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接下来的数日,浣花苑内极沉寂。
金光瑶身受重伤、灵力耗尽、身处软禁之地,却显出一种超然物外的闲适从容。
他或倚窗望远,或静坐品茶,眉间不见半分愁郁,仿佛蓝忘机那"散魂"之胁,不过浮云过耳。
小宝来过几回。少年虽不明此间曲折,却也瞧出"蓝宗主"形同囚禁,不由心生忧切。
金光瑶却每每温言相慰,只道一切安好,反劝他莫蹚浑水,早日归去。小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后,小院愈发幽邃,除却看守的江澄,便只有蓝曦臣魂魄。
无外人在场,金光瑶愈发闲逸自如。
他展纸研墨,执笔挥毫。
笔下所书,并非蓝曦臣素日奇正相生的行书,而是极为秀雅、甚至略带纤柔的簪花小楷,清逸中暗藏嶙峋风骨。
墨迹洇染,写的是南宋蒋捷的《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笔致缠绵悱恻,字字句句皆浸着孤舟羁旅、前尘尽散的清冷苍凉。
他写得极缓,极沉,似要将所有未尽之思都凝于笔端。
蓝曦臣魂魄静立一旁,望着"自己"的手写出如此哀戚孤峭的句子,心头百味杂陈,不安如藤蔓缠绕,愈收愈紧。
他换过一纸,又续:"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字字清寂,笔笔从容。
写至末处,他并未停笔,就着残墨,在纸角极轻、极淡地,点染了一朵小小的、将谢未谢的金星雪浪。
画罢,他凝目片刻,随即指尖微动,将墨痕拭去,如拂去一段旧梦。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边书写,边曼声吟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腔清越婉转,哀戚悱恻,俨然功底不浅。
这般闲情雅致,与眼下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一旁的江澄看得眉头愈锁,只觉那歌声如丝如缕,缠绕心间,挥之不去,更添躁郁,终是冷声讥诮:"不想敛芳尊不仅精于权谋,还如此多才多艺,真教人......刮目相看。"
金光瑶闻言搁笔,并无愠色,反浮起一抹温文浅笑:"江宗主过奖。不过是......苦中作乐,聊以遣怀罢了。" 他眼神沉静,没有怨愤,唯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倦意。
他那身处绝境犹自从容、略带几分游戏人间的姿态,与周遭的肃杀之气、与那步步逼近的最终审判,形成一种极诡异的对照,仿佛他早已窥见结局,坦然迎向命定的终途。
末了,金光瑶展开澄心堂纸,以小楷精抄《庄子·逍遥游》。写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时,声如清风般唱起《牡丹亭·游园》: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笔尖在"游无穷"三字上轻轻提起,声线柔靡婉转,余音袅袅如游丝渐远,一唱三叹,似春蚕吐丝,将无尽的憾与恨,都织进水磨腔的百转千回之中。
小楷工整如菩萨低眉,戏腔凄清似落花飘零。
待写完最后一句,他轻轻吹散纸上落花,将毛笔横搁砚台——如高僧放下锡杖,再不问红尘。
他整理好所有临帖,在末页题上"瑶台客毕",如同戏毕谢幕的伶人,从容褪下戏服,去赴一场真正的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