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约分》 第1章 第 1 章 梁丘音醒来时身上有些凉,大概是又踢掉了被子。 挣扎几秒后,他翻滚去床边,捡起地上的被子重新盖好,给光溜溜的身体回温。 他仔细聆听。家里很安静,哥哥应该早已出门。虽然他早就料到如此,可开学第一天,他很希望能同哥哥一起上学。 他越想越气,于是一把掀开被子,站起身,一件一件穿上叠在床头的衣服。 走去洗手间,他先干净利落地洗了把脸,顺便擦去哥哥牙杯下面残留的水渍,再跟自己的牙杯并排放好,让两个牙刷交错相对。 就像两个在接吻的人。 镜子里是一张雕琢般苍白的脸。灯光下,他的虹膜泛起浅铜色,外圈深邃,瞳仁漆黑,如猫眼般摄人心魄。 这张脸太过冷清。他试着摆出一个肆意的笑容,又蓦地甩甩头,将脸上的表情格式化。 果然,那是只有哥哥才能驾驭得了的笑容。 他在脑后随意绑了一个半扎发。 初中两年,他没少因为发型问题被拎去教导处。可最后总会有人妥协,没有例外。 更何况,他直接从初一跳级到初三,让老师们少操了一年的心,利己又利他。 拿到跳级许可的那天,他淡淡地对哥哥说:“哥,我们终于又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虽然只有一年。” 如他所料,哥哥被吓跑了。 而今天,再过半小时,他即将出现在哥哥所在的学校,实实在在地与哥哥共处一所教学楼,一同呼吸这一方空气。 这种期待本身,就是无与伦比的喜悦。 他走去餐厅。餐桌上放着哥哥留给他的早餐。 一片豁牙锯齿的烤面包,一个蛋黄炸裂的煎蛋,上面不均匀分布着胡椒粒,和一杯已经凉掉的黑咖啡。 对面是哥哥用过的餐具,乱糟糟地堆在一起。 他拿起叉子,边吃边在脑中回放哥哥做早餐时的情景。 鸡蛋上的盐粒没有完全化掉,说明撒盐的时机较晚。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今天的咖啡稍淡。说不定是哥哥在煎蛋的空隙匆忙倒水导致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开始会忘记撒盐。 他仿佛看见哥哥在厨房团团转。那手忙脚乱的样子让梁丘音意识到,哥哥同时也是一位“兄长”,而非其他。 吃罢早餐,他端起两人的餐具一并放进水槽中。 门口的衣塔上挂着哥哥在家穿的外套。他抬起手,揉拧着布料,嗅了一口衣服上的味道。 窗户半开着,早秋的空气干爽清凉,与哥哥的味道一起涌入他的鼻腔。 随后,梁丘音若无其事地穿上自己的校服外套,将拉链拉到最顶上,背上书包,从门后拿了两把雨伞。 关上门前,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厨房。 那里空无一人。 他拉进肩上的背包带,关上家门。 开学第一天的教学楼热闹非凡,像一个大型菜市场。这里交易的并非瓜果蔬菜,而是五花八门的八卦新闻。 几个与梁丘音念同一所初中的学生早已按耐不住。他们穿梭于各班级门口,打听梁丘音的下落,终于在高一七班的名册上锁定了“梁丘音”的名字。 离七点半还有一分钟,大部分学生都已回班。只有少数几个学生率先见到了梁丘音本人。 然而他们的惊呼声立刻就被早自习铃声淹没。 当梁丘音踩着铃声踏入教室时,班上顿时掀起一阵喧哗,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班主任站正在讲台上。她侧过头,视线落在梁丘音的身上,眉头微微一皱。 “报到那天缺席,开学第一天卡着点进班门,很有风格是吧?”一顿嘲讽输出后,她拿起桌上的名册,“叫什么名字?” “梁丘音。” 班主任的视线停在他的头发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天生的。” 她转过身,双臂抱胸,“颜色是天生的,长度也是天生的?” 梁丘音微微抬眼,目光与她对视,语气依旧淡然:“是的,颜色是天生的,长度也是天生的。” 这种贫嘴式的回答显然激怒了班主任,她继续逼问:“是什么是!你从小到大没剪过头发?” “我剪头发过敏。” “过敏?”班主任的语调陡然升高,“剪头发会过敏?这是什么道理?” 梁丘音面不改色,甚至早已厌烦了重复这些相同的解释。他握紧掌心,慢悠悠地说:“我有医院开的病历。”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班主任冷眼横扫台下,紧接着又盯住梁丘音,目光如炬,“你下第一节课跟我去趟医务室,”随后大手一挥,“赶紧去座位上坐好!” 梁丘音环视教室一周,只有靠墙的后门边剩有一个空位。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后走去,步伐从容不迫。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但他没听清。 最终,他坐到与后门相隔一个座位的地方。 教室里渐渐恢复了平静。班主任重新拿起名册,目光扫过全班,开始逐一点名。 她的声音硬冷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在金属上。点完名后,她双手撑在讲台边缘,开始了新学期的第一段讲话。 “同学们,高中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之一,也是决定你们未来的关键时期。这三年,不仅仅是知识的积累,更是你们人格的塑造和能力的锤炼。 “课堂纪律是学习的基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迟到、旷课、早退,这些行为在我的班里决不允许;每一次缺勤、迟到,都会记录在案。 “你们要明白,时间是最宝贵的资源,浪费它,就是浪费你们自己的未来!” 从梁丘音的角度看去,教室左面的三大扇窗户就像一个巨型屏幕,上面的景色将陪伴他未来的一年时光。 “校园安全同样不容忽视。无论是课间活动,还是上下学的路上,都要时刻保持警惕,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安全是学习和生活的前提,没有安全,一切都无从谈起。 “我希望大家能以积极的态度迎接高中生活,不要辜负这三年的时光。高中生活不会轻松,但正因为这些挑战,才能让你们成长。记住,今天的每一份努力,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回报给你们。” 班主任的讲话一气呵成,大气不带一喘。一头乌黑卷发留至腰际。一米七多的个头踩着一双高跟皮靴,气质相当出众。 第一节课结束后,她站在讲台上,冷声叫梁丘音的名字,“跟我走!” 长靴踏在大理石地面上,节奏均匀有力,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开。 梁丘音跟在后面,心里不禁浮现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他应该脱掉校服,背上一把电吉他,再穿上破洞牛仔裤,才配得上她强大的摇滚气场。 然而,班主任没有带梁丘音去医务室。 她停在走廊尽头处。这里远离人群,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然后,她回身直视梁丘音,眼神里少了些凌厉,多了些其他东西。 “开学前我就知道你。初一直接跳级到初三,整个市里只有你一个。”她的语调低沉,却仍不失威严,“初中怎么样我管不着,现在你是高中生,在我的班里就要遵从我的规矩。” 梁丘音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只是静静听着。 “一个月后有月考,”她继续说道,“先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再做定论。” “是。”梁丘音回答,声音平静而坚定。 班主任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破绽。 她欲言又止,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最后留下一句,“回去吧。” 梁丘音转身离开,走廊上的喧嚣再次涌入耳中。 第二节课后是个大课间,梁丘音手里握着一把雨伞,走出教室。 走廊里人声鼎沸,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声、脚步声混杂成一片喧嚣。 他抬头望向楼梯口,心中盘算着:既然高一在三楼,那么高三应该在五楼或六楼。 新版高一校服在高年级的统一校服中格外扎眼。他沿台阶向上走,与之擦肩而过的人无不盯着他的脸发出惊叹。 到了五楼,教室门牌上挂着高三字样。他向右拐,朝高三六班走去。 前方不远处,哥哥正和几个同学聊得热火朝天。 爽朗的笑声传入梁丘音的耳朵里。 他的步伐平稳而慢。每靠近一步,周围的喧闹声就小一分,直到只剩下他的脚步声。 突然安静下来的走廊让哥哥发觉了异样。他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住。 “哥。” 梁丘音先发制人,出声唤他。 哥哥嘴角的肌肉抽动,像卡在说话与沉默之间,“你、你怎么来了?” 梁丘音第一次见到这么拘谨的哥哥。 “哎哟!昱哥!”一个声如洪钟的男生突然插了进来,单手搭在哥哥肩上,“这就是你弟弟啊!可让我见着了!” 男生冲梁丘音咧嘴一笑,“哎,你知道吗,我跟你哥初中就一个班,到了初三我才知道他有个弟弟!够可以的啊!藏着掖着这么多年!” 梁丘昱一巴掌拍开男生的手,“你怎么这么多话!”他转过头看向弟弟,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快上课了,你来干什么?” “傍晚有雨,我来给你送伞。”梁丘音简短地回答,并递出手中的雨伞。 “啊?”大嗓门男生看了眼窗外。此时艳阳高照,天空中飘着薄纱般的云,他不禁疑问,“下午有雨?” 梁丘昱接过伞,扫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们,压低声音催促道:“行了,你回去吧。” “哎!等等!”大嗓门男生撕开一袋好丽友派,捅了哥哥一下,“人家好心给你送伞,你怎么赶人家回去呢?” 哥哥终于忍无可忍,举起巴掌就是一记手刀。 男生一个闪避,而后竟绕着梁丘音跑了起来,边跑边吃边问:“哎!听说你是跳级生,真的假的?”说话间,嘴里的碎屑到处乱飞。 梁丘音的视线紧紧跟随男生。 这时,哥哥忽然逆向绕圈,一下子逮住了男生,并死死捂住那张唾沫渣横飞的大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梁丘音说:“这周高一和高三一起放学,咱们一起走。” 闻言,梁丘音笑了。他点点头,在一双双探照灯般的目光下缓缓离去。 背后再次响起洪亮的声音:“常来玩啊弟弟!哎昱哥,你弟一来你怎么话变少了?” “邵凯你少说两句吧,昱哥生气了。” “生啥气啊?哎我说昱哥,你弟比你好看多了!还留长头发,教导处能让吗?哎——”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淹没在上课铃中。 整个上午,梁丘音一到下课就奔出教室。直到午休前,前桌的人才找他搭上第一句话。 “数学老师第三节课间来找你,当时你不在。”男生长相斯文,言语温和。梁丘音也礼貌回应:“哦,我知道了,谢谢。” 男生似乎还想继续聊下去,他整个身子向后转过来,面朝梁丘音,“我叫严彬。” 梁丘音刚想开口,严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一般会先记住学霸的名字,”他的笑里带着羞涩,“你吃过饭了吗?” “刚吃过。”梁丘音觉察到严彬的拘谨,紧接着问:“咱班班主任姓什么?” 严彬愣了一下,“姓李,你不知道吗?” “报到那天我没来,今早她也没说。”梁丘音一条腿支在课桌下的横梁上,整个人靠在椅子上前后轻晃,“对了,你不觉得她穿得很像摇滚歌手吗?” 严彬明显一愣。也许他没想到这位学霸这么健谈,身上的拘束也随之一扫而光,笑道:“你别说,还真像,嗓音也像!” “她应该拿着麦克风站在舞台上,当英语老师可惜了。” “哈哈哈!”严彬在脑补,越想越乐,“我感觉以后的英语课我都无法直视她了。” “想象一下她在台上喊‘大家一起来’。” 至此,严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梁丘音很满意当下的轻松氛围,但笑不语。他在静静等。 片刻后,严彬收敛住笑意,抿了抿嘴,开口说道:“那个,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说。” “我能看一下你的笔记吗?”严彬的小眼睛不自觉放大,极尽讨好之意。 梁丘音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眉眼柔和,回问道:“你有哪里不会吗?” 严彬很识趣,直接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其实,函数那一块我有点不明白,特别是复合函数的定义域,老师讲得太快了,我没跟上。” 梁丘音从桌洞里拿出一根笔和一个本子,随手翻开一页,画了一个坐标系。 “比如有一个函数g(x) = √x,它的定义域是x ≥ 0,对吧?” 严彬点点头:“嗯,这个我懂。” “还有一个函数f(x) = 1/x,它的定义域是x ≠ 0。” “嗯。”严彬再次点头。 “那么复合函数f(g(x)) = 1/√x,它的定义域要同时满足g(x)的定义域和f(x)的定义域。所以x必须大于0,不能等于0。” 严彬眨了眨眼,“所以复合函数的定义域就是x > 0?” “对,就是这样。”梁丘音点点头,“其实没那么复杂,只要记住复合函数的定义域是g(x)的定义域和f(x)的定义域的交集就行了。” 严彬的面色豁然开朗。他将知识点再次消化后,忍不住去瞟学霸的笔记本。 这一看,属实给他吓了一跳。 首先是一个个超大号的字体,其次是一堆堆莫名的符号、箭头、关联线和大大小小的方框。他甚至不确定那是笔记还是涂鸦。 笔记本上没有横线,是纯空白页。由于字体大的缘故,某几页上只够写一个复杂公式和相应注释。 这忽然解开了他的一个疑惑。 上课时,他总能听到后面传来频繁翻页的声音,以及笔尖用力摩擦纸张的声音。现在看来都得到了解释。 他盯了几秒,半张开的嘴抿成一个诚恳的笑,“哦哦,这下我会了。谢谢!以后有不会的还要多请教你!” “没事。我现在没有同桌,劳烦你偶尔陪我聊天。” “没问题!” 下午四点,天空骤然阴沉下来,乌云如幕布般遮蔽了阳光。空气中的潮湿已无处逃匿。等到五点半放学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梁丘音背着书包走出教室,正好看到哥哥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邵凯也在旁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邵凯先看到梁丘音,立刻扯着破锣嗓子喊道:“这儿呢!梁丘弟弟!”方圆五米内的人齐刷刷望向声源。 梁丘音微微一笑,朝他们走去。 “邵凯想蹭我的伞,一起吧。”哥哥瞥了邵凯一眼。 梁丘音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教学楼门口挤满了学生,大多数人都没带伞。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三人从人群中挤出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空旷的地方撑开雨伞。 邵凯理直气壮地和梁丘昱共用一把伞,还时不时往里挤。梁丘昱被挤得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说:“要不你打伞。” “我不。个儿高的打伞,这是规矩。”邵凯嬉皮笑脸地回道。 “那你离我远点。”梁丘昱皱了皱眉。 “那我就淋着雨了。” “这是我的伞。” “你不还有你弟吗?”邵凯笑着指向旁边。 梁丘昱手往上挪,握住冰冷的金属伞棍,“给,明天还我。” “得嘞!”邵凯握住伞把。梁丘昱趁着这功夫迅速躲进了弟弟的伞下。 一出校门口,邵凯便右拐去另一条街的车站。 兄弟二人一起过马路,伞依旧握在梁丘音手中。雨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填补了伞下的沉默。 “林佳佳也是你的初中同学吗?”梁丘音冷不丁地问。 哥哥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写满不可置信,“她怎么了?” “我上午去找你的时候,她假装跟其他人聊天,其实一直在偷看你,”梁丘音说得漫不经心,“准确地说,是既想看你,又不敢看你。你都没有发现吗?” 梁丘昱的喉咙嘟囔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她初中就那样。” “初中就喜欢你?” 沉默。 “我猜不会有人开学第一天就这么有闲心,估计是早就认识你了。”梁丘音补充上推理过程。 “我看最有闲心的是你,一天天不干正事。” 梁丘音笑了。 “还笑!”哥哥怒了。 “我要是不干正事,现在还念初三呢。” 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哥哥吃了瘪,不再吭声。 伞面遮挡住哥哥的脸。梁丘音低头品味哥哥的神情。 “哥。” “干嘛?” “你再骂我两句。” “我——”梁丘昱紧紧抿住嘴,眼珠划拉一下四周,恶狠狠地说:“你别在这发癫!” 梁丘音低头看向脚边,语气忽然变得很轻,“回家就可以了吗?” 哥哥瞪了兔崽子一眼。 又是短暂的沉默。 “哥。” “又怎么了?”梁丘昱只管看路。 “晚上我想吃蛋包饭。” 终于听到一句正经话,梁丘昱松了口气,“行,不过家里没有豌豆了。” “没关系。” “嗯,算你识相。” “哥哥最好了。” 