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建元十三年冬。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抽打着郢都的朱红宫墙。
一月前,名满郢都的清流世家——谢家,被指“通敌叛国”,大齐皇帝萧寒震怒,下旨抄家。谢家满门下诏狱。
短短旬月,曾经钟鸣鼎食、风光无限的谢家,如今只剩萧条院落,残垣断壁,家丁散尽。
消息传出,天下士子哗然,却又在皇权的刀锋下归于死寂。
马蹄声踏过空寂的长街,卷起雪花飘飞。
一行人身披黑色玄甲,穿过大街,直奔宫门而去。
为首之人便是刚刚凯旋的镇北王府郡主——慕听淮。
她身披紫色大氅,金带束发,身姿挺拔,胯下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风雪扑打,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洗看来,那是张让人难以分辨男女的面孔。
慕听淮身为女子,却英气十足。眉如刀裁,瞳似墨色。
她侧过身,正和身旁的人说些什么。
那人同样骑在马上,身形比慕听淮略矮些,玄甲裹身,腰带长刀,面容冷峻。若不是偶尔露出的柔和神态,也很难看出是个女子。
这是慕听淮的贴身护卫——慕隐。
“谢家如何?”
慕听淮的声音不高,凯旋的喜悦被郢都的肃杀气氛完全冲淡了。
“通敌叛国,除了次子谢栖闻,全都死在了狱中。陛下怨他们不认罪,觉得刑罚太过失了颜面。”
慕隐微微俯首,神情肃穆。
“死在狱中?怎么个死法?”慕听淮心下一惊,心中更是愁云惨淡。
“谢怀清和夫人以及三位公子,都是‘畏罪自裁’,还有一位病弱的小公子谢栖闻,在狱中尚未断气。”
慕听淮没有接话,只是勒马站定,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和漫天的风雪,不再前行。
“谢怀清那个老头子,当年父王进京述职,他还在宫宴上跟父王吵过架。说什么‘武将跋扈’,差点没把父王气得当场拔剑。”慕听淮淡淡道。
“郡主,谢家世代清流,谢怀清虽然迂腐,但是通敌叛国……”慕隐话没说完,瞄了一眼慕听淮的眼色。
“那个小公子,他认罪了吗?”
“没有。陛下下旨,只要认罪便可免他死罪。”
慕听淮轻挑眉头看向慕隐道:“子虚乌有,欲加之罪,谢家怎么可能认罪?”
“谢家就他一个还在撑着,审讯的人急了,让他看着家里人受刑,想用这个逼他开口。结果那小公子昏了过去,醒过来还是不认。”
“倒是个有骨气的。”
慕听淮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但慕隐跟在她身边多年,听得出她话中的忧虑。
“郡主想见见?”
“等入了宫再说。”慕听淮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紧闭的宫门。
皇宫,启元殿。
殿内铺设地龙,温暖如春。
慕听淮便脱去那身紫色大氅,只着一身朴素劲装。她跪地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臣慕听淮,参见陛下。”
高坐龙椅上的男人年近五旬,保养得宜,只是眼下的乌青泄露了他近来的疲惫。他看着下方跪着的人,脸上挤出些许笑意。
“爱卿平身。此番大捷,扬我国威,辛苦了。”
“为国尽忠,分内之事。”
慕听淮起身,垂手立于殿中。
萧寒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
“你父王身体还不见好?”
“劳陛下挂念,父王旧伤复发,如今已不能理事。北境军务暂由臣代为打理。”
萧寒脸上笑意未变,眼底却毫无暖意。
镇北王府坐拥三十万北境铁骑,镇守北境已逾六十年,功高震主。如今老王爷病重,这位年轻的郡主却能在短时间内稳住局势,大胜而归,实在令他如鲠在喉。
他要用镇北王府,却又不得不防。
“慕卿一介女子,能撑起北境大局,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朕心甚慰。”
“陛下谬赞。”
萧寒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爱卿此番回来,可曾听说郢都之事?”
“臣远在边关,消息闭塞。只是入城时听人说起,似乎谢家出了事?”
萧寒的脸色沉了下来:“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竟还拒不认罪!”
他重重地将茶盏放在案上,然后看向慕听淮:“爱卿与谢家,可有什么交情?”
“回陛下,并无。”慕听淮抬起头,目光坦然,“臣常年驻守北境,与皇城中世家少有往来。且谢怀清当年弹劾过家父,不仅没有交情,还有点不愉快的旧事。”
萧寒的眉头舒展了些,点了点头:“那便好。谢家的事已令朕十分痛心,朕不希望再有人从中作梗。”
“臣明白。”
慕听淮顿了顿,又道:“只是臣听闻,谢家还未认罪,让陛下为难,臣愿意为陛下分忧,陛下可否让臣亲自去一趟诏狱?”
