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腿小公子成了我的家奴后》 第1章 欲加之罪 大齐,建元十三年冬。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抽打着郢都的朱红宫墙。 一月前,名满郢都的清流世家——谢家,被指“通敌叛国”,大齐皇帝萧寒震怒,下旨抄家。谢家满门下诏狱。 短短旬月,曾经钟鸣鼎食、风光无限的谢家,如今只剩萧条院落,残垣断壁,家丁散尽。 消息传出,天下士子哗然,却又在皇权的刀锋下归于死寂。 马蹄声踏过空寂的长街,卷起雪花飘飞。 一行人身披黑色玄甲,穿过大街,直奔宫门而去。 为首之人便是刚刚凯旋的镇北王府郡主——慕听淮。 她身披紫色大氅,金带束发,身姿挺拔,胯下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风雪扑打,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洗看来,那是张让人难以分辨男女的面孔。 慕听淮身为女子,却英气十足。眉如刀裁,瞳似墨色。 她侧过身,正和身旁的人说些什么。 那人同样骑在马上,身形比慕听淮略矮些,玄甲裹身,腰带长刀,面容冷峻。若不是偶尔露出的柔和神态,也很难看出是个女子。 这是慕听淮的贴身护卫——慕隐。 “谢家如何?” 慕听淮的声音不高,凯旋的喜悦被郢都的肃杀气氛完全冲淡了。 “通敌叛国,除了次子谢栖闻,全都死在了狱中。陛下怨他们不认罪,觉得刑罚太过失了颜面。” 慕隐微微俯首,神情肃穆。 “死在狱中?怎么个死法?”慕听淮心下一惊,心中更是愁云惨淡。 “谢怀清和夫人以及三位公子,都是‘畏罪自裁’,还有一位病弱的小公子谢栖闻,在狱中尚未断气。” 慕听淮没有接话,只是勒马站定,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和漫天的风雪,不再前行。 “谢怀清那个老头子,当年父王进京述职,他还在宫宴上跟父王吵过架。说什么‘武将跋扈’,差点没把父王气得当场拔剑。”慕听淮淡淡道。 “郡主,谢家世代清流,谢怀清虽然迂腐,但是通敌叛国……”慕隐话没说完,瞄了一眼慕听淮的眼色。 “那个小公子,他认罪了吗?” “没有。陛下下旨,只要认罪便可免他死罪。” 慕听淮轻挑眉头看向慕隐道:“子虚乌有,欲加之罪,谢家怎么可能认罪?” “谢家就他一个还在撑着,审讯的人急了,让他看着家里人受刑,想用这个逼他开口。结果那小公子昏了过去,醒过来还是不认。” “倒是个有骨气的。” 慕听淮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但慕隐跟在她身边多年,听得出她话中的忧虑。 “郡主想见见?” “等入了宫再说。”慕听淮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紧闭的宫门。 皇宫,启元殿。 殿内铺设地龙,温暖如春。 慕听淮便脱去那身紫色大氅,只着一身朴素劲装。她跪地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臣慕听淮,参见陛下。” 高坐龙椅上的男人年近五旬,保养得宜,只是眼下的乌青泄露了他近来的疲惫。他看着下方跪着的人,脸上挤出些许笑意。 “爱卿平身。此番大捷,扬我国威,辛苦了。” “为国尽忠,分内之事。” 慕听淮起身,垂手立于殿中。 萧寒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 “你父王身体还不见好?” “劳陛下挂念,父王旧伤复发,如今已不能理事。北境军务暂由臣代为打理。” 萧寒脸上笑意未变,眼底却毫无暖意。 镇北王府坐拥三十万北境铁骑,镇守北境已逾六十年,功高震主。如今老王爷病重,这位年轻的郡主却能在短时间内稳住局势,大胜而归,实在令他如鲠在喉。 他要用镇北王府,却又不得不防。 “慕卿一介女子,能撑起北境大局,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朕心甚慰。” “陛下谬赞。” 萧寒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爱卿此番回来,可曾听说郢都之事?” “臣远在边关,消息闭塞。只是入城时听人说起,似乎谢家出了事?” 萧寒的脸色沉了下来:“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竟还拒不认罪!” 他重重地将茶盏放在案上,然后看向慕听淮:“爱卿与谢家,可有什么交情?” “回陛下,并无。”慕听淮抬起头,目光坦然,“臣常年驻守北境,与皇城中世家少有往来。且谢怀清当年弹劾过家父,不仅没有交情,还有点不愉快的旧事。” 萧寒的眉头舒展了些,点了点头:“那便好。谢家的事已令朕十分痛心,朕不希望再有人从中作梗。” “臣明白。” 慕听淮顿了顿,又道:“只是臣听闻,谢家还未认罪,让陛下为难,臣愿意为陛下分忧,陛下可否让臣亲自去一趟诏狱?” 萧寒打量着她,权衡一番。