刚抚平的毛又炸了起来,“我去你大爷的!” “你骂我就骂我,别扯亲戚。” “别搞笑,咱爸是独生子女。” “嗯,对。跟我们不一样。” 哥哥看向远处,端着一张脸。 公交车呼啸着靠站,哥哥睨了梁丘音一眼,甩下一句,“可以你个头。”随即冲出伞下,先一步跳上公交车。 车上几乎坐满了人,哥哥直奔最后一个空位去,梁丘音慢悠悠赶到后只能站在哥哥旁边。 他们没有再说话。 过了两站,又上来不少人。梁丘音的手臂分别撑在哥哥座位的前后。身后经过的人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克制住自己的嫌弃,胳膊没有移动分毫。 一进家门,大昱撂下书包,脱掉校服,直奔厨房。 两个上了一天课的大小伙子,其食量可不容小觑。他从冰箱里端出一大盆隔夜米饭,又拿了四颗鸡蛋、冷冻混合蔬菜丁和小葱。 小音拎着两人的书包走去饭厅,在他的惯用位上落座,铺开今天的笔记,上面是一团团概念导图和几何图像。 浏览过今天的笔记之后,他找出教科书上后面几个章节的内容,与已学过的知识点一起整理成模块。 哥哥蓬松的头发随着动作跳跃起伏。发丝扫过颅内的抽象结构,荡起阵阵涟漪。 “哥。”他轻唤道。 “嗯?”大昱头也不回。 “周末我给你剪剪头发吧。” “行。” 之后,二人各忙各的,直到两盘香喷喷的蛋包饭端上餐桌。大昱在自己的蛋皮上用番茄酱画了一条波浪线,在小音的蛋皮上画了一条被直线贯穿的波浪线。 起初小音有些不解,在看到哥哥脸上的窃笑后,他试探性问道,“正弦函数?” 大昱挑了下眉。这是他表示得意的独特方式。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相继拿起餐具。 小音习惯从最左边开始,整整齐齐切下一块规整的蛋皮,里面包裹着适量的饭粒,而后依次向右推进。 今天没有豌豆,取而代之的是玉米粒,以及常驻的胡萝卜丁和火腿丁。滑蛋配上番茄酱的酸甜,是只有哥哥才能做出来的味道。 反观大昱,他拿一把大勺子朝蛋皮切下去,左搅搅右戳戳,不一会儿功夫,蛋包饭俨然成了蛋炒饭。 他一只胳膊搭在翘起的膝盖上,肩膀微耸内扣,腮帮子大幅度咀嚼。明明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却掩不住那由内而外散发的乡土气息。 大昱总是先吃完。他撂下勺子,胡噜着肚皮走开。小音吃完后会收走二人的餐具,并擦干净餐桌。 “昨天爸联系我了,”大昱窝进沙发,懒洋洋地说,“下个月开始,家政每周来三次,不光打扫卫生,还给我们做饭。” “嗯,哥哥高三了,应该的。”小音回应道。 大昱玩了两把游戏,而后回到大餐桌的另一头,翻出今天要写的作业。 小音在哥哥斜对面坐下。学完当天的内容后,他会坐到哥哥旁边,看一看哥哥正在学习的科目和知识点。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初一那年,每日挑灯夜战的情形。 哥哥初中用过的课本都放在储藏间里,很容易便可拿到。他们各有自己的房间,但不知为何,两人一直保持着共同在长桌子上学习的默契。 也许是因为家里太空了吧。 那段时间里,小音假装自己早早写完作业,洗漱完毕后躲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悄拿出哥哥的课本和笔记,开始“下半场”的学习。 他不知道这样的努力会不会有结果。他也不知道,假使他不成功的话,他该怎么办。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心中有一股不可逆转的强烈的执念。 他渴望与哥哥再次念同一所学校。 他要了解哥哥身边的人,他要做哥哥世界里的巡逻官。他无法容忍自己对哥哥有任何的“不了解”或“不确定”。 这股执念如同一把火焰,烧光了所有琐碎的念头。他只知道奔着那个方向去,全然不顾两侧的深渊。 哥哥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那天,他接到父亲的国际长途电话,询问有关小音跳级的事情。他对着电话喊了一个大大的“啊?”而后转头看向身后的小音,神情既恐惧又震惊。 放下电话,他轻轻问小音,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当然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果不其然,小音的回答和他心中预想的一模一样。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指摁住桌子的棱角,像在给自己寻找一个支点。 曾经无数个瞬间里的小音仿佛在此时全都跳了出来。 咿呀学语的小音,执拗狠毒的小音,默默哭泣的小音。 他们拽着大昱的衣角,蹬上大昱的膝盖,摇着大昱的手臂,一声一声喊着“哥哥,不要丢下我”。 他打了个冷颤。 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毕竟,跳级并非儿戏。 “咱们打个赌吧。”大昱强撑起嘴角,笑着说。 “什么?”小音问。 “如果你真能跳级……那么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一笔勾销。” 灯光闪烁在小音的瞳孔里。 “我说的是,所、有、事。”大昱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明白吗?” 小音轻轻牵动嘴角,点头说道:“一言为定。” 初一下半学期末,小音拿着父亲签过字的申请书找到教导处,要求参加初二年级全科的期末考试。 此事惊动了校长。班主任和教导处主任算着时差,在校长的监督下接通了小音父亲的电话,确保这份申请书并非小音伪造。 最终,教导处同意了小音的申请。 全校都在看他的好戏。校园论坛上有人发起投票:你相不相信一个初一学生会创造奇迹?截止期末考试前,“相信”与“存疑”的投票数比例为二比八。 考试的结果是,小音排在整个初二年级的第七名。 他赢了。 十点半,两人完成当晚的功课,双双起身。 大昱进洗手间后锁上了门。轻轻的落锁声,在夜里尤为刺耳。 小音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哥哥方才扔掉的草稿纸,双手抚平后对折再对折,又拿了一张塑料保鲜袋,回到他的卧室。 衣柜里有一层隐蔽的隔间。这是他利用视觉陷阱制造出来的空间,乍看之下与普通的隔断墙并无差别。 草稿纸平放入保鲜袋中,表面贴了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 XX年9月3日晚 21:34-22:09 他关上衣橱,走去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拖出一张表格,在最左边的框里打上“邵凯”二字,随后依次向右填写。 身高:目测175cm 身型:匀称 典型面部特征:方脸盘、浓眉毛 是否戴眼镜:否 嗓音:嘹亮沙哑 口头禅:哎昱哥、哎我说 体貌特征:自然卷、轻微脊柱侧弯 行为习惯:搭肩、挠脖子、单手插兜 擅长学科:暂无 喜好:暂无 他盯着“亲密度”这一格犹豫了片刻,然后给邵凯打上六颗星,又删去一颗,最终又补上去。 第二行开头:林佳佳 身高:目测160-165cm 身型:偏瘦 典型面部特征:瓜子脸、高额头 是否戴眼镜:是 嗓音:甜嗓偏酸 口头禅:暂无 体貌特征:外八、体态挺拔(练过舞蹈?) 行为习惯:偷看时会捂嘴 擅长学科:暂无 喜好:暂无 亲密度:★ 填好之后,他再次检查一遍。保存表格,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一秒才松开。 他合上电脑,走出房间,洗手间里的水流声恰好停止。 第2章 第 2 章 每周三上午的体育课,对梁丘音来说是一场盛筵。因为哥哥的班级也在同一时间上体育课。 两班相隔十几米的距离,同时列成方队绕着操场跑圈。 梁丘音在后方,在一众高度雷同的脑袋里精准定位了哥哥的后脑勺。他很满意这次给哥哥剪的新发型。 自由活动时间里,哥哥与邵凯几人占领了操场一角的草坪区。 梁丘音和严彬正绕着操场散步,他们是少有的既不打篮球也不踢足球的一类。 “我周末去看《盗梦空间》了。”严彬的鞋尖碾过跑道上的一粒小石子。 阳光下,梁丘音的色泽浅淡了许多。他眯起眼睛,问道:“这都上映三周了,你才去看?” “我对科幻电影一直没什么兴趣。但大家好像都去看了,我也凑个热闹。” “你觉得怎么样?” “先不说电影,”严彬摆摆手,“我那天买了最大桶爆米花,到最后一个也没吃。根本没时间吃,这剧情太烧脑了,”他舔了下嘴唇,不知在回味爆米花还是电影情节,“陀螺最后到底停没停啊?” “按照电影的逻辑来看,应该是停下了。” “我同桌也是这么说的。” 远处传来篮球砸中篮筐的声音,二人同时看向篮板。严彬接着说:“但我觉得开放式结局也挺浪漫的。” 梁丘音侧过头来问:“你认为陀螺停不停无所谓?” “嗯,怎么说呢?”严彬慢悠悠地说道,“对于主角来讲肯定是有所谓的,毕竟他想见到自己的孩子。但我作为观众来讲,两个结局我都能接受。” 微风吹散梁丘音耳畔的碎发。良久,他开口道:“所有的不可能都是因为参数不全。” 严彬愣了几秒,而后问道:“怎么说?” “电影里的图腾,只能验证当前梦境是否为现实,无法做到跨层校准。三层梦境,至少需要七个校准点。” 严彬努力跟上梁丘音的思路,“你说的跨层校准,具体指的是什么?” “比如时间膨胀率,以及各层梦境的基础物理常数,”梁丘音的手指插入绑紧的发丝里,“既然每一层梦境的时间流速呈指数级增长,那么重力加速度呢?光速呢?” 严彬颇为不解,“需要考虑这些吗?每一层梦境都是一个虚假的现实,区别只在时间流速而已。” 梁丘音不置可否。他继续说:“比如第一层的汽车侧翻,在第二层表现为走廊旋转,第三层则没有影响。这些物理量在递减过程中是否会产生偏移?谁来检测这些数据偏移?” “你的意思是,梦境需要量化。” “对,梦境需要一个数据库,团队里也需要一个数据分析师。” 严彬在脑中回顾电影细节,补充道:“可筑梦师也会一起进入睡眠。” “没错,”梁丘音的瞳孔闪过一道亮,“这就是我认为最可怕的事。无法控制的变量太多。” 两人向前走着,地面上的影子不断偏转。 “你的这些想法,怎么说呢,”严彬笑得腼腆,“就像游戏里的补丁。即使没有,也不影响电影的观感。” 梁丘音笑了,略带自嘲的意味说道:“那当然,不然我也不会看两遍。” “你看了两遍?”严彬相当震惊。 “嗯。” “我连周末看一次电影都要跟我妈申请半天,你竟然二刷?” 梁丘音笑而不语。他低头观察脚下的投影线,而后再次抬起头。 他们无言行走了一段距离。 “其实,电影里有一个地方我很在意。”严彬的声音一沉。 “什么?” “那个叫斋藤的人。他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呆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是为了在现实中醒来,”严彬咽下一口唾沫,“如果换作我,肯定早就疯了。” 如此感性的分享让梁丘音不知该如何回应。 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说:“他只是忘了该如何醒来。” 前方的绿色草坪上,哥哥正在踢足球。明媚阳光下,他上身只穿一件白色短袖。 汗渍折射出细微的光点,刺向梁丘音的眼睛。严彬在旁边说了什么,他却没有听清。 一个足球向他们滚来。 “哎!梁丘弟弟!”邵凯自带扩音功能,“帮我们踢回来!” 梁丘音上前几步,脚尖勾回足球,左右脚倒腾了几下,踢出一记漂亮的外脚背传球。邵凯接得舒舒服服。 “可以啊!”邵凯举起大拇指,回头传球给梁丘昱。 不知为何,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 “你认识高三的人?”严彬问。 还没等梁丘音回答,只听邵凯大喊一声“好球”! “进球的那个,”梁丘音抬了抬下巴,“是我哥。” 严彬向球门方向望去。他没看到进球的瞬间,单看队友们跟谁击掌庆祝,也能大致推断出谁是功臣。 “亲哥吗?”他问。 “对。” “真好,从小有伴儿一起玩。” “嗯。” “刚才”,严彬指着草坪,“你传球那几下,一看就是学过。跟你哥学的?” “算是吧。” 哥哥跑回人群中,几人再次回归阵型。 “不瞒你说,”严彬面露羞涩,“我一直想有个弟弟。” 梁丘音没接话,继续等着严彬的后续。 “不过我有一个表妹。我小姨生孩子晚,我表妹现在才六岁,我都不知道跟她玩什么,生怕她受伤。男孩就无所谓了。” 严彬沉浸式描述着自己和表妹的日常,直到梁丘音连回了三个“嗯”之后,他才讪讪打住。 随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问道:“对了,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什么?” “如果你是筑梦师,你会建造一个什么样的梦?” 好问题。梁丘音心想。 思索片刻后,他答道:“我没有想过。” 就在此时,体育老师的哨声响起。 “从今天起,我会开始想。” 长长的哨声盖住了这后半句。严彬没有听到。 月考即将来临,班上的学习氛围格外浓厚。各科课代表分布在讲台左右,轮番收走传过来的卷子。 梁丘音习惯于一次性把所有卷子都塞给前排。 若是课代表还没到他们这一列,那他的卷子一准像回转寿司似的,短暂停留于每个人的桌面,再被前面的人催促着抢过去。 大家相处了将近一个月,敢于找他说话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周围几个迫于“地理”原因而不得不接触他的人之外,只剩下班长或课代表偶尔来找他。 开学时有关他的“小风波”早已拍干在岸上。在拿出实打实的成绩之前,谁都别太得意。 教室里环绕着低频的讨论声、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它们共同构成一层软绵绵的白噪,令人舒适放松。 梁丘音坐在光暗分界处,面前摊开三本笔记。 黑皮本记录错题复盘,蓝皮本梳理知识关联图谱,红皮本写满了基础公式和理论。 正当他在本子上乱涂时,前方传来几声“你看你看”。 这是看热闹群众最喜欢用的句式之一。 他抬起头。数学课代表的马尾扬起锋利的弧线,手里拿着两张卷子,正朝梁丘音走来。 “最后一道大题,我用两种方法得出同一个答案。都跟你的不一样。”女生直奔主题。 梁丘音扫了一眼她举起来的卷子纸,仰靠在椅背上平视她,“A不是R。” “什么?”方翎乍一听没懂,随后猛地反转试卷,拧紧眉头思考起来。 严彬回过头,借着方翎手中试卷的遮挡冲梁丘音摆出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梁丘音挑了下眉,表示小事一桩。 “可是Δ≤0呀!”方翎又猛地放下卷子,气势咄咄逼人。 “题干上没有明说Δ=0。” 梁丘音直视方翎。女生丝毫不胆怯,回瞪着他,似乎想透过那双猫眼看穿他的思维。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方翎哗啦一下卷起试卷,不情不愿地离开,然后抱起收好的一大摞卷子走出教室门。 班上再次喧闹起来。 严彬又回过头。见梁丘音微皱眉头,他便问:“怎么?后劲儿上来了?” “我怕她把我卷子撕了。” 严彬噗嗤笑出声,想起刚才方翎库嚓库嚓地甩卷子,不免感同身受。 “不过你真是勇。她光是跟我说交作业,都能给我吓一激灵。”严彬摸着脑门,好像被凶的人是他。 晨光偏转了些角度,直直洒向梁丘音的面部。铜色虹膜泛起波纹,严彬不由得撇开视线。 梁丘音站起身,拉紧校服拉链,说:“我去解个手。” “嗯,”严彬应了一声,“啊?” 他很惊讶,但梁丘音已经走远了。 上午第二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抱着一大摞讲义纸张,走上讲台咣当一声全给撂下,满面愁容地翻看早晨刚收上去的卷子。 上课铃响后,班上极为安静,甚至能听见隔壁班物理老师大声提问牛顿第二定律。 全班人屏气凝神,等待发话。 数学老师摸了一下自己的地中海,缓缓开口道:“昨天最后一道大题,题干有漏洞。” 这句话瞬间激起层层波澜。第二排的方翎回头瞥了梁丘音一眼。严彬突然正襟危坐。 “我看了看你们的卷子,大部分人按照原题目都做对了。只有一位同学发现了这个漏洞。”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月考的题目肯定更严谨,但逻辑是不变的,”老师抽出一张试卷,“我强调了多少遍。审题,审题。还是审题。” 第一排的同学看到了试卷正面写的名字,回头冲方翎点点头。 老师继续说道:“这种时候最能拉开差距,谁心细,谁的逻辑严密。” “有些同学不仅心细,还很替老师考虑,”地中海话锋一转,令大家颇为困惑,“你这字写得这么大,就差安个翅膀飞走了,怎么?当我们老师都是老花眼?” 不少人在笑。梁丘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月考都是在本班考,坐最后一排谁也看不见你。期末考呢?联考呢?按学号打乱教室考试,前后左右都是人,你写那么大的字干什么?给人送分?” 数学老师才是真正做到了“句句不说他,句句都有他”,倘若语文老师听到了,应该会很欣慰吧。 “昨天的卷子都是最基础的题,今天就不花时间讲了,有问题的问课代表。现在翻开课本。” 老师在写板书,哒哒的粉笔声是学生时代的摩斯密码。 初秋的阳光斜切进教室。白色粉笔灰漂浮在空中,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静静落在梁丘音的心里。 下午第二节课间,班长在黑板右侧写下“统计夜自习人数”,随后宣布:“月考后开始上夜自习,每晚八点到九点半,统一在六楼阶梯教室上。需要的同学在表上写名字。” 表格自靠班门的第一排发放下去,轮番向后传。 严彬拿到表后,直接回身问梁丘音:“你上夜自习吗?” “我还没定。” “我肯定是上不了了,家离得远,”严彬一脸无奈,“现在晚自习上到七点一刻,等我到家都已经过八点了。” “没有老师讲课,在一起写作业而已,上不上无所谓。” “嗯,话是这么说,”严彬似乎觉得无法上夜自习是个损失,“能一起讨论问题也行。” 梁丘音分析道:“晚自习和夜自习间隔四十五分钟,估计是给离家近的和住宿的学生安排的。” 