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劫》 第1章 第 1 章 ※第十日※ 金光瑶自红绡帐中悠悠转醒,睡意未消,神思昏沉。 他披衣起身,踱至案前,昨日练笔的小楷仍静静铺展,墨迹犹新。 纸上所录,是姜夔旧句:“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他低低一叹,阖上了眼。 已经十天了。 他们……应该快要到了。 ※ ※ ※十日前※ 观音庙那场滂沱夜雨,淅淅沥沥,凄凄迷迷,永远落进了蓝曦臣心里。 雨水冰冷刺骨,混着泥泞与血气。记忆中那张含笑的脸,最终凝成惊愕、凄楚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剑锋穿透血肉的触感,隔着雨幕,沿着朔月的剑身,一路灼进他的指掌,烙入魂魄。 是他。 是他亲手,将朔月送进金光瑶的心口。 随后是聂明玦所化凶尸的怒吼,是骨骼碎裂的悚然声响,是那只曾为他斟茶、抚琴、整冠的手,颓然垂落。那人被拖入无边黑暗,魏无羡的阵法金光落下,他知道,那是万劫不复的禁锢,是魂飞魄散的倒计时。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着棺盖合拢的闷响,沉沉砸在心上。 后来,他与蓝忘机等人,将那具凝聚了所有爱憎悲欢的棺木,运至一座荒僻的山下,套上更大的棺椁,七十二颗镇压魂魄的桃木钉,根根钉入,泥土掩埋,石碑立起,一切终结。 回到云深不知处,蓝曦臣便闭关不出。 静室之中,门窗紧闭,隔绝天光,隔绝生气。他屏退侍从,将自己放逐于无声的荒芜。 提笔欲为那人写些什么。墨研了又干,纸铺了又卷。脑海中浮现金麟台初遇、不夜天并肩、云深不知处清谈对饮……最终落笔,却只有反反复复、无意识的“阿瑶”二字。墨迹淋漓,如心头泣血。字迹从工整渐至癫狂,似他逐渐崩溃的堤防。 他作画,想留那人的笑貌。可笔下勾勒的,总是观音庙最后一眼——那双盛满雨水与泪光、复杂难辨的眼睛。画了一张又一张,堆满案几,散落满地。 他取出裂冰,欲要问灵。曲调是熟悉的《清心音》,亦是致命的《乱魄抄》。宫商角徵羽,每一音皆成凌迟。他彻夜吹奏,唯余空寂,始终不得回应。 不饮不食,他浑然不觉。他觉得,自己的一半早已随那棺椁深埋地底,永不见天日。 他开始咳嗽,起初低哑,后来便带了腥甜。白衣上溅落的暗红斑点,像极了雪地里凋零的梅花。他望着那血迹,竟是怔怔地笑了。 终于,在一个寒夜,他引出了朔月。 剑身映出他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倒影。 蓝曦臣闭目,手腕猛然发力,将朔月刺入腹中——剧痛袭来,他反而感到一种扭曲的平静。 再醒来时,对上的是蓝忘机写满忧虑的脸,与医修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躺在榻上,伤口已被紧密包扎。原来,连追随而去,都成奢望。 “兄长……”蓝忘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蓝曦臣望着屋顶熟悉的纹样,目光空寂。是了,他终究不敢死。他还是姑苏蓝氏的宗主,是天下人的泽芜君。这份责任,将他牢牢缚于人间,不得解脱。 医修精心调治,伤势渐愈。 身体的恢复却未带来心神的复苏。蓝曦臣走出静室,却似只剩一具优雅的空壳。他依旧处理宗务、出席清谈、应对往来,言行举止无可指摘,只是那双曾含春风的眼眸,如今沉寂如古井,再不起微澜。 他在云深不知处后山寻了处僻静之地,亲手栽下金星雪浪。他细心培土、浇水、看顾。 云深不知处气候清寒,本不宜金星雪浪生长。花苗总是蔫蔫的,难见生机。蓝曦臣便耗费灵力,日日温养,固执地要在这清冷之地,留住一点属于那人的痕迹。 蓝氏弟子偶尔见宗主独自立于那片长势不佳的花田边,一站便是良久。风雪掠过他清瘦的身形,卷起素白衣袖,他却浑然不觉,只静静望着,眼神空茫,不知落向何方。 风雪载途,朔月孤寒。 第2章 第 2 章 ※十日前※ 青玉为案,簟毯作席,蓝曦臣横琴膝上,指尖轻按,一曲《问灵》悠然响起。 琴音清越宁和,如远山雪霁,似寒江孤月。 最后一缕余韵尚在梁间萦绕,案前忽有微光渐聚。一点、两点,似流萤汇川,次第勾勒出一道淡至透明的轮廓。 蓝曦臣悬指于弦,微微发颤。他凝望着眼前这抹魂影——身形比记忆中更单薄,姿态却熟悉得刺心。那微微仰首的模样,分明是他的阿瑶。魂体在虚空中如水波轻漾,仿佛下一刻便要散入尘埃。那双曾盛满春风与谋算的眼眸,此刻只余一片哀戚。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胸腔里翻涌的万语千言,最终化作两行滚烫的泪。“阿瑶……”他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更深切的痛楚,“你……不是被封在棺中?如何能来?” 魂魄静立原地,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的怨气。金光瑶在心中早已将这位“好二哥”用千百种词句暗斥过,面上,那模糊的魂影却只是极轻、极缓地叹息一声。空灵缥缈,却如一柄冰刃,直刺蓝曦臣心底。 “二哥,”魂魄的声音带着虚幻的回响,“你既知我被封于棺中,永无脱身之机,又何必在此问灵招魂?” 话音如浸寒冰的冷水,迎头浇下。蓝曦臣踉跄后退,撞上琴案。朔月剑在架上低鸣。他僵立原地,泪痕未干,狂喜已凝成被看穿后的无措与苍白。 是啊,他比谁都清楚——那七十二颗镇魂桃木钉,魏无羡亲布的绝杀之局,本就是为教金光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他这般执着地问灵、吹奏裂冰,究竟在期盼什么? 是期盼一个被自己亲手断绝的奇迹? 还是仅仅……在用一场自欺的哀悼,演一出情深不寿的戏? “我……”蓝曦臣张口,喉间干涩如砾,竟吐不出半句辩白。 那些深藏在悲痛之下的权衡,在这一刻无所遁形。 他救不了他。 从一开始,他就未曾想过要救。 这认知,比朔月穿腹更痛彻心扉。 开棺?他从未想过。 即便在最想随他而去之时,也未曾动过“破印救他”的念头。 那违背正道,有损蓝氏清誉。他是泽芜君,身份与责任早已替他做出抉择——让金光瑶永封黑暗。 他的悲痛是真,思念是真,但他的权衡也是真。 金光瑶的残魂静望着他,魂影周遭的怨气悄然蔓延。 所谓“同悲同喜”,在“正道”与“责任”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他金光瑶终究是那个可以被牺牲、被永久禁锢,只配在回忆中悼念,却不配被实际拯救的“错误”。 “二哥,”残魂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对阿瑶……情深义重,阿瑶都明白……如今只剩这一缕残魂侥幸逃脱,苟延残喘……二哥既如此痛苦,如此放不下……可愿开棺,救一救我的魂魄?” 魂影明灭不定,如风中残烛。 蓝曦臣急切上前,又恐惊散这缕残魂:“阿瑶?你魂魄既已在此,岂非……已离了那棺椁?” 魂影闪烁:“二哥修为高深,难道看不出?此刻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缕因执念太深、侥幸逸出的残魂……我三魂七魄之根本,仍被七十二颗桃木钉镇压棺内,承受无边之苦……若主体不得解脱,我这缕残魂也支撑不久,终将消散……” 他略顿,魂影更显脆弱:“二哥当日……亲眼所见那封印何等酷烈。若非如此,你又何必日日问灵,却始终不得回应?求二哥救救我,阿瑶只想再入轮回……你……真忍心看我残魂消散,永世受那封印之苦吗?” 一番话,情理交织,搅得蓝曦臣心神俱乱。他望着那仿佛下一刻就要湮灭的魂影,想到阿瑶主体仍在暗无天日的棺中受苦,心如刀绞。 开棺? 这从未敢深想的念头,被金光瑶以如此脆弱、依赖的姿态提出,像一粒火种,落在他被泪与悔浸透的心原。 蓝曦臣紧攥袖中手指,骨节泛白,向来清冷的眸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他声音沙哑不堪,眼中挣扎与痛楚交织,“阿瑶,我……” “好”字几欲脱口,但肩头责任与根植骨髓的正道观念,如无形枷锁,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蓝曦臣阖上了双目。 金光瑶的魂魄静浮于空,仍在等待着,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救赎。模糊面容看不出情绪,唯有周身那若有若无的怨气,随蓝曦臣的迟疑,悄然流转。 良久,蓝曦臣艰难地睁开眼,眸中曾有的春风化雨,此刻只剩一片被泪水洗刷过的、荒芜的决绝。他避开那魂影“注视”的方向,声音低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阿瑶……我……不能。” 短短五字,抽尽了他一身气力。 静室陷入了死寂。 预想中的指责、怨恨或是更凄厉的哀求并未到来。那魂影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周身的怨气先是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随即,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平息、内敛,直至消散无痕。 然后,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响起。 “我明白了。” 金光瑶的残魂轻轻说道,“是阿瑶……让二哥为难了。” 魂影的光泽似乎又黯淡了几分,轮廓变得更加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这静室的微光里。 “二哥是泽芜君,是姑苏蓝氏的宗主……你的苦衷,你的立场,阿瑶……懂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即将散去的云烟,“方才那些话,是阿瑶不懂事了。二哥不必挂怀,也不必……再为此伤神。” 第3章 第 3 章 ※十日前※ 当金光瑶的残魂以那抹脆弱姿态静待回应时,静室的门“嘭”的一声被灵力轰然撞开。 “兄长!” “泽芜君!” 蓝忘机与魏无羡的身影同时出现在门外。 显然,寒室内异常的灵力波动与怨气,已惊动了二人。 目光触及蓝曦臣身侧那道影影绰绰、几近透明的魂体时,两人神色骤变。 魏无羡面覆寒霜,蓝忘机手中避尘已凛然出鞘,剑尖直指魂影,眼神如冰似雪。 “金光瑶!”魏无羡厉声喝道,眼中杀意如实质,“你竟敢以残魂之身纠缠泽芜君!”陈情横于唇边,森然鬼气倏然凝聚,如无形锁链直缚那缕残魂,欲将其彻底绞散,永绝后患。 “魏婴!”蓝忘机立时出声,目光仍紧锁虚影,避尘剑气凛冽,满室生寒。 “魏公子且慢!”蓝曦臣下意识上前一步,似欲将那道残魂护在身后——然而就在魏无羡即将出手的刹那,那原本楚楚可怜、宛若风中残烛的魂影,气息骤然剧变。 所有脆弱、哀戚与善解人意如潮水般褪尽。魂影依旧模糊,却蓦地挺直了几分,周身散发出冰冷而尖锐的怨气。金光瑶不再看向蓝曦臣,转而面对魏无羡与蓝忘机,魂体中传来一声清晰而讥诮的冷笑。 “魏无羡,好大的威风啊。”那声音不再虚弱,反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尖锐,“急着将我打得魂飞魄散,是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吗?” 魏无羡眉头紧锁,陈情未放,冷声道:“你已伏诛,魂魄被封,如今一缕残魂逸出,还想再掀风浪不成?” “风浪?”金光瑶的残魂笑声愈冷,讥讽如刀,“我都这般模样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只不过,在你们让我彻底消散之前,有一个问题,不吐不快!” 魂影倏然转向魏无羡,即便面容不清,那道凝聚的、冰冷的视线却如有实质。 “魏无羡,我问你,”他字字清晰,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室内,如碎玉击冰,“你,凭什么杀我?” “为何杀你?”魏无羡声线骤冷,字字淬冰,“金光瑶,事到如今,你还要惺惺作态?”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似要焚穿那道虚影:“既然你执意要问——那便一桩一桩,听个分明!” “金子轩与江厌离之死,皆因你算计温宁、觊觎阴虎符而起!这笔血债,你休想抵赖!” 金光瑶的残魂静默一霎,随即逸出一阵低沉冷笑,魂影因荒谬而微微震颤:“……魏无羡,你真是……”他仿佛听见世间最可笑之事,“将这滔天罪孽,尽数归于我身?” 那魂影在讥讽中起伏,声调陡然转厉:“金子轩身死之时,我算什么?不过是金麟台上一个无足轻重、任人践踏的庶子!父亲膝下子嗣如云,我连近身都需再三掂量,何来能力与动机害他?杀他于我何益?!那时谋夺阴虎符的是金光善!是他与金子勋暗中布局!与我何干?!” 他魂体因激愤而波动,蓦地转向面色苍白的蓝曦臣,又猛地锁回魏无羡,语速快如疾雨:“待我即任仙督,甚至不曾将阴虎符留在身侧,而是抛给了薛洋!这难道也能算作我处心积虑的罪证?!” 提及薛洋,魂影几不可察地一滞,旋即再度逼视魏无羡,直指那血淋淋的真相: “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鬼将军温宁,自始至终,唯你魏无羡马首是瞻!你身死之后,世间再无人能驱使他分毫!穷奇道上,是金子勋率人截杀于你,是你与他先动了杀心!而我——” 金光瑶的魂影猛然指向自己,声如泣血: “我得知消息后,是想方设法通知了金子轩!只因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是江姑娘的夫君!我以为他能平息这场厮杀,劝退金子勋,更让你冷静下来,化干戈为玉帛!” “是我让他去的!可我万万不曾想到……魏无羡,你竟连前去劝和的金子轩,你的姐夫,都一并害了!!这难道也是我金光瑶的罪业吗?!是我按着你的手,令你失控的吗?!” “金子轩之死,是你魏无羡与失控的温宁亲手造成!江姑娘之死,更是由此引发的惨剧!而今,你却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魏无羡,你究竟是为了心中所谓的正义,还是因无法面对自己亲手酿成的悲剧,才急欲寻一个替罪羔羊,来承载你的愧疚与罪责?!” 寒室之内,死寂如冰。 魏无羡脸上血色尽褪,踉跄着后退半步,陈情笛几乎脱手。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穷奇道冰冷的雨,失控的温宁,金子轩胸前那可怖的空洞,与他倒下时难以置信的眼神…… 他始终将这血债算在金光瑶身上,算在金氏的贪婪之上,好让内心的负罪寻得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此刻,金光瑶却将另一个血淋淋的、他始终回避的视角撕裂开来,**地摊在他眼前:是他魏无羡,未能掌控自己的力量;是他,亲手铸成了姐夫的死局。 蓝忘机立时上前扶住魏无羡,忧切低唤:“魏婴!”他目光如剑,凛然刺向金光瑶的残魂,带着杀意与怨恨。 金光瑶残魂的诘问如淬冰之锥,再续锋芒:“纵使金子轩之死,你执意要算在金氏野心头上——那我再问你,”魂影倏然转向魏无羡,虚影中目光如刃,“魏无羡,你师姐江厌离之死,你又凭什么,栽在我身上?!” 那语气里浸透了荒谬:“金子轩死后,江姑娘长居金麟台,深居简出,形销骨立,一切皆由金氏照拂。若我真存心取她性命,在她居于我檐下之时,令她‘失足’落水,或‘病重’而逝,岂不容易?何等干净利落?何须等到不夜天誓师那般万众瞩目之地,于千目所视下,去杀一个于我毫无威胁的未亡人?杀她,于我金光瑶何益?是能助我登临仙督,还是能教我父亲另眼相看?彼时我尚未执掌权柄,行此蠢事,除了引火烧身,尚能得何益处?!” 魂影微颤,续述那血淋淋的真相,字字如钉,凿在魏无羡心上: “不夜天誓师,是我父亲金光善为讨伐你而设,我不过是他诸多子嗣之一,奉命列席!魏无羡,是谁邀你前来?是你自己不请而至,手持阴虎符,御尸成军,在不夜天城中掀起血雨腥风!” 他声调渐扬,讥诮中渗着悲凉: “江姑娘……她如何而死?在场千百修士皆可为证!是她自己,不顾生死奔向你,在混乱中被你失控的凶尸所伤,最终……更是为你挡下致命一剑,香消玉殒!魏公子,御尸的是你,将阴虎符碎片合二为一、引动群尸暴走的亦是你!是我按着你的手,逼你祭出阴虎符?是我教你将碎片相合,释出那灭世之力?是我操控凶尸伤她,还是我推她为你挡剑?抑或……我金光瑶竟能神机妙算到,早早便料定你魏无羡会不请自来,在我父亲的誓师大会上,亲手……葬送自己的师姐?!” 第4章 第 4 章 ※十日前※ 魏无羡厉声喝问:“好!纵使师姐与子轩之事暂且不论——那薛洋呢?!金光瑶,你设计掌控薛洋,纵容他炼制活尸,荼毒生灵!栎阳常氏满门尽灭,这等惨案,你敢说与你无干?!” 薛洋之名如石入寒潭,金光瑶的残魂微微一颤。片刻沉寂后,一声幽叹逸出:“魏公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薛洋,最初是我父亲金光善最为倚重的客卿!他修为高深,手段狠绝,正合父亲心意。彼时薛洋得势之际,我金光瑶算什么?不过是金麟台上一介仰人鼻息、自身难保的庶子!薛洋奉父亲之命研制活尸时,我尚在权势边缘挣扎求生。他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奉父亲之命,或是仗着父亲的势。你可知道,薛洋风头最盛时,我屡屡被金夫人鞭笞得头破血流——在金光善眼中,那时的我与蝼蚁何异?