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三上午的体育课,对梁丘音来说是一场盛筵。因为哥哥的班级也在同一时间上体育课。
两班相隔十几米的距离,同时列成方队绕着操场跑圈。
梁丘音在后方,在一众高度雷同的脑袋里精准定位了哥哥的后脑勺。他很满意这次给哥哥剪的新发型。
自由活动时间里,哥哥与邵凯几人占领了操场一角的草坪区。
梁丘音和严彬正绕着操场散步,他们是少有的既不打篮球也不踢足球的一类。
“我周末去看《盗梦空间》了。”严彬的鞋尖碾过跑道上的一粒小石子。
阳光下,梁丘音的色泽浅淡了许多。他眯起眼睛,问道:“这都上映三周了,你才去看?”
“我对科幻电影一直没什么兴趣。但大家好像都去看了,我也凑个热闹。”
“你觉得怎么样?”
“先不说电影,”严彬摆摆手,“我那天买了最大桶爆米花,到最后一个也没吃。根本没时间吃,这剧情太烧脑了,”他舔了下嘴唇,不知在回味爆米花还是电影情节,“陀螺最后到底停没停啊?”
“按照电影的逻辑来看,应该是停下了。”
“我同桌也是这么说的。”
远处传来篮球砸中篮筐的声音,二人同时看向篮板。严彬接着说:“但我觉得开放式结局也挺浪漫的。”
梁丘音侧过头来问:“你认为陀螺停不停无所谓?”
“嗯,怎么说呢?”严彬慢悠悠地说道,“对于主角来讲肯定是有所谓的,毕竟他想见到自己的孩子。但我作为观众来讲,两个结局我都能接受。”
微风吹散梁丘音耳畔的碎发。良久,他开口道:“所有的不可能都是因为参数不全。”
严彬愣了几秒,而后问道:“怎么说?”
“电影里的图腾,只能验证当前梦境是否为现实,无法做到跨层校准。三层梦境,至少需要七个校准点。”
严彬努力跟上梁丘音的思路,“你说的跨层校准,具体指的是什么?”
“比如时间膨胀率,以及各层梦境的基础物理常数,”梁丘音的手指插入绑紧的发丝里,“既然每一层梦境的时间流速呈指数级增长,那么重力加速度呢?光速呢?”
严彬颇为不解,“需要考虑这些吗?每一层梦境都是一个虚假的现实,区别只在时间流速而已。”
梁丘音不置可否。他继续说:“比如第一层的汽车侧翻,在第二层表现为走廊旋转,第三层则没有影响。这些物理量在递减过程中是否会产生偏移?谁来检测这些数据偏移?”
“你的意思是,梦境需要量化。”
“对,梦境需要一个数据库,团队里也需要一个数据分析师。”
严彬在脑中回顾电影细节,补充道:“可筑梦师也会一起进入睡眠。”
“没错,”梁丘音的瞳孔闪过一道亮,“这就是我认为最可怕的事。无法控制的变量太多。”
两人向前走着,地面上的影子不断偏转。
“你的这些想法,怎么说呢,”严彬笑得腼腆,“就像游戏里的补丁。即使没有,也不影响电影的观感。”
梁丘音笑了,略带自嘲的意味说道:“那当然,不然我也不会看两遍。”
“你看了两遍?”严彬相当震惊。
“嗯。”
“我连周末看一次电影都要跟我妈申请半天,你竟然二刷?”
梁丘音笑而不语。他低头观察脚下的投影线,而后再次抬起头。
他们无言行走了一段距离。
“其实,电影里有一个地方我很在意。”严彬的声音一沉。
“什么?”
“那个叫斋藤的人。他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呆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是为了在现实中醒来,”严彬咽下一口唾沫,“如果换作我,肯定早就疯了。”
如此感性的分享让梁丘音不知该如何回应。
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说:“他只是忘了该如何醒来。”
前方的绿色草坪上,哥哥正在踢足球。明媚阳光下,他上身只穿一件白色短袖。
汗渍折射出细微的光点,刺向梁丘音的眼睛。严彬在旁边说了什么,他却没有听清。
一个足球向他们滚来。
“哎!梁丘弟弟!”邵凯自带扩音功能,“帮我们踢回来!”
