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武卫校尉虽是个闲职,但到底是皇帝的“恩赏”,表面功夫还是不能不做。
慕听淮一早便前往郢都城西的武卫巡防司。这是一处不算宽敞的府衙。桌上已堆了些文书,无非是某坊市斗殴、某处火烛走水、或是兵械库例行点验的记录。真正的城防卫戍、宫禁调度,自然有皇帝亲信的禁军统领负责,她这个“左武卫校尉”,管的不过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慕听淮坐在主位上,面色有些冷。下面站着两个副尉和一个书吏,眼神闪烁,态度恭敬疏离。她抬眼看去,恐怕这些人里,有一半是耳目。
她随手翻开一份文书,看了两眼,便丢在一边,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不耐地说道:“朱雀大街昨夜有醉汉滋事,打坏了三只灯笼?这等小事也要报上来?”
其中一个白面副尉连忙躬身:“回大人,按例,街区治安……”
那人滔滔不绝,细枝末节尽数报来。
“今日巡防如何安排?”慕听淮极不耐烦地打断他。
另一个副尉赶忙递上巡街路线簿子。慕听淮扫了一眼,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没什么表现,“嗯,安排得妥当。那今日就按此例,我亲自带一队人去转一转。”
“大人,”那白面副尉小心提醒,“按惯例,巡街之事,交由下官等便可,您只需要……”
“怎么?我连这点主都做不了?”慕听淮不听他废话,起身就往外走,她指了指那白面副尉,“你,给我备马。”
她语气轻飘飘的,却无人敢违逆。
于是,郢都最繁华的东市大街上,便出现了这样一队人马。为首的女校尉身着官服,骑着骏马,面容俊美却神色淡漠,缓缓行在街心。身后跟着二十余名巡街兵卒,步伐整齐,倒也颇有威势。
百姓们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好奇张望。
慕听淮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的目光落在街道两旁,透过繁华市井,丈量着街道的宽窄、巷子的走向……这些属于将领的本能早已深入她的骨髓。
巡防结束,郢都的地图在她心中缓缓展开。
午后,她换上常服,再次来到静心苑。
两个小厮守在门口,那是她专门拨过来照顾谢栖闻的,一个叫青松,一个叫青竹,都是忠心能干的人。
青松和青竹见她来了,齐齐行礼。
“郡主。”
“人醒了?”
“醒了。”青松低着头,欲言又止。
“怎么?”
“谢公子他……”青松和青竹对视一眼,“谢公子他不让我们进去伺候。”
“为何?”
青竹接话道:“小的们想伺候公子……小解,公子不肯,把我们赶出来了。”
慕听淮皱眉,她在军中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伤兵残将互相搀扶着小解再寻常不过。这谢栖闻倒好,都这副模样了,还端着架子。
她没再多问,推门进去。
就看见谢栖闻趴在床榻边的地上,看来是想撑着床沿起身,却力竭了。
他穿着中衣,衣襟散开,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两条小腿拖在身后,随着大腿的动作拖行着。
听见开门声,他动了动身子,想转头看看,却只能勉强侧过脸来。
慕听淮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谢栖闻没有答话,只是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半边侧脸,耳朵全红了。
慕听淮走近两步,停在他跟前。
“我记得在诏狱里,谢公子可是很硬气。那时候还能求我救你,怎么现在反倒矫情起来?”
谢栖闻闻言,全身都绷紧了。但他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辩解。
慕听淮看着他那缩头乌龟般的样子,又道:“我军中多的是断手断脚的将士,吃喝拉撒都要人帮衬。若是都像你这般想这么多,那还要不要活命?”