试问,我拿什么‘设计掌控’薛洋?又凭什么去‘纵容’他?父亲要护着薛洋,我有什么能力、又有什么立场去违逆?”(题外话,原著小说,薛洋是金氏客卿的时候,金光瑶的确是不得宠的庶子,动辄被金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 提及栎阳常氏,魂影周遭寒意骤深:“至于常氏满门血案……那是薛洋与常慈安的私怨,是他睚眦必报,屠尽常氏满门。此事仙门百家无人不晓!这笔血债,你该去问薛洋,或是去问责当初重用他、为他撑腰的金光善!你将这罪名强加于我,岂非荒谬?若真是我指使薛洋屠戮常氏,于我何益?是能助我夺得家主之位,还是能令我名扬四海?” 他话音稍顿,语气陡然转利:“更何况,魏公子莫非忘了?待我后来执掌金氏,第一件事便是寻个由头,将薛洋逐出金麟台!若真是我指使他行凶,为何要在他尚有利用价值时将他驱逐?留下他,岂不更能助我作恶?” 最后,他几乎是从魂影深处迸出一声冷笑:“魏无羡,薛洋罪行累累,你不去追究重用他、庇护他的金光善,不去问责亲手染血的薛洋,却偏偏要怪罪当时自身难保、后来更将他驱逐的我?” “难道薛洋是我金光瑶的儿子不成?他杀人放火,都要算作是我这‘父亲’管教无方之过?!” 魏无羡斥道:“纵使你巧舌如簧,能将这些罪行一一撇清——那你欺瞒天下,弑师、弑友、弑父、弑兄、弑妻、弑子,人伦尽丧!这六杀之罪,难道还不足以令你万死难赎?!” “六杀?”金光瑶的残魂发出一声嗤笑,“魏无羡,你这‘六杀’之名,怕是掺了太多云梦湖水!今日,我便与你一一辨个明白!” “杀师?”魂影语气讥诮,“射日之征中,两军对垒,温若寒身为岐山魁首、天下公敌!我于不夜天城忍辱卧底,最后一刻反戈诛邪,此乃仙门百家共誉之功!更何况当时情形,我若不出手,聂明玦立毙于温若寒掌下!我杀温若寒,于公为除魔卫道,于私为救义兄性命——怎的反成了十恶不赦的‘弑师’?” “杀兄?”魂影怨气翻涌,“聂明玦确为我结义大哥,但他屡次当众辱我亡母!骂我‘娼妓之子’,言辞污秽,字字剜心!我母亲岂容他如此轻贱!至于他的死……”魂影语气骤冷,“你们有何铁证指我亲手所为?仅凭你魏无羡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共情’?敢问共情之术,能使几人亲见?又得几人信服?” “杀妻?”魂影流露出真实的痛楚,“秦愫……她是自尽的!她见聂怀桑那封密信,得知那桩不堪之事,你与蓝忘机又强闯芳菲殿密室……她自觉无颜存世,方择绝路!我确有隐瞒之过,却从未对她举起屠刀!” “杀子?”魂影声带倦意,“阿松……我的阿松,是为贼人所害!当时贼人同时挟持金凌与阿松,我只能救一人!我选择先救金凌,待回头救阿松时,已然……已然迟了!我以亲子的命换侄儿的命,身为父亲,我承受丧子之痛,你们却诬我‘弑子’?!天理何存!” “杀友?”魂影讥诮更浓,“薛洋?他难道不是含光君亲手斩于义城?再者,魏公子,在你口中,薛洋不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么?怎么他死了,这也成了我金光瑶的罪状?这罪名究竟以何为尺?好话歹话,皆由你一人说尽?” 最后提及“杀父”,金光瑶的魂影蓦然一顿,周遭怨气似凝滞片刻,随即漫开一种近乎坦荡的冷意。 “至于金光善……不错,他确实死于我手。”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但证据呢?前世你们揭露此事,凭的是什么?是思思一个老妓的证词!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何铁证?思思一面之词,在仙门正统眼中,能有几分份量?若无观音庙之变,你们拿什么定我的罪?” 逐条驳尽,金光瑶的残魂再度开口,声音如碎冰相击: “你们在并无确凿铁证之下,便于观音庙联手逼杀于我,更布下那般绝阵,将我封棺镇压,要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连温若寒那般掀起血雨腥风之人,你们都未施以此等酷刑!而我金光瑶,仅凭这些漏洞百出的罪名,便落得如此下场!你们所行之举,究竟是公道——还是私刑?” 第5章 第 5 章 ※十日前※ 魏无羡厉声道:“纵使你巧言善辩,能将自身撇得干净!那你意图加害怀桑,又将聂明玦分尸镇压,使其戾气不化,终成凶尸,为祸人间——这难道不是你的手笔?!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加害怀桑?”金光瑶残魂一声冷笑,语气陡然转厉,“我何曾动过他分毫!聂怀桑修为尚不及半路修行的我,聂明玦暴毙之后,清河聂氏内忧外患,是他亲自求到我面前!是我,念在昔日结义之情,动用金氏之力,明里暗里为他周旋,助他稳住宗务,撑起那个风雨飘摇的聂家!若非如此,以他当时之能,聂氏早已被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蚕食殆尽!我若真存心害他,他有十条命也不够丢!何须等到日后?当时有多少机会可令他‘意外’丧命,甚至只需袖手旁观,聂怀桑便自取灭亡,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反去助他?!” 话音未落,他魂影一转,直指核心: “至于将聂明玦分尸镇压……魏无羡,你莫非忘了玄门最基本的常识?凡仙门世家子弟,出生皆行安魂之礼,纵使横死,魂魄亦当安宁往生,绝不至化为凶尸!更何况是聂明玦这般修为之人?江枫眠宗主与虞紫鸢夫人当年死状何等惨烈,可曾化为凶尸为祸?” 他反问: “聂明玦能化为如此凶戾尸煞,绝非自然!根本缘由在于——他的尸身被人动了手脚,是被人刻意炼制、滋养而成!是谁在莫家庄,以金凌与蓝氏小辈性命为饵,引你入局?正是那个一直装疯卖傻、躲在所有人身后的聂怀桑!” 此言一出,连蓝忘机也眉峰紧蹙,魏无羡更是瞳孔骤缩。 “聂怀桑为复仇,为引你现身,都做了些什么?莫家庄那一局,他拿金凌、拿蓝氏子弟的性命做赌!金凌在聂家祖坟‘吃人堡’中几度濒死,幕后操纵者又是谁?!这些,难道也是我指使的不成?!谁最有可能、最有动机行此之事?又是谁,亲口向你承认,聂家世代皆有买卖凶尸、处置凶尸的营生?!” 残魂字字如凿: “更何况,聂怀桑既坦言聂家世代经营凶尸买卖,那炼制一具凶尸,于他而言——又何难之有?” 金光瑶残魂的诘问在寒室中回荡,空气骤然凝结。那道原本影影绰绰的魂体,竟在刹那间被浓墨般的怨气裹挟!阴煞之气如沸水翻涌,挟着刺骨寒意,自魂体深处喷薄而出,隐隐发出撕裂魂魄的凄厉呼啸。 “不好!他执念入心,怨气蚀魂——这是要堕入魔道了!”魏无羡脸色骤变,陈情已横至唇边。急促的笛音破空而起,却如石沉大海。 蓝忘机一步掠至魏无羡身前,避尘应声出鞘三寸,灵光流转,剑气凛然。他侧首与魏无羡对视一眼,彼此皆明局势之危。 “兄长,”蓝忘机转向面色苍白的蓝曦臣,声音沉凝,“他的魂魄已被怨气反噬,濒临失控。” 魏无羡猛地看向几乎站立不稳的蓝曦臣,语速急迫:“泽芜君!眼下已非论辩是非之时!若任其彻底魔化,必将酿成大祸!唯今之计,唯有在他尚未完全堕魔之前,将其残魂与怨气一并镇压——”他喉头一哽,艰难续道,“……重新封入那具棺椁,借阵法之力彻底净化,以绝后患!” “彻底净化,以绝后患”八字,如丧钟轰鸣,狠狠击碎了蓝曦臣最后的防线。 “不……不可……”蓝曦臣的声音破碎如秋风中的枯叶,“不能再让他……受一次那般酷刑……阿瑶他……” 可眼前翻腾的怨气如此真实。 “兄长。”蓝忘机上前扶住蓝曦臣摇摇欲坠的身形,声低而重,“魏婴所言,确是唯一之法。魔物现世,苍生何辜?” 终于,在魂影发出的一声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怨毒尖啸中,蓝曦臣仿佛被抽尽了所有力气。他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混着彻骨的痛楚无声滑落。待他再度睁眼时,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已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败。 “……好。” 蓝曦臣极缓地颔首: “……便……依……你们所言。” 就在这声应允的余音尚在梁间萦绕之际——异变陡生! 那团裹挟着冲天怨气的残魂忽如离弦之箭,化作一道凄厉的流光,以毁天灭地之势直扑蓝曦臣心口。 竟是要与这位昔日兄长同归于尽。 “蓝曦臣——!” 蓝曦臣却阖上双眼,心中一片死寂的平静,甚至生出几分解脱。 也罢…… 若亡于阿瑶之手,偿还昔日那一剑,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他微微张开双臂,坦然迎向那索命的怨气…… ……如此,也好……总胜过眼睁睁看着阿瑶再被封入永恒的黑暗。 “兄长!”蓝忘机惊骇欲绝,避尘剑光暴涨,却迟了半步!魏无羡的笛音转为凄厉,然而这含恨一击太快、太绝。 预想的穿心之痛并未到来。一股阴寒刺骨、饱含怨愤的力量猛地撞入灵台,天旋地转的晕眩瞬间将蓝曦臣吞噬。 下一刻,他的意识仿佛被巨力强行拽出躯壳,脱离了相伴数十年的身体。 蓝曦臣“看”到,“自己”颓然倒地,随即那双眼睛蓦然睁开——眸中不再是温润悲悯,而是浸满了怨毒,以及一丝刚刚掌控身体、尚显生疏的惊愕与狂喜。 而蓝曦臣的魂魄,已立在数步之外,透明如薄雾。 “……”魏无羡的笛声戛然而止。 “……”蓝忘机握剑的手骤然收紧,清冷面容首现惊骇。 夺舍?! 金光瑶那缕残魂,竟在极致怨气的催动下,阴差阳错地……强占了蓝曦臣的肉身?! “瑶曦臣”缓缓站起:“……真是…意想不到。”他,金光瑶,竟在蓝曦臣心死神伤、毫无防备之际,成功夺舍了这具身躯。 没有丝毫犹豫,“瑶曦臣”并指一引:“朔月,来!” 静卧一旁的朔月剑发出清越铮鸣,应声出鞘,化作一道流光落入他掌中。 剑锋一转,朔月爆发出璀璨却戾气横生的光华,毫不留情地斩向最近的魏无羡与蓝忘机。 这一击不为取胜,只为制造混乱,借势突围。 面对裹挟蓝曦臣灵力、却由金光瑶意志驱动的剑芒,二人果然投鼠忌器。他们可对怨魂痛下杀手,却怎能对蓝曦臣的身躯使出全力? 避尘格挡,陈情阻音,都因这瞬息迟疑而慢了半拍,威力骤减。 “轰——!” 剑光与灵力猛烈碰撞,气浪翻涌,静室内案几琴架应声倾覆,碎木与断弦齐飞。就在这片混乱中,金光瑶操控着蓝曦臣的身体,化作一道流光撞破轩窗,消失在云深不知处浓重的夜色与密林深处。 寒室之内,只余一片狼藉,和两个怔立当场的人。 第6章 第 6 章 ※第三日※ 夜雨潇潇,正是多雨的季节。 细雨如丝,缠绵不绝,微凉的雨丝挟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本该令人神思一清,此刻却无人有此闲情品味。 “瑶曦臣”携朔月剑逃离云深不知处,不过三日功夫,一则石破天惊的秘闻已如野火燎原,席卷了整个仙门——其骇人听闻之处,远比当初“敛芳尊”之案更甚,直指玄门世家的根基。 一位神秘“知情人”适时现身,将一连串铁证散播至各大仙门,赫然揭露了清河聂氏世代掩盖的两桩滔天隐秘: 其一,聂氏为镇压祖传刀灵反噬,竟长期暗中收购凶尸。此例一开,无异于为虎作伥,诱使无数邪修为牟暴利,大肆掳掠无辜,甚至以活人炼尸,再将这浸透血泪的“成品”源源不断送入聂家。而聂氏为求凶尸品质,竟选择与这些炼尸邪修“合作”……此举可谓助长邪风,荼毒生灵,罪孽深重。 其二,这些以邪术炼就的凶尸,竟被用于填筑聂氏祖坟——“吃人堡”的根基。更令人发指的是,证据直指聂氏核心传承之秘:历代家主亡故后,其佩刀所化的凶戾刀灵极难驾驭,竟需以无辜者的尸身为厌胜之物,方能暂时压制,维系聂家表面“刚正不阿”的门风!这何止是龌龊,简直是践踏人伦,渎逝侮灵。 消息一出,仙门震荡,举世哗然。 千年玄门秩序的根基,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的裂响。 席卷仙门的聂氏丑闻风暴,源头正是“瑶曦臣”。 自云深不知处脱身,他便暗中启用了昔日属于金光瑶的暗桩与情报网,更联络了一批只认钱财、不问是非的情报贩子。那些如今震动百家的铁证,其实是他生前就已搜集、秘密藏于金麟台外密林中的“护身符”。 聂家买卖凶尸、活人炼尸、以凶尸镇压刀灵——桩桩件件,皆有实据,绝非构陷。他太了解聂家了。从射日之征时任聂明玦的亲信副手,到聂明玦暴毙后扶助聂怀桑稳住局势,他早已触及太多聂氏不愿示人的阴私。以他之心机手段,在那段岁月中有心算无心,自然截留了不少确凿证据。这些本是他用以制衡聂怀桑、以防不测的后手,如今,却成了他报复的利刃。 正如他当年暗中所估——聂怀桑本人修为低微,甚至不及我半路苦修所得。若非我明里暗里多方周旋,他早如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被群狼撕碎。聂怀桑那“一问三不知”的伪装,固然是层保护色,却也恰恰印证他实力不济、无力真正掌控全局。 如今丑闻炸响,聂氏那“刚正不阿”的门面被彻底撕碎,神秘威慑荡然无存。在那些铁证面前,整个聂家宛如一块失去庇护的肥美鲜肉,只待四方蜂拥而至的豺狼虎豹扑上撕咬、分食。 聂家,危矣。 云深不知处,寒室。 蓝曦臣的魂魄默然凝立。外界的消息如惊涛骇浪,一**冲击着他已然千疮百孔的魂识。 他喃喃自语,声线轻若游丝,却浸透着洞悉一切的悲凉: “买卖凶尸……活人炼尸……镇压刀灵……” 每一个词,都似沾染淋漓血污。他抬眸望向神色凝重的魏无羡与蓝忘机。 “证据,”蓝曦臣的魂魄声音低微,却字字清晰,“太过完整了。” 魏无羡与蓝忘机闻言,心下一沉。 “完整得……不似仓促调查所能及,倒像是有人早已将一切妥帖收集、分门别类,只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予其致命一击。” 蓝曦臣的魂影微微摇曳,属于宗主的敏锐在此刻依旧残留: “这不似一时义愤,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准备万全的精准剿杀。其目的不止于令聂家身败名裂,更是要将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境,永无翻身之望。” 他话音微顿,那个名字已呼之欲出。 “……金光瑶。” 只有他。 只有那个曾深度卷入聂氏事务、被聂明玦引为臂助、又被聂怀桑竭力依赖过的金光瑶,方有可能在不动声色间,织就如此周密、如此致命的证据罗网。 是他在报复。 他将仙门最不堪的底色血淋淋撕开,将所谓的“正道公义”掷于脚下,肆意践踏。 “是……金光瑶。”蓝曦臣的魂魄终于吐出这个令他魂灵震颤的名字,语气中是确然,亦是无穷的悲怆与洞彻,“是他……曝之于众。” 魏无羡与蓝忘机默然不语。 局势,已失控。 ※ ※ ※ ※第九日※ 聂家那骇人听闻的丑闻,如一场无声瘟疫,自清河蔓延,迅速侵蚀整个修真界。 纵有数位聂氏长老挺身,欲将罪责一肩扛下—— “所有阴私勾当,皆系我等所为,与已故的聂明玦、现任家主聂怀桑无涉!” 然而,面对如山铁证,早已杀红了眼、利欲熏心的仙门百家,谁还愿听?谁还肯信? 讨伐之声如洪流决堤,顷刻吞没所有微弱的辩解。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死死盯住清河聂氏这座曾经巍峨、如今风雨飘摇的丰碑,只待它彻底倾颓,便蜂拥而上,将其数百年积攒的财富、资源与疆域撕扯分食。 聂怀桑——这位曾以“一问三不知”示人,暗中却执棋布局的聂氏家主,终于尝尽了当年金光瑶所历的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他在几位家臣拼死护卫下仓皇逃离清河,欲觅一线生机,然而不久,便传来他于逃亡途中“意外身亡”的讯息。 那具被多方验明正身的尸首,已成无人追究的糊涂账。 家主既殁,聂氏残存势力如失首之龙,再难抵挡仙门百家的联手施压。 为存续血脉香火,他们唯有“破财免灾” :灵田、矿脉、辖域、历代所藏的法宝秘籍…… 聂氏数百年基业被一一罗列,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分食。 更甚者,连聂氏本宗所在的清河故地,也被要求容各大家族派驻修士“协管整顿”,美其名曰“防邪术死灰复燃”。 这场饕餮盛宴持续数日,仙门各家皆攫取颇丰,每家都吃的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然而狂欢之下,恐惧的种子亦悄然深植。参与其中的家族心知肚明:此番行径与强盗无异,他们联手瓜分聂氏产业,已与聂氏结下不死不休的血仇。 为求永绝后患,在盛宴将尽之时,一项斩草除根的提议被几个心怀叵测的大族提出,并迅速得到几乎所有参与者的默许与支持——“要求清河聂氏,弃刀不练!”刀,是聂氏立身之基、荣耀所系、力量之源,亦是那“刀灵反噬、需尸镇压”的诅咒之根。 而今,仙门百家借“彻底铲除邪术根源,免使刀灵再戕无辜”之名,行“断绝聂氏武道传承、扼杀其复兴之望”之实。 残存的聂家长老与核心子弟,被迫在天下修士注视之下,立下恶毒无比、违者反噬极重的血誓——“聂氏子孙,世代不得再修祖传刀法,违者血脉逆流,神魂俱损,生不如死,且天下共诛!” 一个以刀道名世的家族,不能再习刀法,犹如折翼之鹰、断齿之虎。 传承至此而绝,荣光自此成灰。 往后聂氏子弟,纵有天赋异禀,也只能空对祖辈刀谱长叹。 显赫一时、以刚烈勇武著称的清河聂氏,黯然陨落。 第7章 第 7 章 ※第十日※ 聂家的覆灭,让潜藏的危机愈发清晰地显露峥嵘。魏无羡与蓝忘机明白,那个占据着蓝曦臣身躯的金光瑶,才是悬于仙门头顶的利刃。 魏无羡想到了江澄,他手中的紫电乃仙门至宝,鞭挞魂魄有奇效,或许正能将金光瑶那缕顽固残魂从蓝曦臣体内强行驱逐。 出乎意料的是,报复了聂氏之后,金光瑶似乎未再刻意隐匿行迹。