片刻后,他摆了摆手:“去吧。你若能让谢家认罪,也是大功一件。” “臣遵旨。” 诏狱。 慕听淮走在前面,步履沉稳,面不改色。慕隐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里潮湿阴暗,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刑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腐朽的味道。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气味越重。狱卒提着灯,战战兢兢地在前面引路。 “郡主,这边请。” 慕听淮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往前走。前方传来几个狱卒的说笑声。 “……我跟你说,那小子长得可真俊,细皮嫩肉的,比青楼里的姑娘还白嫩。” “是吗?我还没仔细瞧过。” “你傻啊,趁他还有口气,不赶紧……哈哈哈……” “这主意好,反正也是个将死之人,上头又催着要他认罪,咱们先‘松松’他的骨头,说不定就认了。” “就是就是,他那张脸,那身段,啧啧……” “得了吧,我可不乐意碰他,前两日刚把他腿打断了,现在身上不是屎就是尿,脏死了……” “你蠢啊,回头我拿盆冷水往他身上一浇,洗干净了,包你□□……哈哈哈哈哈……” 直到慕听淮出现,那笑声戛然而止。几个狱卒转过身来,□□僵在了脸上。 为首那个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其他几个也跟着跪下,再不敢抬起头来。 “见过郡主……” 慕听淮皱眉问道:“谢家的那个在哪?” “就在前面,小人给郡主引路!” 为首的那个立刻爬起来,躬身引路,另外几个如蒙大赦,也安静起身,不敢再说那些淫辞秽语。 慕听淮在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腿走进去。借着那铁窗透过来的一点光亮,她看清了角落里的人影。 谢栖闻破烂的囚衣被血污浸透,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双腿扭曲着,果真是被打断了。 她走近,停在谢栖闻脑袋边。一头乌发沾了灰尘草絮,凌乱地铺在地上。 她俯身,正欲看看这人是死是活,只见一双血淋淋的手,颤抖着朝他伸过来。谢栖闻艰难动了动身子,却不能移动分毫,只能尽力伸长手臂,将那已经被拔去了指甲的,血淋淋的双手搭在了慕听淮的靴上。 慕听淮心头一颤,目光再次落在那双手上。 那本应是双极好看的手,手指修长,养护得当,一看就是执笔写字的手。 “救我……谢家……冤……” “谢……栖闻……” 谢栖闻艰难的发出声音,缓缓抬起头来。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迷蒙的眼睛。 慕听淮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多年前的宫宴上,她见过那双眼睛…… 十四岁的慕听淮陪父亲入宫,远远地见过谢家的人。谢怀清旁边站着几个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几个公子。其中有个少年,身形单薄,面色苍白,有两个小厮扶着,他不时气喘咳嗽,频频蹙眉。但那双眼睛却是漂亮极了,宜喜宜嗔,琉璃般清澈却脆弱。 谢府上下对这个小儿子特别偏爱,因着他体弱多病,不忍他沾一丝风霜,小女儿般娇养着。 慕听淮那时只感慨这小公子当真是娇贵,想起自己数九寒冬还被父亲扔进雪地里练剑,不满地抱怨了几句。 如今…… 这清风霁月的小公子烂泥般伏在她的脚下。 “郡主……救……我……” 他像是攒了一口气,用力抬起头来,试图去看一眼慕听淮。那双眼睛带着渴望和希冀,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 见慕听淮不为所动,他伸着头,又艰难吐出几个字。 “事关……镇北王府……郡主……救我……” 这倒是有意思了。 “救你可以。” 慕听淮蹲下来,让他不至于费力抬头看,她轻轻开口。 “先认罪。” 慕听淮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骤然熄灭了。 谢栖闻的身体僵住了,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覆在她靴子上的手也在发抖。 “你……” 他的声音变为凄苦的泣音,像哭,又像笑。 “你……你也要我认罪?”他低头,连最后一口气也泄了,竟是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 “认了罪,我就把你带出去。” 慕听淮心下不忍,她当然知道谢家冤屈,可为今之计,要想保住他,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走。更何况,此事若真如他所说关乎镇北王府,就更不能让谢栖闻死了。 