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蓝忘机强抑着撕心裂肺的悲痛,与江澄一同将那昏迷不醒的“瑶曦臣”轻轻安置在屋内唯一的床榻上。此刻,云深不知处的内乱已无人顾及——当务之急,是使泽芜君的魂魄重归己身。
然而,希望一次次落空。
蓝曦臣的生魂围绕着自己的躯体反复尝试。他一次次靠近,试图融回那一具本属于他的形骸,可那身体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壁垒隔绝,将真正的主人拒之门外。每一次触碰,都如撞上冰冷的石壁,被毫不留情地弹开。
这与魏无羡魂魄迅速消散的结局,形成了残酷的对照。魏无羡的归来本就如同无根之萍,是莫玄羽以献舍强求的“逆天之约”,是偷来的一段光阴。如今容器已毁,“契约”失效,那脆弱的联结便彻底断裂,天地规则自然将其迅速修正——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而金光瑶的残魂,处境却截然不同。他的魂魄未入轮回,根源在于魏无羡亲手所绘的那座恶阵——那阵法本欲永世禁锢其魂,令他受尽折磨直至魂飞魄散。可这极致的恶意与强大的束缚,在毁灭他的同时,竟阴差阳错地成了他残魂未曾消散、甚至能在刺激下积聚怨力、苟延残喘的“锚点”。
至于蓝曦臣自己的魂魄……
他的魂魄始终不曾消散,也未被引入轮回,并非受阵法所困,而是因为他仍是“生魂”。
生魂离体,只要肉身不死,魂魄便不会消散于天地,亦不会被引入轮回。他的身体仍在呼吸,胸口微微起伏,尽管为他人所占,生机终究未绝。
这本是万幸之事,可对此时的蓝曦臣而言,却成了一种比立刻魂飞魄散更加残忍的酷刑。
他无法回归,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那个“自己”躺在榻上,遍体鳞伤、声名狼藉;
看着弟弟忘机跪坐不远处,怀中是魏无羡彻底冰冷的身躯;
看着江澄伫立一旁,指节紧攥紫电,面色铁青如铸。
便在此时,隔壁怡红阁幽幽飘来《牡丹亭·离魂》的哀音。杜丽娘那句“怕登临,青芜满径春衫冷”穿墙而至,恰恰撞上蓝曦臣又一次被肉身弹开的瞬息。魂体在凄婉的声波中泛起涟漪,他听见金光瑶在昏迷中逸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原来如此……青芜径……谁都走不过……”
蓝曦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有些错误,一旦铸成,便是万劫不复。
有些结局,远比魂飞魄散更加残忍。
像魏无羡那般干净利落地散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蓝忘机紧紧抱着魏无羡已然冰冷的身体,那双浅色眼眸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所有的泪水都在方才的极致悲恸中流尽了。寒室内只余死寂,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床榻上,"瑶曦臣"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缓缓睁眼。肩胛与后背的剧痛让他蹙眉,可当他看见蓝忘机失魂落魄抱着尸身的模样时,苍白的唇角竟艰难地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气息微弱,声音却清晰地穿透死寂:
"含光君……看来,我这份最后的''礼物''……分量,不轻啊。"
蓝忘机轻轻将魏无羡的遗体平放于地,动作珍重如对待易碎的珍宝。随后他站起身,拭去脸上干涸的泪痕,转向江澄与角落里那抹无法被常人察觉的蓝曦臣生魂。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冰冷决绝:
"江晚吟,兄长。如今聂氏已覆,蓝氏内乱,魏婴……也已不在。"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回"瑶曦臣"身上,那眼神冷如万载寒冰,"我要去开金光瑶的棺。将他被镇压的主体魂魄……彻底打散,永绝后患!"
他要亲手将棺椁中受尽折磨的主体魂魄打得魂飞魄散——这是此刻唯一能为魏无羡复仇的方式。
"忘机!不可!"蓝曦臣的生魂焦急上前,"那棺中不仅镇压着金光瑶,还有大哥……聂明玦的凶尸!阵法若破,凶尸出世,必将为祸苍生!届时生灵涂炭,你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姑苏蓝氏的名声……再也经不起这般玷污了!"
