逼供姜念心,或许只能从姜念心身上入手了。 只是方才提到口供一事,那姜念心就支支吾吾的,着实可疑,那么,也就少不了一顿拷问了。 蔡重在一旁松了口气,缓过来了,咬牙道:“三位大人,当务之急,不如先审问这个姜念心!我看她跪了半个时辰都不开口,想必不用刑是不行了。来人,给她上夹棍!” 姜楠愣住了,心里刚浮现出一个念头——不是吧!来真的? 下一秒,两名差役便取了一副夹棍,当啷作响,一步步地靠近她。 姜楠瞬间变了脸色,而她身后的卢庭瑜则捏紧了拳头,隐忍不发,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冰冷坚硬的夹棍套上姜楠的十指,随着蔡重一声令下,指尖上瞬间传来钻心的剧痛,一阵接一阵,几乎要把她痛得昏厥过去,豆大的冷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滚落下,恍惚间,她刚才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与怨气便如潮水一般在血脉里翻腾起来,翻得她心如刀绞,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猝然倒在地上。衙门外一片哗然,不少人探头探头地向里张望,纷纷讶异道: “她……她她怎么倒下了?” 变故突发,卢庭瑜眉头紧蹙,紧走几步,上前探察姜楠的情况。只见她脸色通红,牙关紧咬,蜷缩在地上。他立刻蹲了下去,把她拉进怀里,单手替她掐起了人中。 姜楠躺在卢庭瑜怀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一阵淡淡的檀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她脑海里闪过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不的兰秀才,想起他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皮包骨的双手抱着朽木牢门,一遍又一遍大喊“身正不怕影子斜”,喊得呕出心来的模样。 好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姜念心呀姜念心,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忽而,眼前再次涌来先前出现过的血雾,她瞬间头痛欲裂,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穿过后脑勺要把她抽走一般,接着她两眼一翻,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捂着额头的右手失去力气,重重地跌在了卢庭瑜温热的掌中,整个人当场陷入了昏迷。 第9章 三堂会审3 墙外雷雨声连夜不止,潮湿的霉味从牢门的木头裂缝里散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缩在角落里,正沉沉地昏睡着,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锁链响动的声音。 划楞、划楞、划楞…… 门口的人解锁的动作很慢,此时正值夜半,仿佛是担心吵醒其他牢房里的犯人。 女子轻蹙眉头,似是被门口动静所扰,眼珠在眼皮下错动起来,意识模糊,不安地翻了个身。 常安打开了门锁,把锁链紧紧地包在了袖子里,踮着脚,快步走到女子身边,连连拍着她的肩膀,低声道: “喂、喂……” 女子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轻轻回头,杏眼惺忪地睁开一条缝,蒙眬地看向常安,眼中布满血丝,两道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一见是常安,女子立刻清醒过来,蓬头垢面,爬起来便要给他磕头,一股脑儿地磕,一边磕一边问: “官爷,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出去……” 常安便捂住她的嘴,念念有词道:“你别说话,我来,是奉了上面大人的命令,大人晚上看了卷宗,觉得有些可疑之处,连夜来了这里,正在外面的刑室候着,差我领你再去问些情况。待会儿你只管跟着我走,路上不要出声,吵醒别人就不好了。” 女子被捂着嘴,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 “跟我走吧。”常安便给她拷上了镣铐,蹑手蹑脚,牵着她走出了牢门。 女子刚刚躺过的角落里,一抹影子也随之飘了出来,跟在二人身后。 这抹影子正是姜楠,而那女子,则是数月前在新婚之夜被捕入狱的姜念心。 姜楠默默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边飘过狭窄幽暗的甬道,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真是见了鬼了,谁家好人半夜审案子? 尾随两人走到一扇黑铁大门前,姜楠定睛一看,门头上赫然刻着一只豹头环眼、龇牙咧嘴的兽头,这是龙七子狴犴,因为生性急公好义却又明辨是非,它便常常被刻在牢门上。 常安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姜念心千叮咛万嘱咐道:“到了,你进去吧,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懂吗?千万不可……” 姜楠哭笑不得,心里默默吐槽,这常安跟个老嫂子似的。 常安正兀自絮叨着,只听背后吱呀一声,那道沉重的铁门从里面缓缓打开,史俊阴沉的眸子不满地觑着他,似乎很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 史俊道:“废话少说,赶快把人放进来。” 常安这才止住了,给姜念心手上的镣铐解了锁。史俊一身乌衣,面沉似水,叉开双脚立在门边,眼中冷光点点,上下打量着姜念心,甚有威压,把姜念心看得头皮发麻。 史俊道:“进来吧。” 姜念心心里打鼓,只好怯怯地跟着史俊进了刑室,姜楠也连忙跟了进去,不过她跟不跟也无所谓,反正这是姜念心的记忆,她也只能看到姜念心的经历。 这一进来,满墙带血的刀鞭映入眼帘,房梁下铁链如林,老虎凳辣椒水一应俱全。 姜念心刷地一下脸色苍白,站在门口,迟疑了一瞬。 史俊已经坐在了刑室的审讯桌前,道:“进来。” 姜念心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到史俊面前,身后的铁门缓缓地关上。 姜楠也跟了上来,她刚在门口便看到桌上满满登登地摆着东西,没看清摆了什么,凑近一看,便奇怪地咂了咂舌。 审讯桌上没摆什么刑具,反倒摆了四菜一汤,一只烧鸡、一碟糖醋丸子、一道清蒸鲈鱼、一盘香菇炒笋,还有一盅鲜美清亮的菌子汤。 背后一排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桌上摆着碧盘珍馐有荤有素,怎么看怎么违和。 史俊坐在椅子上,低头搓指甲,淡淡地道:“吃吧。” 姜楠眼珠子都快要跌出来了,史俊能有这么好心?大晚上把姜念心喊过来就吃顿饭? 姜念心其实早在门口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此时见了这么一桌,眼睛更是一刻也不离地盯了许久。听到史俊这话,她咽了咽口水,狐疑地看向他。 史俊饶有兴致地看着姜念心,道:“你怕什么?你是觉得,本官能吃了你不成?” 姜念心期期艾艾道:“不……民民……民女……不敢,不敢。” “吃吧。” 姜念心眼神一动,抓起桌上的烧鸡便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她被关进来数月有余,顿顿都是几块烂白薯和一碗清水,哪里开过荤腥,嘴巴一刻不停,贪婪地嚼动,吃着吃着,竟然双眼一湿,又默默地流起眼泪来。她胡乱扯下一只鸡腿,偷偷揣进了破破烂烂的袖子里。 姜楠看得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姜念心把鸡腿藏进袖子里,可能是在极度的压力下精神恍惚,本能地想把它带给妹妹月心吃。 她就是这样一个一根筋的可怜人。 一旁的史俊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只街边脏兮兮的小猫或者小狗,抿着嘴巴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 “你说你若是不杀人,好好地跟着刘坚,不早就吃上这种饭菜了吗?” 姜念心一顿,目光从烧鸡移到史俊残忍的双眸里,泪花还挂在睫毛上,嘴唇沾着焦黄的油花,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大……大人,民民……民女,冤——” “枉”字还没出口,门口乌衣的捕快两三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打在了她的腹部。