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四被拖到了堂下先打了二十板子,再拖上来时,后背已是血淋淋一片,姜楠粗粗瞥了一眼,看得心惊肉跳。
姜楠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往蔡重的方向凝目细望过去,蔡重身后站着一群京兆府的大小官吏,她总感觉那里面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她。
卢大人淡淡地问道:“崔四,你招还是不招?”
崔四被打得已经不成人样,此时如一条砧板上的死鱼,气息奄奄道:“招,大人,我都招!”
崔四这一招,立刻咬出了一个人来——刘坚的正妻苏氏。原来姜念心并没有从她这里买过什么鱼肠匕首,而是苏氏浑水摸鱼,从中作梗,趁夜偷偷派人给了他二十两雪花银,让他在堂上作伪证,陷害外室姜念心,致使她被投入大狱。
蔡重亲眼看着自己办的铁案破了口子,顿时脸色铁青,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本来前些日子就因为京兆府地牢失守,皇上震怒,说要严惩,处罚结果还没下达。这要是一翻案,不敢想象手下还有多少人要落马。
崔四被拖了下去,堂上的三司长官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苏氏陷害姜氏,仅仅是因为她多疑善妒,想借此除掉外室,还是另有隐情?
若姜氏不是凶手,那么凶手便另有其人。刘坚之死,是否如坊间所传一般,是苏氏与铺中掌柜合谋为之?
这一假设不无可能,刘坚与苏氏无儿无女,他一死,偌大的家财顷刻便落在苏氏手中,若她真与家里掌柜私通,难免不会为此铤而走险,谋死亲夫,与奸夫囫囵吃下刘家钱财。
卢庭瑜道:“大人,苏氏并未出庭,刘坚的宅邸在朱雀大街以西,感恩寺附近,可派人领了飞签火票,到刘家传唤苏氏。”
飞签火票,即是大荣朝官员审案时,主审官下令抓人,给捕吏发出的凭证。
一般只能在有三十人以上听审的公堂之上遇到突发情况,才可立即发出,且每发一次都有严格记录。
而刑审官员私下调查不可无故下达飞签火票,需要层层审批。若不加急,等批下来,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
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卢大人当即提起毛笔,伏在案头刷刷点点,半晌后一回头,两指之间夹着写好的飞签火票,斩钉截铁道:“子雨,派你二十名捕吏,速去刘家把苏氏抓来。”
黄侍郎领了飞签火票,大步流星地退下来公堂,两排乌衣捕吏脚步凌乱,紧紧地跟随着他而去。
蔡重两眼中已暗藏了杀机,幽幽地盯着姜楠,沉声道:“大人,虽说崔四为苏氏做了伪证,可仍不能洗脱姜氏的嫌疑,那凶器即便不是在崔四手里买的,也可能是在别处得来的,更何况还有她的口供。”
卢庭瑜站在姜楠身前,一来一回地走动,走得极慢,仿若闲庭信步,但每迈出一脚,都给旁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蔡大人所言极是,不过下官前往案发现场,发现了疑点。”
姜楠趁机观察堂上各位大人的反应,几位大人仿佛早已见怪不怪,这大理寺公堂整得就跟小卢大人的答辩现场似的。
“蔡大人,当初姜氏口供上,交代她杀人后是如何逃走的?”
蔡重不以为意道:“跳窗而逃。”
“哦?那她是否返回过案发现场?”
蔡重被问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并不曾。”
“下官在那间新房唯一一扇窗的窗台上,发现了重要的线索——一块泥痕。”
泥痕?这算哪门子重要线索?门口旁听的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窗台上有泥痕不是很正常吗?
一旁的白大人替众人问了出来:“无瑕,一块泥痕而已,如何能称作线索?”
卢庭瑜继续道:“刘坚娶外室,虽然为姜念心布置的院子颇小,但是里面的布局却相当精致讲究,新房也洒扫得一尘不染,出现泥痕,岂不是反常?