“谢公子若是觉得让人伺候丢脸,那当初就不该求我救你。”
慕听淮有点后悔,因为他看见谢栖闻的身子抖了一下,如同被戳中了一般。他终于抬起头来,眼眶却红了。
遭了,话说重了。
慕听淮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扔回床上。
谢栖闻闷哼一声,打了夹板的小腿磕在床沿上,痛得他整个人蜷缩起来。
“呃……”
还没等他缓过劲,慕听淮已经俯身压上来,手扯住他的衣襟。
“既然不让他们来,那我亲自伺候你。”
谢栖闻愣住了,反应了片刻才挣扎起来。用手虚虚地握住慕听淮的手腕。
“别……”他声音沙哑,狼狈地恳求着,“郡主……别这样……”
他挣得太用力,头发也散开了,汗湿的发丝贴在脸侧,攥着慕听淮手腕的手在发抖,却死活不肯松开。
慕听淮看着谢栖闻指尖的绷带有些渗血,忽然觉得这样捉弄他没什么意思。
她松开手,直起身来。
谢栖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整理了自己的里衣。
屋里安静下来。
慕听淮站在床边,垂眼看着他。谢栖闻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只留给她一只红红的耳朵。
半晌,他终于妥协了。
“……请郡主出去。让他们进来吧……”
慕听淮转身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院中日光正好,她负手站在廊下,看着两个小厮恭敬地走过。门开合之间,隐约听见里头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说话的声音。
她没有走远,就站在廊柱旁边。
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轻摇起来,叮叮当当地响着,这让她想起北境的战鼓声,声音沉闷,大风天里也能传出去老远。
她的家乡在玉衡山脉,山峰上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夏季的的沃野千里,冬季的黄草连天,以及一年四季击破长空的鹰鸣和踏碎旷野马蹄声……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坠着一支鹰羽制成的耳坠,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玉衡山上的苍鹰会永远庇护你。”娘亲这样说。
她斜倚着廊柱,又看着这郢都的天,只觉得这里的天空太小太小了,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青松和青竹出来了。
“郡主,收拾妥当了。谢公子用了些粥,也已经喝过药了。”
慕听淮点点头,推门进去。
屋里换过了新的被褥,还点了凝神静气的熏香。谢栖闻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缠着绷带的手臂搁在被面上。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方才那副狼狈模样已经收拾干净了,头发也细细梳好,用一根素白色缎子松松绾在脑后,留几缕碎发垂在脸边。
慕听淮这才有心思多看他几眼,发现他五官生得极好。
眼尾微微上挑。睫毛很长,下颌的线条利落,没有半分赘肉,只是太瘦弱了,若是养好了,该是副矜贵的相貌。可这矜贵中却偏没有半点烟火气,干干净净地靠在那里,像是从画卷里揭下来的人物。
谢栖闻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那双眼更是好看,如珠似玉,盈盈如一汪湖水,只是眼眶泛着青,显得疲惫。
他与慕听淮对视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去。
“见过郡主。”
谢栖闻抬手行礼。
慕听淮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与他平视。
“谢公子,我有话问你。”
“郡主请问。”
“你在诏狱里说,此事关乎镇北王府,是什么意思?”
谢栖闻的睫毛颤了颤。
他没有立刻回答,搁在被面上的手微微蜷缩起来,双眉微蹙,似是在斟酌。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慕听淮坦然地说:“我骗了郡主。”
他迎上慕听淮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但又下定决心般说:“我本以为自己是将死之人。郡主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听那些狱卒说,郡主不日就会回郢都,我知道郡主……郡主为人率直,和那些人……不一样……但我也不能确定郡主愿不愿冒险救我……”
“所以才如此骗我?”慕听淮靠在椅背上,打量着他。
“我不该骗郡主,请郡主……”谢栖闻又在床上行了个礼。
“但凭郡主责罚。”他低下头,哽咽着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指,“何况,我已入奴籍,还托着这副病躯……我的生死皆在郡主一念之间。我自知能骗郡主一时,也骗不了一世。与其日后被拆穿,不如现在说清楚。”
慕听淮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谢栖闻,你心思如此之深,我怎么敢留你在身边?”
谢栖闻的身子僵了一瞬,随即慌乱地向床边挪动。
他颤抖着开口,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谢栖闻此身,已是郡主的。郡主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郡主要我死,我绝无二话。”
“谢家满门冤死,我苟活于世,郡主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我身已残废,但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若郡主不弃,我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慕听淮没有接话,她不喜欢这样。
谢栖闻把话说得太明白,把自己摆得太低,反倒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什么挟恩图报的小人。她救他,固然有这些考量,可也不全是。
“你可以留在静心苑,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出府,而且名字也要改,能做到吗?”
谢栖闻抬起头,眼中有些茫然。
“请郡主赐我新名。”
“名字是大事,还是你自己来取吧。你是读书人,自然比我会取。”
谢栖闻垂下眼,沉默良久,他看了看自己残缺的双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屋里的熏香袅袅升起,拉出一道白线。
“……栖闻。”他终于开口,“这两个字,是我娘取的。”
“这是属于谢家的名字,如今谢家没了,谢栖闻自然也死了……”
慕听淮听着他这话,内心也忽地泛起一阵酸涩。
“郡主容我想一想。”
谢栖闻转头看向窗外,正值冬天,窗外大多是枯树残枝。
“沉舟,郡主若不嫌弃,就叫我沉舟吧……”谢栖闻痴痴地看着窗外说。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慕听淮低吟着这句诗,“是个好名字。”
舟已沉,人未死。千帆过尽,他还要看那万木逢春。
沉舟垂下眼,轻声道:“多谢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