姜念心才吃的几口,混着腥酸发绿的胆汁,尽数吐在了桌上的盘盘碟碟上。 姜楠顿时惊醒,这史俊专挑大半夜不睡觉,磨刀霍霍,根本就是没安好心! 只见姜念心一张脸痛得扭曲,捂着肚子摔倒在地,额头抵在地上,口鼻中淌着血,脸色苍白,黑鸦鸦的鬓角处冒出冷汗,无助而凄惶地呻吟着。 史俊却是一脸麻木不仁的神色,姜楠站在一旁干着急,只恨自己不能冲上去给他一刀。她心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姜念心的呜咽,一声比一声虚弱,却越发沉重地捣在她的心上。 史俊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姜念心,他从桌上抓起一壶醋,蹲了下去,抬起她的下巴,便对着她的口鼻毫不手软地灌了下去。 姜念心口鼻里呛了浓烈的陈醋,两道血泪从眼角流出,左右闪躲挣扎,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救咳咳……救命!” 一瓶醋全都流空,史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抓着她的头发,猝然靠近,狠狠地道:“你杀害亲夫,人证物证具在,还敢不招!” 姜念心哪里肯认罪?她的舌头被醋蚀肿,口齿不清,却仍固执道:“民女无罪。” 史俊酷吏之名不是空穴来风,他有千百种折磨人的花样,人称活阎王,审讯过程中能死在他手上都算是落着好的,姜念心敢跟他犟,反倒让他反常地兴奋起来。 姜楠像是看了场限制级的暴力片,中途一度看得想吐,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看了下去,她知道,自己必须把每一个细节全部看清楚,只有这样,醒来后才能为姜念心昭雪。 这一晚,是姜楠平生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天已蒙蒙亮,刑室的方格石窗透进来浅蓝色的微芒,姜念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披头散发地躺在地上,只顾死咬着一句话:“民女无罪!” 四个字言简意赅,但是语气中却包含着极致的嘲讽,姜楠猜她其实是想说:“有本事你打死我,打死我我也不认。” 史俊看着她,低声道:“看来是个硬茬子。” 眼看天快破晓,人也被他弄个半死,上面的任务还没完成。 他头一回落了下风,已经被磨得没了耐性,神情间似乎有股挫败感,忽然意有所指地提起了一件事,沙哑地问道:“我要是没记错,你有个妹妹,姜月心,在平庆乐坊做事,没错吧?” 姜念心满身血污,实在太痛,本来一直躺在地上在发抖,一听史俊这话,心脏顿时漏了半拍,静静地听他讲了下去。 昨晚下了一夜暴雨,直到一炷香前才堪堪雨停,夏日的溽热又从地上翻了起来。 史俊抹了一把汗,舔舔唇道:“听说你花了大价钱培养她,自己饥一顿饱一顿,都要供她去参加平庆乐坊的选拔,你对这个妹妹倒也还上心。” 姜念心强撑着坐了起来,一缕青丝垂下来,冷冷地道:“是亡母执意送她去学,学成也不过是供爷们儿解闷的,大人何必提她。” 史俊盯着她,似乎是在玩味:“倒也是如此。女人么,嫁个如意郎君才是正事。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只不过最近京中不太平,流氓地痞太过猖獗,这么一个才貌双绝的女子,万一好端端在路上,不慎遇上这些货色,少了条胳膊,或者少了只眼睛,就难保她这下半辈子了。” 姜念心闭上眼不语,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拳中渗出的血洇红了袖口。 但是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却暴露了她的心思,一旁的姜楠早看出来,史俊的威胁奏效了。 姜楠猛然间回头一看,只见史俊倏地勾起了嘴角,竟然难得地笑了出来,一口白厉厉泛着冷光的牙。 这笑在姜楠看来,比他板着脸更恐怖十倍。 “你若是不招,或者招了要是敢翻供,你妹妹,万劫不复。” 姜念心用尽全力扛了一夜,结果还是没能抗下最后一关。 两日后京兆府的庭审,姜念心当堂画押,认下了全部杀夫罪责。消息传出,引得京中众人哗然,一时间全京城大街小巷男女老少提起姜念心,都要唾骂她一句“最毒妇人心”。 大理寺与刑部派人来复核,姜念心面无表情地在文书上按下鲜红的指印。 三伏天里,外头赤日炎炎,太阳正毒,大街上空无一人,然而在京兆府地牢门口,却聚了一堆人,好似是有什么人在争执。 原来是姜月心赖在京兆府地牢门前,死活不肯离开,她哭得双眼通红,跪下来苦苦求道:“官爷,求求你,再让我见我姐姐一面吧!” 门口的常安也一脸为难,说道:“姑娘,不是我不让见,只是你姐姐说了,她不愿再见你了啊。” 姜月心道:“官爷!家姐绝不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上次我见她,她还跟我说,杀人的绝不是她。怎么大人一升堂,她便认罪了?现下又不让我见家姐,这里面定有蹊跷!” 常安一听话头不对,周围又是人多眼杂,当场急了,嚷道:“照你这意思,是我们衙门有黑幕?” 姜月心眼看自己说错了话,便好言相加道:“官爷,是我口不择言。你能否再帮我向家姐通传一下,我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说着,又眼泪涟涟地哭了起来。 常安叹了口气,道:“行行行,我算是怕了你了。”于是转身开了牢门,进去帮姜月心通传消息。 一个无赖模样的公子哥站了出来,笑嘻嘻的,指着姜月心的鼻子,趾高气扬道:“喜珠娘子,不是我说你!你那姐姐,心狠手辣,罔顾人伦,新婚夜杀了自己的丈夫,你就应该和她一刀两断!你跪在人家衙门口哭什么?人家衙门惩奸除恶,又不是你姐姐的坟头!她是不是杀人犯,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无赖背后的人群窃窃私语,人人都对这一番话深以为然,“就是”“就是”,皆冷眼看着跪在地牢门前的姜月心。 姜月心半眼也不曾看那人,也不回话,默默地站起身来,静等常安出来。 没一会儿,常安便出来了。 姜月心上前,急忙问道:“家姐怎么说的?” 常安摇摇头:“她还是那句话——不见。” 那无赖公子哥挑衅似的,领着一众围观者发出刺耳的笑声。 常安这人虽然看着窝窝囊囊,但最看不惯以多欺少的无聊做派,皱着眉,冲他们亮出了捕棍,呵斥道:“我说那边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太阳这么毒,也不怕晒死你们?赶紧散了,不要妨碍公务!” 把人都遣散了,常安回头一瞧,姜月心正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于心不忍,一边往腰上别捕棍,一边穿过她往里面走,嘴巴里碎碎念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自己唯一的姐姐就要死了。搁我我也难受。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能怨谁呢?依我看,还是得怨你姐姐命不好,怎么偏偏让她和刘坚遇上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姑娘,你得往开看呀。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常安一拍脑门,又回头道:“对了,你姐姐还嘱咐我说,让你只管好好习乐,学有所成了,日后自然有人会给你运作安排,进宫庭乐坊也不在话下。你可别给她丢人。” 姜月心抬起头凄凉无奈地笑笑,不作分辩,垂头丧气地便走了。 常安心中不无唏嘘,感叹道:“唉,身世飘零,姐妹分散,可怜哪,可怜。” 他拉开了地牢的大门,摇头晃脑地走了进去,街上实在暑热难耐,还是躲进去避避太阳为好。 地牢里也好不到哪里去,铜墙铁壁,密不透风,极其闷热,下水还不通,一到夏天,不仅腥臭难当,还容易滋长蚊虫。 姜楠瞧着缩在角落里发呆的姜念心。常安刚才进来,跟她说,姜月心已经走了。 她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角,也不回话,苍白的脸颊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阵如丧考妣的哀嚎,姜楠熟悉这个声音,是兰秀才又发病了。 姜楠以为自己该看到的细节都已经看到了,姜念心应该会像上一次一样放自己回去,然而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丝毫要离开的预兆,一直留在姜念心记忆里。 行刑的日子一天挨着一天临近,姜楠虽然还停留在姜念心的记忆里,但感觉这段时间却快得像一道烟在空气里匆匆消逝的那样。 一转眼,便是临刑的前一夜,姜念心这天早早便睡下。 姜楠以为今晚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只不过明天,姜念心即将会被穿越过来的自己取代。姜楠没什么困意,毕竟在姜念心的记忆里,她的存在只是一抹精神体,脱离了□□的束缚,丝毫没有感官上的知觉。 