慕听淮转向牢门口,对外面喊了一声:“拿认罪书来。” 很快,一个狱卒捧着纸笔和印泥来了。 “郡主,认罪书在这里。” “放下,出去。” 牢房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慕听淮拿起那张认罪书,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写满了罪名——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科举泄题、收受贿赂……一条条捏造的罪名,将这世代清流的文人风骨全都碾碎了踩在脚下。 她没有犹豫,一手拿着认罪书,一手去抓那人的手。 那双冰冷的沾满血污的手,在她的掌下奋力挣扎,可谢栖闻双腿尽废,只能艰难的用上半身扭动挣扎,自然不能和慕听淮抗衡。 “别……” “别……我不能……” “郡主!求你!” 他嘶哑着哭嚎了起来,那声音竟比受刑时还要凄厉,似是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 “不要!我不认!我不认!我不能!” “让我死!让我死!我不认!” 慕听淮没有理会。 她抓着那只手,将那血肉模糊的手指按进印泥里。 第2章 龙困浅池 “谢公子精通史书国策,却连忍辱负重的道理也不懂吗?” 慕听淮抓着他的手,那人本就病弱,连日折磨更加消瘦,她觉得自己稍一使劲,这小公子的手腕怕都要断掉。“若你也死在这里,谢家就永无沉冤昭雪之日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发着抖,倔强地不让那手落下。 “谢公子,你难道想要谢家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钉死,永无翻身之日吗?” 牢房里安静下来,慕听淮低头,看着那人指尖的血一滴滴落在那纸认罪书上。 半晌,她看见谢栖闻的眼睛闭上了,两行泪滑过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颊。他的手卸了力气,任由慕听淮将其按在那认罪书上。 “好。”慕听淮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明日陛下自会让人带你上殿,到时该怎么做,谢公子应该清楚。” 谢栖闻没有应声,只是伏在那里,双目紧闭,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慕听淮看了他片刻,转身走出牢房。 慕隐见她出来,迎上前去。 “郡主。” “让人给他清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明天面圣,不许再对他用刑了。”慕听淮边走边说。 “是。” 两人走出诏狱,风雪比来时更大。慕听淮翻身上马,慕隐紧随其后。 “郡主,谢家的事您当真要管?” 慕听淮没有回答,只是催马前行,半晌,她叹了口气。 “我心里没底,陛下此时召我入郢都,未必是要嘉奖于我。我在郢都也是凶多吉少。” 慕听淮回头看了看诏狱的大门,皱眉道。 “郡主,此番救护谢公子,不是明智之举,郡主自身尚且……” “你还记得建元九年的事吗?”慕听淮忽然开口打断了慕隐。 慕隐愣了愣:“建元九年?” “南蛮突袭,南境防线溃败,我带三千人困守青崖关。粮草断了七日,援军却迟迟不到。”慕听淮的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模糊, 慕隐当然记得。她跟随慕听淮从镇北王府穿越整个大齐,直入南境。那亦是慕听淮征战生涯最凶险的一战。三千人困守孤城,粮草耗尽,援军却被人以各种理由拖延,朝中有人巴不得郡主死在那里,不然为何要辛苦将郡主从北境调往南境? “第八日,有人送来了粮草。一千石粮食,从私库里调出来的,绕过了朝廷的层层关卡,直送到青崖关下。” 慕隐皱眉,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是谢怀清。” 马蹄踏碎积雪,发出碎玉般的声响。两人在雪中缓缓前行。 “他让送粮的人带了封密信给我,勿要让任何人知晓此事。皇帝疑心深重,与我走得太近会惹猜忌。” “那老头子平日里嘴上不饶人,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慕听淮苦涩一笑,“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却是他拿出私产来救我的命。” “郡主,属下担心。”慕隐看向慕听淮。这个她从小陪在身边的郡主,说一不二,性格又和王爷一样率直,怕是怎么劝也劝不住。 “我欠他的,总要还。更何况,谢栖闻说此事关乎镇北王府。若是真的,就更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了。我只愿王府能平安,保全富贵,不惹猜忌。” 慕隐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翌日,启元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比平日更加凝重。 