梁丘音上前几步,脚尖勾回足球,左右脚倒腾了几下,踢出一记漂亮的外脚背传球。邵凯接得舒舒服服。
“可以啊!”邵凯举起大拇指,回头传球给梁丘昱。
不知为何,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
“你认识高三的人?”严彬问。
还没等梁丘音回答,只听邵凯大喊一声“好球”!
“进球的那个,”梁丘音抬了抬下巴,“是我哥。”
严彬向球门方向望去。他没看到进球的瞬间,单看队友们跟谁击掌庆祝,也能大致推断出谁是功臣。
“亲哥吗?”他问。
“对。”
“真好,从小有伴儿一起玩。”
“嗯。”
“刚才”,严彬指着草坪,“你传球那几下,一看就是学过。跟你哥学的?”
“算是吧。”
哥哥跑回人群中,几人再次回归阵型。
“不瞒你说,”严彬面露羞涩,“我一直想有个弟弟。”
梁丘音没接话,继续等着严彬的后续。
“不过我有一个表妹。我小姨生孩子晚,我表妹现在才六岁,我都不知道跟她玩什么,生怕她受伤。男孩就无所谓了。”
严彬沉浸式描述着自己和表妹的日常,直到梁丘音连回了三个“嗯”之后,他才讪讪打住。
随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问道:“对了,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什么?”
“如果你是筑梦师,你会建造一个什么样的梦?”
好问题。梁丘音心想。
思索片刻后,他答道:“我没有想过。”
就在此时,体育老师的哨声响起。
“从今天起,我会开始想。”
长长的哨声盖住了这后半句。严彬没有听到。
月考即将来临,班上的学习氛围格外浓厚。各科课代表分布在讲台左右,轮番收走传过来的卷子。
梁丘音习惯于一次性把所有卷子都塞给前排。
若是课代表还没到他们这一列,那他的卷子一准像回转寿司似的,短暂停留于每个人的桌面,再被前面的人催促着抢过去。
大家相处了将近一个月,敢于找他说话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周围几个迫于“地理”原因而不得不接触他的人之外,只剩下班长或课代表偶尔来找他。
开学时有关他的“小风波”早已拍干在岸上。在拿出实打实的成绩之前,谁都别太得意。
教室里环绕着低频的讨论声、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它们共同构成一层软绵绵的白噪,令人舒适放松。
梁丘音坐在光暗分界处,面前摊开三本笔记。
黑皮本记录错题复盘,蓝皮本梳理知识关联图谱,红皮本写满了基础公式和理论。
正当他在本子上乱涂时,前方传来几声“你看你看”。
这是看热闹群众最喜欢用的句式之一。
他抬起头。数学课代表的马尾扬起锋利的弧线,手里拿着两张卷子,正朝梁丘音走来。
“最后一道大题,我用两种方法得出同一个答案。都跟你的不一样。”女生直奔主题。
梁丘音扫了一眼她举起来的卷子纸,仰靠在椅背上平视她,“A不是R。”
“什么?”方翎乍一听没懂,随后猛地反转试卷,拧紧眉头思考起来。
严彬回过头,借着方翎手中试卷的遮挡冲梁丘音摆出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梁丘音挑了下眉,表示小事一桩。
“可是Δ≤0呀!”方翎又猛地放下卷子,气势咄咄逼人。
“题干上没有明说Δ=0。”
梁丘音直视方翎。女生丝毫不胆怯,回瞪着他,似乎想透过那双猫眼看穿他的思维。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方翎哗啦一下卷起试卷,不情不愿地离开,然后抱起收好的一大摞卷子走出教室门。
班上再次喧闹起来。
严彬又回过头。见梁丘音微皱眉头,他便问:“怎么?后劲儿上来了?”
“我怕她把我卷子撕了。”
严彬噗嗤笑出声,想起刚才方翎库嚓库嚓地甩卷子,不免感同身受。
“不过你真是勇。她光是跟我说交作业,都能给我吓一激灵。”严彬摸着脑门,好像被凶的人是他。
晨光偏转了些角度,直直洒向梁丘音的面部。铜色虹膜泛起波纹,严彬不由得撇开视线。
梁丘音站起身,拉紧校服拉链,说:“我去解个手。”
“嗯,”严彬应了一声,“啊?”