“若是姜念心杀了刘坚,逃之夭夭,而且并没有返回案发现场,窗台上便不应留下泥痕。因为姜念心当日一直留在新房,鞋底也是新纳的。
“窗台上留下泥痕,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姜念心把刘坚打晕,逃走之后,另有一人爬窗进入新房,捅杀了刘坚。当日暴雨,从外面爬进来,自然会在地板、窗户上留下脚印。凶手心思确实缜密,把脚印抹了,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窗台上竟然还是留下了一块泥痕。”
原来如此!众人豁然开朗,原来还能如此反推!
卢大人很欣赏他的推论,便追问:“既然凶手不是姜氏,那么真正的凶手,无瑕心中是否有推测?”
卢庭瑜道:“大人,结合鱼肠刀的特性,下官怀疑,杀害刘坚者,是受人所雇。”
堂下听审的众百姓听得入神,他们早有耳闻,刘坚生意做得极大,几乎垄断了长安半数的布匹生意,难免得罪了什么同行,被人雇凶杀害也未可知。
卢大人正要顺着这条思路继续问下去,只听一旁的蔡重冷笑道:“小卢大人,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断案要看证据,人证物证皆无,单凭一个泥块就说姜氏是冤枉的?再者,姜氏的口供白纸黑字地还摆在卢大人桌上,那我偏说,有这份口供,姜氏就是凶手!”
卢庭瑜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权衡利弊,缓缓开口道:“依下官来看,姜氏的口供,有可能,是逼供。”
“什么?”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官员逼供可是大罪,按律至少要连降三级,情节严重还要问斩。
蔡重更是倏地变了脸色,跳了起来,隔着桌案,哆嗦着两指,指着卢庭瑜,厉声骂道:“小卢大人,谨言慎行,你这是对本官的污蔑!诬告朝廷命官,本官大可参你一本,让圣上诛你九族!”
白大人咳嗽了一声,望了望若有所思的卢大人。
卢澹山也算卢庭瑜的九族之一,况且三堂同朝为官,合作密切,私下都是儿女亲家,蔡重当着他的面放话要皇上诛卢家九族,堂上的诸位大人纷纷变了脸色。
蔡重这才缓和了脸色,向卢大人站起身,恹恹地道:“下官失态了,下官并非此意,只是一时激动,请卢大人恕罪。”
卢大人稳坐如钟,丝毫没受两人的争辩影响,他是个案痴,聚精会神地瞧着自己的侄子,对他的一番推测很感兴趣:“无瑕,继续讲下去。”
卢庭瑜颔首道:“下官无意冒犯蔡大人。下官翻看了卷宗,发现拷问姜氏的人,是一位叫做史俊的司法参军。”
他说完便顿了一顿,堂上堂下都齐刷刷地望向蔡重。
“史俊何在?”蔡重面色不善,冷冷地回头问道。
他身后的一群人影晃了晃,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拨开众人走了出来。
这人身形瘦削,疤脸,深目,拧着眉,下半张脸全是青色的胡碴,隐隐透着一股阴狠的戾气。这形象,估计晚上走在街上随机吓死一个小孩子。
沉默许久的姜楠凝目细看过去,身体又如同被摄住了一般,蓦然嘴角一垮,眼如死灰,只觉得一看清楚史俊那张脸时,脑袋里涌上一片雾来,浑身的血液霎时凝成了冰。
她抬起了双手,低头失神地瞧着上面的累累伤痕,仿佛有一团冷而闷的怨气从全身各处经脉涌来,郁结在了胸口处。
史俊抬眼瞥了一下卢庭瑜,拱手道:“小卢大人,下官正是史俊。”
卢庭瑜站在姜楠身前,而其他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卢庭瑜与史俊二人,待要看他俩要如何交锋,自然没人留意到姜楠的异样。
卢庭瑜背手绕着史俊,走了两三步,忽而回头问道:“史参军,我查过了,你专管京兆府地牢,前几日,地牢失守你可知道?”