慕听淮站在武将一列的首位,身着朝服,面色平静。她环视四周,看到文武百官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忌惮的,幸灾乐祸的…… 殿外传来脚步声。 两个侍卫架着谢栖闻进来。他身上穿着干净的囚衣,小腿被人敷衍地绑上绷带,洗看来头发梳拢过,脸上的血污也擦去了,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侍卫松手,他便整个人跌倒在地,伏在冰冷的地砖上。 朝臣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罪臣谢栖闻,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语气平稳。 龙椅上的萧寒俯视着他道: “谢栖闻,你可愿认罪?” “罪臣,认罪。” 大殿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站在文官首位的一个白发老者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他身后几个年轻官员对视片刻,面露不忍。 萧寒的声音不急不缓,听起来满意极了:“那你且说说,你谢家犯了何罪?” 谢栖闻伏在地上,张了张嘴,哽咽了一声后说:“谢家……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科举泄题,收受贿赂……罪该……万死……” 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割在他的心上。 站在武将一列的一个中年男子冷笑出声。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是兵部侍郎陆安邦。 “哼,早该认罪了。谢怀清那老东西,平日里端着清流的架子,没想到背地里干的是这种勾当。” 他身旁一个年轻官员附和道:“可不是,还是郡主有本事,一夜之间就让谢家认了罪。” 这话明显是说给慕听淮听的。 慕听淮面色不变,目光只落在殿中跪伏的谢栖闻身上。她看到谢栖闻的眼睛红肿着,想来是偷偷哭了许久。 龙椅上的萧寒略微后仰,摆出一个舒适的姿势道:“谢栖闻,你既已认罪,朕念在你谢家世代功勋,不忍赶尽杀绝。就饶你一命,贬入奴籍。” 谢栖闻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罪奴……谢陛下隆恩。” 萧寒的目光从谢栖闻身上移开,落在慕听淮身上。 “慕爱卿。” 慕听淮拱手行礼:“臣在。” “此番你又立了大功。”萧寒笑道,“朕原想让你早日返回北境,可转念一想,你常年在边关征战,朕竟没有好好赏赐过你。” 慕听淮心中一沉,预感不妙:“臣不敢居功。” “话虽如此,赏罚分明是为君之道。”萧寒摆摆手,“这样吧,朕封你为左武卫校尉,在郢都任职。你也好趁此机会歇息一段时日,不必急着赶回北境。” 左武卫校尉,听起来像是个体面的官职,实际上却是个闲差,只能调动一小队人马,负责郢都各街区的巡逻工作。郢都的禁军只在皇帝手中,一个外来的校尉能有什么实权? 更重要的是——留在郢都,就意味着离北境有万里之遥,对镇北王府的军务鞭长莫及。 慕听淮当然明白萧寒的意思。 即便镇北王病重,只要慕听淮在北境一日,这支军队就只属于镇北王府。把她留在郢都,名为恩赏,实为软禁。 她能说什么? “臣……领旨谢恩。” 萧寒脸上笑意更深:“好。爱卿且在郢都安心休养。” 慕隐跟在慕听淮身后,等走出宫门才低声道:“郡主,陛下这是要把您扣在郢都。” 慕隐看着慕听淮紧锁的眉头,犹豫道:“郡主可有对策?” “对策?”慕听淮冷笑一声,“皇帝要留我,我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那北境……” “我来郢都前把慕声留在了北境,有她镇守,暂时出不了大乱子。”慕听淮揉了揉眉心,“倒是谢栖闻那边,你去把他买下来,送到府中的静心院去。注意别露了身份,再随便找个尸体烧了,把谢栖闻死了的消息散出去。” 慕隐领命而去。 夜色将至,郢都——郡主府。 静心院门扉紧闭,这里离烧地龙的地方最近,也最暖。 郡主府的老大夫姓周,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她跟着郡主这些年,治得多是战场上的伤,可她解开谢栖闻囚衣的时候,还是被那身体的惨状给惊到了。 慕听淮站在一旁,看着周大夫把那层黏在血肉上的囚衣一点点剥下来——布料早与伤口粘连在一处,扯动时带下大片血痂与腐肉。遇到实在难处理的,就先用温水把囚衣浸软,再拿剪子一寸寸剪开。谢栖闻身上鞭伤叠着鞭伤,旧的刚结痂,新的又添上去。两条腿更是让人不忍看,小腿骨被生生打断,皮下青紫一片,肿得老高。 “两条腿都断了,即使接上,恐怕也再不能行走了。”周大夫叹了口气道,“用麻沸散。” 麻沸散化在水里灌下去,谢栖闻喉头滚动,无意识地吞咽。