他很惊讶,但梁丘音已经走远了。
上午第二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抱着一大摞讲义纸张,走上讲台咣当一声全给撂下,满面愁容地翻看早晨刚收上去的卷子。
上课铃响后,班上极为安静,甚至能听见隔壁班物理老师大声提问牛顿第二定律。
全班人屏气凝神,等待发话。
数学老师摸了一下自己的地中海,缓缓开口道:“昨天最后一道大题,题干有漏洞。”
这句话瞬间激起层层波澜。第二排的方翎回头瞥了梁丘音一眼。严彬突然正襟危坐。
“我看了看你们的卷子,大部分人按照原题目都做对了。只有一位同学发现了这个漏洞。”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月考的题目肯定更严谨,但逻辑是不变的,”老师抽出一张试卷,“我强调了多少遍。审题,审题。还是审题。”
第一排的同学看到了试卷正面写的名字,回头冲方翎点点头。
老师继续说道:“这种时候最能拉开差距,谁心细,谁的逻辑严密。”
“有些同学不仅心细,还很替老师考虑,”地中海话锋一转,令大家颇为困惑,“你这字写得这么大,就差安个翅膀飞走了,怎么?当我们老师都是老花眼?”
不少人在笑。梁丘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月考都是在本班考,坐最后一排谁也看不见你。期末考呢?联考呢?按学号打乱教室考试,前后左右都是人,你写那么大的字干什么?给人送分?”
数学老师才是真正做到了“句句不说他,句句都有他”,倘若语文老师听到了,应该会很欣慰吧。
“昨天的卷子都是最基础的题,今天就不花时间讲了,有问题的问课代表。现在翻开课本。”
老师在写板书,哒哒的粉笔声是学生时代的摩斯密码。
初秋的阳光斜切进教室。白色粉笔灰漂浮在空中,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静静落在梁丘音的心里。
下午第二节课间,班长在黑板右侧写下“统计夜自习人数”,随后宣布:“月考后开始上夜自习,每晚八点到九点半,统一在六楼阶梯教室上。需要的同学在表上写名字。”
表格自靠班门的第一排发放下去,轮番向后传。
严彬拿到表后,直接回身问梁丘音:“你上夜自习吗?”
“我还没定。”
“我肯定是上不了了,家离得远,”严彬一脸无奈,“现在晚自习上到七点一刻,等我到家都已经过八点了。”
“没有老师讲课,在一起写作业而已,上不上无所谓。”
“嗯,话是这么说,”严彬似乎觉得无法上夜自习是个损失,“能一起讨论问题也行。”
梁丘音分析道:“晚自习和夜自习间隔四十五分钟,估计是给离家近的和住宿的学生安排的。”
这时,与梁丘音相隔一个过道的男生晃晃悠悠回来了。
严彬记得这人就是住宿生,便随口问了句:“班长统计夜自习人数,要上的填表。”他又回问梁丘音一句,“那我先给他了?”
“嗯。”梁丘音点头。
男生顶着惺忪睡眼,草草在表格上写完名字,拍了拍前排的人,一根食指比比划划,全程不发一言。
之后,他一屁股坐进椅子,胳膊肘折起搭在课桌上,头一歪,栽了进去。
严彬和梁丘音对视一眼,强忍住笑意。
一整节课,男生睡得安安稳稳,物理老师没有叫醒他。大概是看清了每个学生几斤几两,拎得动的自然不必管,拎不动的便随他去。
梁丘音观察了近一个月。
但凡碰到物理或化学课,此男生就像中了一剂强力安眠药,睡得昏天暗地;而等到了语文或历史课,他又能瞬间清醒过来,充足的精神头儿简直像换了个人。
男生从不记笔记。他喜欢翘个二郎腿,两手揣兜,偶尔翻一下书。明明是在教室听讲,他却像在戏院听戏,自在满满。
他与梁丘音只相隔一个过道,却像隔了一个世界。
又是一个周一,终于到了月考当天。
语文英语数理化,五场考试结束后已是下午四点。大家的脑袋经过一整天的高速运转,多少有些疲乏,教室里弥漫着机器过载后的焦糊味。
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扫视一圈后开嗓道:“月考都能给你们累成这样?到时候期末结束了你们不得都散架咯?”