于是她索性躺在姜念心身侧,一只手撑着脑袋,静静地凝视着她那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睡颜。 然而到了半夜,姜念心却突然睁眼,双眸微眯,情愫不明,似乎是在盯着她看。 姜楠被她盯得后背发毛,心中嘀咕道:“她不会能看见我吧?” 下一瞬,姜念心却默默地坐了起来,手上动作不断,低头从衣角扯下了一块长长的布条。 难道,她是要…… 姜楠瞳孔一缩,连忙凑过去,只见她扯下布条后,攥着布条的两头,用力拉了拉。 牢房里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姜念心站起身来,踮着脚尖,摸着黑走到门口,把手中的布条往牢门上一挂,面无表情地拴了一个死结。 她靠着牢门缓缓坐下来,布条已然成了索命的吊绳,垂在她的头顶。 姜念心呆呆地睁眼望着天花板,忽然捂着嘴恸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直起身子,把头伸进了吊绳里。 黑暗中,姜楠怔怔地看完了这一切,脸上早已涕泗横流。 谁也不能审判她,她的命在自己手中,也应当由她亲手来终结。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姜念心把头伸进吊绳的那一刻,仿佛向她抱歉地笑了笑。 第10章 三堂会审4 “大人,下官认为,这女犯是故意装死,拖延时间,实在狡猾!”蔡重拈起两指,搓了搓唇边的一撇小胡子,冷哼道,“小卢大人虽说办了几场大案,但到底年轻,也被她骗住了。正所谓‘人是贱虫,不打不招’,刑审切不可有妇人之仁。这样的把戏下官可见多了,就该一盆冷水泼醒她,继续用刑。” 卢大人笑而不语,末了,才道:“蔡大人办案一向雷厉风行,只是本案是奉皇上之命三堂会审,还是得按皇上和三司的规矩来办。不然蔡大人请上座,我卢某人来坐你的位置。”说着便弯腰起身,毕恭毕敬,袖子在身后椅子的金丝软垫上扫了扫,竟是要让座的架势。 蔡重脸都白了,连忙站起身来行礼:“岂敢?大人快快请坐,不要折煞了下官。” 公堂下的众百姓皆笑了起来。这是卢大人一贯的审案风格,毫无架子,谈笑间却暗藏机锋,最擅四两拨千斤,颇有一番名士风流。 卢大人派人传了一名附近的女郎中上堂,郎中给姜楠诊断为突发惊厥,动作麻利地给她发间施了几针,替她摩挲前胸捶打后背,半炷香之后,姜楠总算是动了动眼皮子。 卢庭瑜垂下眼帘地站在一旁,门口疾速走进来一名捕吏,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一边听,一边暗暗瞥了史俊一眼。 卢庭瑜抬起手挥了挥,道:“知道了,下去吧。” 史俊笔直得跪在那里,感受到卢庭瑜从背后投来的视线,略略地回头,也斜睨了一眼。 两人之间火药味四起,针尖对麦芒。 “别!”姜楠昏睡中大喊一声,双手忽地抬在半空,胡乱挥动着,似乎是想拉住什么人。 女郎中见状,拔了她头上的银针,姜楠这才恢复了神智,醒转过来。 卢庭瑜走了几步,向卢大人拜了拜,道:“大人,既然姜念心已醒,不妨继续审案。” 卢大人正要颔首,蔡重跳出来道:“小卢大人说的极是,应当继续给女犯用刑。” 姜楠置若罔闻,只看向了史俊,抿着嘴巴,陷入沉思。 她想起了史俊的那句:“若是敢翻供,你妹妹,万劫不复。” 史俊感受到姜楠的目光,回头,眼神里充满轻蔑与挑衅。 姜月心的失踪,跟他有关! 姜月心如今生死未卜,她如果真的翻供,难保这个男人不会对月心做什么。 姜楠这会子心里天人交战,一面觉得自己出了车祸,却能够获得第二次生命,这么快就又要去阎王爷面前报道,实在可惜,可另一面又觉得,如果因为自己要活下去,就要间接害死原主最疼爱的妹妹,哪怕重活一世,今生也活不尽兴。 卢庭瑜扫了一眼姜楠别扭的脸色,却出声道:“依下官看,大可不必了。下官认识一人,由她来审,姜念心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座上的三堂皆面色讶异,卢大人道:“哦?竟有此事?不妨宣此人上堂。” 卢庭瑜拍了拍手,衙门口一阵骚动,两个官差在前开道,拨开人群,四五个乌衣捕吏紧随其后,仔细一看,当间护着一个人,披着罩袍,四周影绰绰,看不清晰中间那人的脸庞。 那人由堂上的两个差役押着,跪在了姜楠身边。 卢大人饶有兴致地问道:“堂下何人?” 那人以一把温和的嗓音答道:“陈仓姜月心。” 听到这阵久违的声音,姜楠感觉这具身体本能地眼圈一红,蓦然回头看去。 史俊倏地变了脸色,霎时间面上阴云密布。 那人素手一抬,摘下罩袍的帽子,没有看向满堂的朝廷命官,而是迎上那双与她极像,一瞬间闪过急切与震惊的双眸。 杏眼樱唇,明眸皓齿,正是原主的妹妹姜月心。 姜楠感激似的看向一旁的小卢大人,小卢大人淡淡地向她点了点头,深藏功与名。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姜楠简直想给他磕一个,小卢大人真的太稳了! 哪怕如白大人这样阅案无数的人,也不由得暗暗吃惊,问道:“姜月心,不是七日前已报案失踪了?小卢大人竟然这样能干,七日便把人找了出来。真是后生可畏啊!” 卢庭瑜道:“大人谬赞,也是多亏三司诸位同僚鼎力相助。” 姜楠收回了目光,跪得笔直,深深地拜了下去:“大人,民女有冤,京兆府司法参军史俊,滥用私刑,屈打成招,请大人明察。” 卢大人眼神一凛,当堂翻着姜念心之前做的口供,一条一条地问来,姜楠跪在阶下,低眉顺目,对答如流。 随着姜楠逐渐地把冤情交代清楚,衙门外听审的老百姓一个个听得呆若木驴,没想到这太平盛世,天子脚下,竟然会发生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有些人甚至就住在京兆府附近,他们又如何能想到,隔着两条街,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子,是一个女子此生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卢大人捧着后面的书吏呈上来的口供,严肃地问道:“史俊,你可认罪?” 史俊面无表情道:“大人,下官还是那句话,办案要讲真凭实据,姜氏一面之词,何足以信?” 卢庭瑜冷哼,连珠炮似的发问:“好一个真凭实据,那你给姜氏定罪怎么就不讲真凭实据了?你三年前给兰玉定罪,怎么就不讲真凭实据了?大人,下官这些天调查发现,史俊之罪不止如此。京兆府地牢内还有一人,此人名唤兰玉,是个江左的读书人,竟然于三年前,无缘无故便被关了进去,卷宗里竟无陈列任何证据。经手人,正是史俊。” “兰玉”两字一出,蔡重和史俊脸上的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了。 御史台的李愈与左相顾士贞向来政见不合,一年到头,御史台一半弹劾的奏折都是针对顾士贞的,而蔡重又属顾士贞一派,现下可算逮着机会了,开口嘲讽道:“蔡大人,看来你们这位史大人身上,冤假错案,还真是不少啊?哈哈哈哈……” 言外之意就是你的手下屁股不干净,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蔡重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说不定就是你属意的,等着瞧吧,明天我们御史台就借机发难,在皇上面前参你和你那个左相一本。 白大人眼见局势微妙起来,心里暗叫不好,好好地审案,却忽然牵扯起朝堂上的事来,一想到御史台万一又要借题发挥,引得群臣人人自危,他就头疼,便想给蔡重一个台阶下,说道: “蔡大人,不知你对兰玉此人是否有印象呢?” 蔡重心领神会,觑了一眼史俊,道:“大人,下官对此人并无印象,想必是这大胆的狗才背着下官擅自做主,草菅人命,残害无辜。若他真有作奸犯科之举,就算小卢大人愿意放他一马,我蔡某人也绝不答应。务必将他法办。” 卢大人道:“兰玉之案,与本案无关,暂且按下不表。改日调取卷宗,着子雨督办复核。” 虽说是按下不表,但堂上的大人们却各自打起了各自的算盘,蔡重与史俊尤其脸色阴翳,显得心事重重。 卢庭瑜缓缓走过去,一掌按在史俊肩头,再次发问:“史俊,你这下可是肯招了?” 史俊紧紧握着拳头,被卢庭瑜一拍,顿时如梦初醒,他张嘴仿佛想辩解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一咬牙,伏在了地上:“罪臣不敢再胡编乱造,姜念心一案确是罪臣逼供。” 众人的脸上有惊讶的,有早知如此的,还有难以置信的,精彩得很,简直像是开了个颜料铺。 卢大人淡淡地问道:“你与姜念心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害她?” 史俊直起身来,见一旁的蔡重半眼不肯看他,便作理所当然状道:“罪臣是酷吏,从古至今,酷吏逼供,还没人问过原由。” 李愈一拍桌子,怒道:“史俊,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为朝廷做事的模样,滥用刑典,屈打成招,真是枉对朝廷的提拔!大人问话,还敢摇唇鼓舌,看来不给你上点手段,你真是不把我们三司放在眼里了!” 卢大人瞥了眼蔡重,打狗还需看主人,三堂会审姜念心,能把史俊牵扯出来实属意料不到的事情,史俊在蔡重手下干了三年,直接对他的人用刑,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脸上也不会太好看。 