药性发作得快,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周大夫这才动手,先清创,再正骨,最后缝合敷药。 谢栖闻忽地被痛醒了,嘶哑地叫出声来,随即变成细碎的呜咽。他的手无处可攀,在榻上胡乱摸索,最后紧紧抓住了床单,那双没了指甲的手又开始渗血。 几个小厮摁住谢栖闻的肩膀和手臂,慕隐上前扶住他的脸,另一只手用浸了麻沸散的帕子按在他口鼻上,谢栖闻挣了两下,力气很快就泄了。他眼皮颤动着想睁开,到底也不能,攥着床单的手也松了,脱力地耷拉下来。 如此反复三回。 药性过了就痛醒,醒了就捂帕子,再昏过去。最后一回醒来时,谢栖闻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呃呃”了几声,落下泪来。 几个人忙活到后半夜,直到最后一处伤口处理妥当,周大夫才起身,她看一眼榻上的人,对慕听淮道:“郡主,他这副身子,原本就弱。诏狱里少说也饿了七八日,再加上这一身的伤……”周大夫叹息一声,“哎……这一关算是过了,往后不可受风受寒,精心养着或可多活几年……” 慕听淮颔首:“辛苦周大夫,他要用什么药,你尽管挑好的,缺什么只管开口。” “是。” 大夫和小厮都退下了,屋里只剩慕听淮和慕隐。 榻上的人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 绫罗锦缎将他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来,倒比诏狱里好看了些。 她被这张脸勾得晃了神,倒想起些陈年旧事来。 她长在北境,甚少来郢都。但只要来了,总能听说些关于谢栖闻的市井传闻。 据说他凭一篇《论边事疏》,名头响遍郢都。 又说书院里的学子们争相传抄他的文章,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拿他的事迹编排段子。有人说他三岁能诵诗,五岁能属文;有人说他过目不忘,书读一遍便能倒背如流——真真假假,越传越玄乎。 可真正见过谢栖闻的人都晓得,那些传闻是……真的。 上元灯会,谢栖闻同兄长们出门看灯。他穿一身月白的袍子,披着银狐毛的大氅,被小厮们簇拥着走过长街。灯火映在他脸上,照出一张神仪明秀,皎然如月的面孔。 卖花灯的老婆子逢人便讲:“那位小公子啊,生得真真是好看。你瞧着他,就想把自己的命分他一半,让他多活几年。” 闺阁里的小姐们更不必说。谢栖闻的诗文被抄在洒金笺上,压在妆奁底下,偷看了一遍又一遍。 有人叹他满腹才华,却天生病体。也有人说,正是因为这副身子骨,谢栖闻才格外惹人怜惜。他站在那里,不必开口,不必动作,只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就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些传言传入慕听淮耳中,却激不起她一丝兴趣。 孱弱无力,一身病骨,这样的人放在战场上,早就死了。 只是今日她看着这榻上的人,却无端多出些恻隐之心。 她看了许久,才走出静心苑。一抬头,一轮圆月已经悄然爬上了庭院正中的天上,映照着院内的张牙舞爪的干枯枝桠,在地上投下错乱的阴影。 这里的月亮和北境的月亮不一样,北境的月亮悬于高山之上,这里的月亮,却被那枯枝缠绕,困于这方小小的庭院。 于她是,于谢栖闻亦是。 第3章 有碎玉声 左武卫校尉虽是个闲职,但到底是皇帝的“恩赏”,表面功夫还是不能不做。 慕听淮一早便前往郢都城西的武卫巡防司。这是一处不算宽敞的府衙。桌上已堆了些文书,无非是某坊市斗殴、某处火烛走水、或是兵械库例行点验的记录。真正的城防卫戍、宫禁调度,自然有皇帝亲信的禁军统领负责,她这个“左武卫校尉”,管的不过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慕听淮坐在主位上,面色有些冷。下面站着两个副尉和一个书吏,眼神闪烁,态度恭敬疏离。她抬眼看去,恐怕这些人里,有一半是耳目。 她随手翻开一份文书,看了两眼,便丢在一边,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不耐地说道:“朱雀大街昨夜有醉汉滋事,打坏了三只灯笼?这等小事也要报上来?” 其中一个白面副尉连忙躬身:“回大人,按例,街区治安……” 那人滔滔不绝,细枝末节尽数报来。 “今日巡防如何安排?”慕听淮极不耐烦地打断他。 另一个副尉赶忙递上巡街路线簿子。慕听淮扫了一眼,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没什么表现,“嗯,安排得妥当。那今日就按此例,我亲自带一队人去转一转。” “大人,”那白面副尉小心提醒,“按惯例,巡街之事,交由下官等便可,您只需要……” “怎么?我连这点主都做不了?”慕听淮不听他废话,起身就往外走,她指了指那白面副尉,“你,给我备马。” 她语气轻飘飘的,却无人敢违逆。 于是,郢都最繁华的东市大街上,便出现了这样一队人马。为首的女校尉身着官服,骑着骏马,面容俊美却神色淡漠,缓缓行在街心。身后跟着二十余名巡街兵卒,步伐整齐,倒也颇有威势。 