几名同学跑去班主任旁边,询问英语阅读理解题中的答案。几句来回过后,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老师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如果脱离学校这个场景,那她一定是个飒爽的大姐姐。
待同学们坐好后,她撑着讲台说道:“看你们这个样儿,咱们换换脑子,来点儿新鲜的。”
大家一脸期待,纷纷低声议论。
“这都开学一个月了,还没换过座位吧。”
全班一起“哦——”
“来,咱们这样,”李老师大手一挥,“从最靠窗开始,依次向右平移,同桌保持不变。最靠墙的换到靠窗,开始吧!”
大家纷纷起身,桌腿凳子腿富有节奏感地摩擦地面。
“最后一排,你们四个!”李老师的声音穿过人墙,直奔教室最后而去,“跟着前面两列走!”
说完,李老师踩着高跟靴走出班门,留下欢呼雀跃的蚂蚁们辛勤搬家。
至于最后一排的四个人,他们分别是一个学霸、一个睡神、一个扣篮狂魔,和一个究极话唠。
睡神的“行李”最简单。他拎着一个笔袋,手拿两本书,直接坐到梁丘音的右边。
“你慢慢来,我在这看会儿书。”
这是开学以来,睡神跟梁丘音说的第一句话。
梁丘音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书。
是一本《山海经》。
梁丘音端起一摞课本,走去靠窗的座位。
话唠哥正埋头收拾桌洞,眼见梁丘音走过来,便热情地打招呼,“梁大哥来啦!你稍微一等,我这东西多。”
桌上堆满了各种物件,而他仍在源源不断地从桌洞里掏东西出来,仿佛那是个无底洞。
并且,他的“东西”只能用“东西”这个词来指称,因为那里面什么都有:笔,本,糖纸,曲别针,神奇宝贝卡,盗版书,NDS游戏机,还有……
梁丘音睁大双眼。
没错,那是一个顶针。埋在书下露出一角的是一捆针线。
见梁丘音等了半天,他讪讪一笑:“这么的吧,我给你腾出点地方来,你先放你的东西。”
梁丘音忍不住说道:“要不你把桌子搬走吧,反正离得近。”
话唠哥一扭头,忙道:“不用不用!正好换个风水!到时候我换到你原来那地儿,说不定还能沾沾仙气儿。”
闻言,梁丘音不免怀疑这里头有诈。
果不其然,当他自习课写卷子时,笔尖连连戳进桌子表面的凹陷处,连带卷子纸一起戳破了好几个洞。他只好在卷子下面垫上厚厚的草稿纸。
最后一排只有六张桌子,梁丘音和扣篮狂魔的旁边是没有课桌的。仅剩的两张空桌子,其中一张上已经摆满了话唠哥的“东西”,另一张空桌则在梁丘音原来的座位旁。
他犹豫再三,在自习课结束后走去睡神旁边。
“你用这张桌子吗?”他扶着课桌问道。
睡神摇摇头。
“跟我那张桌子换一下。”
睡神投来困倦又疑惑的目光。梁丘音不明所以,于是试探性地补充道:“我自己搬就行。”
睡神轻轻点头,合上双眼再次入定。
梁丘音利索地换完桌子,背上书包走出班门。
晚自习过后,兄弟俩在车站前碰面。
入秋之后天黑得早。不知哪位神仙在天上碰洒了墨汁,倾倒于人间一片墨色。
梁丘音挪到哥哥身边,轻声说道:“今天高一统计夜自习人数。”
“说是统计,到时候谁在谁不在没有人管。”哥哥一副过来人语气。
“高三也是吗?”
“高三在自己班上夜自习。”
“哦,”梁丘音环视车站四周,“这两周,车站的人少了一些。”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行人怒骂不长眼的司机,引来一群人看热闹。
“明天开始,家政每天来家里做饭。周六不来,周日照常打扫卫生。”哥哥转移了话题。
“所以呢?”