萧寒打量着她,权衡一番。片刻后,他摆了摆手:“去吧。你若能让谢家认罪,也是大功一件。”
“臣遵旨。”
诏狱。
慕听淮走在前面,步履沉稳,面不改色。慕隐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里潮湿阴暗,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刑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腐朽的味道。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气味越重。狱卒提着灯,战战兢兢地在前面引路。
“郡主,这边请。”
慕听淮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往前走。前方传来几个狱卒的说笑声。
“……我跟你说,那小子长得可真俊,细皮嫩肉的,比青楼里的姑娘还白嫩。”
“是吗?我还没仔细瞧过。”
“你傻啊,趁他还有口气,不赶紧……哈哈哈……”
“这主意好,反正也是个将死之人,上头又催着要他认罪,咱们先‘松松’他的骨头,说不定就认了。”
“就是就是,他那张脸,那身段,啧啧……”
“得了吧,我可不乐意碰他,前两日刚把他腿打断了,现在身上不是屎就是尿,脏死了……”
“你蠢啊,回头我拿盆冷水往他身上一浇,洗干净了,包你□□……哈哈哈哈哈……”
直到慕听淮出现,那笑声戛然而止。几个狱卒转过身来,□□僵在了脸上。
为首那个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其他几个也跟着跪下,再不敢抬起头来。
“见过郡主……”
慕听淮皱眉问道:“谢家的那个在哪?”
“就在前面,小人给郡主引路!”
为首的那个立刻爬起来,躬身引路,另外几个如蒙大赦,也安静起身,不敢再说那些淫辞秽语。
慕听淮在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腿走进去。借着那铁窗透过来的一点光亮,她看清了角落里的人影。
谢栖闻破烂的囚衣被血污浸透,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双腿扭曲着,果真是被打断了。
她走近,停在谢栖闻脑袋边。一头乌发沾了灰尘草絮,凌乱地铺在地上。
她俯身,正欲看看这人是死是活,只见一双血淋淋的手,颤抖着朝他伸过来。谢栖闻艰难动了动身子,却不能移动分毫,只能尽力伸长手臂,将那已经被拔去了指甲的,血淋淋的双手搭在了慕听淮的靴上。
慕听淮心头一颤,目光再次落在那双手上。
那本应是双极好看的手,手指修长,养护得当,一看就是执笔写字的手。
“救我……谢家……冤……”
“谢……栖闻……”
谢栖闻艰难的发出声音,缓缓抬起头来。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迷蒙的眼睛。
慕听淮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多年前的宫宴上,她见过那双眼睛……
十四岁的慕听淮陪父亲入宫,远远地见过谢家的人。谢怀清旁边站着几个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几个公子。其中有个少年,身形单薄,面色苍白,有两个小厮扶着,他不时气喘咳嗽,频频蹙眉。但那双眼睛却是漂亮极了,宜喜宜嗔,琉璃般清澈却脆弱。
谢府上下对这个小儿子特别偏爱,因着他体弱多病,不忍他沾一丝风霜,小女儿般娇养着。
慕听淮那时只感慨这小公子当真是娇贵,想起自己数九寒冬还被父亲扔进雪地里练剑,不满地抱怨了几句。
如今……
这清风霁月的小公子烂泥般伏在她的脚下。
“郡主……救……我……”
他像是攒了一口气,用力抬起头来,试图去看一眼慕听淮。那双眼睛带着渴望和希冀,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
见慕听淮不为所动,他伸着头,又艰难吐出几个字。
“事关……镇北王府……郡主……救我……”
这倒是有意思了。
“救你可以。”
慕听淮蹲下来,让他不至于费力抬头看,她轻轻开口。
“先认罪。”
慕听淮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骤然熄灭了。
谢栖闻的身体僵住了,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覆在她靴子上的手也在发抖。
“你……”
他的声音变为凄苦的泣音,像哭,又像笑。
“你……你也要我认罪?”他低头,连最后一口气也泄了,竟是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
“认了罪,我就把你带出去。”
慕听淮心下不忍,她当然知道谢家冤屈,可为今之计,要想保住他,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走。更何况,此事若真如他所说关乎镇北王府,就更不能让谢栖闻死了。
慕听淮转向牢门口,对外面喊了一声:“拿认罪书来。”
很快,一个狱卒捧着纸笔和印泥来了。
“郡主,认罪书在这里。”
“放下,出去。”
牢房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慕听淮拿起那张认罪书,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写满了罪名——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科举泄题、收受贿赂……一条条捏造的罪名,将这世代清流的文人风骨全都碾碎了踩在脚下。
她没有犹豫,一手拿着认罪书,一手去抓那人的手。
那双冰冷的沾满血污的手,在她的掌下奋力挣扎,可谢栖闻双腿尽废,只能艰难的用上半身扭动挣扎,自然不能和慕听淮抗衡。
“别……”
“别……我不能……”
“郡主!求你!”
他嘶哑着哭嚎了起来,那声音竟比受刑时还要凄厉,似是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
“不要!我不认!我不认!我不能!”
“让我死!让我死!我不认!”
慕听淮没有理会。
她抓着那只手,将那血肉模糊的手指按进印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