百姓们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好奇张望。 慕听淮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的目光落在街道两旁,透过繁华市井,丈量着街道的宽窄、巷子的走向……这些属于将领的本能早已深入她的骨髓。 巡防结束,郢都的地图在她心中缓缓展开。 午后,她换上常服,再次来到静心苑。 两个小厮守在门口,那是她专门拨过来照顾谢栖闻的,一个叫青松,一个叫青竹,都是忠心能干的人。 青松和青竹见她来了,齐齐行礼。 “郡主。” “人醒了?” “醒了。”青松低着头,欲言又止。 “怎么?” “谢公子他……”青松和青竹对视一眼,“谢公子他不让我们进去伺候。” “为何?” 青竹接话道:“小的们想伺候公子……小解,公子不肯,把我们赶出来了。” 慕听淮皱眉,她在军中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伤兵残将互相搀扶着小解再寻常不过。这谢栖闻倒好,都这副模样了,还端着架子。 她没再多问,推门进去。 就看见谢栖闻趴在床榻边的地上,看来是想撑着床沿起身,却力竭了。 他穿着中衣,衣襟散开,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两条小腿拖在身后,随着大腿的动作拖行着。 听见开门声,他动了动身子,想转头看看,却只能勉强侧过脸来。 慕听淮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谢栖闻没有答话,只是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半边侧脸,耳朵全红了。 慕听淮走近两步,停在他跟前。 “我记得在诏狱里,谢公子可是很硬气。那时候还能求我救你,怎么现在反倒矫情起来?” 谢栖闻闻言,全身都绷紧了。但他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辩解。 慕听淮看着他那缩头乌龟般的样子,又道:“我军中多的是断手断脚的将士,吃喝拉撒都要人帮衬。若是都像你这般想这么多,那还要不要活命?” “谢公子若是觉得让人伺候丢脸,那当初就不该求我救你。” 慕听淮有点后悔,因为他看见谢栖闻的身子抖了一下,如同被戳中了一般。他终于抬起头来,眼眶却红了。 遭了,话说重了。 慕听淮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扔回床上。 谢栖闻闷哼一声,打了夹板的小腿磕在床沿上,痛得他整个人蜷缩起来。 “呃……” 还没等他缓过劲,慕听淮已经俯身压上来,手扯住他的衣襟。 “既然不让他们来,那我亲自伺候你。” 谢栖闻愣住了,反应了片刻才挣扎起来。用手虚虚地握住慕听淮的手腕。 “别……”他声音沙哑,狼狈地恳求着,“郡主……别这样……” 他挣得太用力,头发也散开了,汗湿的发丝贴在脸侧,攥着慕听淮手腕的手在发抖,却死活不肯松开。 慕听淮看着谢栖闻指尖的绷带有些渗血,忽然觉得这样捉弄他没什么意思。 她松开手,直起身来。 谢栖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整理了自己的里衣。 屋里安静下来。 慕听淮站在床边,垂眼看着他。谢栖闻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只留给她一只红红的耳朵。 半晌,他终于妥协了。 “……请郡主出去。让他们进来吧……” 慕听淮转身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院中日光正好,她负手站在廊下,看着两个小厮恭敬地走过。门开合之间,隐约听见里头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说话的声音。 她没有走远,就站在廊柱旁边。 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轻摇起来,叮叮当当地响着,这让她想起北境的战鼓声,声音沉闷,大风天里也能传出去老远。 她的家乡在玉衡山脉,山峰上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夏季的的沃野千里,冬季的黄草连天,以及一年四季击破长空的鹰鸣和踏碎旷野马蹄声……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坠着一支鹰羽制成的耳坠,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玉衡山上的苍鹰会永远庇护你。”娘亲这样说。 她斜倚着廊柱,又看着这郢都的天,只觉得这里的天空太小太小了,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青松和青竹出来了。 “郡主,收拾妥当了。谢公子用了些粥,也已经喝过药了。” 慕听淮点点头,推门进去。 