蔡重却一拱手,毫不留情地道:“这样胆大包天的东西,打死也是活该,来人,把他拖下去,乱棍伺候,打到招为止!” 蔡重身后走出两个差役,一人架起了史俊的一条胳膊,缴了他腰上的配刀,把他拖了下去。 卢大人往卷宗上圈了一下,公堂上短暂沉默了一瞬,这时门外有人来报: “大人,黄侍郎已领着苏氏在门外侯着。” 第11章 三堂会审5 苏氏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艳光四射,贵气十足,云鬓高耸,斜斜插着一只金丝绿宝石偏凤梳,脸盘圆润,腮如含珠,轻移莲步,十指如葱,一抖袖,皓腕上露出一只冰玉镯,神色懒懒地随众衙役上了堂,上身披着件华贵的织金月季石青薄长袄,袄下露出湖绿拓金边回纹百褶裙,走起路来恍如绿云扫过,往那里一跪,不像个犯人,倒像寺里的观音,很有一副慈悲睥睨众生之相。 李愈刚才还大动肝火,此时一见苏氏,心尖一颤,两眼一直,脸色微微缓和下来。 可没人说刘坚的原配妻子是这样一个明艳美人儿啊!怎么就舍下好好的原配,转而另娶? 李愈嫌弃地瞥了眼姜楠,这陈仓女虽然有几分姿色,但身材单薄,衣着寒酸,相比之下像个破败的美人灯,风吹一吹就灭了。 姜楠自然不知道李愈的心理活动,她也正惊艳地打量着苏氏,不仅惊艳于苏氏的外貌,也惊讶于她的沉稳。明明构陷姜念心一事已经东窗事发,可她仍然安之若素,不悲不喜,这样的精神境界,苏氏就算不害姜念心,按律以外室的身份把姜念心接入刘府,姜念心也只怕会被她调理得老老实实,一辈子也斗不过这位当家主母。 只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卢大人问道:“苏氏,铁铺崔四指认你,说你在刘坚死后,送给他二十两纹银,让他作伪证。你可承认?” 苏氏伏首回道:“民妇认罪。” 卢大人点点头:“既然你已认罪,那么还有话要问你。你丈夫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苏氏吃了一惊,神色不似作伪,仿佛没料到卢大人会这么问,缓缓摇头,美目流转,迟疑防备地看了一眼姜楠:“怎么可能?民妇正是怀疑夫君之死是姜念心所为,才暗中添了一把火。” 姜楠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不是吧大姐?你怀疑姜念心,就能诬陷她?做事一直这么简单粗暴吗? 卢大人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也道:“你怀疑姜氏,便要诬陷于她?” 苏氏却眉头一皱,落下泪来,泫泣道:“民妇与夫君恩爱甚笃,只因民妇进门三年,未给夫君生出一儿半女,自觉愧对刘家的列祖列宗。那日牙婆上门,说有一陈仓女要卖身葬母,民妇便自作主张,想替夫君置办一房外室,没想到……此后,民妇便认定是姜氏杀害了夫君,只是坊间又传证据不足,衙门怕是无法给姜氏定罪,民妇只好……亲自送姜氏去夫君身边谢罪!” 卢大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你丈夫的死根本不是姜氏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苏氏眼底闪过一阵错愕,攥着手绢揩了揩眼角的泪花,一对凤眼带着三分真心的歉意看向了姜楠。 姜楠与她对上目光,心里百般滋味,有些怀疑地回望她,她这些话也不排除只是为了说给堂上几位大人听,为自己开脱,增加减罪的筹码。 一旁的姜月心却按耐不住地道:“你这个毒妇,是非自有官爷分辨,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与姐姐何苦受这许多折磨?!” “肃静!”黄侍郎站在卢大人身后,瞪了眼姜月心,不满地喝道,“有何不满,你们两家大可堂下算账。公堂之上只诉冤,勿喧哗。” 姜月心便怯怯躲在了姜楠身后,姜楠把她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袋。 苏氏倒真是个有头脑的女人,三言两语便使堂上的几位大人动了容,按大荣朝的律法,诬告罪严重可腰斩,但依照封建社会下的道德标准,苏氏这算是替夫报仇,博得了上位者的同情,量刑时或许可以酌情降罪。 不多时,连日来负责暗中走访刘府上下以及其街坊邻里的刑胥也上得堂来。 据刘府上下一众亲戚奴仆以及街坊四邻说,苏氏一向对刘坚毕恭毕敬,两人成婚三年相敬如宾,也算是一段佳话,且传言中的“奸夫”刘家大掌柜一直在京外跑生意,与苏氏根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通奸不过是子虚乌有之谈。 卢大人对苏氏道:“也倒难为你的一片忠贞,只是姜氏因你着实吃尽了苦头,本官不能不处置你。” 李愈面露不忍,便劝卢大人道:“苏氏么,一心为夫,并无恶意,大人不宜罚得太重,不然当心伤了天下贤妇的心。” 蔡重憋了半天,终于找到见缝插针的机会,道:“大人,姜氏杀夫纵然如今已经分明,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卖身葬母,刘家花钱将她买下,可她新婚之夜却想私逃,甚至打伤刘坚。不妨设想,假如刘坚未被姜氏打晕,是否会死,也未可知。姜氏不杀刘坚,刘坚却因她而死,姜氏应当是刘坚之死的从犯。下官认为,姜氏欺诈违婚在前,助人杀夫在后,按律当处以刖刑!” 姜楠一听,差点翻着白眼晕过去,侧目看向蔡重,心里咆哮:“大爷的!你要不要这么狠!” 卢庭瑜当即向卢大人作了一揖,当场反驳道:“大人!下官有异议。一来姜氏按律有三年孝期,刘家买入本无问题,但娶她做妾于法不合,姜氏并无违婚之责;二来姜氏根本未曾料到当夜会有人潜入新房杀死刘坚,怎么能是从犯?刘坚所购的院落地处偏僻,宾客散尽,杀手又是个练家子,出刀极凶,即便姜氏不打伤他,也无生还可能。姜氏与刘坚之死并无瓜葛。因此,下官认为姜氏无罪,应当庭释放。” 卢大人掌刑狱立法多年,深谙大荣律,闭眼抚须,半晌便道:“姜氏、苏氏听判——” 苏氏、姜楠与姜月心立刻跪好,屏息谛听。 “——姜氏孝期未满,无违婚之罪;人证物证具全,亦无杀夫之罪。但毁约在前,打伤刘坚在后,按律赔双倍赎金,即一百二十两给刘家,鞭五十,逐出长安,念在你身缠冤案半年,受苏氏构陷,那一百二十两,便不必赔付给刘家,免去鞭笞之刑,逐出长安,遣回陈仓老家,三年之内不可再入长安。你认罚吗?” 卢大人话音刚落,姜月心便扭头看向了姐姐,欲言又止,眉头紧蹙。 “民女认罚。”姜楠暗暗松了口气,恭敬地向这位卢大人拜了下去,她心里对这个判决结果相当满意,刚才猛一听蔡重那番气势汹汹的言论,结合她对古代乱七八糟的刑罚的了解,还以为又逃不了一顿酷刑,还好小卢大人及时站出来帮她辩护,对于她来说,能全须全尾地保住条小命就好。 “苏氏罔顾律法,假造人证,害姜氏入狱,险些酿成冤案,按律当流放,但念在你是为夫报仇,情有可原,姜氏也已洗脱冤屈,酌情判你鞭六十,罚五千两白银,赔姜氏五十两黄金。” 苏氏垂颈,盈盈一拜:“民妇认罚。” 卢大人点点头道:“既然你们二人都认罚,那么便下去该画押画押,该具结具结。” 这时,卢庭瑜突然转向苏氏道:“苏氏,你说当时坊间流传无法给姜氏定罪,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得知坊间之事?此事,你是从何人口中得知?” 苏氏犹豫了一瞬,吞吞吐吐道:“是……是一水月观道姑。” 卢庭瑜微蹙的眉头松开:“大人,下官没什么要问的了。” 卢大人立刻使了个眼色,堂上的差役一个个凶眉怒目,如狼似虎,扑到门边,连连怒喝,把众人驱散。 众人听得正入迷,苏氏与姜氏的案子虽然结了,但是杀害刘坚的真凶还没个说法,史俊的口供还没个交代,忽然就稀里糊涂地被差役轰赶,有几个说书的正提着笔记得津津有味,磨磨蹭蹭地赖在门边,一步一步挪得极慢,似乎还想看看后续。旁边的差役一瞥,毫不客气,一把扛起畏畏缩缩的说书人,直奔出去二三里地。 堂上的蔡重、苏氏、姜楠等人也被带了下去,差役们列队从大门处跑出,衙门三进三出的黄木院门统统闭上,只留下了三堂、黄侍郎与卢庭瑜五人。 没人知道五人留在公堂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引得众人心中纷纷猜测:卢大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临出公堂之前,姜楠眼珠一转,瞟向了身侧的卢庭瑜,心中闪过他那日在大理寺地牢里,那句“你这案子不太简单”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隐隐猜到了其中一些始末。 史俊刑讯逼供,杀手杀人灭口,道姑浑水摸鱼,三者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让姜念心坐实杀害刘坚的罪名。此案里,三者若是只出现其一,倒还可按凑巧解释,只是一环扣着一环,若强说凑巧,便是自欺欺人了。 因此,刘坚之死,绝不简单。姜念心之冤,做局如此周到缜密,背后的人物绝对是一个与朝廷利害关系极深的人,说不定还是个朝廷命官。 事关重大,所以卢庭瑜才会暗暗示意他叔父屏退所有无关人等。 