魏无羡施展鬼道术法,并未耗费太多周折,便锁定了一个方位——扬州,一处名为【浣花苑】的雅苑。 事不宜迟。蓝忘机、魏无羡、江澄,蓝曦臣魂魄,三人一魂,即刻动身,奔赴扬州。 【浣花苑】坐落于扬州城风景秀美的一隅,白墙黛瓦,外观与寻常江南园林无异。然而,甫一踏入其中,才惊觉内里别有洞天。 园子精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局精妙,移步换景。精致之中,却透着一股过于浓稠的旖旎与香艳。庭院中遍植的也非兰竹梅菊,而是大片大片秾丽妖娆的虞美人。就连那潺潺溪水,在灯影下,也泛着粼粼的、仿佛金粉般的暖光。 此地绝非清修雅士之居所,分明是一处温柔乡。 恰在魏无羡等人踏入浣花苑的同时,一名不速之客,也因着截然不同的缘由,摸到了此处。 姑苏首富的独子孙小宝,年岁尚小,被养得天真烂漫,尤爱听些仙门逸闻、奇谈怪志。他从市井流言中听得,夷陵老祖魏无羡青面獠牙、三头六臂,这形象非但未吓住他,反勾起极大好奇。 他听家人谈起,泽芜君蓝曦臣正被魏无羡与含光君“追杀”,便自作聪明地以为,找到蓝曦臣便能“守株待兔”,见到魏无羡。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蓝曦臣居于扬州【浣花苑】,便瞒着家人,只身寻来。 孙小宝悄悄潜入苑中,他蹑手蹑脚凑近窗边,探头望去,不由得愣住。与他想象中仙君抚琴、清冷出尘的景象迥异,小小的厨房里,烛火跳动,一个青年正背对着他,于灶台前忙碌。 青年身姿挺拔,动作却不见生疏,反有种行云流水的从容。 旁侧桌上,已摆好三道小菜:一道文思豆腐,刀工精细;一道三丝鱼翅,色泽莹润;还有一碗正冒热气的汤,汤色清澈,却异香扑鼻,连孙小宝这般尝遍珍馐的富家子,竟也辨不出所用何料。 这香气勾魂摄魄,孙小宝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响,顿觉饥肠辘辘。这时,那青年头也未回,温和声道:“既然来了,便进来喝碗汤吧。” 孙小宝吓了一跳,赧然摸摸鼻子,推门而入。 青年转身,烛光映照出一张极其俊雅温润的面容,眉目如画,气质清和,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郁色与疲惫。 他舀了一碗汤,递予小宝。小宝接过,也顾不得客气,“咕嘟”便灌下一大口。霎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极致鲜味在唇齿间炸开,暖意顺喉而下,鲜得他几乎要将舌头一并吞下。 “我来找蓝曦臣,你,你是谁?”孙小宝咂咂嘴问道。青年微微一笑,答道:“我就是蓝曦臣。”小宝彻底呆住,手中汤匙“哐当”一声落回碗中。眼前这个会做神仙汤、言谈温和的青年,竟是传说中被魏无羡和蓝忘机“追杀”、处境堪忧的泽芜君?!这与他想象中狼狈惶惑的形象相去何止万里! 望着“蓝曦臣”那平静得甚至带着一丝恬淡微笑的模样,一股混杂着同情、义愤与想要安慰对方的冲动猛地涌上孙小宝心头。 他笨拙地试图宽慰,自己这边的小道消息尽数倒出:“蓝、蓝宗主……您别太难过!魏无羡和蓝忘机他们逼走了您,如今自己也遭了报应!”他努力让语气显得确凿,“您可知?不久前,姑苏蓝氏云深不知处内乱啦!” 他压低声音,如同分享秘辛:“据说,是因当年含光君为救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打伤了三十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此事原本被压下,蓝忘机也只被轻罚三十三鞭!何其不公!我爹说,当年受伤的长老里,有半数后来都因伤重不治,去世了!” 他越说越觉自己在替天行道,声音激动起来:“如今报应来了!那些长老的亲眷弟子们终于忍无可忍,揭竿而起!云深不知处……哼,我看快要完了!” 他说得颠三倒四,核心意思却清晰无比——曾经逼迫蓝曦臣的人,如今自身难保。 闻听此言,坐于他对面的“瑶曦臣”(金光瑶)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他缓缓颔首,唇角牵起一个细小的弧度,那笑意很轻,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甚至隐含快意的冰冷。他低声应道,语气平和得近乎诡异:“原来……如此。” 然而,这笑容与孙小宝的话语,落入窗外潜伏的三人(及一魂)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魏无羡与蓝忘机听闻“三十三长老”、“半数身亡”、“内乱”等字眼,脸色骤变。蓝忘机浑身一僵,握剑的手猛然收紧,指节泛白。他当年甘愿受刑,深知内情,却万万料不到后续竟酿成如此巨祸!三十三位长老的亲眷起事?云深不知处内乱?这……这如何可能?他离开时,族中虽有微词,却绝未至如此地步! 蓝曦臣的魂魄更是剧烈波动,虚无的面容上布满极致的惊骇与痛楚。他“望”向窗内那个占据己身、此刻正露出微妙笑容的金光瑶,又“看”向身旁面色苍白的弟弟,一股锥心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魂体。家族内乱……这是他身为宗主最惧、最不愿见之事! “不可能……”魏无羡下意识低喃,但见“瑶曦臣”那副了然神情,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蓝湛!”他反应极快,立时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快!用传讯符联系云深不知处,确认情况!” 蓝忘机毫不迟疑,迅即自袖中取出特制紧急传讯符,指尖灵力涌动,将一道神念注入。符箓化作微光,刹那穿透夜色,直射姑苏方向。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每一息却如度年般煎熬。 未几,一道微光闪回,传讯符携回讯骤至。蓝忘机一把抓住,神识沉入—— 片刻后,他猛地抬头,面色异常难看,甚至透出一丝苍白。他看向魏无羡,又痛苦地望了一眼身旁兄长哀戚的魂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 “……云深不知处……确已生乱!多位长老亲眷联合发难,指责宗规不公,要求……严惩于我,并……重选宗主。局势……已近失控!” 消息,竟被证实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无底深渊。 第8章 第 8 章 ※第十日※ 菜过五味,魏无羡却始终未曾现身。瑶曦臣温和地哄着犯困的小宝,将他安置去了后院厢房歇息。待那少年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厨房内重归寂静。 瑶曦臣并未转身,只对着空无一人的窗口,声音平静无波:“外面夜露深重,几位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吧。此处……未曾布下任何阵法陷阱。” 窗外静默一瞬,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旋即,房门被无声推开。魏无羡、蓝忘机、江澄,以及蓝曦臣那道几近透明的魂魄,鱼贯而入,神色凝重。 魏无羡率先开口,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你竟没逃走?也没布下任何陷阱?” 这全然不符金光瑶一贯谨慎惜命、步步为营的作风。 瑶曦臣(金光瑶)闻言,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上投下阴影。他极轻地叹息一声:“逃走?” 嘴角牵起一丝近乎虚无的弧度,带着看透一切的倦怠,“不过是一缕残魂,强弩之末,本身又能走多远?又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在蓝曦臣魂魄所在的位置微妙地停滞,“趁着聂氏丑闻爆发,各方视线被吸引之际,我顶着泽芜君这身皮囊和修为,亲自去‘送’了聂怀桑一程。他虽修为不济,但侍卫不少,临死反扑,也让我受了不轻的伤。” 他抬手掩唇,低咳一声,眉宇间染上一抹挥之不去的痛楚与虚弱:“重伤在身,残魂不稳,魏公子你的鬼道追踪之术冠绝天下,我已是穷途末路,何必再做那垂死挣扎?布阵?逃走?不过是徒耗心力,自取其辱罢了。” 这番近乎自暴自弃的坦诚,反而让魏无羡等人一时语塞。 魏无羡道:“是你杀了聂怀桑?你还受了伤?”瑶曦臣叹息道:“不只受了伤,而且还不轻。”又叹息道:“实在有些可惜,我如今不能杀你。以你的鬼道,若我没有受伤,你我相搏,生死难料。可惜,如今我却受了伤,还是致命的重伤。” 瑶曦臣(金光瑶)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了然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浸透着彻骨的悲凉:“诸位的来意,我清楚。无非是要将我这一缕残魂彻底打散,魂飞魄散,好让你们的泽芜君……魂魄归位,重掌身躯罢了。” 魏无羡抿紧了唇,沉默即是默认。 金光瑶却不等他回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敲击在寂静的空气里:“在我彻底消散之前,尚有几个问题,不吐不快,望诸位……不吝赐教。” “第一个问题,”他直视魏无羡,语气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魏无羡,你当年于不夜天,失控暴走,阴虎符反噬,手下收割的亡魂,不下三千之数吧?” “那些死在你这‘误杀’之下的修士,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冤屈,难道就因为你是‘失控’,是‘误杀’,便能一笔勾销,无人追究了吗?如今,魏公子是姑苏蓝氏含光君的道侣,受姑苏蓝氏庇护,仙门百家,如今谁还敢拿这三千条人命,来向你夷陵老祖讨还公道?”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尖锐到刺骨的讽刺: “而我金光瑶,杀了聂明玦一人——无论缘由为何,无论他是否辱我在先!我便活该被一剑穿心,被封棺镇压,还要被画下绝阵,受尽折磨直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蓝曦臣魂魄,那叹息声仿佛来自很远的过去: “昔年,射日之征,温若寒掀起滔天浩劫,手上沾染的鲜血,何止万千?!他死了,你们可曾想过要将他挫骨扬灰,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第9章 第 9 章 ※第十日※ 蓝忘机面沉如水,上前一步,声音冷冽如淬寒冰:"云深不知处内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瑶曦臣笑了:"含光君,何必......明知故问呢?"他微微偏首,言语字字如刃,"千回百折,因飘果落,含光君,你终究......该怪你自己。" 他缓缓道:"昔日,你为一人而叛一宗,为护魏公子,不惜对同门出手,重伤三十三位蓝氏长老。此举令蓝氏内部离心离德,早已埋下今日祸乱的种子。这因私情而罔顾宗族、重伤同门的''不义''之罪,莫非只因你含光君用情至深,便可轻易抹去、无人再提?" "当年,那些受伤长老的亲眷弟子群情激愤,几乎就要在云深不知处掀起内乱,要求你蓝忘机血债血偿,以命相抵,以正门规。"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蓝曦臣的魂魄,接着缓缓道,"是那时......还是''敛芳尊''的我,念在你兄长与我往日情分,为你兄长那苦苦维系、心力交瘁的境地,也为着那摇摇欲坠的仙门体面,私下里——以我金麟台、我金光瑶个人的名义,暗中动用了不少私库,向那些悲愤难平、誓要讨回公道的长老亲眷,送去了无数价值连城的法宝、灵石与秘境资源。是我,多方安抚、竭力斡旋,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才勉强将此事压下,维持了云深不知处那看似依旧清静平和的表象。" 他抬起眼,坦然道:"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残魂一缕,朝不保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定当......实话实说。" 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此事,就如一根深深扎入姑苏蓝氏内里、从未拔出的毒刺,表面的愈合之下,是早已化脓腐烂的伤口。我如今顶着泽芜君的躯壳,做的其中一件事,便是去见那些始终心怀怨怼、从未真正释怀的长老亲眷。" 他微微前倾,宛若吐露一个隐秘:"我告诉他们——昔日所有丰厚的补偿,皆是金光瑶一人所为,是金光瑶个人的''馈赠'',与姑苏蓝氏宗族,毫无干系!姑苏蓝氏,从未因含光君当年之举,给过他们任何正式的补偿,也未对那三十三位长老,有过任何明确的交代!他们当年的悲愤与损失,并未得到宗族的承认与抚慰!" 他略作停顿,凝视着蓝忘机骤然剧变、血色尽失的面容,继续以一种近乎循循善诱的语调说道:"我还对他们言道......我''蓝曦臣''自己也深知,当年处理此事有失公允,对含光君仅施以三十三鞭的小惩大诫,实难服众。如今,我''自己''亦被含光君与魏无羡联手逼走,无力回天,愧疚难当......唯愿他们,能亲手......为那些枉死的、伤残的亲人,讨回一个迟来的公道!" 话音落定,厨房内死寂如坟,唯闻烛泪滴落的细微声响。 真相竟是如此。 这一手,何其毒辣。 金光瑶精准地寻到了蓝氏内部最深的那道裂痕,然后,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推。云深不知处的内乱,并非天灾,而是**! 是由他金光瑶,顶着蓝曦臣的皮囊,亲手引导、催化的**! 原来姑苏蓝氏多年来的平静,竟是倚靠金光瑶以个人财力暗中"周旋"才得以维系!而如今,他亲手揭破了这层虚伪的平衡,抽走了最后的支柱,将积压多年的怨气与矛盾,彻底引爆。 魏无羡被金光瑶那番关于蓝氏内乱的揭露搅得心绪不宁,怒不可遏,厉声斥道:"金光瑶!就算云深不知处内乱有你''协助安抚''的过往!但这与你残忍杀害大哥聂明玦、设计弑杀生父金光善有何相干?!你休要在此混淆是非,妄图开脱!" 金光瑶闻言,微微笑了。他用一种极其平缓,甚至带着点好奇的语气反问:"魏无羡,聂明玦......是你哥吗?金光善......是你爹吗?" 他轻轻摇头,叹息道:"他们不是你的至亲,你在此义愤填膺,多管什么闲事?"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尖锐而冰冷,直指魏无羡自身,"将心比心,若有人几次三番要取你性命,辱你至亲,践踏你尊严,如同聂明玦对我那般,换做是你魏无羡,你会不会杀他?你会不会反抗?!" 他不等魏无羡回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你不夜天城屠杀三千修士,难道他们个个都与你有血海深仇?其中多少人,只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便在你失控的凶尸和阴虎符下化为飞灰!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將胸中所有浊气吐出,眼神坦然而又悲凉:"我从未说过我是好人。我金光瑶,杀该杀之人,也害过无辜之人,我认!我从泥泞里爬出来,也从不够清白!你们皆道我罪大恶极,但你们呢?!"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逐一扫过眼前众人:"你们手上就干净吗?你们争权夺利,维护宗门地位,脚下何尝不是踩着无数尸骨?只不过你们披着一张名为''正道''的皮,便自觉高人一等!聂怀桑借刀杀人,布局害人,心思之深,手段之毒,比我金光瑶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们为何不追究?!魏无羡,你重生以后,你补偿过那3000修士的亲眷们吗?你既为蓝忘机道侣,那么,姑苏蓝氏补偿过那3000修士的亲眷们吗?" 他发出一声悲怆而讥诮的冷笑:"这世道,说穿了,不过是成王败寇!赢了,便是正义化身;输了,便是万恶之源!披着一张虚伪的''正义''皮囊,行尽排除异己、巩固自身之事!我如今输了,我认!我留在这里,坦然受死,绝不似丧家之犬般逃窜,苟且偷生。" 他又望着在场诸人,一字一句:"但是你们——也别想全身而退!" 嗡!一旁的江澄怀中传讯符骤然发出急促的光芒!他立刻注入灵力读取信息。下一刻,他握着紫电的手猛地一紧,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苍白!几乎同时,蓝忘机也接到了来自云深不知处的又一道紧急传讯。他快速浏览后,一向清冷的面容上也出现了裂痕,凝重与沉痛交织。 云梦江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是谁?!谁传出去的?!!" 他得到的讯息是——云梦莲花坞宗主江澄虐杀鬼修的丑闻,不知被何人彻底捅了出去,已如野火般传遍了仙门!证据确凿地揭露了他多年来只要怀疑某人是鬼修,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其抓入莲花坞地牢,施以酷刑,九死一生!