“所以明天我也……”
“你也开始上夜自习,把我自己留在家里。”
哥哥没有反驳,可他的眼睛里分明写着:难道不该这样吗?
“你上夜自习,那晚饭怎么办?”梁丘音问。
“晚上做好的我第二天带去。”
“头天晚上做的,你隔了24小时才吃上。隔夜菜都不敢这么隔。”
“学校附近不是还有小吃店吗?”
“花钱雇家政,你不在家吃,还花钱在外面吃,好意思吗?”
“我——”
“合着这家政是给我一个人雇的?”梁丘音的一连串输出,将哥哥扒了个精光。
“那你想怎样?”哥哥问。
“我也要上夜自习。”
大昱哭笑不得。这简直像小孩子之间的攀比——你有的玩具我也必须有。
“干脆跟之前一样,周末来打扫卫生就行。下了晚自习我陪你一起在外面吃。”梁丘音说。
“咱们没有那个预算。”
“那就让家政改时间,我才不要自己在家。”小音宝宝不仅攀比,还赌气。
“明天就开工了,改不了时间。再说,有家政陪你在家啊。”
“那能一样吗?”
梁丘音生气的模样从小到大从没变过。
二人无言。方才看热闹的人们尽数退去。
繁忙夜色下,街角小吃店飘起白茫茫的蒸气。
明明已经饥肠辘辘,可梁丘音的胃口却像一台故障的手机,始终连不上名为“关东煮”的蓝牙信号。
“大不了,我不上晚自习了,”梁丘音抬高声调,“给家政一副钥匙,让他提前去家里做饭。做好了我带回学校,咱们一起吃。一个晚自习够我来回了。”
“让陌生人提前进家里,不安全。”
“家里还剩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晚自习是必上的。”
“咱们家情况特殊。”
哥哥拧起眉毛。他的挣扎还不如那秋后的蚂蚱。
“别装无辜,”梁丘音火力全开,“不然你是怎么跟老师解释明天才开始上夜自习这件事的?”
“你——”
“高三两周前就开始上夜自习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在逻辑和情感的双重攻势下,大昱没了辙。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爸说,要等到过年才能回来。”
“嗯,”梁丘音敷衍应声,“无所谓。”
抬头望去,市区的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公交车来得很晚,车上挤满了人。兄弟俩勉强靠在前门附近,连个像样的抓手都没有。
大昱输了嘴仗,挺着个脖子背对梁丘音。
绕经高架桥下的环岛时,司机一个急刹车,全车人同频摆动。大昱和小音撞在了一起。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死角里,梁丘音握住了哥哥的手。
大昱半扭过头,低声质问:“你干什么?”
“哥,你看。”
大昱顺着梁丘音的视线望去。高速路上的车灯汇聚成一条光带,像地面上的银河。
“你刚才笑了。”梁丘音鬼魅般的声音响在耳边。
大昱这才醒悟,同时也看到了两人映在汽车前门上的倒影。
“你在笑什么?”梁丘音不依不饶。
哥哥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握成拳。他不慌不忙,四指紧紧扣住哥哥的拳头,拇指指肚依次滑过哥哥的掌指关节。
“你搁这坐过山车呢?”
“不行吗?”梁丘音理直气壮,“过山车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他料定在这公共的狭窄空间内,哥哥会尽可能保持体面。
大昱抿住嘴,等待机会反击。
辅路汇入主干道,车速减慢。大昱腾出另一只手,向后抓住梁丘音的外套。
“怎么非礼别人?”梁丘音一脸无辜。
“你好意思说我?”