不过对于姜楠来说,她只是一个意外拥有了第二次生命的穿越者,这个背后人物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洗清嫌疑,死里逃生,也无愧于姜念心。 这些就够了。 薛福王贵两个人奉命,领姜楠与苏氏去大理寺衙门的文房里画押具结。 大理寺衙门占了一条街,要去文房需走出大门后从街头走到街尾,姜月心小心搀扶着姜楠,一路上,姐妹俩与苏氏同行,姜月心对苏氏无甚好脸色。 正值梅雨季,看天色仿佛又要下雨,姜月心单薄的衣袖里灌进了寒风,冷得上下牙齿打颤,街头人影寥寥,有贩子笼着袖子张罗生意,传来一两阵恹恹地叫卖声。 姜楠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是当初卢庭瑜在狱中送给她的那件月白织锦披风,迎着风抖了抖披风,打算裹在姜月心的肩头。 姜月心却避开了那件披风,低头说道:“姐姐,月心不冷。” 这犟种孩子。姜楠无奈,只好学着姜念心,杏眼一竖,瞪着她,命令道:“快过来披上!” 姜月心站在街上,呆呆地凝望姜楠,一对秀丽的开扇眼中和着泪光,嗓音沙哑,哽咽道:“姐姐披着吧,姐姐身上有伤,过几日便要出长安了……” 说着说着,她便咬着手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小时候朦胧的记忆里,虽然一家人颠沛流离,从陈仓一路要饭迁到长安,但期间从来没跟姐姐分开过,自从父母死后,更是与姐姐相依为命。 年初姐姐案发,自己在外面煎熬地等待了她大半年,好不容易迎来了翻案,觉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官府却判了她姐姐三年不得进入长安,骨肉姐妹,又要面临分隔,不禁悲从中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姜楠心情复杂,她知道姜月心是在哭她的姐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拉过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似的柔声哄着她。 苏氏回头见此,信步走进旁边一家名为香云阁的衣铺,几个人面面相觑,不多时,便见她双手捧着一件藕色披风走了出来,走到姜楠面前,颇为真诚地说道:“念心姑娘,这里有一件素花披风,价值千金,送与念心姑娘,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从前有我许多不是,听信了谗言,险些酿成遗恨,希望念心姑娘不计前嫌,能够惠存,千金袍赠美佳人,也显我们两家之谊。” 她说得落落大方,磊落光明,姜月心在一旁面色不善地看着她,默不作声。 既然价值千金,姜楠也不客气,接过来,向她莞尔笑道:“如此就多谢苏夫人的美意,我不在长安,往后我这妹妹,还请您多多照顾。” 苏氏也爽朗笑道:“这是自然,平庆乐坊的喜珠娘子美名远播,有我苏如是一天在,必然保她无恙。” 两人谈话之间,姜楠便转头把藕色的披风罩在姜月心的肩上,解了应急之需。 姜月心并不愿意接苏如是送来的东西,神情别扭地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姜楠眼疾手快捉住了手腕,只好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披着。 一行几人接下来一路无话。 第12章 扬州慢 具结之后,姜楠回到了平庆乐坊替姜月心租下来的小院子。平庆乐坊是大荣朝官方设立的十二大乐坊之一,姜月心乐艺精湛,在平庆乐坊也算是刚刚闯出些名气来,故而乐坊为她在附近独开一处清幽雅致的小院。 几天之后的傍晚,彤霞漫天,姜月心坐在窗下抚琴练歌,唱的是一首《扬州慢》,歌声清越悠扬,小轩窗斜斜地翻开一道缝,窗纸上映着一道伶仃的人影。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经过几天的相处,姜楠发现,姜念心姐妹俩的关系,比她想象中的复杂微妙得多。 就比如现在,还有两天,她就要跟着差役回陈仓老家了,她还以为会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主人公要出远差,和家人晚上坐在窗前,一边剪剪窗烛,一边说些依依惜别的话。 结果这个孩子一醒来,二话不说就把琴摆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开始练琴。 姜楠严重怀疑她是个i人。 不过这样也好,本来还担心万一姜月心拉着她回忆童年,东扯西扯一些她丝毫没有记忆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下省去她一大段精力,正好可以用来思考怎么经营接下来这段来之不易的人生。 姜楠找来一只杌凳,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门前的花椒树忽然簌簌地抖动了一下,她便向门口好奇地张了张,问道:“谁呀?” 一道略微眼熟的人影,从那株花椒树后面走了出来,来人似乎是考虑到她们家只有两位姑娘,走到门前便停住脚步,静静地立在那里。 姜楠起身相迎,笑道:“原来是小卢大人,您快请进。” 这时,屋里的琴声与歌声也戛然而止。 卢庭瑜背着手淡淡地道:“不了,敢问姜姑娘是否有空?我看巷口有处酒楼,名唤吉祥居,我们去那里细聊。” 说着,他从背后变戏法一样变出大包小包的点心、水果之类,递过去,接着又道:“前几日公务繁忙,没来及看望你,真是苦尽甘来,恭喜姜姑娘沉冤得雪。” 姜楠有些受宠若惊,她这几天处处听闻卢家三郎的美名,耳朵里都灌满了,京城里没人不夸他的,现如今他一个朝廷命官,纡尊降贵地来到这砖瓦小巷,只是为了回访她一个升斗小民,还丝毫没有什么架子,不愧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卢大人。 这大包小包的,挑选起来定然十分用心,不要就是不懂礼数,姜楠便一本正经地接了过去,谢道: “多谢小卢大人。” 说罢,她便提着东西转身回到屋里,桌前的月心刚好一脸慌乱地把手从窗扉上收了回去,脸颊绯红,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姜楠回头瞥了眼门口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表示很能理解姜月心的心情,毕竟她也是从这个懵懂的年龄上过来的。 还是年轻好啊,再过几年,被生活毒打一番,就会变成她这样无情无欲的毒妇了。 她把东西摆在月心面前的桌案上,低声道:“月心,这是小卢大人送来的一些点心和水果,你吃吧。” “原来是小卢大人……”月心喃喃道,怔了一怔,神色有些落寞。 “嗯。”姜楠从衣柜里翻了翻,取出了一只黑色粗缯包袱,散发着淡淡的皂荚味,“为姐与小卢大人有要事商量,就在巷口的吉祥居,你若有事,就去那里寻我。我记得你最爱吃他们家的栗子鸡,天色还早,你不必急着吃晚饭,等我给你带饭菜回来。” “好。”月心在她身后道。 远远一看,吉祥居绛红色的酒望在秋风里猎猎作响,时辰尚早,里面还没什么人,吉祥居分上下两层,一楼是厅堂,摆着茶桌,过路的商贾旅客歇脚喝茶的地方,二楼是雅间,是长安本地人的议事佳处。 有贵客临门,掌柜的扶了扶员外帽,亲自从柜台里出来迎客,满脸堆笑道:“二位楼上请。” 卢庭瑜抿着嘴点了点头,掌柜的转头吩咐伙计沏茶,头前带路,带着两人进了一间清净的包厢。 姜楠刚落座,便把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推到了对面的卢庭瑜眼前,说道:“承蒙大人前些日子的照料,这件披风也该物归原主了。” 卢庭瑜捏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本官来找你,并非为了此事。” 姜楠点点头,道:“民女知道大人公务繁忙,本来打算等离开长安后,差月心寻个机会归还披风,只是今日遇上大人来访,正好一并归还。” 卢庭瑜听此,也不强求,把包袱推到一边,说起了来意:“本官有事求你。” 见他面色严肃,姜楠顿时觉得事情不简单,正色道:“大人言重了,有用得到念心的地方尽管请讲。” “本官对比了刘坚肋骨上的刀痕走向与京兆府地牢墙上的刀痕,发现两处的刀痕走向一致,杀手的使刀习惯相同,因此初步推断,杀害刘坚者,与前几日潜入京兆府地牢,意图杀害你的人,或是同一人,或是出自同一组织。 “但是至于他们受何人指示,本官本想从史俊身上入手,但此人骨头太硬,竟然扛下了全部罪责。水月观道姑利害太大,不宜过早提审,打草惊蛇。依你看,还能从哪里入手?” 姜楠摸着下巴,心说,能让史俊这么卖命的人,想必是来头不小。忽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不过此刻她还有更想要了解的,便问道:“卢大人,我在坊间听闻,水月观观主玉清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敢问这个道姑玉清是何来头?” 