这时,与梁丘音相隔一个过道的男生晃晃悠悠回来了。 严彬记得这人就是住宿生,便随口问了句:“班长统计夜自习人数,要上的填表。”他又回问梁丘音一句,“那我先给他了?” “嗯。”梁丘音点头。 男生顶着惺忪睡眼,草草在表格上写完名字,拍了拍前排的人,一根食指比比划划,全程不发一言。 之后,他一屁股坐进椅子,胳膊肘折起搭在课桌上,头一歪,栽了进去。 严彬和梁丘音对视一眼,强忍住笑意。 一整节课,男生睡得安安稳稳,物理老师没有叫醒他。大概是看清了每个学生几斤几两,拎得动的自然不必管,拎不动的便随他去。 梁丘音观察了近一个月。 但凡碰到物理或化学课,此男生就像中了一剂强力安眠药,睡得昏天暗地;而等到了语文或历史课,他又能瞬间清醒过来,充足的精神头儿简直像换了个人。 男生从不记笔记。他喜欢翘个二郎腿,两手揣兜,偶尔翻一下书。明明是在教室听讲,他却像在戏院听戏,自在满满。 他与梁丘音只相隔一个过道,却像隔了一个世界。 又是一个周一,终于到了月考当天。 语文英语数理化,五场考试结束后已是下午四点。大家的脑袋经过一整天的高速运转,多少有些疲乏,教室里弥漫着机器过载后的焦糊味。 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扫视一圈后开嗓道:“月考都能给你们累成这样?到时候期末结束了你们不得都散架咯?” 几名同学跑去班主任旁边,询问英语阅读理解题中的答案。几句来回过后,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老师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如果脱离学校这个场景,那她一定是个飒爽的大姐姐。 待同学们坐好后,她撑着讲台说道:“看你们这个样儿,咱们换换脑子,来点儿新鲜的。” 大家一脸期待,纷纷低声议论。 “这都开学一个月了,还没换过座位吧。” 全班一起“哦——” “来,咱们这样,”李老师大手一挥,“从最靠窗开始,依次向右平移,同桌保持不变。最靠墙的换到靠窗,开始吧!” 大家纷纷起身,桌腿凳子腿富有节奏感地摩擦地面。 “最后一排,你们四个!”李老师的声音穿过人墙,直奔教室最后而去,“跟着前面两列走!” 说完,李老师踩着高跟靴走出班门,留下欢呼雀跃的蚂蚁们辛勤搬家。 至于最后一排的四个人,他们分别是一个学霸、一个睡神、一个扣篮狂魔,和一个究极话唠。 睡神的“行李”最简单。他拎着一个笔袋,手拿两本书,直接坐到梁丘音的右边。 “你慢慢来,我在这看会儿书。” 这是开学以来,睡神跟梁丘音说的第一句话。 梁丘音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书。 是一本《山海经》。 梁丘音端起一摞课本,走去靠窗的座位。 话唠哥正埋头收拾桌洞,眼见梁丘音走过来,便热情地打招呼,“梁大哥来啦!你稍微一等,我这东西多。” 桌上堆满了各种物件,而他仍在源源不断地从桌洞里掏东西出来,仿佛那是个无底洞。 并且,他的“东西”只能用“东西”这个词来指称,因为那里面什么都有:笔,本,糖纸,曲别针,神奇宝贝卡,盗版书,NDS游戏机,还有…… 梁丘音睁大双眼。 没错,那是一个顶针。埋在书下露出一角的是一捆针线。 见梁丘音等了半天,他讪讪一笑:“这么的吧,我给你腾出点地方来,你先放你的东西。” 梁丘音忍不住说道:“要不你把桌子搬走吧,反正离得近。” 话唠哥一扭头,忙道:“不用不用!正好换个风水!到时候我换到你原来那地儿,说不定还能沾沾仙气儿。” 闻言,梁丘音不免怀疑这里头有诈。 果不其然,当他自习课写卷子时,笔尖连连戳进桌子表面的凹陷处,连带卷子纸一起戳破了好几个洞。他只好在卷子下面垫上厚厚的草稿纸。 最后一排只有六张桌子,梁丘音和扣篮狂魔的旁边是没有课桌的。仅剩的两张空桌子,其中一张上已经摆满了话唠哥的“东西”,另一张空桌则在梁丘音原来的座位旁。 他犹豫再三,在自习课结束后走去睡神旁边。 “你用这张桌子吗?”他扶着课桌问道。 睡神摇摇头。 “跟我那张桌子换一下。” 睡神投来困倦又疑惑的目光。梁丘音不明所以,于是试探性地补充道:“我自己搬就行。” 睡神轻轻点头,合上双眼再次入定。 梁丘音利索地换完桌子,背上书包走出班门。 晚自习过后,兄弟俩在车站前碰面。 入秋之后天黑得早。不知哪位神仙在天上碰洒了墨汁,倾倒于人间一片墨色。 梁丘音挪到哥哥身边,轻声说道:“今天高一统计夜自习人数。” “说是统计,到时候谁在谁不在没有人管。”哥哥一副过来人语气。 “高三也是吗?” “高三在自己班上夜自习。” “哦,”梁丘音环视车站四周,“这两周,车站的人少了一些。”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行人怒骂不长眼的司机,引来一群人看热闹。 “明天开始,家政每天来家里做饭。周六不来,周日照常打扫卫生。”哥哥转移了话题。 “所以呢?” “所以明天我也……” “你也开始上夜自习,把我自己留在家里。” 哥哥没有反驳,可他的眼睛里分明写着:难道不该这样吗? “你上夜自习,那晚饭怎么办?”梁丘音问。 “晚上做好的我第二天带去。” “头天晚上做的,你隔了24小时才吃上。隔夜菜都不敢这么隔。” “学校附近不是还有小吃店吗?” “花钱雇家政,你不在家吃,还花钱在外面吃,好意思吗?” “我——” “合着这家政是给我一个人雇的?”梁丘音的一连串输出,将哥哥扒了个精光。 “那你想怎样?”哥哥问。 “我也要上夜自习。” 大昱哭笑不得。这简直像小孩子之间的攀比——你有的玩具我也必须有。 “干脆跟之前一样,周末来打扫卫生就行。下了晚自习我陪你一起在外面吃。”梁丘音说。 “咱们没有那个预算。” “那就让家政改时间,我才不要自己在家。”小音宝宝不仅攀比,还赌气。 “明天就开工了,改不了时间。再说,有家政陪你在家啊。” “那能一样吗?” 梁丘音生气的模样从小到大从没变过。 二人无言。方才看热闹的人们尽数退去。 繁忙夜色下,街角小吃店飘起白茫茫的蒸气。 明明已经饥肠辘辘,可梁丘音的胃口却像一台故障的手机,始终连不上名为“关东煮”的蓝牙信号。 “大不了,我不上晚自习了,”梁丘音抬高声调,“给家政一副钥匙,让他提前去家里做饭。做好了我带回学校,咱们一起吃。一个晚自习够我来回了。” “让陌生人提前进家里,不安全。” “家里还剩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晚自习是必上的。” “咱们家情况特殊。” 哥哥拧起眉毛。他的挣扎还不如那秋后的蚂蚱。 “别装无辜,”梁丘音火力全开,“不然你是怎么跟老师解释明天才开始上夜自习这件事的?” “你——” “高三两周前就开始上夜自习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在逻辑和情感的双重攻势下,大昱没了辙。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爸说,要等到过年才能回来。” “嗯,”梁丘音敷衍应声,“无所谓。” 抬头望去,市区的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公交车来得很晚,车上挤满了人。兄弟俩勉强靠在前门附近,连个像样的抓手都没有。 大昱输了嘴仗,挺着个脖子背对梁丘音。 绕经高架桥下的环岛时,司机一个急刹车,全车人同频摆动。大昱和小音撞在了一起。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死角里,梁丘音握住了哥哥的手。 大昱半扭过头,低声质问:“你干什么?” “哥,你看。” 大昱顺着梁丘音的视线望去。高速路上的车灯汇聚成一条光带,像地面上的银河。 “你刚才笑了。”梁丘音鬼魅般的声音响在耳边。 大昱这才醒悟,同时也看到了两人映在汽车前门上的倒影。 “你在笑什么?”梁丘音不依不饶。 哥哥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握成拳。他不慌不忙,四指紧紧扣住哥哥的拳头,拇指指肚依次滑过哥哥的掌指关节。 “你搁这坐过山车呢?” “不行吗?”梁丘音理直气壮,“过山车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他料定在这公共的狭窄空间内,哥哥会尽可能保持体面。 大昱抿住嘴,等待机会反击。 辅路汇入主干道,车速减慢。大昱腾出另一只手,向后抓住梁丘音的外套。 “怎么非礼别人?”梁丘音一脸无辜。 “你好意思说我?” 两人打闹间,一辆小轿车从旁开过,车里的男孩趴在车窗上,透过公交车门看到了两人紧握的手。 公交车驶入主干道,车速逐渐加快。 “扶好,别闹!”哥哥训斥道。 随后,他索性面朝公交车正前方站立,不给梁丘音任何一个正脸。他头顶的发丝随着汽车颠簸而上下起伏,时不时扫过梁丘音的鼻尖,让人好不舒畅。 月考后第二天,李老师拿着一张成绩排名表走进教室,脸色犹如一家驿站,上面贴满了各类情报讯息。驿马早已备好,只等“嘴”一张,它便驮着这些情报飞驰而去。 全班人无不怀揣忐忑的心情,既想八卦别人的成绩,又怕得知自己的成绩。 “先说一个校园卫生问题,”李老师张口便是一道金属光芒射出,“下周开始,高一年级负责操场卫生,主要包括操场南侧,那一排杨树附近,和你们平时扔垃圾的大垃圾桶附近。” 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激不起什么浪花,不少人露出铆足了劲儿却没处使的便秘感。 “卫生检查主要看两方面。第一,跑道上不能有太多落叶;第二,垃圾桶周围不能有垃圾。具体的值日表安排,卫生委员课后去领一下。” 李老师看出了满屋子期待的神情,随即调整站姿。 “月考成绩出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她稍作停顿,“好消息是,全年级十二个班,咱们班有三个人进了年级前十。” 一片小范围的骚动。 “坏消息是,数理化三科的年级垫底都在咱们班。” 大家忍不住交头接耳。 “先说咱们班第一名,同时也是年级第二,跟年级第一只有一分之差,”李老师望向最后一排的角落,“梁丘音。” 有几个人在鼓掌,严彬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第二名,年级第五,许辰鹤。” 鼓掌声减弱。 “第三名,年级第七,方翎。” 鼓掌声变大了。 “这次英语试卷的阅读理解题几乎全军覆没,全年级只有一个阅读理解满分,也是梁丘音同学。你的英语作文扣了两分卷面分,”李老师怒上眉梢,“不然你就是年级第一。” 阳光穿过树叶,洒向梁丘音面前坑坑洼洼的课桌。 之后,李老师针对阅读理解题发表了一段长篇大论。从语法讲到语义,又从词根讲到词缀,恨不能将这些知识全部烙印在下面一张张空洞木讷的面孔上。 课后,她叫了两个人出去。一位是睡神,另一位是梁丘音至今都没记住名字的一个人。 他猜测这两位就是数理化的年级垫底。明明是三个科目,却只叫了两个人,那么其中一人应该是“双开花”。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年级第一到底是谁。 又是一节课间,他跑去李老师办公室。 办公室是间大屋子,里面起码坐了六七个老师。梁丘音刚进门,在门边接水的一位男老师便喊道:“李老师!你们班老一来了!” 李老师从一堆书山中抬起头,似乎对梁丘音的到来早有预料。她拉过另一把椅子,示意梁丘音坐下。 “刚开学的时候,记不记得我跟你说了什么?”李老师率先发问。 “记得,先看我的月考成绩。” “开学一个多月了,教导处没找过你吧。” “嗯。” 梁丘音从李老师的眼里看出了某些端倪。 难不成? “我联系过你的家长。”李老师话停一半,观察着梁丘音的神色。 就在这个空档,男老师在背后高喊道:“不得了!年级第一也来啦!咱们办公室都显得亮堂多了!”梁丘音忍住了没有回头。 李老师接着问:“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他抓住机会,道出今后缺席晚自习一事。李老师勉强同意,并嘱咐道,倘若有老师占用自习课讲题,那他事后一定要找同学补上习题内容。 “行了,没别的事了,”她站起身,“下次就是期中考试了,保持年级前五,能不能做到?” “我尽量。”梁丘音跟着起身。 李老师笑了。 “对了,李老师,我想问问……” 男老师的声音切起来:“喏,年级第二就在那呢!” 梁丘音转过身,与一位男生四目相对。 “张老师批的作文,要是换我批,我们班这个才是年级第一!” “哎李老师,你可不能这么说。我看了你们班那个作文,有个单词的被动语态拼错了,不光是卷面丢分。” “得了吧!原词也可以当形容词,不需要变被动!” “你那学生的笔迹太潦草了,扣卷面分也不冤枉。” “哼,”李老师转向梁丘音,“你刚才想问什么?” “哦,没什么。” “快上课了,你们俩快回去吧!” 梁丘音和男生一起走出办公室。 两人谁都没开口,在走廊上相隔一段距离一前一后走着。 路过高一三班门口时,男生拐进班门。 第3章 第 3 章 这是灌篮哥第三次走过来向窗外张望。他脸上堆满憨厚的笑容,让梁丘音不好直接发作。 见他晃了半天还不走,梁丘音问:“要换位吗?” “我就看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说是最后一次,其实是延长了这一次的时间。好不狡猾。 “按说该来了啊……”灌篮哥很是惋惜,而后突然眼神一亮,拿气声喊道:“来了来了!那老头来了!” 一群男生发出低频的欢呼声。 灌篮哥迈开大长腿,两三步便跳出教室。 梁丘音向大门口望去,一个微驼背的身影正推着三轮车经过校门外。他看了眼时钟,此时自习课时间已过半。 然而仅过了两三分钟,李老师便悄无声息地踏进教室。 她今天竟然穿了运动鞋。 几名男生的神色蓦地紧张起来。 李老师扫视一眼全班,眼神点了点最后一排的空位,询问灌篮哥前面的男生:“他人呢?” 许多专心写作业的同学被这一句问话吓了一跳。 男生瞟了眼“同伙”,支支吾吾说道:“肚子不舒服。” 李老师撑着讲桌,摊开一张纸,“临下课前我说几个事情。想必有些同学已经听着信儿了。下个月,咱们学校举行文艺汇演。” 此言一出,全班人眼睛锃亮。 “明年是咱们学校建校五十五周年。那有同学就问了,为什么不明年再举行汇演?原因很简单,现在这一届高三到了明年根本没有那个闲工夫出节目。” 她继续说道:“高一高二各出六个节目,高三出三个节目。这周上音乐课的时候,音乐老师会跟你们说具体情况。不过我要提醒你们的是,汇演结束后就是期中考试。不要以为月考刚结束,就可以放松警惕。” “有节目的同学,根据音乐老师的安排,可以在自习课期间去礼堂彩排。到时候兜里最好揣个单词本,彩排完了立刻回教室。没有节目的同学少去礼堂那边晃悠,不要瞎凑热闹!” “汇演的事先说这么多。”李老师拿来另一张纸,“最近值周老师反馈,咱班课间操迟到人数最多。上午第二节课下课以后都别在班里头磨叽,赶紧下楼!” 她的视线落在班长身上,“班长记着提醒一下,不及时下楼的都给我往外撵!” 话音一落,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口。 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老师双臂抱胸,侧目以待。 灌篮哥如期出现在班门口,双手各拎着好几个塑料袋。 他与李老师四目相对。 刚被问过话的男生如坐针毡,似乎预见了可怕的未来。 “干什么去了?”李老师一声利刃划破长空。 灌篮哥腆着脸不予回答。 李老师随即看向刚才做“伪证”的男生,厉声道:“下次串通好了再去!知不知道你们现在这样叫什么?” “——拙劣!”她指头一挥,“去后面站着!” 灌篮哥悻悻地走去教室最后。 蛋炒饭的味道弥漫开来。 梁丘音有些想笑。 之后,李老师又谈了些校园安全的相关事宜。下课铃准时响起。 “把你的东西放下,跟我来!” 待灌篮哥走出班门,不少人一同松了口气,而后一拥上前,火速瓜分掉灌篮哥带回来的口粮。 街边摊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是属于未成年人的香烟。 梁丘音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家去取回属于哥哥和自己的口粮。 第二天,梁丘音赶在午休之前,找到了计算机老师的办公室。他的诉求很明确,即参与汇演期间的节目录制工作。 周三体育课时,几名高三六班的女生正在商议节目内容,对话中提到了几个人名和所获荣誉。 她们同时谈到,音乐老师打算直接从高三的“个人荣誉档案”里挑选演出人员。 周四傍晚,梁丘音带着两份晚饭去哥哥班门口等待。靠门的墙上贴着上次月考的成绩排名,他找到了“陆晓妍”三个字。 当晚,他在储物间里翻找出了哥哥参加歌唱比赛的获奖证书。电脑屏幕亮着白光,Photoshop软件上面是“陆晓妍”的古筝十级证书。 第二天,档案室专用的打印机突发故障,档案室老师只能借用邻近的音体美办公室的设备。 打印机房里,两份写有“高三六班”字样的荣誉证书复印件夹在待用纸堆的上层。 音乐老师去档案室借资料,档案室老师顺手归还了那两份荣誉证书复印件。 周末,哥哥与邵凯相约去市图书馆学习。梁丘音恰好在附近的电子一条街上买东西。几人碰面后,梁丘音随口提出想去KTV唱歌。 邵凯顿时来了兴致,可三个人唱未免有些冷清。他电话询问了好几个人,最终定下一行六个人,于一小时后KTV见。 大昱升到高二之后便没再上过声乐课。拿几首歌开嗓后,他直接登上房间一角的单人舞台,娴熟地调整立式话筒的高度,引得台下阵阵欢呼。 旋转舞台灯一波一波拂过。他单手握住话筒,像抓住了一片海阔天空。 新的一周开始,文艺汇演的节目单已然成为大家最热议的话题。 礼堂最后一排的设备桌上堆满了线缆。梁丘音赶到时,计算机老师正跟一名高年级学生讲解音频线路的调试方法。 “吴老师。” “欸,来啦。”老师转向另一名学生,“升旗仪式上又炸麦了,你查明白没?” “3号口接触不良。我换了条线,顺便给无线麦加了屏蔽环。”学生说着,举起一个带磁环的接口,“现在就算隔壁电焊课开工,也不会有电流声。” “混响器也调一下,昨天的诗朗诵搞得像山洞回声。” “好嘞!” 说罢,男生蹲下身,开始鼓捣起一个方盒子。 