史俊点点头:“知道。”
“京兆府地牢失守,歹徒的目标就是杀害本案的姜念心。”
史俊道:“下官也知道。”
“哦?”卢庭瑜眼里闪过一道,一下拍住史俊的肩膀,“那你知不知道,姜念心从刑场回来后,被送进的号房,跟她原先住的,并不是同一间?”
“这……”史俊眉头轻蹙,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卢庭瑜冷眼看着他,拂袖走开,向门口的差役下令道:“传狱卒常安!”
史俊听了这个名字,仿佛一条毒蛇被拿住了七寸,抬头,睁大眼睛,震惊地看向卢庭瑜。
卢庭瑜则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低头跪在不远处的姜楠。
狱卒常安正是姜楠提供的线索。
他第二次前往大理寺地牢时,原本七七八八已向姜楠问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离去,姜楠却又叫住了他,犹豫地提起了一个狱卒。
正是姜楠从法场上被押回去的那个大雪天里,在京兆府地牢门口,那个想看又不敢看她的狱卒。
“为何会觉得他可疑?”卢庭瑜问道。
“他的眼神怪,民女也只是一个感觉,感觉他仿佛知道些什么。”姜楠抬起眼帘,神色淡淡的。
抱着几分怀疑,卢庭瑜还是顺着狱卒常安这条线挖了下去,果然让他挖到了东西。
常安已被卢庭瑜事先攻破了心理防线,一上堂,卢大人刚往桌上敲了一板子,立刻趴倒在地,连声讨饶。
常安交代,姜念心从法场被送回京兆府地牢期间,史俊来了地牢,告知他案子被发回重审,让他把姜念心安排进一间许多年没有安排过犯人的牢房。
多年前,这间牢房里有囚犯试图逃狱,撬开了墙面的砖缝,当时破开了很大一个洞,后来被草草修补了一番。但是因为经费有限,一直没有加固,很容易被人拿刀子划开砖缝,所以从不把人往这间牢房里关。
常安心里明白,史俊这么安排,必定是不想给姜念心留活路了,所以当夜本来轮到他值勤,但他白日里便和平素玩得好的倪武换了班。
三司的长官听后哭笑不得,李愈道:“你倒是会投机取巧,只是害惨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倪武。”
常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大人,小人也是上命差遣,盖不由己,求大人恕罪啊!小人还有线索,只求大人绕小人一命。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
卢大人轻轻地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聒噪:“还有线索?你细细招来,本官自然会酌情给你开脱。”
“是,是……”
常安接下来一句话,才算切入正题:“小人会在史参军审案时打打下手,在小人的印象里,那姜念心确实被逼供过。”
堂下旁听的众人恍然大悟地看向卢庭瑜——难怪,难怪小卢大人会说姜氏的口供可能会是逼供,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小卢大人这一番手段着实精彩,一套连环拳打得史俊毫无招架之力,连蔡重都已经快要坐不住了,从一开始的盛气凌人到如今的脸色惨白,衙门口已经有几个说书的先生开始提着笔记录素材了。
面对常安的指控,史俊却不屑地一笑,那对锐利冷漠的眼珠闪电似的扫了不远处的姜楠一下,对卢大人道:“大人,逼不逼供,他说了不算。办案讲个真凭实据,莫须有的罪名,小人可不担。大人,您大可问他,小人逼供了什么?怎么逼供的?”
三司长官以及衙门口众人都屏气凝神,欲听常安分辨,常安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大人,时间太久,小人也……小人也……”
史俊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大人,那间牢房何时被囚犯打穿的,小人如何不知?只怕是那时小人还未调到京兆府,故此一概不知。给姜氏调换牢房,不过是因为有个惯偷马上要被抓进来,投入姜氏原先的牢房。常安此人品行卑劣,分明是污蔑。姜氏都不敢说小人逼供,他却信口雌黄,说成逼供,诬告大荣官吏,大人应该判他腰斩!