然而,讽刺的是,最大的鬼修始祖魏无羡,却在他的包庇维护下,安然无恙,甚至成了姑苏蓝氏的座上宾!这种极致的双标行为,让云梦江氏和莲花坞的名声一落千丈。 几乎是同时,蓝忘机也接到了来自云深不知处的又一道紧急传讯。他的指尖在触碰到传讯符的瞬间,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信息内容更是雪上加霜——那些当年在不夜天被魏无羡"误杀"的三千修士,其亲属家眷们在得知姑苏蓝氏不仅包庇魏无羡,竟还容他成为含光君道侣,正式参与姑苏蓝氏家宴后,积压多年的悲愤彻底爆发! 多家关联家族、门派已联合宣布,与姑苏蓝氏割席断交,永不往来!3000修士,意味着背后是近万个家庭、数百个宗门。 一时间,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金光瑶近乎无声地笑了 第10章 第 10 章 ※第十日※ 江澄指节绷得青白,猛地将手中仍在闪烁的传讯玉符捏作齑粉。碎片刺入掌心,鲜血蜿蜒而下,他却浑然不觉痛楚。紫电噼啪炸响,如毒蛇吐信般直指金光瑶:“是你!金光瑶!莲花坞之事,是你散出去的?!” 瑶曦臣幽幽一叹,语气里浸着近乎悲悯的讥诮:“江宗主,何须动此雷霆之怒?地牢中哀嚎的冤魂,难道是我逼你亲手锁进去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酷刑,难道是我借你之手施加的?”他字字如针,精准刺向江澄最不堪的疮疤,“我不过……是将你早已种下的恶果,摊开在青天白日之下罢了。你口口声声憎恶鬼修,却唯独对这位鬼道祖师——魏公子,屡屡网开一面,百般回护。这份有失公允的‘情谊’,难道不该让天下人共鉴、共析、共评么?” “你住口!”江澄目眦欲裂,额角青筋虬结,紫电光芒暴涨,“我莲花坞之事,岂容你这个——” “——岂容我这个‘娼妓之子’置喙,是么?”金光瑶嗓音陡然转冷,如冰锥刺骨,“江晚吟!你且低头看看,如今的你,与我这个你口中‘卑劣无耻’之徒,又有何分别?!”他倏然踏前一步,目光如淬毒的利刃,狠狠剜在江澄脸上,“不过是你披着一宗之主的华贵外袍,行事比我更肆无忌惮罢了!你仗着权势,私设刑堂,虐杀无辜,与我当年争权夺利时所用的手段,本质上,不都是践踏他人性命以遂己私欲?!” “够了!”魏无羡一把拦住几欲暴起挥鞭的江澄,他面色苍白如纸,看向金光瑶的眼神里翻涌着挣扎与痛楚,“金光瑶!纵使我们皆非完人,这难道就能抹去你手上沾染的累累血债吗?!” “抹去?”金光瑶忽地低笑出声,那笑声苍凉空寂,在凝滞的空气里震颤,“魏无羡,我何曾想过‘抹去’什么。我说了,我认输,甘愿领罚,魂飞魄散亦无怨。”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锐利得仿佛能剥开所有伪装,“我只是要你们看清楚——此刻站在这里,义正辞严审判我、要将我打得神魂俱灭的你们,谁的手是真正干净的?!” 他逐一点过,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你,魏无羡,不夜天城三千亡魂的血债,至今未偿!”“他,江晚吟,莲花坞地牢中白骨累累,怨气冲天!”“他,蓝忘机,为护一人私情,叛宗逆行,重伤同门长老,致使家族根基动摇,这难道不是对无辜者的牵连?!”“还有那个已‘意外身亡’的聂怀桑!以活人炼尸,鱼肉乡里,甚至连至亲兄长的遗骸都能拿来利用、炼制!!”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悲愤:“我们!不过都是在这污浊泥潭里互相撕咬的困兽!谁的手是干净的?谁又比谁更高贵?谁——又有资格站在这里,以神明之姿审判他人?!” 蓝忘机声音冷彻如万载玄冰:“金光瑶,任你巧言诡辩,颠倒黑白,也改变不了你魂飞魄散的结局。”他目光转向江澄与魏无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江澄,魏婴,动手。” 然而,面对这最后的催命符,瑶曦臣却忽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隐隐有一丝解脱。他缓缓抬手,并非抵抗,而是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好。”他开口,声音竟恢复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和,“在你们动手之前,容我说完……这最后一席话。” 金光瑶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满足与疲惫交织的复杂情绪。他望着魏无羡和蓝忘机,用着蓝曦臣那温润的嗓音,说出的话却字字如淬毒的冰棱: “魏公子,含光君,你们联手在观音庙逼得我身败名裂,一剑穿心,封棺镇魂,如今又寻来此地,欲让我魂飞魄散……真是好手段,好义正辞严。”他微微歪头,眼神空洞了一瞬,“可惜啊,我如今身受重伤,残魂将散,估计是没办法……亲手向二位报仇了,实在遗憾。若我没有受伤,是一定要杀了你们的。” 他话锋陡然一转,那双属于蓝曦臣的、本该清澈如湖泊的眼眸,此刻却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雾气。 “但是,”他声音压低,“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特意来这扬州城?知不知道……我为何偏偏选中这处院子?”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布置得精致,甚至透着旖旎气息的厅堂,“又知不知道,我为何……要给它取名‘浣花苑’?” 第11章 第 11 章 ※第十日※ “但是,”他声音低沉,如耳语般迫近,“你们可知道,我为何偏要选这扬州城?为何独独看中这座院落?”目光徐徐掠过这间精致得近乎旖旎的厅堂,“又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唤它‘浣花苑’?” 话音未落,隔墙恰飘来一缕缠绵丝竹,似在回应他未尽之言。魏无羡等人这才惊觉——这“浣花苑”紧邻的,竟是扬州城中那风流薮“怡红阁”。靡靡乐音里,一群歌妓曼声低唱,那柔靡入骨的调子,字字清晰,恍若命运掷下的嘲弄: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放浪之语方歇,另一缕更显旷达却也更为悲凉的歌声,又悠悠荡起: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歌声如烟似雾,漫入这剑拔弩张的厅堂,与金光瑶脸上那奇异而平静的笑意交织,构成一幅荒诞而悲怆的图景。乐妓唱的是浮生若梦、及时行乐,与此间滔天的恨意、紧绷的杀机形成残酷对照,为所有人的恩怨荣辱蒙上了一层虚幻的悲。 金光瑶在歌声中缓缓闭目。那张温雅俊朗的脸上,竟浮起近乎沉醉的神情,仿佛聆听的是九天仙乐。半晌睁眼,眼底却是一片枯寂的平静,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疲惫。他低低一叹:“昔日,聂明玦骂我‘娼妓之子’,江晚吟也骂我‘娼妓之子’……”轻笑一声,似自嘲,似讥讽,“可我金光瑶生前却从未沾过皮肉生意,平白担了这污名,实在可悲、可叹、可惜。” 他语声恍惚,似陷入遥远的回忆:“你们现在即便动手,令我魂飞魄散,将这躯壳还予你们的泽芜君……可你们觉得,经历这一切之后,他还会要么?一个被我这般肮脏残魂玷污过的身体?” 声音轻如梦呓:“我小时候……在思诗轩,常挨饿。总偷偷捡恩客剩下的饭菜果腹。那滋味……你们这些天之骄子,怕是从未尝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魏无羡与蓝忘机,“尤其是泽芜君……那般霁月光风、洁净无尘的人,怕是连‘剩菜’二字都想象不出吧?” “有一回……我好不容易得了个窝头,却被一群大孩子围住争抢。我打不过……眼看又要失去,便一把将它扔进了鸡窝。窝头滚满鸡粪,又脏又臭……他们嫌脏,只揍我一顿,却不抢了。”他语气平静得可怕,“然后……我就能吃了。” 魏无羡心头不祥的预感如毒藤疯长,厉声打断:“金光瑶!说这些废话何用?!死到临头,摇尾乞怜吗?!” “摇尾乞怜?”金光瑶像是听见极可笑的事,微笑着整了整素白衣襟,“不。我是想告诉你们……” “在等你们找来的这些日子,我已用泽芜君这身体……在浣花苑挂牌接客了。” 语气平淡,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际! “如今,仙门百家、江湖散修,乃至富商巨贾……不少人,都已成为‘泽芜君’的入幕之宾。”他温文尔雅地笑着,“而且,我请恩客们……都用留影石录了影像。” 他欣赏着三人骤然僵住、血色尽褪的脸,轻声道:“如今这些影像,大概……已传得到处都是了。” 轻笑如诉,仿佛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云深不知处……姑苏蓝氏的颜面,泽芜君的清誉……怕是半点不剩了。” 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蓝忘机与魏无羡身上,笑容刺眼:“世人皆知,是你们——魏无羡,蓝忘机,一步步将‘泽芜君’逼至如此境地,令他‘迫不得已’在这烟花之地,行这等下贱之事……” 他微微颔首,如同作别,语声轻柔似情人低语: “这,便是我最后的……礼物。” “一份……配得上你们的回礼。” 空气死寂,唯有隔墙歌声不知疲倦,一遍遍唱着: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第12章 第 12 章 ※第十日※ 金光瑶最后的“礼物”,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压抑的怒火。 蓝忘机手中避尘应声出鞘,湛蓝剑光凛冽如万载玄冰,直取瑶曦臣右臂;江澄的紫电如毒蛇出洞,带着破空之声狠厉抽向对方下盘;魏无羡虽身在莫玄羽之躯,也毫不犹豫催动鬼气,数道怨灵黑气如离弦之箭射出,试图封锁退路。 然而,正如金光瑶所料——投鼠忌器! 那终究是蓝曦臣的身体。三人的攻势虽凌厉,却都不约而同避开心脉、丹田等要害,只求制住对方,逼出魂魄。 这片刻迟疑,给了心存死志的金光瑶可乘之机。 面对三方夹击,他不闪不避,脸上浮现出近乎疯狂的快意。那双属于蓝曦臣的手结出一个霸道绝伦的法印——他在燃烧这具身体里残存的全部灵力!狂暴无匹的剑气轰然炸开,暂时逼退了紫电与鬼气。 “朔月——!” 仙剑应声长鸣,剑身光华暴涨,却被一股带着毁灭气息的赤红灵力包裹。 燃烧灵力换来的,是短暂却骇人的力量! 朔月化作一道决绝流光,无视侧面袭来的避尘与紫电,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取三人中修为最弱的魏无羡! “魏婴——!” 蓝忘机的嘶吼撕心裂肺,回援已迟。 “噗嗤——” 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朔月锋锐的剑尖,精准贯穿了魏无羡的胸膛。 一切发生得太快。魏无羡瞳孔骤缩,莫玄羽这具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只觉胸口一凉,随即剧痛撕心裂肺。剑尖从后背透出,带着温热血珠。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莫玄羽本就脆弱的躯体承受不住这致命一击,眼中神采迅速黯淡,身体软软向后倒去。 “魏婴——!!” 蓝忘机目眦欲裂,悲鸣几乎撕裂喉咙。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兄长身躯,避尘剑光暴涨,带着毁天灭地的悲痛向前疾送! 几乎同时,江澄的紫电也狠狠抽在“瑶曦臣”腰际! 避尘穿透左肩胛,带出一蓬血花;紫电在背脊留下焦黑狰狞的伤痕。 “瑶曦臣”身体剧震,喷出一口鲜血。燃烧灵力的反噬加上两处重创,让他脸色灰败,踉跄欲倒。 然而——江澄的紫电虽造成可怕创伤,却未能将金光瑶的残魂抽出!那魂魄仿佛与这身体产生了某种诡异联结,依旧牢牢占据。 连金光瑶自己在失去意识前,也流露出瞬间的惊愕与茫然。 重伤与反噬不容他多想。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带着未解的疑惑,重重栽倒在地。 现场,死寂狼藉。 魏无羡精通鬼道,诡谲莫测,但鬼道终是杀伐之术,而非续命长生之法。更何况,他此刻所用的,是莫玄羽献舍而来的身躯。 这具身体与魏无羡前世那具历经锤炼的躯体相比,实乃云泥之别。莫玄羽修为低微,未结金丹,在莫家庄时甚至被丫鬟小厮欺凌到走投无路。这底子,太差,太脆弱。 在“瑶曦臣”燃烧全部灵力的拼死一击下,朔月贯穿胸膛,心脉尽碎。莫玄羽躯壳内本就微弱的生机,被彻底斩断。 魏无羡,气绝身亡。 然而,更深的绝望接踵而至。 魏无羡的魂魄,本是依靠莫玄羽“逆天而行”的献舍禁术,强行召回世间,与这具身体建立脆弱而违背常理的联结。 如今,作为“容器”的莫玄羽身躯彻底毁坏死亡,这临时许可便宣告失效。那维系魂魄强行留驻人世的脆弱纽带,瞬间崩断。不容忤逆的天地规则,以最快速度将这个本不应存世的“错误”魂魄清理出去。 因此,在这献舍之躯死亡后,魏无羡魂魄离体的过程,远比常人魂魄消散要快得多! 蓝忘机甚至来不及取出锁灵囊,那熟悉的身影已开始消散。 魏无羡的魂魄刚离体便迅速透明、涣散。它在空气中挣扎着闪烁了一下,终究无法对抗修正“错误”的天地法则,化作点点微光,再无痕迹。 干净,利落。 快得……不留半分侥幸,不容片刻挽留。 没有怨气,没有执念,只是纯粹地被这方天地“修正”,抹去了这次不合规矩的“归来”。 蓝忘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冷而带血腥的空气。他怀中,是魏无羡逐渐冰冷的躯体;他眼前,是魂魄消散后的虚无。 上一次,他至少还能问灵十三载,等一不归人。 而这一次,竟是连问灵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天地法则,以最残酷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干净利落、却永无可能的……诀别。 一旁的江澄也怔住了,紫电光芒黯淡。他看着空荡之处,又看向悲痛欲绝的蓝忘机,以及不远处昏死过去、肩插避尘的“蓝曦臣”,只觉眼前一切荒诞、惨烈得如同无法醒来的噩梦。 寒室内,只剩死寂,与蓝忘机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失去伴侣的孤兽般绝望而破碎的喘息声。 隔墙丝竹缠绵,传来昆腔,竟是《玉簪记·琴挑》:【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第13章 第 13 章 ※第十日※ 蓝忘机强抑着撕心裂肺的悲痛,与江澄一同将那昏迷不醒的“瑶曦臣”轻轻安置在屋内唯一的床榻上。此刻,云深不知处的内乱已无人顾及——当务之急,是使泽芜君的魂魄重归己身。 然而,希望一次次落空。 蓝曦臣的生魂围绕着自己的躯体反复尝试。他一次次靠近,试图融回那一具本属于他的形骸,可那身体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壁垒隔绝,将真正的主人拒之门外。每一次触碰,都如撞上冰冷的石壁,被毫不留情地弹开。 这与魏无羡魂魄迅速消散的结局,形成了残酷的对照。魏无羡的归来本就如同无根之萍,是莫玄羽以献舍强求的“逆天之约”,是偷来的一段光阴。如今容器已毁,“契约”失效,那脆弱的联结便彻底断裂,天地规则自然将其迅速修正——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而金光瑶的残魂,处境却截然不同。他的魂魄未入轮回,根源在于魏无羡亲手所绘的那座恶阵——那阵法本欲永世禁锢其魂,令他受尽折磨直至魂飞魄散。可这极致的恶意与强大的束缚,在毁灭他的同时,竟阴差阳错地成了他残魂未曾消散、甚至能在刺激下积聚怨力、苟延残喘的“锚点”。 至于蓝曦臣自己的魂魄…… 他的魂魄始终不曾消散,也未被引入轮回,并非受阵法所困,而是因为他仍是“生魂”。 生魂离体,只要肉身不死,魂魄便不会消散于天地,亦不会被引入轮回。他的身体仍在呼吸,胸口微微起伏,尽管为他人所占,生机终究未绝。 这本是万幸之事,可对此时的蓝曦臣而言,却成了一种比立刻魂飞魄散更加残忍的酷刑。 他无法回归,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那个“自己”躺在榻上,遍体鳞伤、声名狼藉; 看着弟弟忘机跪坐不远处,怀中是魏无羡彻底冰冷的身躯; 看着江澄伫立一旁,指节紧攥紫电,面色铁青如铸。 便在此时,隔壁怡红阁幽幽飘来《牡丹亭·离魂》的哀音。杜丽娘那句“怕登临,青芜满径春衫冷”穿墙而至,恰恰撞上蓝曦臣又一次被肉身弹开的瞬息。魂体在凄婉的声波中泛起涟漪,他听见金光瑶在昏迷中逸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原来如此……青芜径……谁都走不过……” 蓝曦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有些错误,一旦铸成,便是万劫不复。 有些结局,远比魂飞魄散更加残忍。 像魏无羡那般干净利落地散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蓝忘机紧紧抱着魏无羡已然冰冷的身体,那双浅色眼眸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所有的泪水都在方才的极致悲恸中流尽了。