屋里换过了新的被褥,还点了凝神静气的熏香。谢栖闻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缠着绷带的手臂搁在被面上。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方才那副狼狈模样已经收拾干净了,头发也细细梳好,用一根素白色缎子松松绾在脑后,留几缕碎发垂在脸边。 慕听淮这才有心思多看他几眼,发现他五官生得极好。 眼尾微微上挑。睫毛很长,下颌的线条利落,没有半分赘肉,只是太瘦弱了,若是养好了,该是副矜贵的相貌。可这矜贵中却偏没有半点烟火气,干干净净地靠在那里,像是从画卷里揭下来的人物。 谢栖闻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那双眼更是好看,如珠似玉,盈盈如一汪湖水,只是眼眶泛着青,显得疲惫。 他与慕听淮对视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去。 “见过郡主。” 谢栖闻抬手行礼。 慕听淮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与他平视。 “谢公子,我有话问你。” “郡主请问。” “你在诏狱里说,此事关乎镇北王府,是什么意思?” 谢栖闻的睫毛颤了颤。 他没有立刻回答,搁在被面上的手微微蜷缩起来,双眉微蹙,似是在斟酌。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慕听淮坦然地说:“我骗了郡主。” 他迎上慕听淮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但又下定决心般说:“我本以为自己是将死之人。郡主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听那些狱卒说,郡主不日就会回郢都,我知道郡主……郡主为人率直,和那些人……不一样……但我也不能确定郡主愿不愿冒险救我……” “所以才如此骗我?”慕听淮靠在椅背上,打量着他。 “我不该骗郡主,请郡主……”谢栖闻又在床上行了个礼。 “但凭郡主责罚。”他低下头,哽咽着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指,“何况,我已入奴籍,还托着这副病躯……我的生死皆在郡主一念之间。我自知能骗郡主一时,也骗不了一世。与其日后被拆穿,不如现在说清楚。” 慕听淮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谢栖闻,你心思如此之深,我怎么敢留你在身边?” 谢栖闻的身子僵了一瞬,随即慌乱地向床边挪动。 他颤抖着开口,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谢栖闻此身,已是郡主的。郡主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郡主要我死,我绝无二话。” “谢家满门冤死,我苟活于世,郡主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我身已残废,但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若郡主不弃,我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慕听淮没有接话,她不喜欢这样。 谢栖闻把话说得太明白,把自己摆得太低,反倒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什么挟恩图报的小人。她救他,固然有这些考量,可也不全是。 “你可以留在静心苑,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出府,而且名字也要改,能做到吗?” 谢栖闻抬起头,眼中有些茫然。 “请郡主赐我新名。” “名字是大事,还是你自己来取吧。你是读书人,自然比我会取。” 谢栖闻垂下眼,沉默良久,他看了看自己残缺的双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屋里的熏香袅袅升起,拉出一道白线。 “……栖闻。”他终于开口,“这两个字,是我娘取的。” “这是属于谢家的名字,如今谢家没了,谢栖闻自然也死了……” 慕听淮听着他这话,内心也忽地泛起一阵酸涩。 “郡主容我想一想。” 谢栖闻转头看向窗外,正值冬天,窗外大多是枯树残枝。 “沉舟,郡主若不嫌弃,就叫我沉舟吧……”谢栖闻痴痴地看着窗外说。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慕听淮低吟着这句诗,“是个好名字。” 舟已沉,人未死。千帆过尽,他还要看那万木逢春。 沉舟垂下眼,轻声道:“多谢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