两人打闹间,一辆小轿车从旁开过,车里的男孩趴在车窗上,透过公交车门看到了两人紧握的手。
公交车驶入主干道,车速逐渐加快。
“扶好,别闹!”哥哥训斥道。
随后,他索性面朝公交车正前方站立,不给梁丘音任何一个正脸。他头顶的发丝随着汽车颠簸而上下起伏,时不时扫过梁丘音的鼻尖,让人好不舒畅。
月考后第二天,李老师拿着一张成绩排名表走进教室,脸色犹如一家驿站,上面贴满了各类情报讯息。驿马早已备好,只等“嘴”一张,它便驮着这些情报飞驰而去。
全班人无不怀揣忐忑的心情,既想八卦别人的成绩,又怕得知自己的成绩。
“先说一个校园卫生问题,”李老师张口便是一道金属光芒射出,“下周开始,高一年级负责操场卫生,主要包括操场南侧,那一排杨树附近,和你们平时扔垃圾的大垃圾桶附近。”
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激不起什么浪花,不少人露出铆足了劲儿却没处使的便秘感。
“卫生检查主要看两方面。第一,跑道上不能有太多落叶;第二,垃圾桶周围不能有垃圾。具体的值日表安排,卫生委员课后去领一下。”
李老师看出了满屋子期待的神情,随即调整站姿。
“月考成绩出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她稍作停顿,“好消息是,全年级十二个班,咱们班有三个人进了年级前十。”
一片小范围的骚动。
“坏消息是,数理化三科的年级垫底都在咱们班。”
大家忍不住交头接耳。
“先说咱们班第一名,同时也是年级第二,跟年级第一只有一分之差,”李老师望向最后一排的角落,“梁丘音。”
有几个人在鼓掌,严彬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第二名,年级第五,许辰鹤。”
鼓掌声减弱。
“第三名,年级第七,方翎。”
鼓掌声变大了。
“这次英语试卷的阅读理解题几乎全军覆没,全年级只有一个阅读理解满分,也是梁丘音同学。你的英语作文扣了两分卷面分,”李老师怒上眉梢,“不然你就是年级第一。”
阳光穿过树叶,洒向梁丘音面前坑坑洼洼的课桌。
之后,李老师针对阅读理解题发表了一段长篇大论。从语法讲到语义,又从词根讲到词缀,恨不能将这些知识全部烙印在下面一张张空洞木讷的面孔上。
课后,她叫了两个人出去。一位是睡神,另一位是梁丘音至今都没记住名字的一个人。
他猜测这两位就是数理化的年级垫底。明明是三个科目,却只叫了两个人,那么其中一人应该是“双开花”。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年级第一到底是谁。
又是一节课间,他跑去李老师办公室。
办公室是间大屋子,里面起码坐了六七个老师。梁丘音刚进门,在门边接水的一位男老师便喊道:“李老师!你们班老一来了!”
李老师从一堆书山中抬起头,似乎对梁丘音的到来早有预料。她拉过另一把椅子,示意梁丘音坐下。
“刚开学的时候,记不记得我跟你说了什么?”李老师率先发问。
“记得,先看我的月考成绩。”
“开学一个多月了,教导处没找过你吧。”
“嗯。”
梁丘音从李老师的眼里看出了某些端倪。
难不成?
“我联系过你的家长。”李老师话停一半,观察着梁丘音的神色。
就在这个空档,男老师在背后高喊道:“不得了!年级第一也来啦!咱们办公室都显得亮堂多了!”梁丘音忍住了没有回头。
李老师接着问:“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他抓住机会,道出今后缺席晚自习一事。李老师勉强同意,并嘱咐道,倘若有老师占用自习课讲题,那他事后一定要找同学补上习题内容。
“行了,没别的事了,”她站起身,“下次就是期中考试了,保持年级前五,能不能做到?”
“我尽量。”梁丘音跟着起身。
李老师笑了。
“对了,李老师,我想问问……”
男老师的声音切起来:“喏,年级第二就在那呢!”
梁丘音转过身,与一位男生四目相对。
“张老师批的作文,要是换我批,我们班这个才是年级第一!”
“哎李老师,你可不能这么说。我看了你们班那个作文,有个单词的被动语态拼错了,不光是卷面丢分。”
“得了吧!原词也可以当形容词,不需要变被动!”
“你那学生的笔迹太潦草了,扣卷面分也不冤枉。”
“哼,”李老师转向梁丘音,“你刚才想问什么?”
“哦,没什么。”
“快上课了,你们俩快回去吧!”
梁丘音和男生一起走出办公室。
两人谁都没开口,在走廊上相隔一段距离一前一后走着。
路过高一三班门口时,男生拐进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