寒室内只余死寂,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床榻上,"瑶曦臣"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缓缓睁眼。肩胛与后背的剧痛让他蹙眉,可当他看见蓝忘机失魂落魄抱着尸身的模样时,苍白的唇角竟艰难地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气息微弱,声音却清晰地穿透死寂: "含光君……看来,我这份最后的''礼物''……分量,不轻啊。" 蓝忘机轻轻将魏无羡的遗体平放于地,动作珍重如对待易碎的珍宝。随后他站起身,拭去脸上干涸的泪痕,转向江澄与角落里那抹无法被常人察觉的蓝曦臣生魂。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冰冷决绝: "江晚吟,兄长。如今聂氏已覆,蓝氏内乱,魏婴……也已不在。"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回"瑶曦臣"身上,那眼神冷如万载寒冰,"我要去开金光瑶的棺。将他被镇压的主体魂魄……彻底打散,永绝后患!" 他要亲手将棺椁中受尽折磨的主体魂魄打得魂飞魄散——这是此刻唯一能为魏无羡复仇的方式。 "忘机!不可!"蓝曦臣的生魂焦急上前,"那棺中不仅镇压着金光瑶,还有大哥……聂明玦的凶尸!阵法若破,凶尸出世,必将为祸苍生!届时生灵涂炭,你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姑苏蓝氏的名声……再也经不起这般玷污了!" 瑶曦臣闻言,嘲讽笑意更深。他轻声道出昔日蓝忘机要求二度封印他时说的话,模仿得惟妙惟肖: "『魏婴所言,确是唯一之法。魔物现世,苍生何辜?』" 他喘息着继续:"泽芜君为了姑苏蓝氏的清誉,宁愿自己痛苦不堪,闭关自残,也绝不动那棺椁分毫……如今含光君为泄私愤,报杀侣之仇,倒愿意开棺戮尸、毁魂灭魄了?姑苏蓝氏的清誉,含光君便不顾了?" 他微微侧首,看向蓝忘机僵直的背影:"含光君……果然不愧是''为一人,可叛一宗'',为了魏公子能打伤自家三十三位长老的……痴情种。"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重复着蓝忘机身上最深的烙印,"在你眼里,果然……只有魏无羡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都不是命了,对吗?" 像是终于悟透什么哲理,他用温柔平和的语调缓缓咏叹: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 字字如刃,专挑最痛处下手。神情却依旧温文尔雅,甚至带着一丝属于蓝曦臣的悲悯弧度,仿佛在探讨风月雅事。 江澄听得眉头紧锁,握着紫电的手紧了又松。他知道金光瑶在故意激怒,可偏偏……找不出话来反驳。蓝忘机此刻的决定,确实与姑苏蓝氏一贯的"雅正"背道而驰。 蓝忘机缓缓转身。"你说得对。"这四个字让蓝曦臣生魂猛颤,江澄也露出错愕。 "在我眼中,魏婴的命,重逾千斤,重于这世间一切。"他微微停顿,仿佛在咀嚼刻骨的失去,"他人的命,宗门的责任,清规戒律,声名荣辱……在失去他的那一刻起,于我而言,皆可抛却,皆可践踏。" 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刺向瑶曦臣:"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无论日后我将背负何等骂名,万劫不复——金光瑶的棺椁,我开定了。金光瑶的魂,我散定了。" "忘机!不可!"蓝曦臣生魂拉住几近疯狂的弟弟。江澄也喝道:"蓝忘机!冷静!此事需从长计议!" 床上的瑶曦臣却唯恐天下不乱地轻笑,无视劝阻,目光灼灼盯着蓝忘机,语气带着赞赏般的蛊惑: "好气魄,含光君。那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他微微歪头,用最温文的神情吐出最恶毒的激将,"含光君若不去开棺散魂……" 他故意拉长语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含光君就是——贼、王、八、养、的~~~" 字字如刃包裹在温柔平和的语调中,这极致反差比任何诅咒都更令人脊背生寒。 蓝忘机对兄长魂魄的劝阻、江澄的警告、金光瑶的激将,全都置若罔闻。他仿佛将自己隔绝在只有复仇执念的世界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个顶着兄长面容、微笑着的恶魔,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 他转身,留下冰冷的话语: "江晚吟,你看住他。" 避尘剑感应到主人心意,发出清越嗡鸣,化作蓝光载着他冲破窗棂,御剑而去,身影决绝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江澄追至窗边,只见天边一闪而逝的剑光,气得一拳砸在窗框上,木屑纷飞。 蓝曦臣的生魂漂浮空中,看着弟弟决绝离去的背影,看着床上占据自己身躯的"自己",看着好友冰冷的尸体,巨大的无力感与深沉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阻止不了忘机,也回归不了自身。 这盘死局,似乎只剩通往彻底毁灭的最后道路。 瑶曦臣望着蓝忘机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脸上笑容渐淡。他轻咳几声牵动伤口,眉头微蹙,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看透宿命般的空茫。 他低声吟道,如同谶语: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起心动念因已种,当下所受果必尝……" 声音飘散在弥漫血腥与绝望的房间里,不知是在说蓝忘机,在说蓝曦臣,在说魏无羡,还是在说……他自己。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第14章 第 14 章 ※第十日※ 接下来的数日,浣花苑内极沉寂。 金光瑶身受重伤、灵力耗尽、身处软禁之地,却显出一种超然物外的闲适从容。 他或倚窗望远,或静坐品茶,眉间不见半分愁郁,仿佛蓝忘机那"散魂"之胁,不过浮云过耳。 小宝来过几回。少年虽不明此间曲折,却也瞧出"蓝宗主"形同囚禁,不由心生忧切。 金光瑶却每每温言相慰,只道一切安好,反劝他莫蹚浑水,早日归去。小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后,小院愈发幽邃,除却看守的江澄,便只有蓝曦臣魂魄。 无外人在场,金光瑶愈发闲逸自如。 他展纸研墨,执笔挥毫。 笔下所书,并非蓝曦臣素日奇正相生的行书,而是极为秀雅、甚至略带纤柔的簪花小楷,清逸中暗藏嶙峋风骨。 墨迹洇染,写的是南宋蒋捷的《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笔致缠绵悱恻,字字句句皆浸着孤舟羁旅、前尘尽散的清冷苍凉。 他写得极缓,极沉,似要将所有未尽之思都凝于笔端。 蓝曦臣魂魄静立一旁,望着"自己"的手写出如此哀戚孤峭的句子,心头百味杂陈,不安如藤蔓缠绕,愈收愈紧。 他换过一纸,又续:"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字字清寂,笔笔从容。 写至末处,他并未停笔,就着残墨,在纸角极轻、极淡地,点染了一朵小小的、将谢未谢的金星雪浪。 画罢,他凝目片刻,随即指尖微动,将墨痕拭去,如拂去一段旧梦。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边书写,边曼声吟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腔清越婉转,哀戚悱恻,俨然功底不浅。 这般闲情雅致,与眼下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一旁的江澄看得眉头愈锁,只觉那歌声如丝如缕,缠绕心间,挥之不去,更添躁郁,终是冷声讥诮:"不想敛芳尊不仅精于权谋,还如此多才多艺,真教人......刮目相看。" 金光瑶闻言搁笔,并无愠色,反浮起一抹温文浅笑:"江宗主过奖。不过是......苦中作乐,聊以遣怀罢了。" 他眼神沉静,没有怨愤,唯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倦意。 他那身处绝境犹自从容、略带几分游戏人间的姿态,与周遭的肃杀之气、与那步步逼近的最终审判,形成一种极诡异的对照,仿佛他早已窥见结局,坦然迎向命定的终途。 末了,金光瑶展开澄心堂纸,以小楷精抄《庄子·逍遥游》。写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时,声如清风般唱起《牡丹亭·游园》: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笔尖在"游无穷"三字上轻轻提起,声线柔靡婉转,余音袅袅如游丝渐远,一唱三叹,似春蚕吐丝,将无尽的憾与恨,都织进水磨腔的百转千回之中。 小楷工整如菩萨低眉,戏腔凄清似落花飘零。 待写完最后一句,他轻轻吹散纸上落花,将毛笔横搁砚台——如高僧放下锡杖,再不问红尘。 他整理好所有临帖,在末页题上"瑶台客毕",如同戏毕谢幕的伶人,从容褪下戏服,去赴一场真正的逍遥游。 第15章 第 15 章 ※第十日※ 翌日,天光初破晓。 金光瑶换上了一身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旧衣,浆洗得微白,补丁细密,却洁净得仿佛褪尽了尘垢。他再次走到书案前,没有研墨,以指蘸水,在光洁的案面上缓缓写下: “我亦飘零久,赎得此身归。” 水痕泫然,字迹渐隐,终归空无。 他望着那片重归寂静的案面,唇边终于浮起一个真正释然的笑,如云开雾散,了无牵挂。 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襟,从容走向室内那面唯一的铜镜,对着镜中那张属于蓝曦臣、却由他主宰了最后时光的面容,清晰而平静地,唱出“十娘投江”念白: 【四更鼓呵……满江中人声寂静,形吊影来影吊形,加倍伤情……细思量呵,可叹我数年来、含羞忍泪,送旧迎新,枉落个“娼妓之名”!……拚个玉殒——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 声落,他对着镜中人影微微颔首,似与这纷扰人间,做了一场无声而彻底的了断。 如作别三生石上旧精魂。 这般死水微澜般的平静,持续至第三日破晓。 消息传来时,金光瑶正以文徵明行书抄写《春江花月夜》,笔走龙蛇间,流淌出《玉簪记·秋江》的别离: 【你看这碧澄澄断送行人江上晚……】 唱至“断送行人”四字,笔锋陡然飞白,如孤鸿掠空。他望向窗外潺潺流水,恍若见一叶扁舟正待启程,唇角泛起解脱的笑意,接唱【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 唱到“香魂一片”时,他掷笔于地,墨迹飞溅衣襟,如血泪斑斑。 对着虚空展颜一笑,依稀仍是当年云萍初遇时的温柔少年,轻轻道出一句: “醉别西楼醒不记……犹恐相逢是梦中。时辰到了,该……赎身了。” 他忽地起身,执起案上拂尘,权作水袖。身形流转间,竟是一折《孽海记·思凡》中小尼姑色空决心下山的段落: 【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他他他,劝我回家去念佛!】 唱腔娇憨清越,眉目间却是一片支离枯寂。 那“削去了头发”几字,被他唱得百转千回,仿佛诉的不是青丝,而是这一生被斩断的情义、尊严与盼头…… 末了拂尘轻掷,如陶潜解印,似抛却万千烦恼: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唱至“年少哥哥”,他忽地收声,只余一缕残笑在空荡的屋里打了个旋儿,碎了。那腔调里,竟带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近乎俏皮的解脱。 恰在此时,江澄腰间传讯符骤鸣。 江澄神色一凛,灵力注入的刹那,脸上血色尽褪,唯余惊骇:“什么?!蓝忘机他……” 话音未落,蓝曦臣的魂魄瞬间凝聚,惶然“望”向江澄。 “蓝忘机……”江澄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身受重伤……金丹……被炸毁了。” “金丹被毁……”蓝曦臣的魂体猛地剧震,那张向来温润端雅的脸上,此刻唯余惊骇与痛楚,他徒然伸手,似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冷的虚无。 金丹被废——这不仅是修为尽散,更是仙途永绝!以忘机那般孤洁如雪的性子,在历经魏婴之殇后,再遭此劫……他是否,连活下去的意念都将随之崩塌? 江澄面沉如水,厉声追问:“原因?” 传讯符另一端急速禀报。江澄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最终以一种混杂着震怒与荒谬的语气转述: “我家门生报讯,蓝忘机不知为何,执意要掘开深埋地底的金光瑶之棺!众人阻拦,他置若罔闻,甚至出手伤了几名修士!旁人无计可施,又恐他开棺之后,放出赤峰尊聂明玦的凶尸,只得退避远处,眼睁睁看他动手……谁知棺椁未现,地底火药骤爆!蓝忘机首当其冲,金丹尽毁!” 消息既毕,小院陷入更深的死寂。 江澄与蓝曦臣的魂魄,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变震得心神俱裂。 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疑问,同时扼住两人的心神—— 金光瑶的棺椁附近,那夺命火药,究竟是何人所埋?! 第16章 第 16 章 ※第十三日※ 就在江澄因那骇人消息而惊怒交加,目光如利剑般射向窗边时——金光瑶正含笑提笔,在雪白宣纸上落下两行簪花小楷: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笔锋婉转,诗意凄艳。 他似有所感,徐徐搁笔,迎上江澄刺骨的目光,唇角微扬:"江宗主,这般看着我作甚?"语气轻缓,仿佛只是在闲谈中被打断,“别看我呀,此事……非我所为。” 话音一转,他微微倾身,姿态从容如引迷津:“不过……我倒是隐约猜得出,出自谁的手笔。” 他神色宁定,条分缕析:"含光君何等人物,岂是愚钝之辈?若埋棺之土近期有动过的痕迹,他定能察觉异样,心生警惕,又怎会继续贸然挖掘?" 语落清晰,如金石掷地:"所以,这炸药,必是一开始……就随我那口棺椁,一同深埋地底的''陪葬品''。" “江宗主可还记得?”他指尖轻抚胸前虚无的旧伤,眸色幽沉,“昔日观音庙中,我欲迎回母亲遗骨,不也曾‘领教’过聂怀桑预先埋下的厚礼?” 线索在他唇齿间渐次相连:“当初负责落棺封土的,除姑苏蓝氏,唯有清河聂氏。”他刻意一顿,眼风掠过江澄铁青的面容与角落中那缕剧颤的魂火。 “聂怀桑此人,最擅未雨绸缪,暗布后手。想来他生前便忧虑——有朝一日,泽芜君……或我之余部,会前去启棺救魂,故设下这绝户之计,预埋火药。” 他语气里竟透出近乎赞叹的讥诮:"甚至,我猜测,聂怀桑埋下的炸药,恐怕并非凡物,而是……专为针对金丹修士,能破护身灵力、直毁道基的……特殊玩意儿呢……毕竟,会去开棺的,总不会是寻常百姓,不是么?" 末了,他轻声吐语,字里行间浸透宿命的荒诞:“如今这炸药,未炸到泽芜君,未炸到我之余部,偏阴差阳错,重创了一心要我神魂俱灭的含光君……这算不算是,一段特别的‘缘分’?” 他低低一叹,似怜似讽:“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伤了自己人。” 随即声气转淡,如烟缈缈:“可惜啊……聂怀桑人已作古,这炸毁含光君金丹之罪……终究是,死无对证了。” 言毕,他重新执笔,蘸墨润锋,仿佛方才只是说了一段风轻云淡的闲话,又要继续他那未尽的"雅兴"。 江澄面色铁青,指间紫电噼啪作响,电光流转不定,却不知该抽向何方——是眼前这个顶着蓝曦臣皮囊的恶鬼,还是这令人窒息的荒诞结局? 他死死盯着那道依旧从容、略带慵懒的身影,切齿诘问:“金光瑶!你满意了?!你……早就料到了,是不是?!你就冷眼坐在这儿,等着看这场好戏!” ‘ ’ 金光瑶静然扬眉,反诘:“为何……你们每遇变故,首念便是——‘金光瑶,你早料到了,是不是’?”他低幽一叹,“金光瑶不过**凡胎,非能掐会算的半仙。论年岁,我还比江宗主你……小上七载。” 他径直翻起旧账:“昔年穷奇道,”他声调平缓,“魏无羡心神失守,鬼将军温宁狂暴失控,误杀金子轩。你们,连同当时仙门百家,竟如约定般,咬定是我金光瑶——‘早预料’魏无羡必会失控,故意推子轩送死,为己铺路!” 叹息中浸满荒谬:“可我当日,不过见他们冲突将起,危局一触即发!念及子轩是魏无羡姐夫,身份特殊,或可劝和止战!我如何能''料''到,魏无羡竟会连自己的凶尸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料''到,他会连前去劝和的血亲姐夫都杀?!结果呢?