卢庭瑜道:“水月观道姑玉清,本官办案时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手眼通天,游走官商之间,与刘坚更是过从甚密,刘坚生意做得极大,几乎垄断了长安一半的布匹生意,离不开玉清替他打点人脉。” 姜楠眼珠一转,这才说道:“大人,您是否还记得,您当日在堂上提到了一个人——兰玉。” 卢庭瑜也轻声重复了一遍:“兰玉?” “正是此人。”姜楠从茶杯里一点,纤细的手指沾了水,在木桌上写了一个字,卢庭瑜凑上去一看,竟是一个大大的“顾”字。 卢庭瑜蹙眉道:“顾相?” 姜楠道:“坊间流传,刘坚曾是这位大人的座上宾。而这兰玉,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料,卢庭瑜却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缓缓说道:“不过本官记得,你不识字?” 姜楠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心跳当即便漏了一拍,良久,她咽了咽口水,偷瞄着卢庭瑜的脸色,艰难地道:“大人,民女早年跟着先生学过几个字,因家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撂下了。所以民女虽然识字,但识得不多。那口供,的确看不懂。” 卢庭瑜听了这话,便放下了她的手,皱着眉说道:“哪里来的歪理,女子更应识文断字。” 姜楠缩着脖子,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尴尬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是,是……” 用过晚饭,姜楠与卢庭瑜在吉祥居门口分别,回到家门口,已是暮色四合,她提着一包刚出锅的栗子鸡,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迈进门槛,格子窗的窗纸上映着一点橘灯,衬出一道纤瘦的身影,似乎是在伏在案头疾书着什么。 姜楠想了想,姜月心早不写晚不写,偏偏趁她不在时写,想必是暗地里有了小情郎,此时写的定是女儿家难以启齿的小心思,不想让她这个做姐姐的瞧见。 按理来说,她是一个穿越过来的人,与姜月心并没有多深的情感基础,这些事跟她无关,但是毕竟她借姜念心的身体重生,因此心里对这个妹妹总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亲切感与责任感,对月心的事情也不得不上心一些。 经这两日的观察,她发现大荣朝社会风气比较开放,人们对于这些风花雪月之事也持开明的态度。 姜楠主打一个入乡随俗,既然大家都这么开明,索性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闭上院门,体贴地咳嗽了一声: “咳咳咳!” 果然,一听到她这番动静,窗下的那道身影一阵手忙脚乱,把桌上纸笔全归进了抽屉里。 姜楠很快做好了表情管理,垮嘴、耷拉眼皮,重新换上那副姜念心平日里那种死气沉沉的幽怨表情,这对于爱说爱笑的姜楠简直是一种折磨,但为了在姜月心面前的人设不崩塌,还是得摆出这副苦大仇深如丧考妣的模样来。 值得庆幸的是,还好再过几天她就要被遣去陈仓了,到时候她爱怎么撒欢怎么撒欢,做回自己,指日可待。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花怒放,嘴角不由自主地就要勾起来。 咳咳,姜楠咳嗽了两声,强行压下即将起飞的嘴角。 她推门而入,屋里的月心恰好迎到门前,局促地看着她一笑:“姐姐回来了?” 姜楠心里不禁有些好奇她到底写了什么,但是面上仍是板着脸,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言简意赅道:“吃吧。” 月心默默接了过去,放在桌上,解开了捆在外面的麻线,一掀开纸包,油淋淋的热气混着栗子与鸡肉的香气,扑鼻地冒了出来。 “姐姐,你也吃。”月心乖巧地掰了只鸡腿递过来,掰断的地方还呼着热气。 姜楠摇头道:“不了,你吃,我吃过了。” 月心便轻轻一口咬在鸡腿上,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歌伎,吃得很文雅,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难得两人有说话的时候,姜楠给自己倒了杯水,想起了一件事,便问道:“对了,说起来,你那日怎么失踪了?后来小卢大人又是怎么把你救出来的?” 月心眼神闪躲起来,反应了很久才开口作答,吞吞吐吐道:“自……自然是,自然是小卢大人救我出来的。” 姜楠举着杯子懵了:???她刚才问的是什么来着? 借着在窗台下跃动的烛火,姜楠狐疑地看向低头乖乖啃鸡腿的月心,越看越奇怪,怎么感觉她越吃脸越红呢? 姜楠心中生疑——她这妹妹,该不会是对那朵高岭之花小卢大人动真格的了吧? 一想到这个,她一阵头疼,长安城闺阁里多少少女对着卢三郎画像嗷嗷待哺,这些天里她也略有耳闻。 于是看向月心的眼神里不禁带着些许同情。 第13章 绿衣 鸡叫三声,天还未亮,整座长安城陷在一片沉寂中,偶尔传出些窸窣的动静,运泔水的木板车碾过街道的轱辘声,赶路人得得的驴蹄声,早起摆摊卖包子豆花的小贩零星的吆喝声。 姜楠前一夜去衙门报道,在班房里睡了一整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从衙门口坐上马车,戴上一只白纱斗笠,披星戴月地往城门赶去。 这回又是薛福和王贵负责遣送她回陈仓,薛福与王贵都坐在马车外,薛福负责赶车,王贵则替他打着火把照路。 路过吉祥居时,姜楠不由自主地从车里探出头去。 抬头一望,天色黧黑,几盏冷白的星子凄冷地钉在天幕上。 长安城绝大多数人家此时仍在酣睡。 黑乎乎的巷口空无一人,王贵手上的火把一照,见道旁枣树林漆黑的树枝上挂着一绺绺白霜,倒是显得有几分晶莹可爱。 想必月心还在睡梦里,姜楠放下轿帘,心里不免空荡荡的。 只听外面的王贵打着哈欠,问薛福道:“哥,现在几时了?” 薛福道:“卯时刚过。你小子这就困了?昨晚我让你早点睡,又偷偷去赌钱了吧?” 王贵不好意思地嘿了一声:“手痒没忍住,跟我小舅子摸了两把麻将,连胡三局!” “是是是,你这手气忒好。”薛福敷衍道。 “福哥,我这趟出来,还带了双陆。路上无聊,咱俩就来一盘。” 薛福泼冷水道:“得了吧,我看你是没长记性,上回刑部来人传信提人,你拉着人家玩赌大小,头儿给你收拾成什么样子,你都忘了?” 王贵一听他提这事,立刻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福哥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福苦口婆心地劝道:“我是让你长记性,你一个大小伙子,做点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好赌呢?你现在不改,日后头儿还是要治你。” 王贵争辩道:“上次本来咱们头儿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放过我了,谁知道那小卢大人一点情面不留,把传信的钟哥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头儿面子上过不去,这才给了我一顿鞭子。你说小卢大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王贵还想再发几句牢骚。 薛福却打断他道:“你快别说了,你看前面城门是不是站着几人呐?我怎么瞅着其中一个像小卢大人?” 王贵吓得魂飞魄散,立马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啊?不能吧?” “不像小卢大人。”薛福眯着眼仔细分辨道。 王贵刚要松口气。 “那就是小卢大人!快下车快下车!把姜姑娘也喊下来,咱们去给他行个礼。” 王贵声音颤抖道:“好好好,哥哥,我刚才声音有点大,小卢大人没听见吧?” “你说呢?” 城门口的小卢大人听没听见不知道,马车上的姜楠却是一句不落地把两人的对话听完了。 姜楠心里默默给王贵点了个灯,要不说不能背后蛐蛐别人,王贵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 薛福隔着车帘说道:“姜姑娘,下车吧,到城门了。小卢大人在城门口候着,看样子是要给你践行。” “好。”姜楠一撩车帘,心里不禁连连夸赞这位小卢大人。 职业素质也太高了点,不仅帮她洗刷了冤屈,居然还亲自送她出城。 这个朝代要是有行政评价系统的服务大厅,她一定动动手指给他打五星好评! 姜楠掀起车帘,从马车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苍青色的天空寒意不减,锋利的弦月依稀淡了下去。此时朝阳已从东山上吐出了金色的熹光,长安城门前肃杀荒芜的深秋景色一览无余。 有一男子静静地伫立在漆黑的城门之下,神色清冷,双眸细长,头发以一支白玉冠高高束起,身上的月白织锦披风在金色的朝霞里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当真是赏心悦目。 