老师嘬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呸呸吐了两片叶子,随后问梁丘音:“我看你刚进来的时候在中央机附近晃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梁丘音蹲下检查后方机的三脚架水平仪,说道:“中央机比后方机高了15厘米,是为了避开吊顶装饰条的反光吗?” “不赖,勉强及格。”老师盖上盖子,“你记住,中央那台机子拍全景,后面这台抓特写。到时候咱们的主要操作点都在后方机这里,中央机能不动则不动。” 他放下保温杯,起身拍了拍摄像机外壳,“这东西和你家DV不一样,变焦杆儿在这,推拉一定保持均匀。” 老师起身拧开镜头盖,继续说道:“先记住三不要:不要怼着追光灯拍,不要逆光录独唱,不要让领导看见你玩白平衡。” 听到这最后一句,梁丘音扬了下眉毛。 老师压住嘴角,掀开布线槽,勾了勾手,“先跟我把这些线捋清楚,尽量走暗线。” “吴老师,”那名男生抬起头,“我把混响强度从35%降到18%,延时调到120毫秒,听着利索多了。” “你小子真行。”老师扔给男生一包焊锡丝,“能者多劳,昨天烧了俩电容麦,你趁这功夫修了。” 男生满脸吃屎的表情。吴老师紧着对梁丘音说:“这是你高二的学长,校广播站镇站之宝,你摄像机收声有问题就找他。” “您可别给我贴金了。”男生放弃抵抗,“我修完这俩就回去上课了!”之后他便跑去前方舞台。 “你手里那条先留在外面。”吴老师说道。 “哦,”梁丘音放下手中的信号线。 旁边恰好有一台时基矫正器,他便随口问了一句:“校内信号转播也会存在跳帧问题吗?” “不可避免的。” 梁丘音拎起另一根线问道,“这条线接控制台还是备用电源?” “火线接口早淘汰了,现在只用来给控制台传数据,传输速度比乌龟爬还慢。” “那如果演出过程中磁带卡住怎么办?” “所以你的活儿不就来了?”吴老师指指身后的柜子,“这里头是备份磁带,到时候每半小时换盘带子,母带交到德育处。” 梁丘音瞅了一眼摄像机,“SD卡槽能用来实时备份吗?” “这十几年的老古董啦!卡槽早坏了!” “哦。” 吴老师直了直腰,抱怨道:“你们化学老师让我剪个实验安全视频,结果转码的时候文件损坏了!你不用管那些有的没的,到时候节目顺利转播就算大功告成!” 梁丘音没再说话。 对面教学楼的下课铃声传来时,所有电线电缆都已梳理完毕。 “行了,今天先到这,”吴老师活动着肩部,“等过几天学生们彩排的时候,再跟你讲具体摄像的问题。” “嗯,那我先回去了。” 梁丘音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去。秋风裹挟着落叶,卷到他的脚边。 远远望去,操场南边的一排杨树宛如一个个糖人儿,摇着金黄色的身躯,融化在蓝天的嘴巴里。 晚自习过后的学校食堂里,大都是自备口粮的学生,其中又以高三学生为大多数。 梁丘音在校服外面套上外套,拉链一路向上。 “别拉了,”大昱扒拉一口米饭,“外套可挡不住你那头长发。” 他们连续三天都坐在相同的位置。 从两人坐下开始,哥哥便时不时与经过的人打招呼。无一例外,那些人的眼神在兄弟俩之间切换,脸上写着大大的“好奇”,可没一个人敢上前搭话。 梁丘音夹起一片芹菜,放到哥哥的餐盒里。 “这新来的叔叔手艺不错。”芹菜立刻消失在大昱的嘴里。 “蔬菜放太多,”梁丘音撇了下嘴,“你知道吗?他今天买了三袋子东西,一多半都是蔬菜。” “给你均衡均衡营养还不好?事儿那么多。” “你就不会放那么多菜。” “站着说话不腰疼,”大昱吐出一根骨头,“你知道洗菜摘菜有多麻烦吗?” 斜前方有个人向这边看了好几眼,梁丘音算准时机,与那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大方地抛了个媚眼,给那厮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大昱也吓了一跳。 “有人眼神耍流氓。” 大昱皱了下眉头,扒拉完最后一口米饭。 “听说你们高一打算跳女团舞。” “嗯,我也听说了,”梁丘音轻挑眉稍,“但精彩的不在这。” “那是什么?” “女生跳女团舞多没意思。” 大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有意思。” “所以那帮女生改跳街舞了。”梁丘音说。 “没了?” “最近午休的时候,广播里放少女时代的歌,你听见了吗?”梁丘音问。 “我们班喇叭坏了,走廊里就能听见。怎么了?” “凡是听歌跟着扭的男生,到时候通通上台跳舞。” 大昱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太阳。 “这还没完,”梁丘音讲得绘声绘色,“我们有举报制度,举报的人替跳舞的人值日一周。” “不仅没好处,还要帮值日?”大昱很费解。 “假设让凯哥去跳女团舞,代价是你替他值日一周,你愿意吗?” 大昱脑补了一下,仿佛被熏了眼睛,转而又想了想,坏笑道:“看热闹嘛,也不是不行。” “还有主动让同桌举报自己的。” 大昱惊讶不已,“就是为了逃值日?” “高一这学期负责操场卫生。大垃圾桶那附近是什么样,你也知道。” 大昱恍然大悟,“难怪——”在他正对面,小音忽然变得浑身不自在。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蓝色外套的男生从后方走进视野。 “蓝外套那个?”大昱问。 “嗯,你认识?” “隔壁班的,”大昱用力扣紧餐盒,“等我收拾他。”之后,他靠在椅背上,翘起一条腿,“你呢?老师一般会安排学习好的表演诗朗诵。” “我才不去呢,”梁丘音空夹了两下筷子,看向哥哥,“你有节目吗?” “别提了,音乐老师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个人档案,说让我上台唱首歌。” “你答应了?” “高三一共就仨节目,单人唱歌太奢侈了,她说再多找几个人一起唱,或者临时组个乐队。” “你好像挺有兴致。” “单论上台我肯定不惧,”他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不过,上不上都无所谓。” 梁丘音很想再说点什么,一口米饭在嘴里不上不下。 他拿来水壶,灌下几口水,然后盖紧餐盒。 “吃完了?走吧。” 大昱站起身,一手捞起书包,趿拉着鞋向前走。他的校服领子七扭八歪,露出半个后颈。 突然间,梁丘音想把这学校夷为平地。 蜂蜜色的光洒在舞台中央,取景框内是正在台上排练的学生,以及背对镜头的音乐老师。 舞台地板如同撒了一层糖霜,梁丘音的视线落在地板高光处。他的脚尖不自觉地转动,一下一下摩擦着地面。 跟随音乐老师的指挥,钢琴前奏响起。四个小节过后,合唱团齐声进入。歌声回荡在小小的礼堂里,每一个音符都是青春的印记。 梁丘音拿起头戴式耳机的单个听筒,听了一下又挂回脖子上。 礼堂入口开在舞台右侧。几名身穿高一校服的男生走进来。为首的男生正是年级第一。 音乐老师的双手在半空中收住,人声和伴奏戛然而止。她又嘱咐了几句,而后打发面前的合唱团下台。 舞台左侧,美术老师正带着几名学生制作海报。有人碰倒了巨大的海报边框,连同其他工具一起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高频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安静的礼堂里。 美术老师轻呼出声,双手捂住胸口,好像被这突兀的声响吓得不轻,而后连忙吩咐学生们拾掇起来。 男生绕道后方走上台,按地面指示站在舞台中央,手里拿着一份稿子。他看上去并不怯场,徐徐环视礼堂一周,与另一头的梁丘音视线相接。 舞台上的讲话声断断续续传到后方。正如哥哥料想的那样,老师给男生安排了单人诗朗诵节目。 “现在左声道没有杂音了。”许航从一堆仪器里探出头。 梁丘音戴上耳机,确认无误后再次挂回脖子上,“谢谢许哥,”旁边有一箱矿泉水,他顺手拿起一瓶来递给许航。 “可别叫我哥,”许航的话很冲,面色却很和善,“咱们……”他忽然停住,眨了眨眼,“不对,你应该比所有高一的人都小。那肯定也比我小。” 许航又灌了几口水,而后问道:“你怎么会对摄像感兴趣?” “家里有一台DV,没事拿来录点东西。” “哦,那东西便携,揣兜里就能走,不像这个大东西。”许航指了指摄像机。 “用了好几年,都快被我玩坏了。” “去年运动会有同学带了一台,在看台上连跳远都能看得清。” “白天用还行,到了晚上全是噪点。” “导片方便吗?” “用读卡器就行。” 一名美术生在海报上不知画了什么,惹来周遭一阵喧闹。 许航回过脸,问道:“那你自己剪视频吗?” “储存卡装不了多少素材,用不着剪辑。” “需要的话,广播站硬盘管够,还能直接剪辑。” 许航的微笑中带着某种邀请。 “之后有没有兴趣来广播站?我那儿正好缺人,设备也比这里的好。” 梁丘音很惊讶,“现在广播站只有你一个人?” “是啊,没有人感兴趣,他们也玩不明白那堆仪器。” “我也对广播一窍不通。” “你聪明啊,聪明人干什么都行。” 见梁丘音没回话,许航继续游说:“不用急,期中考试完再决定也来得及。你要是来了,中午可以放你喜欢的歌。” 梁丘音心想,这位学长应该去组织宣传部。 “基本上不会占用你的学习时间。校领导偶尔讲话什么的,或者广播失物招领,咱们去一个人就行。” “需要我说话么?” 许航看出了梁丘音的顾忌,赶忙说道:“你不想说可以我说,这没有问题。” “哦。” “老吴应该跟你说了,录汇演的母带需要交到德育处。不过之后的剪辑还得拿到广播站去搞。” 一双猫眼亮了起来。 “为什么不去机房?” “感兴趣了?”许航一脸计谋得逞的坏笑,“来了你就知道了。” 猫眼立刻暗淡下去。 “没事,你再考虑考虑。” 梁丘音没有回应。他半张的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看到了礼堂门口的人。 是哥哥和林佳佳。 许航的游说工作仍在继续。梁丘音只觉得聒噪。 有太多细小的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期。 礼堂前方,哥哥正两手揣兜,随意打量着舞台。几个女生跑来与林佳佳搭话,她的笑容和她的声音一样甜。 音乐老师招呼哥哥去幕后。梁丘音脖子上的耳机里传来电流声。 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会一起出现? 梁丘音被钉在原地。 “我先回去了。”许航站起身。 “哦,好。” 许航看向舞台附近,那里只有几个高三女生。顿时,他的嘴角弯起一抹通透的笑意,而后转身离去。 下课铃似乎响了,梁丘音没有听到。 礼堂门口聚集了不少来看彩排的学生。透过身后的窗户望去,操场上有学生在散步。原来已经下课了。 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而此时的他应该走出校门,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他像魂魄出离了一般,恍惚站起身,轻轻飘向礼堂出口。 他回过头。半拉的幕布后,哥哥正拿着话筒,站在木质高台上。林佳佳在与朋友交谈中,时不时瞥向哥哥所在的位置,脸上掩饰不住地喜悦。 双脚拖着梁丘音走出礼堂。或许是他的错觉。今天的杨树叶仿佛更红了一些,像一团火,燃烧至天际。 晚上,兄弟俩到家已过十点。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卤肉香。灶台上多了一个大砂锅。 大昱嗅了几口,忍不住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叔叔卤的牛肉,现在还是半成品。” 大昱摸着自己的肚皮,“搞得我又有点饿了。” 他撂下书包和外套,去橱柜里翻找,很快便找到一大袋红烧牛肉面。 “你吃吗?” “我也要,加一个蛋。” 大昱晃悠来,晃悠去,对着那罐牛肉蠢蠢欲动。 “你说这是半成品,那我跟泡面一起煮熟了是不是就能吃了?” 小音闻言,投来一束不解的目光。 等不到答案,大昱索性掀开锅盖。卤料包混着浓郁肉香扑面而来。事已至此,实在不怪他嘴馋。 他用筷子捞起两片肉,兴奋地大喊:“这肉片很薄!煮个几分钟肯定能吃!”兴奋之余不忘回头问一句:“来点儿吗?” “我等着吃成品。” 大昱撇撇嘴,随后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张罗起来。 调料包在热水里化开,裹挟着油脂的香气溢满屋内。 历经几百万年演化的基因在此刻被唤醒。人类是多么渺小,即便是梁丘音也无法抵御脂肪的诱惑。 两碗泡面端上桌。包装袋上的一句话恰好能准确形容这两碗面的区别:图片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 大昱挑了下眉,捧着他那碗“图片”炫耀道:“怎么样?看着眼馋不?” “一般吧,我本来也没那么饿。” “那你别吃了,给我留着。” “哥哥给我煮的,怎么可以不吃?” 大昱打了个激灵,而后埋头猛吸,顺便抬起另一只手来比划国际友好手势。 “你的手怎么了?”小音问。 “嗯?”大昱鼓着腮帮,看向自己的手背,“哦,下午去礼堂彩排,木头台子上支出来一根刺,把我划了。” “你去彩排?” “嗯。” “唱歌吗?” “嗯。” “定下节目了?” “嗯?” 不愧是民以食为天。现在哥哥的心中只有眼前这一碗面。一切容后商议。 小音吃不得烫的东西,等哥哥快吃完,他才开了个头。 油脂挂在大昱的嘴唇上,灯光晃过,其鲜美程度不亚于校门口小卖部里旋转的烤肠。 “咱们音乐老师是个有艺术追求的人。”大昱擦了一把嘴,“她把之前的提案全给否了。” “合唱和组乐队?” “嗯,”大昱打了个饱嗝,“合唱节目已经有三四个了,没有必要再加一个。而且,我也不想站桩唱歌。” “那乐队呢?” “没有合适的贝斯人选。即使有,从零开始排练,对一帮学生来说太难了,搞不好会弄出演出事故。” “那最后怎么定的?”小音追问。 “她想要流行歌曲配现代舞。” “谁来跳舞?” “你知道她,”大昱直视小音的眼睛,“林佳佳。还有,另一个男生。” “什么?” “双人舞,加上我。” “加上你是什么意思?” “要是我全程都杵在那,还不如后台直接放音乐呢。老师说,编舞的时候也给我加些动作,跟舞者有互动。” 小音低头不语。 热气蒸得他脸颊泛红。他脱去长袖卫衣,露出纯黑色T恤,之后加快速度吃面。 放下筷子时,他开口道:“还没跟你说,这次文艺汇演,我负责摄像。” 大昱笑了,带着吃饱喝足的慵懒,“怎么?家里的DV不够你玩了?” “算是吧。” 两人视线交汇。 “选曲呢?”小音端起两个碗,“唱哪首歌?” “我跟音乐老师提议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说这个有点难度,”大昱的话音淬着亢奋,“但如果编排好的话,会非常精彩。你没看见,她的眼睛都亮了。” 半晌过去,屋里只有沉默。 小音不耐烦地抓挠头发,“吊我胃口?” “你不是负责摄像吗?”大昱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彩排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白天也有另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到时候就知道了”,又或者“你来了就知道了”,这些故弄玄虚的词藻让小音没来由地烦躁。他的眉头拧成一股结,半扎发也松散了许多。 他快步走向哥哥身边,双臂撑出一片空间,铺开的影子尽数笼罩住哥哥全身。 “哥,你是故意的吗?” 大昱仰起头,一双倔强的眼睛盯住小音,“我犯不上。” “那你为什么——”小音的话戛然而止,齿间泄出一缕尖鸣。良久,他悻悻地说:“你明知道我不喜欢猜谜。” “只是一首歌而已。” “一首歌?”小音的手指滑入哥哥的指缝间,拇指抚摸着伤口,“你喜欢她吗?” “谁?” “这里,是不是贴过她给的创可贴?” 大昱瞪大眼睛。 “看来我猜对了。” 暗红色的伤口旁,粘着一丝创可贴留下的胶皮。 “你连女生的醋也吃吗?”大昱问。 “有何不可。” 大昱失笑,“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我。” “跟这没有关系。”他松开哥哥的手,“但凡是出现在你周围的人,都是我的目标。” “你当自己是007吗?” “我的要求从来都不多。”他说得字字清晰,“我说过,我只是想要知道。仅此而已。” 很难说这到底是一句恳求还是威胁。大昱听清了每一个字,却听不懂这其中的情绪。 他撇开视线,额头不经意间碰到小音的肩膀。 深秋的空气挤进窗缝,夜晚的味道寒冷而陌生。 两人相对无言。 大昱望住小音的脸。 他忽然想不起来从何时起弟弟已经长得比自己都高。那张年轻的脸不单单是五官与皮肤的组合。那是从小到大无数张表情重叠在一起的厚厚的图层。 图层太过浓重,以至于让他萌生了干脆全部删掉的想法。这样,会不会变得无情一身轻? 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话语其实也不过如此。说与不说,同样让人难过。 当他的手轻抚上小音的脸颊时,刚被切断的理智重新夺回主权,并强制命令他将手收回。 “今天你先洗澡。”之后,他侧身离开。 小音僵在原地。 五分钟后,他才慢慢走进浴室。 热水扬起蒸气,小小的隔间里湿润朦胧。 他一只手肘抵住墙壁,脸埋在臂弯里。 热水冲刷着地面,冲散他肩头的发。 水滴沿脸颊流下,汇入这一方倾盆大雨。 雨声淹没了其他声音。 他洗了很久很久。 第4章 第 4 章 夜自习开始后,整个高一楼层空无一人。 梁丘音从高三楼层下来,打算先回趟教室。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有种鬼片即视感。 刚拐进班门,他差点和另一人撞个满怀。 两人的心脏都颇为强悍,丝毫没有被对方吓到。 “等等。”梁丘音叫住睡神。 两人站在班门两侧对视。 “下午发的作文你还有吗?”梁丘音问。 “有。” “能借我看看吗?” “可以。” 睡神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梁丘音也趁这功夫去拿夜自习需要的书本。等他收拾妥当后,睡神早已站在班门口等他。 月光照进窗户,撒下一地银霜。 “给。” “谢谢。” 