魏无羡杀人,这滔天罪业、淋漓鲜血,反倒尽成我金光瑶之罪!仿佛是我拿着刀,逼着魏无羡失控,逼着温宁动手一般!这逻辑,何其可笑,又何其恶心!” 他不予江澄喘息之机,紧接抛出另一旧案:“乃至不夜天!江厌离之死!那般混乱至极之局,刀剑无眼,凶尸横行!她不顾一切冲入战阵,为魏无羡挡下一剑……你们,不也将这血债,记于我头?仿佛我金光瑶非但能料定魏无羡必至、料定他必会失控,更能料定江姑娘会不惜性命冲出、恰被误伤、毫不犹豫为他挡剑?!” 他摊开双手,目中是深浓的讥诮:“在你们眼中,我金光瑶莫非不是凡胎,而是未卜先知的半仙?一切偶然、一切意外、一切他人之过,只要与我有一丝半缕——哪怕是被强扯上的关联,便都成了我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铁证?!” “江晚吟,”他语气沉冷如铁,“你告诉我,究竟是我金光瑶当真神通广大到可预知万事,还是你们……习惯了寻一个最方便的靶子,来承担所有的罪?” 他字字诛心:"毕竟,责怪一个''娼妓之子''居心叵测、算计一切,总比承认自己亲友也会失控犯错……要容易得多,也……显得自己干净得多,不是吗?" "至于……蓝忘机被炸伤……"金光瑶倦怠地笑了,“眼下这般结局,岂不正是你们……每一个人,依凭各自‘本心’,一步步抉择、共同推动所成?” 他微阖双眼,不愿再看角落那团代表蓝曦臣极致痛楚、剧烈颤动的魂光。 “江宗主,你问我是否满意,事到如今,满意与否,还重要么?”他自问自答,声如风中之絮,“不过,我倒确是……极满意的。” “你看,如今多‘好’。” “泽芜君——清誉尽毁,身躯被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蓝忘机——情深不寿,金丹尽碎,道途永绝,心死身残。” “聂怀桑——算计半生,身死道消,百年基业,顷刻成空。” 声线略顿,最终落回自身:“我呢?一缕残魂,苟存于世,可至少,还能看着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名士、皎皎君子……一个不少,一同陪我在这炼狱中沉沦。这黄泉路……倒也不算寂寞了。” 他低低一笑:“这世间……果然……是个大妓院。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第17章 第 17 章 ※第十三日※ 江澄怒极反笑:“你设局害死聂明玦,魏无羡与蓝忘机替赤峰尊报仇,何错之有?你金光瑶——又凭什么在此大谈复仇?!” 金光瑶闻言,唇角笑意更深,眉眼间却凝着一片温柔的讥诮。 “江宗主此问,恰中肯綮。”他声音温柔,字字清晰,“昔年射日之征,不夜天城中我救聂明玦于白虹贯日之际,此事泽芜君可证。”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角落那团颤动的魂火,“然……聂明玦此后屡辱我亡母,斥我‘娼妓之子’,更屡次刀锋相向,杀意凛然——那时,泽芜君向我解释,说聂明玦‘刀灵发作,刀灵反噬’。” “我从未因此衔恨于聂明玦,刀灵蚀心,非其本愿——恰似魏公子当年血洗不夜天,屠戮三千,世人皆谓‘鬼道失控,鬼道损人心性’……既然如此——” 他话音一顿,抬眼直视江澄,倏然展颜,戏谑道: “既然刀灵反噬伤人可恕,那……我这满腹算计之人,偶尔‘算灵发作’,又岂能独罪于我?我害死聂明玦——便算作是我金光瑶‘算灵发作,算道反噬,算道失控’,又有何不可?诸君……又以何名目定我罪愆?” 他轻抚心口,仿佛在安抚一道无形的伤:“算灵发作时……我亦如牵丝傀儡,身不由己啊╮(╯▽╰)╭……” 语气半真半假,笑容依旧温柔,却令江澄遍体生寒。 金光瑶却不再辩白,只抬首望向窗外流云,低声吟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吟罢,金光瑶牵起极淡的笑意,不似讥诮,倒像是看尽浮沉后的倦怠。 “既然知晓这世间不过是所大妓院,迎来送往,虚情假意,权势倾轧,永无宁日……”他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我……也是时候,赎身从良了。” 话音落下,带着斩断一切牵绊的决绝。 他微微侧首,望向蓝曦臣那抹哀戚的生魂,脸上浮起一抹极复杂的情绪——释然、疲惫,甚至还有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意味。他再次唤出那个久违的称呼:“二哥,这一世,承蒙照拂。”他的声音异常温柔,“若有来生,愿你我…不复相逢。” “你可疑惑,为何专克阴邪的紫电,偏偏抽不出我这缕残魂?” 此言一出,如寒潭坠玉,令江澄神色骤凝,让蓝曦臣的魂体为之一震。 金光瑶未卖关子,徐徐道来,宛若在讲述一折与己无关的戏文: “紫电乃天地至阳之气所化,专克阴邪。按理说,我这等怨念深重的残魂,早该在紫电一击之下灰飞烟灭。除非……”他唇角漾开一抹令人心寒的浅笑,“这具肉身,从灵台深处就在接纳我。二哥……你……早生了心魔,你的心魔,便是我的归处。” “胡说八道!”江澄厉声喝断,“泽芜君岂会——” “岂不会?”金光瑶的目光温柔地望着蓝曦臣的魂魄,“二哥,你闭关之时,为我写诗作画,废寝忘食,弹琴问灵,呕心沥血,恨不能将命都赔给我……这些,难道都只是做戏?” 他的声音里带着钝刀割心般的悲悯:“你那滔天的悔恨,早已如墨入清水,浸透了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血肉,甚至改变了灵力的本源气息。” 他直指那个残酷的真相:“你的潜意识里,是不是也曾无数次想过……若阿瑶还能回来,该多好?哪怕只是一缕残魂,一个虚影,只要能填补那片因你那一剑而留下的、巨大的空洞……你也愿付出任何代价?” 他叹息,如秋叶无声坠地:“你的肉身,早已习惯了‘思念金光瑶’这个状态。当我这缕因你执念而凝聚的残魂闯入时,它抵抗得…远不如你理智上希望的那般坚决。” 他继而揭开更深的隐秘,声音带着几分颤意:“在我重伤濒危之时,是这具身体里属于你蓝曦臣的本源灵力,在自发地、不受控制地温养我,维系着我这缕本该立刻消散的残魂不灭!” 他点出那个被忽略的相似之处:“紫电再强,终究是外力。它如何能剥离一个被肉身本源‘认可’,甚至被其本源灵力自发‘滋养’维系了的魂魄?正如它抽不出莫玄羽躯壳中的魏无羡,同样也抽不出蓝曦臣躯壳里——这个被他自己的执念‘请’进来的残魂。你越是悔,我越是不散。你越是念,我越是不灭。” 这番解释,如九天惊雷,炸响在蓝曦臣的魂体之中! 原来……竟是这样?! 不是金光瑶法力高深,不是紫电失了效用,而是他自己…是他那深入骨髓的执念,是他这具肉身潜意识的“呼唤”,才造就了如今这无法挽回的局面。 是蓝曦臣——根本不愿让他走。 他要他活着,哪怕是以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活在他的身体里,活在他的罪责中,活在他永无止境的忏悔里。 是他,为自己招致了这场劫! 是他,间接害了忘机! 是他,将云深不知处推向万劫不复! 极致的悔恨如惊涛拍岸,将蓝曦臣的魂体彻底淹没。在这毁灭性的冲击下,那层由执念构筑的无形壁垒,终于土崩瓦解。 心念动处,再无滞碍。 蓝曦臣只觉魂体一轻,如倦鸟归林,带着满身创痛,回归了那具本就属于他的肉身。 就在他魂魄归位的那一刹——那缕强撑许久的金光瑶残魂,仿佛终于偿尽了最后夙愿,如晨露遇朝阳,如春雪落暖炉,连一丝叹息都未曾留下,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虚空之中。 干干净净,再无痕迹。 戏已落幕,唱戏的人早已离场。爱憎悲欢,终被时光碾作尘烟。 唯因果不虚,众生皆苦。 第18章 第 18 章 ※第十三日※ 蓝曦臣睁开了眼。 意识如寒潮漫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浣花苑的梁柱——精致却透着风尘气的雕花。随即,身体的感知如冰冷的潮水席卷而来:四肢百骸沉重如灌铅,疲惫从骨髓深处渗出,内腑因紫电余威与强行夺舍的冲击隐隐作痛,翻江倒海。 可这一切肉身的苦楚,与心口那片被生生剜去、只剩下呼啸寒风与彻骨冰冷的空洞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起身。 阿瑶……这次是真的,魂飞魄散,归于太虚了。 这认知,没有带来丝毫解脱,反而像一把钝刀,在伤口上反复研磨。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朔月剑上。剑身光华黯淡,其上干涸的血迹格外刺目——那是魏无羡的血。这柄自幼的仙剑,在他神魂被夺之际,成了杀害忘机道侣的凶器。 江澄终于找回声音,干涩如砺:“蓝宗主……你……” 他想问“可还安好”,又想问“如今该当如何”,可所有言语在撞上蓝曦臣那双空茫的眼睛时,都显得苍白多余。 蓝曦臣站起身,双足落地时一阵虚浮,身形微晃,几近踉跄。 “江宗主,” 他声音沙哑,却异乎寻常地平静,“烦请你……暂时,看护……魏公子遗体。”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虚无:“我……要回云深不知处。” 他陈述着,没有商量,只是告知。 江澄眉头紧锁:“你现在回去?那里正乱着!而且含光君……” 想到云深不知处因“蓝忘机打伤三十三名长老”而起的动荡,想到蓝忘机因执意开棺而声名蒙瑕,金丹被废、生死未卜的惨状,他喉头一哽。 “我知道。” 蓝曦臣打断他,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却又必须完成的事,“正因内乱,正因忘机重伤,我才必须回去。” 他是姑苏蓝氏的宗主,是蓝忘机的兄长。纵然宗门声望已坠深渊,纵然家族内部风雨飘摇,纵然弟弟名声蒙尘,道途尽毁、生死难料,纵使他自己也已心力交瘁、罪孽缠身、灵魂千疮百孔——他亦不能再停留,不能再逃避。 归去后,将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指责非议,甚至清算与审判……他早已不在乎。 心既成灰,万念俱寂,此身何处,俱是无间。 他俯身拾起那柄染血的朔月,取出一方素白手帕,开始一点点、极其认真地擦拭剑身上的暗红血迹。动作很慢,很专注,宛若进行一场的祭礼。指尖微颤,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近乎自毁的决绝。 “铮”然一声,长剑归鞘。 他举步走向雅苑门口,背影挺得笔直,如风雪中虽已遍布裂痕、却仍顽强支撑直至最终折断的竹。 就在他踏出浣花苑门槛的刹那,隔壁戏腔正唱至最高亢处,声声泣血,带着不甘与追问,穿透雨幕:“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恰如观音庙那一夜,永远也落不完。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他知道,这场雨,此生此世,再也停不了了。 体内灵力因重伤与魂体动荡而滞涩难行,但他并不在意。肉身的苦痛,反而能稍缓那啃噬心脏的空洞。他需要这痛,需要这雨,需要这独行的孤寂,来确认自己还“存在”——哪怕这种存在本身,已是一种无尽的酷刑。 他一步步踏入雨中,走向那注定充满荆棘的归途。 身后,是爱恨情仇焚尽后的余烬。 前方,是责任与罪孽交织的无间之路。 故事,似乎暂告段落。 而命运的余波,才刚刚开始荡漾开来 第19章 第 19 章 十日劫(番外) 朔月剑光劈开云深不知处厚重的雨幕,蓝曦臣落于山门前。 衣袂浸透雨水,身形伶仃。 裁决如期而至——纵容胞弟酿祸,致使宗门蒙尘……桩桩件件,他静立其间,恍若松筠负雪,未置一辩。 寒室的门在身后悄然掩阖。 蓝曦臣举步,走向后山。 新任宗主蓝悯伫立廊下,目送那道素白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蜿蜒石径尽头。 后山那处用以囚禁罪人的旧舍,颓败如一段被遗弃的岁月。 碎瓦残梁间漏下稀疏天光,浮尘在光柱中无声旋舞。 蓝忘机坐在室内唯一的蒲团上,面白若雪——金丹毁,灵力散,连起身都需倚墙借力。一双浅淡眼眸中沉淀的,是比往昔更深、更沉的死寂。 “忘机。”蓝曦臣步入屋内。 蓝忘机抬眸。兄弟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未置一词,却道尽了千般创痛、万种萧疏。 “勿忧……”蓝曦臣轻声道,“兄长在此。” 他走到弟弟身侧,俯身将精纯的灵力缓缓渡入那枯竭的经脉。这并非疗愈——金丹已碎,回天乏术。只为驱散几分寒意,让这副残破身躯稍得慰藉。 蓝忘机阖上双眼,未拒,亦未应。 “忘机,我们回家。”蓝曦臣俯身,音色温沉。 依旧没有回应。 蓝曦臣不再多言,小心地将弟弟背起。步出旧舍,踏过青石阶,走向后山深处的别苑。沿途有弟子驻足,目光复杂,他却恍若未觉。 此后岁月,云深不知处的前山依旧循着古老钟声作息,讲学清修,井然如常。而后山,却成了一处被人遗忘的囚笼。 蓝忘机并未长困旧舍,而是被蓝曦臣接入了自己在后山的别苑。蓝悯知晓,却默许——他需要倚仗蓝曦臣的力量,维系蓝氏于风雨飘摇中的安稳;更需借此“默许”昭示自己并非刻薄寡恩之人。 纵被废黜,“泽芜君”三字仍在仙门余音未绝。他仍是姑苏蓝氏不可或缺的依仗。 宗门供奉依旧按例送至蓝曦臣处。食盒、衣物、笔墨、灵石……每日由固定弟子送至别苑门前,躬身而退。蓝曦臣皆亲自接过,将其中最滋补的汤羹、最软糯的点心,无声推至弟弟面前;将新制的、浸着冷泉清气的衣袍叠放于他榻边;将安神静气的灵石,一一嵌入他静室墙内的阵法之中。 每日晨昏,蓝曦臣会亲自为蓝忘机渡气疗伤,梳理那溃散不堪的经脉。 蓝忘机始终沉默,却未曾推拒。他静静承受着兄长无声的庇护,如一截枯木,默然承接春雨。 蓝曦臣不再抚琴,不再问灵。他常独坐窗边,凝望那片长势并不喜人的金星雪浪,目光空寂,不知落向何方。偶尔提笔,写的却不再是“阿瑶”,而是阵法推演与宗门纪要。 蓝忘机终日缄默,多数时候闭目打坐。纵使灵力再无法汇成周天,他仍固执维持着这个姿态 他们鲜少交谈,偶尔的目光交汇,便已承载了太多的痛楚。 前山的钟声依旧悠远绵长,后山的岁月却仿佛就此凝固。 别苑之外,风雨如晦;别苑之内,唯余药香与寂静。 一个被废黜的宗主,一个前路尽毁的罪人。 在这方寸天地间,依偎着最后的暖意,舔舐着永难愈合的伤口。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20章 第 20 章 重生(重生番外)云萍城的夜晚,是被雨浸着的。 淅淅沥沥的雨,敲着窗。 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味——不知是来自后院,还是源自他魂魄深处。 孟瑶坐在一张掉漆的木桌后,眼底深处,是上一世浣花苑内的魂飞魄散的残响。 藏着一个历尽千帆的灵魂。他是金光瑶。从万丈仙督之巅坠入无间深渊,痛痛快快地报了仇,干干净净地散了魂,却又被某种不可知之力,硬生生塞回这个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刻。 金光瑶觉得……老子好累……(╯‵□′)╯︵┻━┻ 不是身体的劳累,是浸入骨髓、透进魂魄的倦。 眼下每一件琐事,都像是在重复堆砌那座注定崩塌的高台;每一道看似友善的目光,都像预演着未来可能的背叛与指责。 荒谬感如冰冷的湖水,将他淹没。前世的种种如潮涌来。尤其……他猛地想起,后院柴房里还藏着一个人——蓝曦臣。 此刻,他就在数十步外,重伤未愈,脆弱地依赖着他。 而自己,则带着被他一剑穿心、镇压于棺中永世不得超生的记忆,重新站在了这里。 够了。 “……老子好累_(:з」∠)_” 前世的阴谋、血腥与污浊,如跗骨之蛆,哪怕此生尚未发生,也已深深刻入魂灵。一遍遍提醒他:这条路的尽头,是何等荒凉。 他不想再走一遍了。 名声? 权势? 仙督之位? 如今看来,尽是虚妄。 他太累了。累得连脸上那层微笑的面具(*^▽^*),都快要戴不住。 离开。 这念头如野草,在心底疯长。一旦破土,便再难抑制。 笃,笃,笃。叩门的声音响起。 不轻不重,恰好穿透雨声,传入屋内,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个时辰,这样的大雨,谁会来? 孟瑶心神一凛,迅速收敛所有情绪,只留下属于账房先生的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对深夜来客的茫然。 他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闩。 门外夜雨如织,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水幕之中,街道空旷无人。 然而,就在门廊下,站着一个人。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发梢,但那张年轻的面容,孟瑶认得——苏涉,苏悯善。 眼前的苏涉,面容尚带青涩,衣着朴素,远非后来那位冷峻持重的宗主模样。 但让孟瑶心头骤然一震,是苏涉看他的眼神——不再陌生。 那绝不是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苏涉该有的眼神。 苏涉望着他,嘴唇微颤。像在压抑巨大的情绪。他猛地抱拳,躬身:“属下苏涉……见过宗主!您……您也回来了?” 惊雷炸响在脑海。 孟瑶怔住了。原来……不止他一人。 悯善……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 他飞快扫了一眼门外,一把将苏涉拉进院内,迅速关门。 短暂的叙旧之后,话题转向正事——今后,该何去何从?苏涉的汇报简洁清晰。他如今是秣陵苏氏的宗主。