“还有这姜念心,分明就是弑夫的毒妇!据下官所查,京兆府地牢失守那日,她原本快要被歹徒掐死,结果对面牢房的聂三娘飞出一根毒针,把歹徒射死。聂三娘是何许人也?朝廷第一通缉命犯,犯下灭人满门的大罪,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两人如果不交好,怎可能出手助她?与聂三娘交好的女子,怎么会是善类?况且,聂三娘当夜趁乱杀了一个老狱卒,取下老狱卒腰间的钥匙,逃之夭夭了。小人觉得,她定然知道聂三娘的踪迹,应当重刑伺候,不怕她不招。”
姜楠一颗心越发地提了起来,心说这史俊真不愧是个酷吏,都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能反咬她一口。不过让她更惊讶的是,聂三娘居然有这样的来头?而且竟然当夜趁乱逃走了?
衙门口的说书先生手上片刻不停,唯恐漏了什么重要的情节。
三司的长官互相对视了一番,转身便凑在一起,商议了半天。得出一致结论——
换牢房之事,史俊是抵赖不得的。他在京兆府当差三年,专管刑狱,少不了要查房,怎么可能一直不清楚那间牢房的问题?
聂三娘么,确实是大荣朝第一女魔头,不过她性情乖张,行事任诞,虽然杀了不少无辜之人,但江湖上也有不少她行侠仗义的传说,史俊口说无凭,没准聂三娘随手救下姜念心也未可知。
但是至于口供,史俊说到了点子上,虽然史俊酷吏的名声在外,但关于姜氏的口供,常安确实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疑罪从无,哪能轻易给人扣上逼供的帽子?
是以小卢大人方才只说“有可能”是逼供,并不敢妄下断言。他喊出常安与史俊对峙,本意是没错的,欲利用换牢房一事给史俊施压,目的就是使其露出马脚,再徐徐图之,只是没想到史俊竟然如此难缠,硬是扛下了压力。
史俊究竟有没有逼供姜念心,或许只能从姜念心身上入手了。
只是方才提到口供一事,那姜念心就支支吾吾的,着实可疑,那么,也就少不了一顿拷问了。
蔡重在一旁松了口气,缓过来了,咬牙道:“三位大人,当务之急,不如先审问这个姜念心!我看她跪了半个时辰都不开口,想必不用刑是不行了。来人,给她上夹棍!”
姜楠愣住了,心里刚浮现出一个念头——不是吧!来真的?
下一秒,两名差役便取了一副夹棍,当啷作响,一步步地靠近她。
姜楠瞬间变了脸色,而她身后的卢庭瑜则捏紧了拳头,隐忍不发,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冰冷坚硬的夹棍套上姜楠的十指,随着蔡重一声令下,指尖上瞬间传来钻心的剧痛,一阵接一阵,几乎要把她痛得昏厥过去,豆大的冷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滚落下,恍惚间,她刚才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与怨气便如潮水一般在血脉里翻腾起来,翻得她心如刀绞,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猝然倒在地上。衙门外一片哗然,不少人探头探头地向里张望,纷纷讶异道: “她……她她怎么倒下了?”
变故突发,卢庭瑜眉头紧蹙,紧走几步,上前探察姜楠的情况。只见她脸色通红,牙关紧咬,蜷缩在地上。他立刻蹲了下去,把她拉进怀里,单手替她掐起了人中。
姜楠躺在卢庭瑜怀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一阵淡淡的檀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她脑海里闪过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不的兰秀才,想起他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皮包骨的双手抱着朽木牢门,一遍又一遍大喊“身正不怕影子斜”,喊得呕出心来的模样。
好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姜念心呀姜念心,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忽而,眼前再次涌来先前出现过的血雾,她瞬间头痛欲裂,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穿过后脑勺要把她抽走一般,接着她两眼一翻,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捂着额头的右手失去力气,重重地跌在了卢庭瑜温热的掌中,整个人当场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