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鬼片变成了悬疑片。 阶梯教室里人气十足。值班老师还没来,学生们的谈话声相当放肆。 他们一同走去阶梯教室的角落,中间相隔一个座位坐下。 作文纸铺开在梁丘音面前。红笔在右上角写了一个60。他细细读去,并找到了语文老师念作文时没听够的那几句话。 原来,语言可以直抵心口。 过完瘾后,他一手按住纸张平推过去。 “作文还你。” 睡神收起作文纸,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他好像并不在乎谁在旁边,谁不在旁边。他自成一个世界。 许久,一根圆珠笔从左边伸过来,打招呼似的晃了晃。梁丘音摘下左边的耳机。 “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道题写得对不对?” 睡神递过来一个物理习题本。 梁丘音打眼一看,原来睡神不光汉字写得漂亮,连数字和字母都能写出楷书的韵味。 他一行一行看下去,视线停在某个地方。 “这里,”他拿笔尖点一下,“少了一个变量。” 睡神挪到梁丘音旁边,“哪里?” 清凉的薄荷味再次扑鼻而来。 梁丘音拿来自己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写下错误点之后的步骤。笔记本上没有横线,他的字迹却很直。 他口中一边讲解,脑中一边回想起睡神是住宿生这件事。 或许夜自习之前睡神回宿舍洗了澡。 可这薄荷味又和普通洗发水的味道有些区别。它缺少了泡沫的绵密,多了些花的芳香。 难怪刚才和他撞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怪怪的。 同时梁丘音注意到,睡神没有穿校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酷似校服的运动衣。 讲解完毕,睡神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步骤。 “我明白了,谢谢。” 笔记本下方是梁丘音的随身听,歌曲正处于暂停状态。 睡神瞥见单色屏上的歌名,随即投来一个毫无学术意味的眼神,“你也听这个人的音乐?”他又仔细瞧上一眼,问:“新专辑吗?” 假如不是在学校里,假如他们刚才没有进行学习上的交流,那么这样的笑容和问题会让梁丘音认为他是在搭讪。 “今年刚出的新专辑。”梁丘音说。 “你在哪里买到的?” “电子一条街上有家店,店主专门收藏这一类音乐。” “该不会都是孤品吧。” 梁丘音笑了,“我可买不起孤品。这个音乐人不算太冷门,前阵子我去的时候店里还有三四张。” “我不太熟悉电子一条街,方便告诉我那家店的位置吗?” 梁丘音的神色略显犹疑。 “不方便也没关系。” “倒也不是,”梁丘音解释道,“开店大哥脾气比较怪,而且每周只营业两三天,时间还不固定。你恐怕会白跑一趟。” 睡神了然地点点头,眉心透着些许失望。 见状,梁丘音眼角微翘,笑道:“你要是真想买,我带你去。” 睡神一听,不禁小小惊喜了一下,语气轻快地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去?”他的眼底泛着透亮的光。 “我这两天问问那大哥,然后再定,”梁丘音看向他,“你家住哪里?” “我家离市区比较远,在高科园附近。” 怪不得需要住校。 “你能去市少年宫那附近吗?”梁丘音问。 “我家门口就有直达少年宫的公交车。” “那到时候少年宫门口汇合。” “行。” 睡神的目光又落回随身听上。单色屏内,像素拼接起来的数字干净又单调。 歌曲序号显示,这是专辑里的第十首曲子。 当像素边缘的锯齿渐渐抹平、字符一点点舒展为印刷体时,睡神已站在逼仄狭长的小店里,手捧这张心念许久的专辑。 在背面的曲目表中,他找到了第十首曲子的名称。 翻过面来,专辑封面是一座浓雾中的悬崖。 他端详了半天,一会儿平举胳膊离远看,一会儿又凑近了看,如此反复多次后,悄声对梁丘音说:“你不觉得封面这幅图……” “像一头濒死的狮子。” 二人对视一眼。 赞同是无声而强烈的。 撕开塑料包装的声音传来。店主正在吃辣条。 辣油的气味混着老旧杂志的潮味,闻起来就像老房子楼道里经久不散的油烟。 这家店与其说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是在一楼楼道里隔出了一道库房。货架另一边时常有穿拖鞋的住户经过。 楼房外,售卖各类电子产品的摊主支起天幕,遮挡了阳光,使得人身处店内犹如憋在地下室般不见天日。 货架上的分类很随意。CD、磁带、旧杂志混合摆放。或许是按照商品的发行年代排列。货架上也没有任何标签说明。 “靠……”睡神轻声啐骂。 “怎么了?” “打口碟。第一次见。”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刮了一下CD背脊处的豁口。 低矮的顶灯昏黄幽暗,眼睛盯久了不免酸涩。 “就这个了。”睡神从裤兜里摸出钱包。 “欣哥,”梁丘音熟络地喊道,“还是这张。” 店长塞了一大口辣条后扔掉包装袋。他蹭了蹭手,从矮柜里揪出一条白色塑料袋,搓开后对睡神说:“二十。给,自己放。” 收钱时,店长手臂上的蛇形纹身从袖口里爬出来。那条蛇衔起钞票,又扔进抽屉,再叼起一罐可乐,喂给它所附身的主人嘴里。 “走了,欣哥。” 店长瞅也不瞅一眼,举起可乐罐以作送别。 两人走出楼道,阳光乍现。 “呼——幸好是你带我来。” “喝可乐吗?” 睡神很是惊奇,“这是什么仪式?” “倒也没什么,”梁丘音向后捋下碎发,“庆祝重见天日。” “冲你这句话,我高低得来一瓶。” 两人直奔小卖部而去。 “我请你吧。” “嗯……” 正纠结的功夫,睡神已经买好两瓶冰镇可乐。他递给梁丘音其中一瓶,“买到正品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之前买的是盗版碟。” “之前你在哪里买的?” “二手音像店。” “哦。”梁丘音偏过头去,委婉地打了个可乐嗝,“难怪。” 人行道上挤满了倒卖电子零部件的商贩,水果蔬菜摊则占据了马路牙子外侧。两人沿马路边的窄道随意地溜达,时而并排,时而一前一后。 “之后还会再版吗?”睡神问。 “CD很难再版,说不定会出黑胶。” 睡神 “如果再有进货,我让欣哥帮你留一张。”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不能白喝你的可乐。” 睡神笑了,“你经常来这?” “每一两周来一次,只要来了就顺便去店里扎一头。”梁丘音眉梢一翘,“对了,欣哥是咱们校友。” “不是吧?” “比我大八岁。看不出来?” “没敢细看。” “欣哥长得不吓人呀。” “我怕他那蛇窜出来咬我。” 梁丘音愣了一瞬,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两人溜达到一个地摊前,梁丘音停下脚步。 “稍等我买个东西。”他转而向摊主说道:“老板,来两个SD卡。你这有视频采集卡吗?” “有。你要什么接口的?” “能连摄像机就行。” 摊主在众多小部件中挑了一个,“这个够你用了,四个数字信号接口。要几个?” “两个。” 趁他付钱的时候,睡神好奇地问:“你在文艺汇演上有节目?” “没有,”梁丘音接过塑料袋,“我管摄像。” 两人继续压马路。 “学生还能管这个?”睡神好奇地问,“那到时候我们在班里看到的节目,就是你录的?” “转播归其他人管,摄像机位也是提前固定好的,我坐旁边看着就行。” “哦。所以下午自习课你经常不在。” 梁丘音顿觉讶异。他一直以为睡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前面是公交车站,站台上东倒西歪地靠着几个年轻人。 停靠在街边的出租车拉了客,排出尾气卷起尘土扬长而去,像极了家里那个不招人喜欢的亲戚,去你家嗑了一地瓜子皮,又放了俩屁然后拍屁股走人的样子。 “一块儿原路返回吧。”梁丘音看了眼站牌,上面贴满了小广告。 “行,反正我也不认识别的路。” “你住得那么远,平时去哪里逛?” “我家离D大学的主校区很近,闲着没事儿就去大学城里溜达。图书馆对外开放。” 梁丘音指着远处的一栋白顶建筑,说:“那里是市图书馆。” 睡神也一同望过去。 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梁丘音点开收件箱,是哥哥发来的信息:你在哪? 弟:电子一条街。 哥:带借书卡没? 弟:带了。你用? 哥:嗯。来一趟。 弟:等着。 手机揣回裤兜,梁丘音问:“去看看?正好我也要去。” 睡神一点头,“走着。” 两人抄近道步行了将近一刻钟,市图书馆的侧脸立在眼前。 正门口的广场上设有圆形喷泉,大门外是一条高架快速路,市中心繁华的容貌林立于道路两侧,与先前市井味浓厚的电子一条街风格迥异。 弟:到了,你在几楼? 哥:七楼 电梯门一开,睡神以为自己进了菜市场。 原来是公共自习室。 梁丘昱正坐在最靠近电梯的那一排,大敞双腿玩游戏机。 “哥。” “这把马上结束!” 睡神似乎说了什么,但梁丘音没有听清,于是他凑近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里有很多咱们学校的人。” “赢了!”大昱高喊着跳起来,正好看到面前两人贴近的景象,“你同学?” “嗯。”梁丘音从包里翻出借书卡,“晚上到家还我,我带同学去转转。” 大昱像夹烟似的夹走了卡片,回头和长桌上的几人招招手,又单手搭了下梁丘音的肩膀,而后扬长而去。 “走吧,”梁丘音对睡神说,“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七楼公共自习室之外的区域不对外开放,因此扶梯上不来。两人乘电梯下到六层,在一排排书架间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天井扶梯口。 向下看去,扶梯呈折线状插入土地,极大的纵深令人眩晕。 “你想看哪一类的书?”梁丘音小声问。 睡神抬头,六层挂牌上写着“音乐、美术、影视类”。他迈开腿,“下去看看。” 每下到一层,他便抬头寻找,最终在三层停了下来。 虽是第一次来,但睡神很快便锁定了一排书架,掂着脚取下一本精装书。 考古人员挖掘出古代珍稀遗迹时的神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边有沙发。”梁丘音说。 两人落座后,睡神的目光立刻凿进文字当中,进入无人之境。 梁丘音去下一层也找来一本书看。 半个下午的时间,梁丘音读完了一本推理小说。 当他读完最后一句话再次抬起头,以往那种结束了一段旅程的空虚感却没有准时到访。脑中的声音早已停止,演出也已落下帷幕,只有图书馆里的安静一如既往。 他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人。 沙发另一角,睡神仰头而靠,闭着眼睛,喉结不时滚动一下。 睡着了? 应该不是。更像是在闭目养神。 书倒扣在他的一条大腿上,手掌盖住书脊。 不知为何,梁丘音萌生了一种错觉。 难不成他在用意念读书? 这念头一闪而过,荒谬又可笑。梁丘音轻笑出声。 下一秒,睡神掀开眼皮,眨了两下后直起身。 “睡着了?”梁丘音问。 “没。” “这本我看完了,下楼去还。” “我也去。” 说罢,睡神正打算站起来,结果又跌回沙发里。 “怎么了?” “腿麻了……” 梁丘音一笑,拿起睡神腿上的书,“我一趟去了得了。” 他慢慢溜达去还书。当他再次返回时,睡神正插兜站在扶梯旁。 “腿好了?” “凑合吧,我——” 两股肠鸣声同时响起,替他说完了下半句。 梁丘音看了看手表,已经将近六点。两人一同踏上扶梯。 “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睡神问。 “什么都有。土豆粉、小馄饨、盖饭、回转寿司。再远点儿还有家火锅。” “火锅?有多远?” “走十来分钟就到了,是老式的铜锅火锅,不知道你——” “就它了。” 梁丘音点头同意。他摸出手机,给哥哥发了一条信息:我晚点回去。 很快,哥哥的回信来了:我也是。 他紧紧握住手机,半晌才揣回兜里。 火锅店生意兴隆。此时正值饭点,两人桌需要排队。 等候区几乎坐满了人,只剩梁丘音旁边空出一块勉强能做俩瘦子的位置。 一对年轻情侣挤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在犹豫什么。 随后,情侣中的女生坐在梁丘音边上。 相隔一道屏风,后面一桌子人正在涮肉。吸溜吸溜的声音在两个饥饿如狼的人听来无异于一种挑衅。 “你说,我要是拿他们一盘肉吃,会不会太冒犯了?”睡神问。 “算扯平吧。” 话音刚落,那对情侣同时扭过头来。男生嘀咕一句:“卧槽,是男的。”于是他们调换位置。男生挨着梁丘音。 “卧槽!蟑螂!” 睡神大呼一声,惊得不少客人上下左右地看。 一些等在远处的人直接转身离开。旁边的情侣很快也走了。 梁丘音惊神未定,不安地问:“哪呢?” 睡神淡淡回道:“已经走了。” “……” 微妙的沉默笼罩着两人。他们似乎都没什么劲儿说话了。不过幸运的是,很快就有了空桌。 “你先来。”睡神推过来一张点单纸。 “咱们要什么锅?” “我一般点鸳鸯。辣锅涮肉,汤锅涮菜。” “小辣行么?” “行。” 梁丘音在纸上打了几个巨大的对勾。 “肥牛肥羊都吃吗?”他问。 “都吃,多来点。” 由于他写的数字太大,牵连了上下三排,索性直接在餐品名称上画一个大圈。 “给,你再看看。” 睡神接过铅笔。为了使风格统一,他也画了两个大圈。 点好单后,睡神向外挪了挪,“我去拿蘸料。你喜欢吃哪口?我一起拿。” “一大勺芝麻酱,一小勺韭菜花。” 睡神挑了下眉,离席而去。 蘸料区也异常拥挤。过了好久 ,他端着一个托盘返回。 他先递给梁丘音一碗芝麻酱加韭菜花,又在两人中间摆了几个小果盘,最后在自己面前放了两碟蘸料:一个是油碟,另一碟和梁丘音的一模一样。 “没吃过你这种,尝尝。”睡神说。 “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老式火锅。” “受我姥爷影响,”睡神扎了一块哈密瓜,“六十多岁的人,自己能涮五盘羊肉,喝着酒,边吃边讲历史故事。” “怪不得你……”梁丘音在斟酌用词,“之前上课,偶尔能听见你补充的小故事。” “影响你上课了吧?” “我觉得你比老师讲得好。” “没有被剧透的感觉?” 梁丘音摇摇头,“正好相反,我挺喜欢被剧透的。” “为什么?” “增加一些掌控感。” 睡神眉间多了几道浅浅的沟壑。 “怎么?不理解?”梁丘音反问。 睡神摇头。他又思索了片刻,说道:“这就像是,别人在看第一遍,而你在看第二遍。” 这回换成梁丘音满脸不解。 睡神缓缓道来,“对于喜欢的书或电影,虽然已经知道后面的剧情,但依然会重新再看,这个时候不就等于被自己剧透了嘛。只不过在你这里,打一开始看的就是第二遍。” 梁丘音抽了根牙签,连扎了几块哈密瓜塞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碎咽下。 “我没这么想过。这个视角很有趣。” 这时,服务员过来上菜。 热汤逐渐升温,直至沸腾。 之后,两人迫不及待地往锅里下肉。 几碟肉下肚,他们又是两条好汉。 “你呢?你讨厌被剧透吗?”梁丘音问。 “如果是无意间被剧透,那我并不反感。我会把注意力放在过程上,看看故事是怎么发展到那一步的。”睡神捞起一块肥牛,“侦探小说除外。要是直接告诉我凶手是谁,那就太没劲了。” 梁丘音边听边笑。睡神以为自己看错了,特意歪过头避开热气,仔细瞧上一眼。 “你笑什么?”睡神问。 “我原本以为你的话很少。” 睡神乐了,“全当你夸我了。” “本来就是夸你。” 两人又叨了几块肉。 “能跟我讲讲你的掌控感吗?”睡神问。 梁丘音拿筷子捞了几下,没捞着牛百叶,便从旁拿了个夹子。 “你想知道什么?”他看了眼睡神。 “以此类推,我猜你应该不喜欢惊喜,对吧。” 梁丘音点头。 “对你而言,是惊吓。”睡神又补充道。 滚烫的汤汁沿夹子内侧的凹槽回流,梁丘音啪的一下松开手,下意识用嘴含住被烫到的拇指。 “喝饮料吗?”睡神问。 “雪碧。” 他去冰柜里拿了两瓶雪碧回来,递给梁丘音一瓶,“给,正好冷敷一下。” 之后,他又抽了两张餐巾纸,拿起梁丘音面前的夹子,顺手擦干净上面的汤汁。 “你继续。”梁丘音的手指在易拉罐顶部打转。 “继续什么?” “继续你的以此类推。” 睡神喝了口雪碧,想了想说道:“你听歌的时候,是不是从来不会随机播放?” “对,而且我只按专辑的曲目顺序听歌。”梁丘音发觉面前的人不似方才那般笃定,于是玩心四起,“你以后不考虑读个心理系?” “我打算读中文系。” 嗯? “不过我懂你的意思。”睡神的视线低垂,随即又抬起眼,悄悄观察梁丘音的脸色,试探地问,“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人都是会变的。两三个习惯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梁丘音神色如常。 睡神欣慰一笑。 “之前上课的时候光听你捧哏了,今天你来当主角。”梁丘音说。 “什么意思?” “给我讲一个你最近看过的故事吧。” “电影吗?” “电影,小说,漫画,都可以。” 音响里的歌声委婉舒缓,正好适合听故事。 “讲一个半年前我看过的一个故事吧。” 睡神暂且放下筷子。他的目光虚落于某点,手掌伏案,而后娓娓道来。 “一个下雨的晚上,男人在桥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女人站在桥边,呆呆地看着河面。男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女的想寻短见,于是对她说,这里的水很浅,投河也死不了。” 梁丘音心想,这男的真够愣的。 “那女的心里有点傲气,嘴上笑着不承认,转身便走了。当晚,两人又在男人打工的小吃摊上碰面了。那男的就是个臭打工的,根本不会做饭,连水桶里的鱼都抓不住。” “这女的看不下去,便撸起袖子来帮他。她说,对待鱼要像对待女人一样,要有耐心,急不得。” “碰巧这时来了其他客人,女人索性招呼起客人来,跟男人一起张罗小吃摊的生意。人家本来也是客人,可一晚上过去,女的一口饭没吃上,小吃摊的生意倒是很好。” 睡神轻蹙眉头,似乎很入戏。 “两人临别前,女人说自己第二天就要去妓院工作了,今晚是她能自由走动的最后一晚。她过得很开心。” “男人看着女人的背影,没说什么。后来,他几次路过妓院,在外面看到了女人。可他没钱。” “再后来,男人好像想通了,借钱也要去妓院。”睡神轻笑,“去了也不干活,俩人坐着纯聊天。他这才知道,原来女的是为了给丈夫还债,才被卖到这来的。” “某个晚上,男的想带她逃出妓院。” 梁丘音的眼睛在等着后续。 “其实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最后是否在一起了。”睡神跳出剧情,拿来一个捞勺,“我甚至在想,如果他们真的私奔了,那真是个俗透了的结局。” 他捞起锅底的虾滑,并放在一个空盘子里。 “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梁丘音接上。 “嗯。”睡神的眼神暧昧不清。 沸腾许久的汤汁渐渐浓稠。 睡神沉默了一秒,转而问道:“你能接受爱而不得吗?” 热气熏得梁丘音脸颊绯红。他的筷子停在半空,“如何定义‘得到’?” “比如最简单的,你们在一起了。” “每天起床睁眼就能见到。一起吃饭,一起生活。像这样?” “差不多。” 梁丘音哼笑一声,手指插进发丝,“得到了又能怎样?你又不确定对方心里想的就是你。” “你希望对方心里想的必须是你?” “不,对我来讲无所谓。” 睡神顿了一下,说道:“这我倒是没有料到。我以为你会是占有欲很强的人。” 梁丘音笑着夹起几块虾滑,不予回答。 “不过对我来讲,能每天见到就足够了。”睡神说。 “你讲的这个故事里,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还是说有一方放手了?”梁丘音问。 “一开始有他人阻挠,最后是男方放手了。” “为什么?” 睡神耸耸肩,“如果让我找个答案,那我会说是‘成全’。不是成全她和别人,是成全她去过自己的生活。” “你能理解男方的做法?”梁丘音又问。 “我觉得我能。” 桌上摞了不少空盘子。梁丘音拿来单票,所有菜品都上齐了。 “我想吃粉丝,你要么?”他问。 “我要宽粉。”睡神唤来一名服务员,各追加了一份。 “光听你这么讲,说实话,我无法理解男方的做法。”梁丘音说。 “你觉得你看过剧情之后会改变想法吗?” “不知道。但我想看看你说的这个故事。” “可以啊,”睡神应得很快,“改天来我家看?” 啪的一下,有什么东西断掉了,悄无声息。 梁丘音顿觉脑后一松,丝丝缕缕遮住了脸颊。 他往身后寻找,捡起断掉的皮筋。 此时服务员来上菜。 “姐姐,”他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对女服务生微笑,“你有多余的皮筋吗?” 女生亮着眼睛,忙点头道:“我帮你找一个。” 梁丘音向后理顺自己的长发,说道:“等会儿我再下粉丝吧,我可不想头发上粘到麻酱。” 睡神拿起一碟宽粉,下到锅里。也许是因为宽粉太滑,鸳鸯锅的两边各跌落了一些进去,几滴红油溅到他的袖口。 女生疾步走来,递给梁丘音一根皮筋。 “谢谢。” “不客气,慢用。” 梁丘音迅速在脑后绑了个发髻。之后他夹起粉丝放入漏勺,再将漏勺浸于锅中,一手扶着勺把。 “你家周末没人吗?”梁丘音问。 “总有没人的时候。” “如果到时候带作业去你家,会不会很扫兴?” “外挂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漏勺浮出水面,粉丝滚入麻酱碟中。 梁丘音拿筷子搅和搅和,使每一根粉丝均匀裹上麻酱。两三口的功夫,碟子便空了。 “你的宽粉还没好?”他随口一问,仰头喝光雪碧。 “哦。”睡神不知在发什么呆,“我看看。” 他捞了两三根宽粉上来,放入麻酱蝶里蘸了又蘸,直到它裹上厚厚一层、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吃饱喝足,梁丘音闲着无事,把玩起桌上的铅笔。 “对了,你是不是学过书法?”他问。 “嗯,小时候练过硬笔书法。” 忽然,梁丘音不知回想起了什么,面露苦涩。 “谁灌你胆汁儿了?”睡神笑着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的一生之敌。” “哦?是什么?” 梁丘音抿紧双唇,咬牙切齿道:“田字格。” “咳咳……”睡神呛了一下,随即乐得不可开交,“实话跟你说,之前咱们隔着一条过道,我一扭头就能看清你的字。” “说明你视力好。” 睡神微微一笑,“字大显丑。你写那么大的字,看上去却很舒服,如果字再小点会更好看。” 梁丘音愣了半晌,像是这么多年扣掉的卷面分全都补了回来。 两人走出饭店时天已漆黑。 睡神站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这么晚了,我打车回去,顺便捎上你吧。” “哦,给我放在少年宫就行。” 正巧有空车经过,睡神拦了下来。 夜晚路况通畅。不出十分钟,出租车便停在少年宫大门口。梁丘音一手拎好包,一手握住内把手。 他没有下车。他的双眼紧盯着车窗外。 睡神也向外望去。副驾驶座的头枕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好往梁丘音那边倾身。 主楼门口亮着一盏灯,灯下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他今天刚见过一面,是梁丘音的哥哥。 另一个人是女生。 司机回过头来,还没开口就被睡神手势制止。 女生挥手告别,坐上停在路边的私家车。梁丘昱步下台阶,向少年宫大门走来。 “我先走了。”梁丘音转头对睡神说。 可那双猫眼分明是空的。他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当梁丘昱经过出租车外时,梁丘音打开了车门。 “师傅,去高科园。” 汽车驶离时,兄弟两人依旧相对站在黑夜里。 第5章 第 5 章 “哎!梁丘弟弟!” 熟悉的破锣嗓子在身后喊道。 梁丘音挪步至人行道内侧,让开上学的人潮。 “凯哥。” “不跟你哥一起上学啊。”邵凯咬了一口手上的煎饼,说话嘟嘟囔囔的。 “我起得晚。” “哎,要不是今天第一节化学课,我也能多睡个五分钟。” “跟这有什么关系?” “想不到吧,”邵凯的嘴角沾上了甜面酱,“咱是化学课代表。” 走在他们身后的人正在窃窃私语,连邵凯都听得出来他们在谈论谁。他也不避讳,笑着调侃道:“你小子天生招桃花。” 梁丘音呵呵一笑。 “欸,你不知道,”邵凯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我们班有好几个女生,时不时就跟你哥打听你。你懂吧?” “她们只是想找我哥说话,找个话题而已。” 邵凯舔掉嘴边的甜面酱,心思了半秒,直呼:“有道理啊!” “那我哥怎么说?” “打马虎眼呗,还能怎么说?” “嗯,也对,跟外人没必要说那么多。” “哎?你等会儿?”邵凯瞪着一双铜铃眼,“怎么话里有话呢?来来来,你跟我说道说道!” 见状,梁丘音扶额摇头,左右为难,一系列复杂的心理活动平铺在脸上,生怕邵凯看不出来。 “拿我当外人呀?我可太心寒咯!”邵凯说得惨兮兮。 “凯哥你有所不知,”梁丘音眉头深锁,哭诉道,“我们家其实相当传统,我爸老家现在还有定娃娃亲的习俗。我和我哥早就被安排好了。” 他偷瞄邵凯的反应,又叹了口气,“家族使命,父母之言,难以违抗呀。自由恋爱什么的,根本不敢奢望。” 他说得真切,当真把邵凯唬住了。 “卧槽!真的假的?” “念在你跟我哥感情好,我这才偷偷告诉你。你跟我哥初中就是同学,他的感情生活,你应该比较了解吧。” 邵凯打了个响指,“你还真别说!初中那会儿,有好几个女生都喜欢他来着,他一个也没答应。我都嫌他墨迹!大老爷们儿的装什么矜持!又不会少块肉,谈一谈怎么了?” “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不想伤那些女孩的心。” “靠!要是换成我,老子都定娃娃亲了,还不趁着套牢之前赶紧享受享受!” 他们一同叹了口气,替大昱感到不值。 “对了,”邵凯笑得像个媒婆,“你们跟哪家姑娘定的娃娃亲呀?” “我爸老家那边的人。” “好看不呀?” “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之后再没见过。” “没准儿女大十八变呢!”他又啃了口煎饼,“你这情报真够提神的,今儿个没白早起。” “凯哥,劳烦你替我哥保密。他那个人呀,好面子。” “得嘞!”邵凯搭上梁丘音的肩膀,“你放心吧老弟!”说完,他又在人家肩膀上抓了两下,“哟!看不出来,老弟你挺有块儿啊!” 两人即将拐进校门口。邵凯端正仪态,把没吃完的煎饼顺进袖子里,面不改色地路过门口检查老师。 操场上,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 “欸,我跟你说,上周我们班跟隔壁班篮球比赛来着,”邵凯望着操场说道,“战况老激烈了!” “上周体育课没看见你们班。” “高三体育老师临时有事,调课了。”他偷偷从袖口里咬了口煎饼,“你没看见太可惜了!” “怎么?” “别看你哥平常踢个足球,人畜无害的,打起篮球来那叫一个猛!隔壁班有个男的,被你哥虐得老惨了!” “嗯,我也没怎么见过他打篮球。” “也怪那男的点儿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逼一门心思地防昱哥,蔫儿坏蔫儿坏的!手还欠!昱哥给丫干服了!太解气了!” “你们班赢了?” “那可不!昱哥功臣一个啊!那天我们班都炸开锅了!” 他转而又叹了口气,感慨万千,“你说,就凭你昱哥那脑瓜,但凡他认真一点儿学习,进个全班前五没问题。可他偏不!我都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我也就成绩比他好点,不然站他旁边都害臊!” 最后一口煎饼塞进嘴里,邵凯鼓着个腮帮子,拿胳膊肘戳梁丘音,示意他看前面。 教学楼里人头攒动。 “蓝外套那个,”邵凯终于咽下去了,“就他!惹你昱哥,丫的!” 那天被凝视的感觉又萦绕上来。 “我从那边楼梯上。回见!”邵凯甩甩头,扬长而去。 立冬刚过,班里的空气却很温暖。 严彬朝梁丘音招招手,开心地说道:“供暖了。” 放下书包后,梁丘音摸了摸墙边的暖气片,果然是热乎的。 “上周给我冻够呛,”严彬双手握住暖气管,“这回好了,咱们这排现在是最暖和的。” 梁丘音拖着桌子往外挪了一点。 “你该不会嫌热吧?”严彬睁大眼。 “离近了是有点热。” 严彬既震惊又无奈,“我跟你们这些不怕冷的人不共戴天。” 梁丘音邪魅一笑。 班门口,李老师和班长同时出现,两人有说有笑,像邻家姐妹的互动一般温馨。 在她们身后,睡神慢悠悠地走进班门。 今天他围了一条灰色围巾。 李老师叫住睡神,关切地询问着什么。待他回到座位上之后,李老师径直朝梁丘音这边走来。 “暖气烧着呢吧?”她伸手摸了下暖气片。 “可暖和了。”作为一名受益者,严彬抢先答道。 “那谁!”李老师冲睡神喊道,“搬桌子,到这儿来坐!”她又问梁丘音:“你没感冒吧?” “没有。” “那让人家挨着暖气坐。这周就先坐这儿,等感冒好了再回去。”她推了推梁丘音,“你也别闲着,去帮你的新同桌搬桌子!” 两人收到李老师的指示,一个收拾东西,一个去搬桌子。 一通折腾落座后,睡神率先开口道:“昨晚宿舍暖气坏了。” 他说话带着鼻音,鼻头微红,看样子感冒很重。 “昨天突然就降温了,”严彬瞬间感同身受,“后半夜我把电褥子都打开了。” 梁丘音再次起身,向窗边伸出手去。咔哒几下金属声响过,他才坐回来。 “这窗户有什么机关?”睡神问。 “窗锁卡住了,别人轻易打不开。” “这天还会有人开窗吗?”严彬不解地问。 “卫生委员有时候要求开窗放空气。” 闻言,严彬立马回身去检查自己旁边的窗户。鼓捣了几下后,他转过头来,黑着一张脸说:“我这窗锁是坏的……” 后面的两人一起笑出声。 之后,各科课代表开始收作业。睡神向前传了几张卷子,严彬提醒道:“还有英语本子。” 睡神做了三秒钟的心理挣扎,翻出一本空白的作业本,说道:“我现在写。” “能来得及吗?我昨天写了半个多小时才写完。” “大不了晚点交。” 严彬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前排的人都不在座位上,于是他直接拿着作业本去交给课代表。 睡神翻开本子后,霎时间眼神茫然。他转头问梁丘音:“英语作业是什么来着?” 要不是看在他感冒的份上,梁丘音真想嘴他一句。 “昨天上课划的定语从句各抄五遍。” 那双茫然的眼睛并没有清亮起来。 英语课代表还站在讲台上。梁丘音起身走过去,跟英语课代表说了句什么,然后抽出自己的作业本,回来后直接递给睡神。 “一共几句?”睡神问。 “二十句。” “我先各抄一遍,剩下的慢慢写。应该不会耽误你交作业。” 笔尖划过纸张。梁丘音忍不住瞄了一眼。作业本上是一行行漂亮的花体字母。 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睡神应该给这只右手买个保险。 眼看英语课代表就要走出班门,睡神迅速扫过最后三个句子,将本子递给梁丘音,“我记住了,你去交了吧。” 梁丘音赶在最后关头交上了英语作业。 回到座位上后,他又看了眼睡神的作业本。最后三个句子一字不差地抄写在本子上。 几日秋风萧瑟后,操场南边的一排杨树秃成了渐变色。 紧挨礼堂门口的那棵树尚且最为茂盛,而后依次越来越秃,直到最后一颗把着风口的树,它几乎全都秃了。 几个高一学生正拿着大扫帚清扫落叶。刚扫完一波,风又吹落一波,风声与叫骂声此起彼伏。 礼堂门口拉起了横幅:热烈庆祝建校五十五周年。 下午第三节课过后,各个班级纷纷打开电视,拉下投影仪。计算机课代表一通调试后,礼堂内的演出舞台呈现在屏幕之上。 深红色的帷幕紧闭,屏幕边缘偶尔有人头经过。 由于礼堂的座位有限,每个班只有五个可以现场观看的名额。参与演出的人也都不在座位上。班上剩下的人统统挤在教室右边,正对投影仪的区域。 礼堂里,一切已准备就绪。 帷幕拉开,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立于舞台中央。 女: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男:大家下午好! 女:金秋已过,寒意渐浓,五十五载岁月如歌。在这梅花蓄蕊的时节,我们相聚在灯火璀璨的礼堂; 男:今天不仅是艺术的盛会,更是献给母校的生日诗篇。五十五年风雨兼程,五十五年弦歌不辍,每个音符都将化作今夜的星辰。 女:看,舞台的帷幕已浸染上银杏的金黄; 男:听,青春的节拍正应和着历史的回响; 女:让我们用歌声融化初冬的薄霜, 男:用舞步丈量时光的辉煌! 合:现在,我们宣布——庆祝建校五十五周年文艺汇演,正式开始! 许航悄悄从后门进来。此时掌声雷动,他凑近吴老师说道:“我去教学楼里转了一圈,每个班都有信号。” 吴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在梁丘音旁边。 舞台上,副校长正在讲话。梁丘音一手伸进裤兜,盲发了一条消息:你在哪? 没过一分钟,回信来了。 还是一条彩信。 梁丘音低头扫了一眼。 图片上是某间教室里投影仪屏幕上的画面。 弟:怎么还在教室? 哥:我的节目靠后,不急。 弟:心真大,走遍天下都不怕。 哥:假如我因为什么不可抗力没法表演了,到时候你替我上台来一段说唱,保准火爆全校。 弟:温馨提醒你一下,后台试衣间需要排队。 哥:演出服装已经穿我身上了。 弟:哟呵。 哥:没想到吧。快给爷磕一个。 哼。 梁丘音没有回。 等到第一个合唱节目结束,他又收到了一条信息。 哥:高一女团舞是第几个节目? 弟:叫爸爸。 哥:滚。 “咳咳!”吴老师的咽炎又犯了。梁丘音默默收起手机。 帷幕拉起。女主持人登上舞台一侧。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欣赏民乐合奏。演出:高三六班,陆晓妍;高一七班,方翎……” 帷幕再次拉开,四位素衣白裙的女生静坐于舞台中央。 与此同时,四名女生所在的班级一齐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古筝女生垂眸勾弦,玉腕扫出草浪翻涌的轰鸣。 “晓妍姐这身衣服太仙了!” “四个女生都好美!” 阮声如马蹄叩击冻土,每个轮指都激起篝火琵琶的暖意。 “翎姐竟然会弹琵琶!” “那叫阮!你个傻冒!” 随吹笛者气息震颤的银流苏,在追光灯下化作跃动的星河。 领奏的二胡揉弦时,马尾弓在弦上碾出沙砾般的颤音,推拉间恍见游牧人扬鞭策马的粗粝与柔韧。 “她们什么时候排练的?”梁丘音问许航。 “周末在舞蹈教室练的。” “你怎么知道?” “吹笛子那女生坐我后面。之前她们一直找不出时间来统一排练。据说周末练了一天半,今天直接上台演。” 四位演奏者始终保持着青瓷般的静雅,唯有乐器在她们手中化作奔涌的河流,将阴山积雪与穹庐云雾尽数泼洒于礼堂上空。 最后一个泛音消散之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四位仙女一同起身鞠躬,帷幕缓缓拉上。 男主持人登上舞台:“民乐苍茫余韵未散,且看少年飒爽登场!请欣赏高一男生演绎动感女团舞!” 梁丘音的手机再次震动。 哥:嗷嗷嗷来了来了! 假如你此时身处高一楼层的走廊里,那将会收获“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奇妙体验。 急促的电子节拍响起,帷幕也随之一拉到底。舞台灯交替闪烁,切割出一片连绵不断的黑色剪影。 顶灯忽转为樱花粉,渲染出一片轻柔的暧昧。 九名高一男生身着白衬衣、黑西裤,在前奏的节拍中迈出甜美的舞步。 黑色领带随动作起伏,自发摆出轻盈的弧线。 领舞男生自菱形队列中缓步旋出,绷直的指尖与下颌线形成利落折角。 八名队友围绕他裂变为放射状人浪。副歌落下,众人双手比心,如同花瓣随风飘散。 中央通道腾空,他单手扯松领带,忽地一个后仰下腰。衬衣被扯出腰间,腰腹线条若隐若现,左手轻掠过敞开的领口。 黑皮鞋尖次第切开粉紫色追光。**处,九人同时跃起。 落地刹那间,甩开的额发间尚凝着微亮汗珠。松开的领带化作腕间飞舞的黑蝶。 最后,全员定格在猫爪手势的甜笑中。 金纸雨自舞台两侧洒下,口哨声穿透空气。