瑶曦臣闻言,嘲讽笑意更深。他轻声道出昔日蓝忘机要求二度封印他时说的话,模仿得惟妙惟肖:
"『魏婴所言,确是唯一之法。魔物现世,苍生何辜?』"
他喘息着继续:"泽芜君为了姑苏蓝氏的清誉,宁愿自己痛苦不堪,闭关自残,也绝不动那棺椁分毫……如今含光君为泄私愤,报杀侣之仇,倒愿意开棺戮尸、毁魂灭魄了?姑苏蓝氏的清誉,含光君便不顾了?"
他微微侧首,看向蓝忘机僵直的背影:"含光君……果然不愧是''为一人,可叛一宗'',为了魏公子能打伤自家三十三位长老的……痴情种。"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重复着蓝忘机身上最深的烙印,"在你眼里,果然……只有魏无羡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都不是命了,对吗?"
像是终于悟透什么哲理,他用温柔平和的语调缓缓咏叹: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
字字如刃,专挑最痛处下手。神情却依旧温文尔雅,甚至带着一丝属于蓝曦臣的悲悯弧度,仿佛在探讨风月雅事。
江澄听得眉头紧锁,握着紫电的手紧了又松。他知道金光瑶在故意激怒,可偏偏……找不出话来反驳。蓝忘机此刻的决定,确实与姑苏蓝氏一贯的"雅正"背道而驰。
蓝忘机缓缓转身。"你说得对。"这四个字让蓝曦臣生魂猛颤,江澄也露出错愕。
"在我眼中,魏婴的命,重逾千斤,重于这世间一切。"他微微停顿,仿佛在咀嚼刻骨的失去,"他人的命,宗门的责任,清规戒律,声名荣辱……在失去他的那一刻起,于我而言,皆可抛却,皆可践踏。"
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刺向瑶曦臣:"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无论日后我将背负何等骂名,万劫不复——金光瑶的棺椁,我开定了。金光瑶的魂,我散定了。"
"忘机!不可!"蓝曦臣生魂拉住几近疯狂的弟弟。江澄也喝道:"蓝忘机!冷静!此事需从长计议!"
床上的瑶曦臣却唯恐天下不乱地轻笑,无视劝阻,目光灼灼盯着蓝忘机,语气带着赞赏般的蛊惑:
"好气魄,含光君。那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他微微歪头,用最温文的神情吐出最恶毒的激将,"含光君若不去开棺散魂……"
他故意拉长语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含光君就是——贼、王、八、养、的~~~"
字字如刃包裹在温柔平和的语调中,这极致反差比任何诅咒都更令人脊背生寒。
蓝忘机对兄长魂魄的劝阻、江澄的警告、金光瑶的激将,全都置若罔闻。他仿佛将自己隔绝在只有复仇执念的世界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个顶着兄长面容、微笑着的恶魔,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
他转身,留下冰冷的话语:
"江晚吟,你看住他。"
避尘剑感应到主人心意,发出清越嗡鸣,化作蓝光载着他冲破窗棂,御剑而去,身影决绝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江澄追至窗边,只见天边一闪而逝的剑光,气得一拳砸在窗框上,木屑纷飞。
蓝曦臣的生魂漂浮空中,看着弟弟决绝离去的背影,看着床上占据自己身躯的"自己",看着好友冰冷的尸体,巨大的无力感与深沉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阻止不了忘机,也回归不了自身。
这盘死局,似乎只剩通往彻底毁灭的最后道路。
瑶曦臣望着蓝忘机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脸上笑容渐淡。他轻咳几声牵动伤口,眉头微蹙,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看透宿命般的空茫。
他低声吟道,如同谶语: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起心动念因已种,当下所受果必尝……"
声音飘散在弥漫血腥与绝望的房间里,不知是在说蓝忘机,在说蓝曦臣,在说魏无羡,还是在说……他自己。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