姜楠却目光一滞,原因无他,离小卢大人五步的距离处,居然还有一道眼熟的身影。 她吃了一惊,连忙撩起了面前的白纱,上前一步,望向那道纤瘦的身影,讶异道:“月心?” 月心头发稍微有些凌乱,想必是慌忙起身赶来这里,没时间梳头,身穿一袭黛绿色便裙,嘴唇干裂,脸色有些苍白,手上提着一盏已经被风吹灭的残灯,估计天不亮的时候就站在城门前等她了。 一见姜楠,月心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之色,清丽白皙的脸庞更生动了几分,上前笑道:“姐姐怎么现在才来,月心等了姐姐好久。” 卢庭瑜身后也有一人,小厮打扮的模样,垂直眼帘,手中提着一只青布包袱。 薛福王贵走到卢庭瑜面前抱拳行礼,然后退至一旁,互相递了个眼色,两人心里都在暗暗琢磨,这姜念心到底什么来头,小卢大人居然亲自来送她。 姜楠领着月心走上前去,行了个礼:“民女见过小卢大人。” 卢庭瑜鼻音浓重道:“嗯,本官今日正好休沐,来送送你。” 姜楠便细心道:“多谢大人,眼下正是换季之时,大人记得添衣。” 卢庭瑜点了点头道:“无妨。倒是你们几个,最近不太平,天黑后偶有土匪出没,一路上多留个心眼。” 薛福便道:“大人放心,我们兄弟一定把姜姑娘安全带回陈仓。” 卢庭瑜嘱咐他道:“路上无论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都不要停宿在荒郊客栈,一定要在驿站留宿。” 姜楠趁他跟薛福交代事情,偷偷瞟了眼月心,不过她并未从月心脸上发现什么异样。 月心低着头,半眼也不曾看向卢庭瑜,发现姜楠在看她,便勾起嘴角冲姜楠一笑。 等卢庭瑜交代完一切后,时辰也差不多了,姜楠正要说话,月心忽然抬头道:“大人,那我们就走了。” 姜楠傻眼了,看向月心:“啊?” 什么叫那我们就走了? 卢庭瑜不置可否,并不打算插手她们姐妹之间的分歧,给身后的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把手里包袱递给了月心。 姜楠恍然大悟,原来小厮刚才是替月心拿着包袱。 月心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眼神坚定地看向了姜楠:“姐姐,以前是我不好,只顾自己,几次出口伤了姐姐。我决定了,以后再也不离开姐姐,姐姐去哪儿,我就跟在哪儿。” 姜楠心里警铃大作,姜月心要是跟着她,她的身份不是迟早要露馅吗? 她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依为姐看,你还留在京城更好,你现在已经在平庆乐坊崭露头角,怎么能说离京就离京?青春如此宝贵,听为姐一句话,好好留在长安打拼。” 月心麻利地背上包袱,牢牢抱着姜楠的胳膊道:“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但是我已经和乐坊解了契约,再进也得再等三年了,房子也已经退了,木已成舟,姐姐,这陈仓,你就算不想让我回,我也得回了。” 姜楠一脸生无可恋,心说你知道个屁!什么时候就解了约了?!放着长安好好的星光大道不走,偏偏要跟着回近些年来雁过拔毛的陈仓。你比你姐都一根筋! “任性。”姜楠只好无奈地扶额道,“事已至此,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以后凡事都要与我商量下。” 月心如愿以偿,双眸立马亮了起来,仿佛是怕她反悔,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姜楠一回头,发现卢庭瑜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尴尬道:“这孩子,跑得还挺快哈哈哈哈。” 卢庭瑜俊朗的眉眼很是柔和,说道:“你对人对事倒是很随和开明。” 姜楠苦哈哈道:“是啊,她也长大了,眼下也更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做姐姐的,不妨碍她就算好的了。” 无非就是以后更加辛苦,要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装作自己是姜念心。 薛福远远在一旁提醒道:“小卢大人,时候也不早了……” 卢庭瑜冲他颔首,从怀里摸出了块黄玉佩,递给姜楠,说道:“这只玉佩是本官母族的信物,你回到陈仓,拿着玉佩去找张氏一族,他们便会帮你们姐妹二人安排出路。” 姜楠接过了玉佩,只见这玉佩上雕着一只四蹄翻飞、双目炯炯的麒麟瑞兽,栩栩如生,她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卢大人这人品真是没话说,这么照顾她。 “快出发吧,莫要耽误了时辰。”卢庭瑜笑道。 王贵心有余悸,一路上都在紧绷着,直到走出十几里地才敢再次提起小卢大人,眨着眼道:“诶,哥哥,我不是看错了吧?临别时,小卢大人是不是冲咱们笑了?” 薛福也纳罕道:“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真怪,我认识几个刑部的兄弟,说从来没见小卢大人笑过。” 姜楠坐在马车里,摘下了斗笠放在腿上,静静地听着王贵与薛福闲聊。 身边的月心早已一脸倦色地靠着车窗,闭上眼陷入了昏睡。随着马车的颠簸,她额尖垂下一缕青丝,双眸紧闭,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耸动,仿佛要不安地紧蹙起来。 姜楠伸手过去,帮她把垂下来的发丝挽在耳后。 熟睡中的月心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远山似的眉舒展开来。 车外的两人说着说着,又聊起了八卦,王贵突然说道:“我听说,这小卢大人以前有过一位夫人?后来死了?” 姜楠眉头一跳,立刻竖着耳朵听了下去。 薛福幽幽地道:“是啊,死了得有五年了。难产,生了三天三夜,产下了一个死婴,小卢夫人得了产褥热,没几天也死了。” 王贵叹道:“那小卢夫人也是命里没这个福气,她死时小卢大人还没中探花吧?” 薛福道:“别说没中探花,他们夫妻在卢家也是旁到不能再旁的支系,不受家族重视。据说小卢夫人得了产褥热后,要二两金线莲就可起死回生,这金线莲可是稀罕的东西,价值千金,别说二两,二钱也难求啊。小卢大人急得四处求人,怎么也求不来。只能空着手回了家,眼睁睁看着夫人咽了气。” 姜楠摇了摇头,心中也是很惋惜,能配得上那位大人的,一定是个秀外慧中、惊才绝艳的美人,只是可惜天妒红颜。 不过,她回头看向了熟睡的月心,心中微微有些释然。小卢大人本身就清冷严肃不好接近,心头还有一个看起来这辈子也忘不掉的白月光。以她阅男无数的经验来看,想要攻略这样的男人几乎是地狱级难度。 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月心一看便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她姐姐又易走偏执,性格里难免不会有姐姐的固执,要是真对小卢大人这样心如磐石的男子一往情深,长此发展下去,以后也会被怨气缠身。 这样看来,她跟着自己离开京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眼不见为净,在陈仓待个三年,估计连小卢大人是谁都忘了。 卢庭瑜端坐在书桌前,正要提笔写字,忽然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旁的管家担忧道:“大人,要不把府医叫来给您看一看吧?身体要紧。大人?” 卢庭瑜摆摆手,抬眼望向了窗外一片金黄如盖的银杏林,只听院里秋风扫叶,沙沙作响,回廊四下无人,一派空寂孤独之景。 “去把我那件旧日的绿衣取出来吧,天已有些凉了。 第14章 有凤来仪1 天气日渐寒凉肃杀,姜楠一行四人沿着荒草萋萋的官道一路西行,行了四五天,路程已赶了一半。 第六日一早从驿站醒来,空气又潮又冷,姜楠小啜一口手里热腾腾的大麦茶,走出驿站客房,站在院子里,忧心忡忡地望了望天色,灰霾苍茫一片,仿佛有场暴雨将至。 薛福正蹲在不远处洗脸,姜楠走过去道:“薛大哥,我看这天色似要下大雨,是否今天便歇在驿站?” 薛福仰头观察一番道:“不碍事,已经是深秋,雨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这样吧,我们即刻出发,早点赶到下一个驿站。” 说走就走,一行人匆匆洗漱吃饭,快马加鞭。 不料刚走出城,天色蓦地一暗,姜楠推开车窗,只见天上浓云滚滚,阵阵寒风卷地,路旁麦秆沙沙作响。 顷刻间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姜楠与月心从车座底下抽出了蓑衣,递给了外面的王贵与薛福。 王贵也担心地道:“福哥,不然我们回去吧。” 薛福却一摆手,很有把握地说道:“不必,这雨一会儿就停。” 姜楠心说:“行,老马识途,你年纪大听你的。” 然而不到一刻,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便迅速涨了上来,走出十几里地后,车前疾驰的骏马不知是踩滑了哪一脚,忽然一头栽了下去。 