苏家虽非修行世家,在玄门中排不上名号,但世代经商,积累下丰厚的财力与人脉,尤其在东南沿海一带,根基之深,寻常仙门难以企及。 这恰好与孟瑶心中那个刚刚破土、尚且模糊的计划不谋而合。 前世的记忆,是最珍贵的宝藏。射日之征的关键节点、各方势力的隐秘、未来才会流行的法器与丹药配方……这些如今都可以成为他手中无形的资本,撬动远比前世更早、也更隐秘的布局。 苏涉的归来,以及他背后所能调动的苏家资源,无疑为这计划添上了双翼。 “宗主”,苏涉说,,“射日之征将起,玄门百家秣马厉兵。无论最终胜负如何,期间消耗的粮草、法器、丹药,乃至各方都需要的确切消息……若你我能侥幸抢占先机,这其中的利润……” 孟瑶笑了,“不错。”他缓缓道,“而且我们卖的,不光是明面上的东西。”声音压低,他继续道,“还有那些‘情报’……例如岐山温氏的布防弱点,某些小仙门摇摆不定、待价而沽的心思,再比如……一些自视甚高的玄门世家,其传承功法中不为人知的弱点罩门。” “时不我待。”孟瑶起身走向窗边。窗外雨丝连绵。“等后院里那位‘陈公子’伤愈,他一定会离开。以他的身份与影响力,最多两年,射日之征的烽火将彻底点燃这片土地。我们必须在那之前,备好第一船货。” 他们必须在这短暂的窗口期内,积累起足够的资本和退路。 他转身,目光沉静地望向后院。 “在那之前,我还需去与他……道个别。” 第21章 第 21 章 柴房比露天院里还潮。 蓝曦臣——此刻化名“陈涣”,靠坐在简陋的床榻上。 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 他望着孟瑶端一碗清粥走进来。 “陈公子,可好些了?”孟瑶轻轻把托盘放在小几上。 “劳孟公子挂心,已好多了。”蓝曦臣声音沙哑,却依旧温和有礼,“连日受你照顾,涣……感激不尽。” “陈公子不必客气。”孟瑶将粥碗朝他推了推,语气自然,“我收到家中长辈急信,得立即回老家一趟。此去路远,归期未定。这些食物和清水,够您用一段时日了。”他顿了顿,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至于伤药……如今世道不太平,温氏修士对各方管得极严,城内药铺但凡涉及修士之物,皆被严加看管,实在难以筹措。还望公子见谅” ‘’ 伤药并非真的弄不到。凭苏涉的家底、金光瑶的手段,搞到些疗效不错的伤药并非不可能。 但风险太大。 温氏对修士物资——尤其是疗伤丹药——管控极严。此时出手,容易引来注意。 金光瑶权衡再三,最终选了最稳妥、也最疏离的方式。 蓝曦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轻轻点头。“孟公子已仁至义尽,涣岂敢再有奢求。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公子此行,一路保重。” ’“陈公子也请保重。”孟瑶拱手,行了一礼。 他转身走出柴房,没有回头。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此刻离开,虽留下物资,终究是在蓝曦臣最需庇护时抽身而去,这份“炭”,送得并不彻底。 但,多少有点儿用处吧?孟瑶想。 他回到卧室,研墨,提笔。没有解释,没有告罪,甚至没有称呼。他带着一种近乎顽皮的心情————写下两个字:【去也~】 墨迹未干。他已掷笔于案。紫毫在纸上滚了一滚,墨痕凌乱。 他踏出后院。雨丝斜斜,打湿长衫。 ‘’ 巷口,一道身影撑着伞,静立在雨中,是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悯善。 苏涉御剑,带上孟瑶,一路向南。 脚下的山川城池飞速后退,云层在身旁流转。越往南,空气中的凛冽寒意便被湿暖取代,拂过耳畔的风也带上了陌生的潮气。沿途所闻的方言渐渐变化,咿呀婉转,与中原官话迥异,听在耳中,既感隔阂,又奇异地让人放松。 某个黄昏,他们抵达了一座滨海小镇。甫一落地,一阵海风便穿透了市集的喧嚣扑面而来,带来了咸腥气息。 是海的味道。 “公子,到了。”苏涉提醒。 数日后,他们站在喧闹的码头。 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的蔚蓝。无边无垠。 帆影点点。 海鸟翱翔。 码头上,赤膊渔民吆喝着,搬运银光闪闪的渔获。 苏涉找到一名看起来经验丰富、面相憨厚老实的船老大,用一袋银两,买下了一条结实的船。 “客官这是要去哪儿发财啊?”船老大掂着银子,笑问道,难掩好奇。 金光瑶望向茫茫大海的深处,道:“海外,夷洲。” 船帆升起,借着风势,缓缓驶离了码头。 前尘旧事,仙门纷扰,皆如过眼云烟。 此去,海阔天空 第22章 第 22 章 夷洲,海外沃土。 气候湿热,雨水充足,水稻可一年三熟。 沿海岛屿,鸟粪石堆积,是上好的天然肥料。 但,对外来者,此地居之大不易。 苏涉曾说,苏家在大陆东南根基深厚,此言非虚。 然即便以苏家之势,欲在夷洲真正立足,亦非轻易可成。 孟瑶与苏涉,择沿海开阔处落脚。 稍作安顿,苏涉便以秣陵苏氏宗主之名,暗中调来一批忠心门生。 这批来自秣陵的玄门修士,成了他们最初的核心。 他们既招揽中原流徙之民,亦雇佣贫苦的本地土著,一边于大陆东南沿海暗中囤积未来“射日之征”所需的战备物资(粮草、药材、灵石,刀剑,铠甲,甚至一些不显眼却关键的法器部件),一边着手开拓夷洲。 开拓之路,步步维艰。瘴气弥漫,水土难服,与部分土著部落之间的摩擦更是时有发生。 湿热瘴疠,让初到的中原修士与流民纷纷病倒,高烧、疟疾,如无形死神,席卷营地。 存药迅速耗尽。 苏涉带领未染病的修士,以灵力救治病患。孟瑶亲自带人清理沼泽,疏通沟渠,焚烧艾草驱蚊,这才渡过最初、最凶险的生死难关。 与排外部落的冲突,也日渐激烈,苏涉遂率秣陵修士披甲出击,擒其酋长,成功立威。 至于夷洲与大陆的海运,孟瑶与苏涉亲自设计仙门法器,以稳定船身、预警天气,一点一点,他们打通了这条贸易命脉。 可怖的考验,在一个台风肆虐的雨季。 狂风巨浪摧毁初具规模的港口,摧毁即将成熟的庄稼,暴雨引发山洪,冲毁民居,伤亡惨重。 绝望蔓延。 孟瑶和苏涉冒雨指挥抢救伤员、加固堤防。他拿出全部财物赈济。苏涉率侍卫队顶风冒雨,维持秩序、搜救被困者。 他们与所有人同站在泥泞风雨里,共担天灾。正是这种绝境中不离不弃、身先士卒的担当,赢得了流民与土著的心。 风雨过后,无需多言。人心凝聚,夷州根基,至此才算巩固。 化名“孟碧落”的孟瑶,也在这场磨砺中,真正扎下了根。 …… 是夜,月明星稀。咸湿的海风涌入窗棂。 久违的血色噩梦,再次攫住了孟瑶。 梦里,是前生最后的绝境——观音庙。暴雨如注,电闪雷鸣。他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如困兽被逼至角落。江晚吟那句“娼妓之子”烙在耳边。蓝忘机一剑,臂骨削断的痛楚未散。最后贯心一剑,来自蓝曦臣。然后,是聂明玦那双铁钳般的手,扼断他的喉,带着滔天恨意,将他拖入这具特制的棺椁。魏无羡亲手所绘的阵法,刻痕深嵌棺木,阴气刺骨,如无意外,他的魂魄将永世禁锢于此,受尽折磨,直至魂飞魄散。 “嗬!” 孟瑶猛地坐起。胸腔剧烈起伏。额上布满冷汗。窗外,海浪规律拍岸。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是梦。 幸好,是梦。 他还活着。在这片远离中原的海外沃土,活着。 “真是……幸运……”他抬手捂住双眼,低声喟叹。 前尘种种,镜花水月,一场大梦。 他重新躺下。窗外海浪声,一声,又一声。 这一次,再无梦魇。 第23章 第 23 章 夷洲基业初固,正值中原仙门烽火燎原——那场席卷百家的射日之征,已彻底燃成一片血与火的焦土。 仙门诸族与岐山温氏陷入殊死搏杀,山河震荡,数年不休。 这场漫长的战争,对孟碧落与苏涉来说,却是一座掘之不尽的黄金矿。 夷洲的商船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往返于两岸之间。丹药、法器、粮草辎重……凡是战火中急需之物,皆在此地源源不断地炼制、采买、装船出港。 无论是温氏修士,还是仙门百家,只要出得起价钱,都能从夷洲买到救急之物。价格合适,万物皆可交易。金钱与资源,如暗潮般悄然汇向这片海外之地。 为将生意做得不着痕迹,苏涉遣出麾下两名心腹门生——他们心思缜密,精于伪装,各自领受密令:一人化名“张元”,潜入温氏势力范围,向焦头烂额的将领兜售消息;另一人化名“李烈”,辗转于仙门反抗军之间,成为某些人获取隐秘情报的暗线。 无人知晓,他们效忠于海外夷洲。 张元与李烈,贩卖同一种商品——消息,情报。 功法破绽、阵法弱点、家族秘闻、暗道舆图……皆可作价而沽。 他们恪守一条铁律:童叟无欺。要么不卖,一旦卖出,必定是货真价实的真消息。这份“信誉”,使他们在幽暗的地下情报网中,迅速立起了令人忌惮的“声望”。 这些“真消息”,皆来自孟瑶过目不忘的“前世记忆”(原著小说明确写了,金光瑶过目不忘) 他曾帮聂怀桑撑起摇摇欲坠的聂家,聂氏密道、功法传承、刚猛路数的罩门弱点,他心知肚明; 他也曾高踞金麟台宗主之位,后来更登临仙督之尊,金氏防御、金光善的隐秘安排、核心功法缺陷,他无一不晓; 即便是庞然大物般的温氏,其部分据点的密道、若干功法的破解关键,也在他昔日整肃卷宗、执掌大权时,悄然入眼,暗记于心。 这些深藏于各家核心的机密,如今都成了张元与李烈手中——可以标价出售的筹码。 如今,射日之征的烽火,比孟瑶记忆中的前世燃烧得更为持久,也更惨烈。 原本应在三年多便见分晓的战局,这一世,却因各方势力间微妙的角力、愈发顽强的抵抗,以及温若寒愈发疯狂的镇压,竟整整拉锯了六年。 这六年,对远在夷洲的孟碧落与苏涉而言,是危机,更是转机。 前世的孟瑶,心浮气躁,三年结丹,表面光鲜,实则根基虚浮。全凭丹药堆砌与机巧取巧,隐患深种。以致终其一生,再难窥见更高境界的门槛(原著金光瑶在射日之征前没修完,在射日之征结束后成功刺杀温若寒还结了金丹,的确是三年结金丹) 这一世,他终于有了时间,也看清了虚妄。 这六年,他不求快,只求稳。 一丝不苟,重铸道基。 水到渠成的那一日,终于到来。 在海外夷洲,他气海之内,灵力如潮奔涌,终归沉寂。 这一次结丹,用了六年。远比前世漫长。 可当金丹成形的那一刻,灵力流转圆融无碍,道基之扎实,已远非前世可比。 他重新踏入金丹之境。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 第24章 第 24 章 金子轩身着的金星雪浪袍,已浸透了征尘与斑驳血渍。 此刻,金氏少主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疑虑与沉重。 他麾下的金氏修士屡战屡挫。并非修为不济,而是对手总能未卜先知般,预判他们的每一步杀招,甚至能精准击中金氏功法中几个极隐秘、非核心子弟不得而知的灵力运转节点,将攻势瓦解。 数次十拿九稳的突袭和伏击,最终都诡异地演变为损兵折将的遭遇战。 “不对劲……”军帐中,金子轩在帐中踱步,踏碎一地残灯孤影,“温氏对我金氏功法之熟悉,已非寻常。有些破绽,怕是连族中长老也未必察觉。” 一股寒意爬上他的脊背。 他倏然转身,对心腹沉声下令:“查!暗中彻查!所有近期接触过核心作战计划与功法要义之人,一个不漏。我倒要看看,这纰漏……究竟在何处。” 一场无声的风暴,在兰陵金氏内部悄然掀起。 金子轩动用了全部亲信,从经手文书的执笔,到参与议事的长老,一一排查。他甚至连父亲金光善身边几位心腹长老,也纳入了审视的阴影之中。 然而,调查如泥牛入海,所有线索行至半途便戛然而断。 这这般“查无实据”的局面,反而让另一种更骇人的猜想在金子轩心中滋生。 他想起父亲金光善在战事中的首鼠两端,想起父亲一再主张“保存实力”、“暂避锋芒”,甚至私下流露出与温氏和谈的意图……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毒蛇般猛然窜入他的脑海:难道……是父亲? 是……父亲为向温氏示好,为换取那虚无缥缈的“和谈”筹码,不惜将家族的核心机密、门下子弟的生死罩门,尽数献予敌人? 一念及此,金子轩如坠冰窟,彻骨生寒。 他无法证实,更不能声张,唯有在每次出征前,怀着对内部无形的提防与难言的悲愤,率领麾下修士,浴血苦战。 这份沉重的心事,如附骨之疽,侵蚀着他 …… …… …… 清河前线大营。 聂明玦眉峰紧锁,霸下横陈膝头,冷铁映出一张愈见刚毅却难掩倦色的面容。 他指节攥得发白,将一封军报死死压在案上。 又来了。 近来数场血战,温氏修士竟似对他的刀路、对聂氏功法运转的关窍了如指掌,屡屡在他力道将发未发、或旧力方竭新力未生之际,以刁钻角度或诡谲合击之术,直击命门。那滋味,如赤身立于雪地,周身破绽,尽曝敌目。 “查!”聂明玦豁然起身,声如金铁相击,“我清河聂氏,从无贪生卖主之徒!但若真有蛀虫——”他眼底寒光一迸,“我必亲手碎其尸、断其魂!自内而外,彻查!凡近期接触作战部署、知晓功法要义者,一概严审!” 一场雷厉风行、乃至酷烈的内查,狂风般,席卷聂氏大营。 聂明玦亲自坐镇,以铁腕推进。初衷为肃清内奸,然而,事态迅速滑向失控。 聂氏的内查,比金氏更可怕,更血腥。 在“肃清内鬼”的大旗之下,连年血战所积压的疲敝、惊惶与怨愤,终于寻到倾泻之口。 派系之争悄然复燃,素有龃龉的支脉长老借机互相倾轧,将战术分歧擢升为通敌之罪。 构陷与诬告,如暗处藤蔓悄然滋长,缠绕人心。一句对现状的抱怨、一段过往的私怨,皆成“罪证”。 不少天赋尚可却出身寒微的年轻子弟,因曾被俘后侥幸生还,未及细审便被扣上“叛反”之名,含冤受刑,被拷打致死。一旦被疑为“内奸”,便是九死一生。 聂怀桑终日蜷在兄长帐内,大气不敢稍出。 整座大营,人人自危。 将领传令时,会不自觉审视听令者神色;修士御敌时,亦难免分神留意身后“同袍”。 然,这场“内查”,一无所获。聂明玦的雷霆手段,虽暂净营垒,却也耗尽了连年苦战中本已紧绷的信任与心力。 连番苦战、麾下子弟的累累伤亡,连同战局中那挥之不去的憋屈,如烈火般灼烧着聂明玦的神魂,霸下刀灵趁其心神动荡,饱饮戾气,反噬之势愈发凶戾。他胸中郁愤愈积愈深,常于深夜独坐,强抑颅中剧痛与胸间翻涌的暴虐,一双赤眸之中,理智与疯狂的界限,日渐模糊。 终于,射日之征第六年,一场决定性的平原会战上,为撕裂温氏主力防线,聂明玦身先士卒,强行催动已达极限的霸下。血色刀罡横扫千军,然而他自身,亦被数名窥破其功法弱点的温氏长老合力围剿。灵光疾闪间,招招狠戾,式式刁钻,虚实相生,尽攻罩门。内外交困、心力耗尽,聂明玦再难压制彻底失控的刀灵。 在温氏精准狠辣的围攻与自身反噬的双重绞杀下,力竭而亡。 乱军之中,聂怀桑亦未能幸免,随之殒命。 赤锋折,聂氏殇。 清河聂氏,终在无形算计与有形刀兵的交攻下,轰然倾塌。 第25章 第 25 章 射日之征的烽火,比孟瑶记忆中的前生燃烧得更漫长,也更惨烈。 原本应在三年多便见分晓的战局,这一世,却在各方势力的彼此牵制、抵抗意志的愈发顽强,以及温若寒愈加残酷的镇压之下,竟硬生生被拖拽了六年之久。 六载春秋,山河尽染血色,焦土千里,饿殍遍野。 六年间,兰陵金氏的少主金子轩,未及迎娶江厌离,便在一次突袭温氏要地的激战中壮烈牺牲,他倒下的那一刻,怀中仍紧握着那枚未能送出的牡丹金簪。清河聂氏更是几乎遭遇灭门之灾——宗主聂明玦身陷重围,霸下刀折,终是力竭而亡,血洒疆场;其弟聂怀桑亦在乱军之中殒命。、 六年。于仙门,是道统之争; 于百姓,却是无妄覆巢之灾。 对远悬海外、偏安一隅的夷洲来说,这六年是腾飞崛起的黄金岁月。 中原战火如一道屏障,隔绝了外界对这片海外之地的窥伺; 又如一架失控的洪泵,将失所的流民、流失的财富、失序的资源,源源不断输向夷洲。 战火所至,秩序崩塌。 最苦的,终究是平民。 家园焚毁,骨肉离散,他们如无根浮萍,在乱世中逐浪飘零。 便在此时,“海外有桃源,夷洲可活人”的传言,如暗夜星火,悄然燎原。秣陵苏氏的修士四处传扬:夷洲“孟碧落”先生,心怀慈悲,愿收容无家可归之人。前往夷洲一路,有医有食;抵达之后,可分田立命。 这消息,成了无数濒死之人眼中唯一的生途。在秣陵苏氏的有序引导下,流民如涓涓细流汇成奔腾江河,被引至东南沿海,登上一艘艘求生的舟船,驶向那片传说中的海外桃源。 人口的涌入,为夷洲注入了蓬勃生气与最基础的劳力。 这片基业,早不是昔日那座简陋营地可比,而是如滚雪般日益壮大。 此举不仅为夷洲带来了源源不绝的垦殖之力,极大推进了建设步伐,更在底层百姓乃至部分尚存良知的散修与小仙门中,为“孟先生”与秣陵苏氏赢得了千金难买的声誉与人心。 这份声望,或许将在未来的某一刻,比刀剑更利,比金银更重。 六年过去,孟碧落麾下所聚,已远不止流民。 其中有安土重迁却不得不离乡的农户,有技艺精湛、寻得夷洲铁矿并建起冶炼工坊的工匠——农具兵器,自此皆可自给; 更有苏涉以秣陵苏氏为根基,一手操练出的修士队伍,道法实战兼备。他们一同从尸山血海中走来,在灾厄风雨中同舟共济,结成了牢不可破的情感与利益共同体。 民、兵、田、财、权,他一样不缺。 民,自中原不绝而来,税轻而民心归附; 兵,有甲可披,粮饷充足,训战有素,故愿效死力; 财,凭战争贸易与情报往来,日进斗金,足以支撑庞大运转。 然而此间每一寸基业,都浸透着创业之初的血泪与汗水,铭记着他们从生死边缘挣扎求存的日日夜夜,绝非侥幸得来。 第26章 第 26 章 夷洲。 门外传来侍卫清晰的禀报声:“先生,中原陈文彬陈大人已至前厅,称有要事相商。” 孟碧落(金光瑶化名孟碧落)闻言,垂眸理了理并无褶皱的布袍袖口,转身步出书房。 他将陈文彬引至书房不远处一间敞亮的厅堂,话音里带着恰如其分的热情:“陈大人远道而来,未能远迎,还望恕孟某失礼。” “孟先生客气了。”一道略显圆润的中年男声随之响起,透着官场中惯有的圆融:“是陈某冒昧打扰才是。”陈文彬稍作停顿,继而道:“实不相瞒,今日叨扰,仍是因先生先前所托流民安置一事。中原腹地多处受灾,玄门内斗不休,饥荒蔓延,流民日增,情势确不容乐观。