男生们的指尖抵成标准桃心,引发台下一轮更响的笑浪与掌声。 帷幕缓缓拉上,男生们依次退场。 清扫舞台的间隙,梁丘音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向吴老师眼神请示。后者用手比划更换的姿势。 梁丘音换掉第一盘磁带,并在上面作好标记。 后门悄声打开。有个人走近,轻拍梁丘音的肩膀。 “高三六班的梁丘昱是你哥哥?”音乐老师问道。她身后站着林佳佳。两人的神情非常焦急。 “是。” 她又转头对吴老师说道:“你说这不到半个小时就上台了,结果人还没来。我们同一个节目的女生都换好服装了,长裙拖地的不方便去。借你的人一用。” 吴老师礼貌性微笑,示意梁丘音赶快去找人。 走出礼堂门口,梁丘音发了一条信息:音乐老师让我去找你。 他穿过操场,进入教学楼,顺着正门口的楼梯上楼。 刚拐到四层,回复来了:啊?我到礼堂了。 …… 哥:你怎么不在后面? 操。 弟:真想现在办了你。 哥:??? 等梁丘音再从后门进入礼堂,台上的相声表演正逗得观众哄堂大笑。 许航笑得直拍大腿。眼见梁丘音错过了精彩之处,他便使出浑身解数将刚才的包袱重新抖了一遍。 可梁丘音一点也笑不出来。 更换完第二盘磁带后,两主持人上台报幕。 女:当迷雾漫过命运的辙痕,暗潮涌动于琴弦之上; 男:当肢体撕开沉默的茧壳,光影碎裂于骨节之间; 女:以声为引,以舞为刃;请欣赏歌曲与现代舞——《灰色轨迹》。 男:演出,高三六班,梁丘昱,林佳佳;高二八班……” 与此同时,高一七班里,有人低声猜测,即将上场的其中一人与班上某位学霸之间是何关系。 睡神坐回原先的座位上。这里的观赏角度更好。 前奏响起,帷幕缓缓拉开。 一束冷蓝顶光洒落高台,在歌者身上留下一片缓慢移动的光痕。他单手扶住立式话筒架,缓慢抬头。 女舞者蜷缩在灰黑水影中央,如茧中未醒的灵魂。 主歌起。歌者嗓音带着粗粝质感,如砂纸轻擦耳膜。女舞者身形起伏,肩胛宛若蝶翼轻震。 水影陡然升高,如一道无形之墙。黑浪涌现,那是男舞者俯身而成的曲线。阴影落下,遮没茧壳上的微光。 茧壳跃起,连转失衡,却被黑浪拖回深渊。 副歌起。歌者伸出手,似要将她拖出深渊。 男舞者从后束住女舞者肩头。两人疾走旋转,步伐缠斗。高音一跃而起,二人如被牵之偶,动作僵直,神情迷茫。 二段主歌,歌者拿下麦克风,缓步下台。 男舞者绕其疾走,层层逼近。追光落在女舞者身上,她困于光影之间,仿佛迷失方向。 歌者伸手落在男舞者肩上,后者顿住,动作扭曲。茧壳脱离包围,却站在歌者背后,目光游离,分不清来路。 两舞者分立两侧,不知心向何方。 二段副歌起。歌者跪地吟唱,手臂被绸缎高高牵起,另一端在男舞者的掌握中,不断收紧。 黑浪蔓延,吞噬掉了一切。茧壳越陷越深。她找不到光明,也找不到黑暗。 电吉他间奏炸响。追光裂为两束,如光刃般交错。二人绕歌者反向旋转,仿若漩涡。 绸缎环绕女舞者腰身,继而缠上歌者颈项。 歌者握紧缎尾,手贴胸口。 男舞者托起女舞者后又放下。茧壳被黑影包裹,渐渐遗失了原本的颜色。 桥段进入。歌者缓步站起,撕裂颈间绸缎。鼓点陡重,他转身登台。 副歌重现,灯光骤然转为深红。 水影中,女舞者似受指引,冲破束缚,在旋转中解开绸缎,如蝶破茧。 她追随光明,双臂展开,飞跃过往的挣扎。 高台之上,她起舞如焰,时而与歌者搭手,时而双人交错。 男舞者在地面寻她不见,只得在水渊中,映出自己破碎的轮廓。 尾奏响起。男舞者隐没如潮退。 吉他轻响,音符画出飞舞的轨迹。她飞下高台,旋身高举,指尖与歌者隔空相触。 灯光转为暖黄,在两者间来回交替。她牵引着他,一同步下台阶。光带之间,是两人重叠的剪影。 尾奏渐息,帷幕缓缓拉起。女舞者由左侧退场。 梁丘昱移步至舞台中央,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眼镜盒。 已经退场的林佳佳和音乐老师站在舞台侧方面面相觑。 彩排里并没有这一段。 帷幕即将拉上。所有人都在等待尾声。 梁丘昱打开眼镜盒,放出一只白色蝴蝶。 前排一片喧哗。 蝴蝶飞过礼堂上空,如音符般浮浮沉沉,现场观众无不抬头追踪它的身影。 只有梁丘音的双眼,始终注视着台上的人,直到他被帷幕遮住。 蝴蝶飞呀飞,飞到梁丘音的上空。他抬头望去,追视蝴蝶捉摸不定的轨迹。 主持人继续报幕,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舞台上。 蝴蝶停在桌边,翅膀轻轻扇动。 下一秒,梁丘音脱下校服外套,抡起衣服,猛地向蝴蝶扇去。 蝴蝶被拍在地上,奄奄一息。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吴老师和许航惊诧不已。梁丘音甩下一句“我去趟厕所”之后,便夺门而出。 他跑去舞台后方。半敞的门后站着即将登场的演员们。 来往的人影之间,梁丘昱衣服上的流光格外耀眼。与之擦肩而过的人纷纷同他攀谈,短短几米的路程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有人招呼他去试衣间。 “我出去透透气,待会儿再换衣服。”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走来。 “唔!” 刚走出后台,他的手臂被突然抓住。 带他走的人匆忙得很,头也不回,只顾一个劲儿往外走。他们走出礼堂,步下石阶,躲进拐角的阴影里。 “松手!” “别动!”梁丘音箍住哥哥的两只手腕,将他抵在墙上。 “你看见蝴蝶了吗?” “看见了。我弄死了。” “什么?” “我说,我把蝴蝶弄死了。” 大昱不敢相信,“蝴蝶飞到你那里了?” 你的关注点在这里吗? 大昱笑得肆意,“上台之前,我看见草地上有几只蝴蝶在飞,突然心血来潮想抓一只。我还以为——” 梁丘音堵住了他的嘴。 礼堂门口传来人声。 人们边走边聊刚才的演出。梁丘音往里挤了挤,确保他们处于外人的视线死角里。 “嘶!”梁丘音抿起嘴。他的嘴唇被咬破了。 “放、开、手。” 梁丘音稍稍松开一些力道。 紧接着,大昱抽出双手,攀上小音的颈间,将他拉入怀中。 马甲口袋里的眼镜盒挤在两人胸膛中间,几乎要压到变形。 礼堂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声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哥……” 直到下一首合唱曲目结束,他们才分开。 “你该回去了……”大昱的眼角泛红。 梁丘音浅吸一口气,“再等一会儿。” “那……我先去换衣服。” “嗯。” “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好。” 大昱勾了勾小音的手指,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消失在礼堂门内。 等梁丘音从后门返回礼堂,正好对上吴老师愤怒的眼神。 “你这泡尿挺长啊,”吴老师打量着他,“嘴怎么了?” “点儿背,磕台阶上了。” “该!”他拿下巴指了指摄像机,“赶紧把磁带换了。” 许航趁机凑近,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下手挺快啊。” “什么?”梁丘音瞪了他一眼。 “别装了。彩排的时候你就老盯着人家看,我早就发现了。” “哦。” “这么淡定?”许航颇为失落,自顾自说道:“不过那女生跳的真好,难怪你会喜欢。” 他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结果是一盘麻辣鸡丝。 梁丘音没再接话。 文艺汇演顺利结束。 梁丘音先一步跑去中央机位,回收了视频采集卡和笔记本电脑。待观众走净,他才返回后方和许航一起整理仪器,并将录好的磁带送去德育处。 晚上八点,梁丘音刚走进阶梯教室,几个同班同学便围了上来。大家好奇的事情不外乎两个。 哪一个人是梁丘昱? 梁丘昱是你什么人? 事情沸沸扬扬了一下午,究竟哪一个是梁丘昱只需打听一下便知。可群众们似乎更喜欢向本人确认,毕竟这样更具权威性。 “唱歌那个人。是我哥。” 官方盖章。 “你看!我就说吧!肯定是唱歌那个人。” “听说最后放蝴蝶那部分是他即兴发挥,真的假的?” “要是蝴蝶被憋死了,岂不是很尴尬?” “音乐老师都气炸了!” “据说高三的人都在传你哥和那个女生……” 他懒得废话,径直朝最后一排走去。 角落里,睡神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干嘛呐干嘛呐!”值班老师突然出现在门口,“下周就期中考试了!都收收心!闹腾一下午了还不嫌够!” 同学们像自动麻将机上的麻将,被迫各自归位。 像之前一样,梁丘音与睡神相隔一个位置坐好。 阶梯教室里很安静,可梁丘音的心里仍然很吵。他塞上耳机。好像耳朵里充满了音乐,心里就会安静一些。 左边传来一张纸。上面写着下午布置的各科作业。 他在自己的课本上圈圈点点,全部记下之后,在纸条上写下一个“谢”字,再传回去。 忽然间,他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一件事情。 作为他的同桌,睡神下午是否被其他人围攻过?八卦群众们找不到当事人,自然会去找当事人的同桌。 那天他们在图书馆见过哥哥一面。只要睡神不脸盲,那他应该一早就知道台上哪一个人是梁丘昱。 他会如何作答?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要么是没有人问他,要么是他什么都没说。 其实就算说了,也没什么。 不。 梁丘音仔细想了想。假如睡神真的告诉其他人哪一个是他哥…… 他的拳头已经握起来了。 他向左边看去。 和其他按耐着躁动的人不同,睡神静谧地像个屏蔽仪。他想象不出睡神七嘴八舌的样子。 夜自习即将结束。教室里响起悉悉簌簌收拾书包的声音。 “这就坐不住了?”值班老师睨了一眼。 咚咚两下敲门声,教室门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男生。 “老师,请问梁丘音在吗?” 值班老师一脸狐疑,转而向所有人问道:“梁丘音在不在?” 梁丘音举起手。 “什么事?”值班老师问高三男生。 “他哥哥晕倒了。” 第6章 第 6 章 “没什么大碍,”医生摘下眼镜,拿起一根笔,“多休息两天就好了。注意别太兴奋。” “是什么原因?”梁丘音问。 “极端情绪导致的,”医生边写边说,仿佛手和脑是两个系统,“典型的迷走神经性晕厥。” “迷什么?”哥哥挑起一边眉毛。 “平时应该怎么预防?”梁丘音继续问。 “很简单。情绪别太过激动,别太累,别太饿。”医生撕下手里的字条,“给,取了药就可以走了。小伙子看着身体挺好的,不是啥大问题。” “谢嘞医生!”哥哥大喊。 梁丘音回头问道:“医生,碰上这种油盐不进的怎么办?” 医生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下次磕着脑袋就老实了。” “哎我说——” “别说了,赶紧走。”梁丘音硬是给他拽走了。 这晚月朗星稀。两人走出医院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 “冷不冷?”梁丘音问着,顺手摸上哥哥的额头。 他不等对方回答,直接脱下外套给哥哥披上。 “都这个点儿了,打车回去吧。” 梁丘音扶他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你在这等一会儿,我让车开过来接你。” “哟,电视里千金大小姐的待遇今天让我捞着了,没白晕这一回。” 梁丘音低头就是一记强吻,“堵不上你那张嘴。” “卧槽这光天化日!不是,月黑风高的!你干什么?人家医生都说了,不让我情绪激动!你他丫的——” 骂骂咧咧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小。梁丘音走去马路对面,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片刻后,出租车拉着他绕回医院门口接上了那位“大小姐”。 汽车平稳前行。放松下来的神经立刻让二人染上睡意。摇摇晃晃间,大昱的头快要靠上小音的肩膀。 “先别睡,很快就到家了。”他扶正哥哥的脑袋。 “嗯……”大昱的声音充满倦意,“今天这一整天,节目可真多。” 嗡嗡两声,小音摸出手机。 睡神:你怎么样? 回:刚从医院出来,准备回家。 睡神:明天需要请假吗? 回:不用。 “这谁啊?”大昱一把抢过手机,“是那天我在图书馆见过的那人么?” “嗯,我同桌。” “哦。”大昱撇开手机,搂紧怀里的书包,动作间充满了不屑。 书包口半敞着,露出没塞好的纸张。 据说同班同学描述,他当时正打算起身,不料一个猛子栽到地上,昏迷了足足两分多钟。 恢复意识后,他的眼皮还没完全睁开,便连忙确认书包里的东西。那时梁丘音刚好走进高三六班的教室。 第二天早自习结束之后,梁丘音还没补完昨晚的作业。 “不是吧,你没写完作业?”严彬回过头,惊讶地问道。 梁丘音头也不抬,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奋笔疾书。 见学霸如此反常,严彬转向睡神问道:“哥们儿,咱大哥什么情况啊?” 睡神耸耸肩,继续看他的小说。 行。这俩人一个河蚌,一个海蚌。嘴里撬不出半个字。 下了第二节课,班长站在讲台上喊话:“今天值周老师检查校服,没穿校服的赶紧穿上!” 严彬瞅了眼梁丘音身上的私服外套,笑道:“你今天是不是水逆啊?怎么都让你赶上了?” “我今天不宜出门,”梁丘音暗暗叫屈,“算了,我在班里呆着吧。” “所有人赶紧下楼!”班长厉声催促。 严彬和睡神一齐笑出声。 “操……” “你这个外套跟校服很像啊,要不你俩换换?”严彬指着睡神椅背的外套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 “这周的值周老师是谁?”睡神问。 “三班班主任。”梁丘音说。 他们像是同时受到了点拨。三班班主任出了名的管得松,全年级都知道。 “后面你们三个!赶紧的!”班长下了最后通牒。 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梁丘音换上睡神的外套,三个人一同走出教室。 操场上人山人海,堪比农村赶大集。 高三年级的站队区域里,晃过一抹突兀的姜黄色。 梁丘音不敢去看。 列队做操时,三班班主任并没有来巡查。取而代之的,是年级第一同学。 虽说班长代替班主任巡查的情况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男生迈着四方步,来到七班队伍前,视线依次向后扫过去,直到最后一排。之后,他在小本子上做了个标记,踱步至下一个班。 严彬在斜前方回过头来,摆出“糟糕”的表情。 接下来的一周里,因诸多不顺而积压起来的情绪通通化为学习的动力。 一周后,期中考试如期来临。考试结果没有悬念。 梁丘音是年级第一。 “第二名,方翎。年级第五,比上次前进了两名。”李老师放下手里的纸,“进年级前十的只有这两个人。” 班上掀起小范围的震动,震中位于上一次进年级前十的许辰鹤附近。 “这次期中考试不同于上次月考。九科总分一拉,综合实力看得清清楚楚!所有总成绩下滑的人,自己心里有数!” “副科不叫杂科,高考每一分都算数!以为背提纲就能糊弄?”李老师当当当地敲讲台,“主科下滑的更可笑!错题本都喂狗吃了?英语作文还在犯初中语法错误,早读都在梦游是吧?” “有些同学考完了,在那抱怨题量太大,”她冷笑一下,“怎么不去问问前五名怎么写完的?人家课间在整理错题,你们呢?” “说到这,我要再次点名表扬一下咱们班第一第二,”李老师的神情缓和下来,“这么说吧,哪怕去掉所有副科成绩,人家的总成绩也比各自的月考成绩高。” “最争气的是,这次年级第一,拉开年级第二可不止一两分。”李老师一顿铺垫,悬疑感满满,“你们猜猜,拉了几分?” 有人小声说“五分”。 李老师揭开谜底,“十一分!” “喔——” “刚才有人说五分。那是人家九科总分扣掉的分数!”李老师眼睛里闪着光,“什么叫综合实力,这就叫综合实力!” 李老师望向梁丘音,“这一次考试,你的所有科目都没扣卷面分。非常好。” 梁丘音与她视线相接。 她又转而扫视全班,“记住,小聪明撑不过期中考。都给我把扎实二字写进卷面!”此时下课铃响了,“课代表!去办公室拿卷子。” 排名表贴在黑板旁边,大家纷纷凑过去给自己一个着落。这不足一平米的土地上顿时哀鸿遍野。 李老师还留在班里,随机挑选一名发出哀嚎的学生谈心。 严彬从人堆中挤出来,小跑回到座位上,冲睡神坏笑道:“你不去看看?” “不能比上次再低了。着什么急。”睡神依旧低着头。 严彬碰了一鼻子灰。 不知为什么,跟睡神的对话总会让他吃瘪。可他实在忍不住,一副八卦口吻说道:“你差点就进全班前二十了。” 睡神的目光终于从书上挪开。梁丘音也停笔了。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严彬瞅了眼班门口,“现在人少了,你自己去看。” 睡神依然如如不动。 “按理说,你应该是班上成绩提升最快的了,”严彬摸着下巴分析,“刚才李老师应该表扬表扬你。” “你呢?第几?”梁丘音忽然发问。 严彬害羞地挠挠头,“比上次退了两名,十三。” 眼见这俩蚌口又合上了,他也不再自讨没趣,索性拎起水壶去走廊接水。 趁这功夫,梁丘音转头说道:“再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 “欣哥早上给我发信息说,你想要的那盘CD有货了。” 睡神的眉眼一固,又随即像奶油似的化开,一时间乐得说不出话来。梁丘音也不禁跟着乐。 俩人傻乐了半天。睡神突然正色道:“不行,我得先去庙里还个愿,不然心里不踏实。” 梁丘音一挑眉,“拜的哪路神仙?这么灵。” “综合实力最强的那个呗。”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继续傻乐。 不多时,梁丘音问:“周末去一趟?” “去,砸锅卖铁也得去。” “行,我跟欣哥说一声。” 睡神低下头,目光掠过书上的段落,却一个字也没读进脑子里。他合起书,忍不住又轻笑一声。 就在这时,梁丘音唐突地咳了两下。 李老师正朝他们这里走来。 两人正襟危坐。话唠哥赶紧往桌洞里塞东西。李老师坐在话唠哥旁边,与两人相隔一个过道。 “这次进步很大,”李老师对睡神笑道,“看来是开窍了。” 睡神听出这里头的玄妙,委婉笑了笑,没接茬。 “拿成绩玩触底反弹,你也太潇洒了吧,嗯?”李老师继续调侃道。 “我这顶多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怎么着?光脚还挺自豪是吧?”李老师两眼一瞪。 “没有。” “少看点课外书,下次冲进前十五没问题。” 睡神摇摇头,“也就能弹这么高了。” “那可不见得,你的上升空间比你同桌大多了,”李老师点了下梁丘音,“你说是不是?” 梁丘音一脸懵。自己坐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被波及? “上升空间越小,压力就越大。”睡神说。 李老师细眉一翘,“少在这绕弯弯!还有心思替别人说话?”她的话里带着一丝揶揄,“你那意思,你就没压力了?下次继续光着脚跑?” “不敢。” “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像你这种学生呀,都有一个通病!”李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你们呐,但凡火没烧着屁股,就不知道往前跑!” 梁丘音在憋笑。无奈他这个观众被夹在中间,根本无处隐匿自己的反应。 “不逼你们一把,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李老师白了他一眼,脚一跺站起身,“行了,以后你就坐这吧。多跟你同桌学习学习,下次争取进前二十!” 李老师朝班门走去,经过讲台时向全班说道:“下午自习课换座位!换法跟之前一样!” 闻言,话唠哥喊道:“梁大哥!这回我直接搬桌子,你们俩也直接搬过来吧!” 梁丘音顿了两秒,应了声“嗯”。 上课铃打响,老师还没进班门。 “你不更正他吗?”睡神小声问。 “无所谓。” 语文老师怀抱一摞卷子姗姗来迟。她的前襟上别了一枚莲花样式的胸针,一袭中式长裙温婉优雅。 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语文老师向来不拖堂。下课铃一响,她便轻吐一句“下课”,而后慢悠悠地收拾教案。几名男生猛虎扑食般奔出教室。 大家陆陆续续往外走。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轻唤睡神的名字,“午休过后,去我办公室一趟。” 几米距离之外,睡神点点头。 等语文老师走后,他问梁丘音:“语文老师办公室在哪?” “四楼,史地生办公室对面。” “史地生办公室又是在哪?” “吃完饭我带你去。” “好。” 两人走出校门,睡神摸出自己的钱包,“这周要过得拮据一点了。”他向街边的商铺望去,一脸愁云惨淡,“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吃麦当劳吗?我请你。” 睡神一怔,问道:“来不及回去午休吧?” “我猜李老师下午放学前都不在学校。” “为什么?” “按照她的习惯,考试总结一般会放在下午自习课。可她上午占用上课时间骂了一通,还提前告诉咱们下午换座位。她为什么不下午再说?” 睡神度量着梁丘音的神色,又问:“还有呢?” “今天心情好,我想吃汉堡。陪我一起。” 睡神莞尔一笑,“行。等我下个月再请你。” 两人横穿过步行街,一齐迈向前方又大又黄的“M”。 正值中午饭点,客人自然不会少。等他们点完餐找到空桌,已经到了正常午休开始的时间。 冬日的阳光照进玻璃窗,晒得人暖意融融。 睡神掀开上层汉堡皮,撕开一袋番茄酱挤在肉饼上面,再合上汉堡皮两手端起。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惯犯。 梁丘音也掀开汉堡皮,撕开一袋番茄酱挤在肉饼上面,再铺上一层薯条后合起汉堡,两手端起一口咬下。 “是我没想过的思路。”睡神感叹道。 吃完汉堡后,梁丘音拿起一杯圣代,每一勺奶油和巧克力酱的比例均控制在三比一左右。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待巧克力酱消耗殆尽,剩下的奶油也基本化掉了,他直接一仰头喝下。 “你是怎么把吃饭吃出做题的感觉来的?”睡神看得一愣一愣。 放下杯子,梁丘音的嘴边挂了几滴奶油。他拿起一张纸巾盖住半边脸,嘟囔道:“我做题可不这么磨叽。” 睡神即刻了然,忙自嘲道:“是我不识趣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睡神吸了一口可乐,“上周检查校服那天,那个三班的男生,跟你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梁丘音靠在椅背上,作思考状。 睡神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那天做完间操以后,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么明显吗?” 睡神静静看着他,“对我来说很明显。” 对面写字楼的反光折射过来,映入梁丘音眼中,像一小团蜜。 “其实也没什么,”他微眯起眼睛,“单纯看他不爽而已。” “那现在呢?” “现阶段算我赢。”梁丘音单手伏案,“翻篇。” 饭后,两人沿步行街逛了一圈,再返回学校时午休刚好结束。 两人去往语文老师办公室。睡神从办公室里出来后,他们一同拐进楼梯间。 “老师找你什么事?”梁丘音问。 “让我参加硬笔书法比赛……”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阵破锣嗓音。 “不是我说你,昱哥!你满足人家姑娘一个心愿,也不枉费青春期一场!我都替你急得慌!” “你要是一天天的闲得蛋疼,就去把五楼男厕所的粪坑掏了。刚才好悬没给我熏背过气去!” “啧,冥顽不灵,油盐不进。” “中午吃了几个语文课代表?突然这么有文化。” “哎我——”邵凯顿住,“哟,这不是梁丘老弟吗?” 兄弟俩打了个照面。 “你俩走路怎么没动静呢?”邵凯讪讪地问。 “是你嗓门太大了,”梁丘昱代为回答,“有点儿自知之明。” “某人又沾花惹草了?”梁丘音问。 “欸?话可不能这么说!”邵凯估摸着梁丘昱的脸色,挤眉弄眼道:“只怪你昱哥魅力太大,挡都挡不住啊!” “你们继续扯淡,我先去解个手。”梁丘昱继续下楼。 “怎么回事?”梁丘音问邵凯。 “回头你自己问去吧。” 梁丘昱拐过楼梯转角,停在睡神面前。后者挪开几步,让开过道。 谁知梁丘昱也鬼使神差地一同挪步,继续挡在睡神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梁丘昱问。 睡神与之对视。对方的脸在逆光中朦胧不清。 “你同学啊?”邵凯问梁丘音。 “嗯。” “昱哥找他干嘛?” “我哪知道。” “昱哥你笑一下,别吓着人家孩子。” “你在哪间赛场?”梁丘昱接着问。 “什么?” “硬笔书法比赛,你在哪间赛场?” “101室。” “我也是。” 几秒钟内,楼梯间里异常安静。 “哎昱哥,你要参加书法比赛啊?我怎么不道啊?哎你等等我!”邵凯赶忙跟上梁丘昱的步伐,回身喊道:“回见啊老弟!” 等他们走后,睡神在原地愣了好久。 梁丘音拍他一下,“走吧。吓着了?” “哦,没有。”他欲言又止。 “怎么?” “你哥怎么知道我要参加比赛?” “刚才不是你说的吗?” “刚才?”睡神很疑惑。 “碰见他们俩之前,刚下楼那会儿。”他观察着睡神的表情,又补上一句:“再加上他耳朵好使,我在自己屋里放个屁他都能听见。” 睡神笑了。方才的紧张感一扫全无。 “哪天比赛?”梁丘音问。 “这周六,就在少年宫。” “能观战吗?” 睡神很讶异,“你想来看?你不是……不喜欢田字格吗?” 梁丘音耸耸肩,“只要别让我写就行。再说,看你们怎么征服那堆该死的田字格,给我一种借刀杀人的爽感。” 闻言,睡神笑得更开了。 周六上午,少年宫门口的马路上排满了接送学生的私家车。梁丘音从客厅遥望少年宫停车场,发信息给睡神:出门了没? 回:正准备。 音:你打算怎么来? 回:我爸开车送我。 音:停车场已满,车都停到我家楼下了。 过了一会儿,睡神又回:跟我爸说了,我自己打车去。 简单吃过早饭后,兄弟俩一同出门。 少年宫门口盛况空前。 家长们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堵在台阶上,不少老年人拄起拐杖前来陪同。学生们则有的拎颜料桶,有的背乐器盒。 一圈看下来,只有梁丘昱两手插兜一身轻。 梁丘音打量着哥哥,问:“你带笔了吗?” “带了啊,就在我兜里。” “一根?” “一根。早晨刚灌好墨。” 行吧,当事人都不急,别人急个什么劲。 穿过水泄不通的一楼大厅,两人很快便找到101室的位置。 靠走廊的墙上开了几扇玻璃窗。以梁丘音的身高,他无需垫脚便能看清赛场的全貌。 他看一眼手表,“十点开始,还有一刻钟。” 大昱打了个哈欠,“写完我得回去补觉。” “我看你不是来比赛的,是来凑数的。” “此言差矣。态度与结果并无正向关系。” “那什么东西和结果有正向关系?” “实力。” 梁丘音不禁啧啧称奇,“怎么没有自夸比赛,我现在就能给你颁个一等奖。” “滚。我才不稀罕。” 大昱掏出兜里的钢笔,打开笔帽又盖上,笔身旋转于他的指尖,好像下一秒就会掉地上。 “哥。” “嗯?” “那天夜自习,你在班里写小黄文,用的是这根笔么?” 大昱整个人僵住。 “你翻我书包?”他问得狠毒。 “你自己没拉好拉链,不怪我。” 大昱的脸都白了。 “我就纳了闷了,”小音作思考状,“你说,那天在礼堂外面,我们都那样了你也没晕,怎么好好的夜自习就晕了呢?” “……” “后来我明白了。就凭你写的剧情,换谁都得晕。太劲爆了。” “……操” “对了,你们书法比赛是怎么评级的?” “你干什么?”大昱警觉地问。 小音忽然川剧变脸,严肃道:“要是不想让我在你身上演一遍,就给我打起精神来,进去认真写。” “哟呵,这不巧了吗?”大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软绵绵地靠在墙上,“正好我也打算敷衍了事,趁机卖你个便宜怎么样?” 两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 大昱错开眼神,向小音身后看去。 “你的小明同学来了。” 此时,赛场的门打开。一名老师走出来,招呼参加比赛的学生入场。 小音在哥哥耳边轻声道:“加油,”而后转过身,对睡神也说了句“加油”。 赛场内的座位没有编号。两人前后脚走入赛场,很自然地被安排到相邻的两个座位上。 从斜后方望过去,哥哥和睡神的后脑勺竟有几分相似。只是发丝的走向出卖了二人的性格。一个张扬跋扈,一个内敛含蓄。 开赛后二十分钟,哥哥明显坐不住了,反反复复欣赏自己的作品,并询问经过的老师能否离开。 被拒绝后,他又开始东张西望,甚至向睡神搭话。两人不知在聊着什么。 终于捱过了最后十分钟。每一长排自左向右上交作品。门打开,陆续有学生走出来。 大昱率先挤出来,冲小音一挑眉。睡神紧随其后,神色依旧淡然。 “怎么样?”梁丘音同时询问两人。 “我要回家睡觉。” 梁丘音翻了个白眼,看向睡神。 “勉勉强强吧。” “小明同学别谦虚,我看你写得不错。” 睡神明显一愣,脸上流露出些许局促不安。 “什么时候出结果?”梁丘音问。 “不知道啊。” “两周以后。证书直接送到学校里。” 大昱一脸困惑,“我怎么没听见呢,什么时候说的?” “你检查钢笔的时候,旁边老师说的。”睡神答。 兄弟俩对视一眼。 随后,大昱再次感叹,“你看看,还是小明同学稳重靠谱。” 再一再二不再三。梁丘音向睡神解释道:“我哥一困就容易说胡话。” 睡神颇为理解似的点点头。 三人沿走廊走去一楼大厅,迎面撞见一个女生。几人躲闪不及,她手上的调色盘差点糊睡神一脸。 一阵手忙脚乱后,女生总算拿稳了所有东西。她惊讶出声:“咦?你们俩?” 梁丘音和睡神也认出她来。正是一个班的许辰鹤。 “哎呀,你的衣服……”她怯怯地望着睡神的袖筒。上面蹭了一大片颜料。 睡神转过胳膊肘查看,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你也来比赛?”梁丘音问。 “嗯,我是油画考级。你们呢?” “他来考硬笔书法。” 女生又望向睡神的袖筒,“那边有水龙头,我去帮你洗洗吧。”她满眼歉意,脸蛋红扑扑的。 “大冷天的,洗完了胳膊冷。等我回家洗就行。” 眼看睡神想走,女生忙道:“那我先帮你把多余的颜料擦掉吧,这样更容易洗。” 紧接着,许辰鹤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包里拿出纸巾。 睡神平举胳膊,目视前方。许辰鹤一手扯平袖筒一端,另一只手轻轻擦拭面料上的颜色。 “真是不好意思……”擦拭间,女生脸上的红晕越发鲜明。 “没事。” 此时,久不出声的哥哥在旁一脸姨母笑。 “你笑什么?”梁丘音回头小声问。 大昱但笑不语。 擦过之后,袖筒上残留的颜色像一片蜡染。 “可以了,谢谢。”睡神说道。 “要是你回家没洗掉,周一带到学校来,我可以帮你洗。” 睡神微笑,“嗯。我先走了。” “嗯,拜拜。” 三人向门口走去。哥哥多个心眼,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女生目送睡神的眼光。 她连忙低下头,收拾起自己的工具。 走出少年宫,睡神再次检查起自己的衣服。方才走路的功夫,袖子上的颜料已经蹭到了侧腰区域。 “我得先回家一趟。”他说。 “那你这一路岂不得一直举着手?”哥哥笑道,“出租车见了你都得停下。”他指指前方,“走吧,先去趟我们家,给你洗洗。” 睡神看向梁丘音。后者甩甩头,“走着。” 不出一刻钟,三人便来到家门口。 开门后,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一名中年男子迎上来,笑得像洗浴中心的大堂经理,“回来啦?” “李叔,中午多做一个人的菜,同学正好留下来吃饭。”哥哥熟络地指挥道。 “好嘞!三个大小伙子吃饭,米饭也得多做点儿!”中年男子兴致勃勃,“你们同学有什么忌口没有?” 所有人一齐看向睡神。 “没有。” “好嘞!”他转身钻进厨房。 睡神低声询问:“这位是?” “家政。”梁丘音答道,“你的衣服也可以让他洗。先脱下来吧。” 哥哥打开机顶盒,然后窝进沙发里。 “又看你的韩剧?”梁丘音鄙夷地问。 “刚才没看够。”他的脸上又闪过一丝姨母笑。 梁丘音忍无可忍,带领睡神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门一关,屋里出奇地安静。 “我哥今天有点抽风,你别介意。” “他刚才……” “他觉得许辰鹤喜欢你。” 睡神霎时目瞪口呆。 比起事件本身的冲击性,他所为之震惊的是一种更加宏大的东西。 梁丘音见他呆愣半晌,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反应这么大?第一次听说有人喜欢你吗?” “嗯……”睡神在认真遣词造句,“第一次通过这种方式知道。” “他最近被造了不少谣,有点报复社会的意思,你恰好撞在他枪口上。我替你喊冤一分钟。” “那你觉得呢?” 梁丘音思忖了片刻,“除非她下次把颜料蹭到我身上,形成一组对照实验,不然我也不确定。” 睡神笑了。 “怎么?”梁丘音问。 “同样一件事,从你们俩口中说出来完全是两种感觉。” “我是在陈述事实,他是在恶意调侃,那能一样吗?” 不管怎样,这一来一回之间,睡神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他打量起梁丘音的房间,走到墙边的玻璃柜旁。 “这么多CD,收集了多少年头?” “从小学就开始了,”梁丘音走过来,拉开柜子低处的抽屉,“最开始收集磁带,后来磁带渐渐淘汰了,就开始买CD。” “你平常只用随身听听歌吗?” “在家我一般用CD机听。客厅还有一套音响,但我不怎么用。”说完,他顺手拉上抽屉。 睡神依次浏览柜子里的唱片名,“流行、爵士、电子、古典乐。还有交响乐。” “嗯,我听的比较杂。” 睡神的视线在某几张CD上停留许久,“这几张我也有。” “哪几张?”梁丘音凑近。 “这张协奏曲,”他的手指依次点过,“这张爵士乐,和那张英文流行。” “还漏了一个。” “嗯?” 梁丘音指向最左边。正是他带睡神去买的那张专辑。 “对。”睡神微笑。 玻璃柜门上映出两人浅浅的影像。梁丘音还在认真观赏自己的藏品。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呼唤:“孩子们,开饭咯!” “走,吃饭去。”梁丘音先一步拉开门。 睡神看了眼自己的倒影,跟着一起走出去。 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三荤一素,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 李叔俩手端了三个碗,飞也似的走来,“你哥半天没动静了,是不是在沙发上睡着了?” 梁丘音走去客厅。果然如李叔所料,哥哥歪着头,睡得正香甜。 电视里的两个人在病床前相拥而泣,其中一方似乎得了不治之症,两人哭出了生离死别的悲痛之情。 片尾曲响起。哥哥依然没有动静。 “哥。”梁丘音半蹲下,轻摇他的肩膀。 哥哥拧起眉毛,喉咙里含糊不清。 梁丘音侧耳贴近他的嘴边。在一串语义不明的乱码中,梁丘音分明听见一声:陪着我。 “起不来的话就让他睡吧,”李叔在身后说道,“我把他的菜留出来。” “看样子是起不来了。” 梁丘音脱掉哥哥的拖鞋,将他整个人平放在沙发上,再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 半睡半醒间,哥哥又往沙发深处沉下去,外套领口遮住了他半张脸。之后,他睡得更香了。 梁丘音拿起遥控器,调到午间音乐频道,同睡神一起向餐桌走去。 “你们先吃,我去把衣服洗上。”李叔拿来两双筷子。 “对了李叔,洗衣机上有件衣服,上面蹭了些颜料,帮我一起洗一下吧。” “颜料啊,那得拿小刷子刷一刷。我去看看。吃吧孩子们!” 两人落座。 面对一桌子好菜,睡神却忘记说一句礼貌性的“好丰盛啊”。 他一口接一口吃下去,嘴里尝不出半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