薛福与王贵直接被甩到路旁,车里的姜楠与姜月心则摔了个七荤八素,险些掉出车厢。 身形修长的大宛马跪在地上,痛苦地嘶鸣了一声。 王贵又心疼又焦急,从雨中爬起来,挽起裤腿,淌着水跑去查看马儿的情况。 雨水已经没过它的膝盖,王贵弯腰伸手在地上的泥水里一阵摸索,马儿才喷着粗气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姜楠觉得自己下车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和月心一起扒着车门静静观望,只见薛福一脸尴尬,也淌着水走到了王贵身后。 王贵回头说道:“福哥,这马伤得倒是不重,只是这雨太大,再走下去马就废了,咱们还是就近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薛福面露愧色,点头道:“你在这里照顾好姜姑娘她们,我去前面探探路,看是否有落脚之处。” 说完,薛福便一声不吭,沿着平坦的官道走出去老远。走了好一段路,末了,转身远远地冲他们挥了挥手。 王贵拽着马缰绳,欣喜地回头说道:“看来薛哥找到能避雨的地方了,姜姑娘,你们赶快坐回去,当心淋了雨。” 姜楠颔首道:“辛苦二位大哥。”说着,便与月心坐了回去。 姜楠还以为在这荒郊野外的,薛福找到的避雨之处,无非是什么破落废弃的庙宇兰若之地,结果是一家酒招飘飘的客栈,几只白鸽子落在屋顶,袅袅炊烟,烟雨朦胧,在凄冷的雨天里显得很有热乎气。 薛福与王贵把马车拴在门口,客栈的门帘一动,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哟!二位——”正说着,眼睛一瞄,看见两个头戴白纱的女子从车上一前一后出来了,立马改口,“四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薛福上前道:“要一间上房,给两位姑娘住。我们哥儿俩住通铺即可。” 店小二眼尖,一看便知薛福这气势不是寻常老百姓,殷勤道:“好嘞,几位里面请。这位爷,那您这马我牵到后院?” “去吧。喂些草给它。” “放心吧爷!”小二牵着马车奔后院。 薛福一张老脸臊得发红,仿佛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拘谨地转向姜楠,搓着手,尴尬道:“姜姑娘,这雨我看一时停不下来,不如先住在这家客栈,等雨停了再做打算?” 姜楠点点头,说道:“也只好如此了。” 她抬起头,透过白纱望向客栈门上的匾额,只见古朴的木牌上题有四字,落笔不俗—— 有凤来仪。 路过客栈门前,姜楠一歪头,见屋檐下站着几名镖师打扮的男子,与一个身着华丽的胡人正相谈甚欢。 姜楠心里念叨着“既来之则安之”,跨过了有凤来仪的门槛。不知是不是错觉,经过客栈门口那几个人时,她竟然从潮湿的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冷冽的檀香味。 有凤来仪二楼是客房,一楼是饭堂。 客房窗户外便是后院,姜楠推开窗户一瞧,一群野狗离他们楼下不远,围成一堆聚在屋檐下,冷凄凄地争抢着店家刚剖出来扔在那里的鱼杂。 望着这冷中带腥的画面,她心中犹豫了一瞬,浮现出小卢大人的那句嘱咐——路上无论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都不要停宿在荒郊野外,一定要在驿站留宿。 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倒霉,还能走到哪里就出事不成? 姜楠和月心入房安顿好了东西,就已经到了中午,薛福敲门请她们下楼吃饭。 有凤来仪这种私人开的客栈从住宿费到餐饮费均比普通驿站贵出一倍不止,因为这一趟经费有限,所以四个人默契地只点了朴素寒酸的四碗面条,便静静地坐在桌前等小二给上面。 隔壁桌正是门口遇见的那伙镖师与胡人,几个人正推杯换盏,聊得热火朝天。 镖师甲道:“各地的日子都不好过,据说从咸阳到关外,成片成片闹了蝗灾,有些地方赤地千里,就连京城也遭了波动。怎么朝廷一点动作都没有?” 听他们提起了京城,姜楠几个人互相扫视一眼,便纷纷举起筷子,装作忙着吃桌上的小菜,实则默默地听隔壁桌谈话。 镖师乙:“我可听说当今的皇帝老儿快不行了,全靠一口人参吊着气,哪有心思上朝?中间那层人便胆大包天,专行媚上欺下之事。现下京城里能有几人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互相帮着遮掩罢了。年初西山盐铁矿塌陷,死了多少人?成百上千得有?朝廷里有什么动静吗?” 姜楠听了,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荣朝的局势与民|生远比看起来紧迫凋敝。 胡人赶忙操着蹩脚的口音,提醒两人道:“诶,两位贤弟,中原有句古话:‘兹事体大,慎言。’” 镖师乙却冷笑一声,道:“怕什么,这里荒郊野外的,又没有朝廷的鹰犬。我有一句话说错了么?这些年来,朝廷低税低息养民,如今国库也亏空,老百姓手里却还是没钱,钱都去了哪里?前些年刑部卢大人走马上任,第一条变法就是加税,是谁把卢大人撵下去的?是你?是我?是一文不名、无税可交的平民百姓?分明就是那群中饱私囊的官迷禄蠹。” 镖师甲像是喝高了,红着脸肿着舌头连连称是。 姜楠偷偷瞟了一眼“鹰犬本犬”的薛福王贵,两人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们也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每天两点一线勤勤恳恳地当值,忽然就被无差别攻击,任谁也不会有好脸色。 看王贵那副咬牙切齿眉头狂跳,实在想把他们拿下的狰狞面目,估计再听下去,他就要从怀里掏出捕棍揍他们了。 出门一趟,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姜楠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月心,这附近是什么地界?” 月心不愧出身于十二大乐坊之首的平庆乐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想了想道:“南华县。” 姜楠奇怪道:“这就怪了。” 月心问道:“怎么怪?” 姜楠笑道:“南华县,听名字就是一个小县城,怎么就连荒郊处的客栈生意居然也这么好?我方才留意了一下,这客栈一半以上的客房都住了人,还有好几对郎君娘子。” 月心则笑道:“说起这个县,倒是很有说法。县名即是当今圣上的长姐,镇国昭阳长公主曾经的县主封号。” 姜楠问道:“取这样一个封号,这位长公主是与南华县有何渊源么?” 月心道:“姐姐有所不知,咱们这位长公主是个奇人,不爱红装爱武装,年少时便骑着马去各地游玩。南华县,正是十年前长公主与驸马初遇的地方。” 王贵阴沉的脸色稍缓,暂时忘却了不快,忍不住插话道:“是了,据说当年长公主能把百斤重的弓箭拉一个满弦,威名在外。驸马彼时却是个过贯风流写意日子的公子哥,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居然也能成婚。是以南华县又称月老县,周边郡县无数公子小姐都去南华县请红线求姻缘。等我们到了南华县的驿站,二位姑娘也能进城去为自己求一求姻缘。” 姜楠若有所思道:“竟然有这样神奇的事情,那我倒要看看。不知这位镇国长公主现在何处?我在京城中似乎并未听说这位公主。” 默默吃着花生豆的薛福道:“十年前与驸马成婚后,公主一家被皇上派去了幽州,坐镇大都,北抗北戎——” 还没等他说完,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恐惧凄惨的女子尖叫声:“救命啊啊啊啊啊!!!!!!” 虽然这家店里也住有一些年轻小夫妻,但更多的还是一些行商在外的老江湖,皆知最近天下不太平,路上时不时有流寇作乱,轻则劫财劫色重则杀人放火,致使人人都如惊弓之鸟,听到这阵惨叫,食客们变了脸色,纷纷作惊疑不定状,有的面如菜色呆坐原位,有的两腿战战,下一秒就要撒腿往门外跑,更有胆小的,则瞬间往桌子底下一钻。 姜楠与月心对视一眼。 薛福当即把碾碎的花生扔在盘子里,果断从人群中站了起来,训练有素地从怀里掏出了捕棍,抬脚便要往楼上走,声如洪钟,暴喝一声:“官差在此,不得造次!” 王贵也站了起来,紧跟在薛福之后,皱眉冲楼上喊道:“喧哗者何人?小二,带我们去看现场!” 此时,隔壁桌的胡人突然起身,快步跟上两人,从身后绕到薛福眼前,伸出手略略一拦。 薛福瞥向此人,虽然是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两眼间却透着算计与精明,颇懂中原的人情世故,一边跟着他上楼梯,一边陪笑做小,以一口不流利的西域腔,磕磕绊绊地道:“抱歉、抱歉,打扰两位官爷与各位客人的雅兴,楼上是我的夫人,失心疯了,官爷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她叫一声就不叫了。” 薛福停下脚步,眯着眼冷冷地打量他一阵,突然发问道:“疯了?怎么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