只是……朝廷与地方官府自有赈济章程,若依先生先前所请,由夷洲出面,大规模引导流民出海……此事,恐非易与。一来涉及人口迁徙,手续繁复,各方关节需打点之处甚多;二来,也易招致非议,说朝廷无力赈灾,竟需倚仗海外之力,有损朝廷体面啊。” 孟碧落(金光瑶)轻叹一声,语带恳切:“正因朝廷赈济力有未逮,流民嗷嗷待哺,孟某才更觉寝食难安,夙夜忧心。” “哦?”陈文彬似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语气中透出几分探究:“先生何必如此急切?流民之患,虽为痼疾,却也非一日可解。历来此类事宜,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孟碧落(金光瑶)的声音清晰传来:“孟某身为商贾,便从生意角度直言了。如今中原战乱频仍,流民遍地,人心思安,但求活路。此时招揽人手前往夷洲,既予他们生路,于我夷洲而言,亦事半功倍,实为两利之举。”他话锋微转,又道:“可若再过些年,中原年景转好,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届时……谁还愿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来这夷洲?再欲招揽人手,怕是难如登天。此时,正是千载难逢之机。机会稍纵即逝啊,陈大人。” 言至此,孟碧落(金光瑶)声调陡然一沉,语气转为沉痛:“况且……陈大人,抛开生意不谈,孟某虽身处海外,亦闻中原流民饥寒交迫、倒毙路途之惨状,每每思之,实在……痛彻心扉。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夷州土地肥沃,气候温润,稻作可一年三熟,实乃天赐粮仓!但凡肯劳作,便无饥馑之虞。陈大人若此时施以援手,行此方便之门,将这些濒死之人救至夷州,予其生路,这是何等功德?实乃活人无数之善举啊!” 他刻意压低声音,如分享秘辛般带着诱惑:“陈大人请想,家中有此功德庇佑,上天岂会不垂青?福泽子孙,官路通达,皆系于此举!孟某不才,愿倾夷洲之力资助大人,全力促成此事。其中所需打点、疏通关节、流民安置、渡海船只等一应费用,皆由我夷洲承担!并且,”他语气加重,“孟某绝不让陈大人与麾下为此事奔走的各位义士,白白辛苦!” 偏厅内静默片刻,随即响起茶盏轻落桌面的脆响。陈文彬再开口时,语气已焕然一新,满是慨然:“先生真乃悲天悯人,更兼思虑深远!陈某受教了!先生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此事于公于私、于国于民,皆是有利无弊!陈某定当竭尽全力,周旋各方,务必促成此事,以解万民于倒悬,亦不负我与先生这片……济世之心!” “陈大人高义!”孟碧落(金光瑶)语带如释重负的欣喜与感激,随即传来衣袂窸窣之声——是他对着陈文彬深深一揖:“孟某在此,代夷洲百姓,谢过大人活命之恩!” 第27章 第 27 章 夷洲,观澜阁。 窗外海天一色,碧波万顷。 穿堂而入的海风,如今却隐约挟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土气,盘桓在梁柱之间,挥之不去。 苏涉步履沉凝,快步走入,眉宇间素来的冷峻,此刻也染上了一抹震动。 他将一枚加密玉简轻置于孟瑶宽大的书案上。 “先生,中原急报。”声音压得极低,透出深深的忌惮,“温晁……死了。是魏无羡,用鬼道……虐杀。”他顿了顿,似在回想那骇人场面,“死状极惨。肉身受尽折磨,魂魄也被撕碎,永世不得超生。” 孟碧落(金光瑶)执笔的手一顿,紫毫笔悬停片刻,终被缓缓搁下。 他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石案角。魏无羡修鬼道、杀温晁,他前世已知。 可这般酷烈的手段,这般冲天的残忍与戾气,比前世听闻的更为疯狂,更透出一股焚尽一切、不留后路的绝望。 这场残酷的战争,扭曲着每一个人。 “还有一事,”苏涉深吸一口气,“温若寒长子温旭,为报弟仇,亲率麾下亲卫,截杀魏无羡及其同伴……一番血战后,”他抬眼,目光复杂,“温旭他……以命换命,与云梦江氏宗主,江澄,同归于尽了。” 江澄……死了。 孟瑶摩挲案角的指尖骤然凝滞。 这消息,不像温晁之死尚在预料。它彻底偏离了前世的轨迹。 这意味着什么? 云梦江氏失去了支柱,莲花坞前路极难,魏无羡失去了师弟,其心性必将滑向更不可控的深渊。而温若寒连丧二子,尤其是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温旭…… 苏涉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推断:“温若寒闻讯,彻底癫狂。不夜天城如今像一头暴怒的凶兽,攻势愈发凶猛,不计代价。原本几条战线的均势,正被这股疯狂急速撕裂。” 中原战局,彻底陷入了血腥、黑暗、不可预测的绞杀泥沼。 双方皆已杀红眼,累积的仇恨如滚雪球般膨胀,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理性与底线。 仙门百家,岌岌可危。金子轩、江澄、聂氏兄弟……各家寄予厚望的核心人物接连陨落,年轻一代菁华断层。 残存的修士,面对温氏不惜焚尽天下的反扑,已心生怯意,士气濒临崩溃。 诸多小仙门已暗中寻求退路,甚至向温氏暗通款曲,只求苟全。 孟碧落(金光瑶)沉默片刻,下令:“传令。售往中原的所有攻击法器、制式武器,价格不变。”——让温氏与仙门百家,继续在这血肉磨盘中相互消耗吧。 “但,”他话锋一转,“疗伤丹药、防护符箓、一切保命法器,价格即刻上浮三成。” 乱世之中,当死亡成为常态,生存便成了唯一、也是最大的奢望。 而夷洲所能提供的,正是这濒死之际最渴望的“生机” 孟碧落(金光瑶)再度开口,“悯善,传令给我们在各地据点的主事人,命他们暗中寻访那些那些于战火中侥幸残存、眼下正四处藏匿、朝不保夕的仙门残余。”他略略侧首,“告诉他们,海外夷洲,可作他们最后的‘庇护桃源’。” 苏涉眼神微动,已然领会这其中的机锋。 孟碧落续道:“然这庇护,非是无偿。要他们以家传秘法、祖传炼器心得、独门丹方,乃至他们暗中藏下的最后财富来换——这是他们买命的代价。”他语意幽深,“因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容易得来容易舍。” 他执起案头那盏已微凉的茶,又徐徐添上一笔:“传信时须明示:凡仍端着昔日门楣、心怀复辟旧梦的宗主,或念念故主、冥顽不灵的长老,皆非我所愿。”茶盏轻叩案面,“这些人,执念太深,不堪为用。” 他的声音沉稳,字字清晰:“我们要的,是识时知务、深谙‘活着’重于‘虚名’、肯为生存低头的……‘聪明人’。” “属下明白!”苏涉领命,“定会仔细交代下去,命他们严加甄别,只取‘精华’。” 正事既毕,孟碧落(金光瑶)转向苏涉,缓缓笑了 :“世间万物,皆有其价,皆可交易。”他笑了一声,“如今,是眼睁睁看着血脉尽断、家族倾覆,还是远走海外、挣扎求存……端看那些聪明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了……” 第28章 第 28 章 夷洲,观澜阁深处。 密室幽邃,重门深锁。 长明灯将室内映照得纤毫毕现。 孟碧落(金光瑶)静立于檀木案前,案前铺着图纸,其上所绘的法器结构精妙繁复,每一接榫,每一符文,皆精准标注,尺寸、材质,无一遗漏。 朱笔批注遍布:灵力回路如何优化,构件强度如何提升,量产易生何弊,如何应对……事无巨细。 这些图纸,并非臆测。 乃是他凭借前世之忆,从身居仙督之位时得以阅览的、属于近二十年后那个时代顶尖工坊的秘藏图录与核心纪要中,一字不差,复刻而来的后人智慧。 那是射日之征结束后,历经近二十年承平岁月,无数巧匠能人呕心沥血、推演改良后的极致技艺。精微与威能,远非当今中原法器所能及。 “孟先生。”一位修士躬身禀报,他指向图纸关键处,面露难色:“此等法器,构思奇绝,然……”他顿了顿,“这几处核心符文,要求灵力掌控须达纤毫入微之境;这‘寒星铁’与‘流火砂’的熔炼,以夷洲匠人眼下之能,极难做到。” 孟碧落抬眸,目光平静:“范大师是担心灵力溢散?” “正是。”范大师点头,“如此精密的符文,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灵力失控。以我们目前工匠的水平,十难成一。” 孟碧落指尖落向图纸难关,从容而笃定:“范大师所虑,前人已解。” 他指向一处繁复的灵力导流符文:“此处篆刻,需引冰属性灵力为辅。” "冰属性?"范大师愕然,"此乃至阳法器,引入寒冰之力,岂非相克?" "非是相克,实为相济。"孟碧落道,"缓速、均匀注入,如春溪润土。可抑九成灵能溢散。此乃后世一位炼器大家偶然所得之妙法。" 孟碧落移向材料标注:“‘寒星铁’性极寒而隐戾气,直接熔炼,必与‘流火砂’相冲。须先以纯净地火煅烧三个时辰,尽除阴戾,再与完全熔融的流火砂液相合。比例非五五,乃四六,寒星铁为四,流火砂占六,方能刚柔相济,成品韧性与强度,皆增三成。” 又指向一精巧机关:“这弩机激发处,初期极易因微尘或冷热变化而卡滞。需将此内部凹槽,于原图基础上再拓宽半分,此患几可杜绝。” 他娓娓道来,将后世匠人无数次失败、耗费海量资材方艰难总结出的工艺与方案,细细指明,仿若亲历。 依仗他过目不忘的能力——他不仅记得成功法器的形态,更未曾遗忘那些堆积如山的失败记录与经验总结。 这便是夷洲法器工坊得以跨越技术天堑,实现惊人效率的核心:凭借孟碧落的记忆,他蛮横地跳过了那最耗时光、金钱与耐心的,“试错”阶段。 这一过程,早在射日之征初启时,便已于夷洲悄然布局,默默探索。 及至战争步入最惨烈、对法器需求最为饥渴的中后期,夷洲那几条核心法器产线,早已完成磨合与调试,进入了稳定、高效的量产阶段。 那些威力更强、设计更刁钻、隐隐带着未来气息的法器,“及时”地、源源不绝地通过秘密渠道,注入中原战场。成为加速生命消逝、悄然撬动战局走向的——催化剂 第29章 第 29 章 射日之征,行至第六年。 若将岐山温氏比作仍在喷发的火山,几大世家比作与之冲撞的巍峨山峦,那么散落四方、星罗棋布的中小家族,便只是山脚之下,被反复践踏、早已面目全非的泥。 六年。 这个数字,于云端之上的大人物而言,许是一场漫长的权术博弈。 可于他们,却是早已被碾入尘埃的轮回。 第一年,热血未冷,希冀尚存。族中子弟慷慨出征,仿佛胜利的荣光,触手可及。 第三年,灵石与丹药消耗殆尽。热血冷却,寒意刺骨。 年轻一代的菁英,那些曾意气风发的面容,十去六七,名字一一刻上祠堂冰冷的牌位。他们开始变卖祖产、灵田,甚至家族传承,只为换取从夷洲流出的兵甲与伤药,期盼子弟在战场上能多一分生机。昔日还算殷实的家底,至此已捉襟见肘。 第四年,第五年……资源彻底枯竭。族地荒芜,库房空荡。曾经门庭若市的家族,如今只剩下老弱妇孺倚门而望。盼回来的,不是凯旋的英雄,而是一封封冰冷的阵亡玉简,或是一具具残缺不全、道基尽毁的躯体。 第六年,许多家族,已不能再称之为“家族”。它们只剩一具空壳,由一两名修为平平、勉强支撑门面的旁系长老,带着寥寥几名眼神黯淡、身带伤残的弟子,如乞儿般依附于几大世家残破的阵营之下。靠着微薄的接济,与充当炮灰的价值,苟延残喘。 绝望,并非一瞬降临。而是在这六年之间,如钝刀割肉,一点一点,磨尽了热血,耗干了底蕴,埋葬了未来。 当你的儿子、兄弟、父亲接连战死,当数代传承的基业在你手中消耗一空,当你看着族中最后几个苗子,明日又将毫无价值地死在某个不知名的战场上……那些宏大的“道义”,那些遥远的“未来”,便都失了真,褪了色,轻飘飘地,再无可依凭。 那是资源彻底打光的绝望。 祖传的灵田因无人照料而荒芜,矿脉在竭泽而渔中枯竭。最后几件撑门面的传承法器,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秘密送往某个不见光的渠道,换回夷洲工坊所出的制式兵刃与寥寥几瓶保命丹药。家族宝库空荡得能听见回声,连维持护宅大阵日常运转的灵石,都需长老们抠抠搜搜、反复计较。 那是人力彻底耗尽的绝望。 “青黄不接”已不足以形容其惨状,分明是“断子绝孙”的预演。曾经书声琅琅的家族学堂,早已尘灰满积。放眼族地,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泣,是妇孺倚门望穿秋水的泪眼。仍站在前线的,已不再是“修士”,而是一具具被恐惧与麻木驱使、仅凭本能握紧兵刃的骷髅。他们不再梦想建功立业,唯一的念头,只是活过今天,活过下一个时辰。 而支撑信念的最后一根支柱——那所谓的“正义”与“未来”,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彻底崩塌。 他们看着高高在上的大宗依旧为各自利益博弈,看着海外夷洲的商船冷漠往来,向交战双方兜售着收割性命的武器。他们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大人物棋盘上的卒子,是这场名为“射日”的盛宴之下,最先被牺牲、被啃噬殆尽的祭品。 绝望,至此,已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连愤怒的力气,都已丧失殆尽的一片死 第30章 第 30 章 兰陵金氏军帐内,烛火不安地摇曳着,映亮了数十位仙门家主疲惫而焦虑的脸。 主位上,金光善一身华服虽略陈旧,却仍竭力维持着体面,他身侧立着夷洲特使苏澈。 金光善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刻意染上沉痛:“诸位道友,”他环顾四周,目光在几位伤势未愈的家主脸上停留片刻,“今日请诸位前来,实在是,局势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有些话,金某,不得不说了。” 台下沉默蔓延,大多人眼神黯淡。 金光善叹了口气,继续道:“射日之征至今,已整整六载。我仙门同道,前赴后继,死伤……何其惨重。”他顿了顿,仿佛不忍再说,“多少英才陨落?多少家族传承断绝?金某每每一想,便痛彻心扉!” 欧阳家主欧阳青忍不住接口,嗓子沙哑:“金宗主,谁不痛心?可我们……是真的撑不下去了。族中弟子十不存一,库藏早已耗尽,如今连疗伤丹药都……” 他的话引来一片低沉的附和。 金光善见气氛已动,立即接话,语气愈发恳切:“欧阳宗主所言,正是金某心中所忧!我等为天下苍生、为玄门道统,血战至今,仁至义尽!可温氏势大,负隅顽抗,再这般耗下去——”他声音一提,“只怕温氏未灭,我仙门百家的根基,就要先一步毁于一旦!” 他目光扫过众人,终于抛出那个敏感的词:“所以,金某思虑再三,以为……或许,我们该考虑……和谈了。” “和谈?”帐中顿时一阵骚动。有人惊愕,有人垂首,更有几人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却不敢表露。 一位李姓家主拍案而起:“金宗主!温狗暴虐无道,屠我同道无数,此时谈和,岂非向仇人低头?那些枉死的英灵如何能瞑目?!” 金光善脸上浮出“悲悯”,哀声叹息道:“李宗主,血海深仇,金某岂会不知?可活着的人,更紧要啊!”他掩面叹息,捶了捶胸口,“我等身为一宗之主,首要之责是保全家族、延续香火!如今各家是何光景,诸位难道不清楚?是那‘彻底复仇’重要,还是让剩下的弟子门生活下去、让传承不断更重要?我们虽称玄门修士,终究不是世外之人——身后还有宗门老小,都等着活命啊!难道真要同温氏玉石俱焚吗?” 他这番话,狠狠戳中了在座许多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射日之征,已走到第六年。 若将岐山温氏比作仍在喷发的火山,几大世家是与之冲撞的巍峨山峦,那么这些星罗棋布的中小家族,便只是山脚下被反复践踏、早已面目全非的泥土。 六年,这个数字,于云端之上的大人物而言,或许是一场漫长的权术博弈;可于他们,却是早已被碾入尘埃的轮回。 有人叹息:“第一年出征,我带了二十七名弟子,储物袋装满灵石丹药……如今,只剩三人,其中一个还断了道基。” 有人苦笑:“如今,我宗门库藏耗尽,连祖产、灵田都变卖了,连传承法器都当了……只为换几瓶伤药。” 有人哽咽:“族地荒芜,库房空荡……我们靠接济活着,靠当先锋、作掩护,才能换一口丹药,苟延残喘……” 六年过去,许多家族,早名存实亡。 金光善见众人动摇,又压低声音道:“况且,据金某所知,温若寒连丧二子,其势虽凶,其心已乱。此时若提和谈,他未必不会考虑。如今,海外夷洲特使苏澈先生在此,夷洲方面也支持我们和谈。只要运作得当,或许……还能为我们争取喘息之机,乃至……些许补偿。” “补偿?”这个词让一些人眼神微亮。 “正是!”金光善肯定道,“温氏占据岐山多年,资源何等丰厚。若能借此机会,令其吐出部分,用于各家重建、抚恤伤亡,岂不胜过将所有力量耗在这无望的战场上?” 他语气一转,带上几分大义凛然:“金某此议,非为私心,实为公义——是为这满目疮痍的仙门留一份元气!为战火下的无辜百姓谋一份安定!若有哪位道友认为金某所言不妥,另有更高明之策,金某愿洗耳恭听!” 厅内一片寂静。 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办法。绝望与疲惫,早已耗尽了大多数人的锐气。金光善的话虽不中听,却戳中了他们最深的恐惧,也唤起了最原始的渴望——活下去的渴望。 良久,欧阳宗主涩声开口:“……那么……金宗主打算,如何运作此事?” 金光善心中一稳,知事已成矣,脸上却依旧沉重:“金某愿冒险遣心腹密使,前往不夜天城试探温若寒口风。只是……此事需得我等同心,方有底气。还望诸位道友,能与我兰陵金氏,共担此‘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带着无声的压迫。 最终,在一片沉默与几不可察的点头中,这场注定充满争议与屈辱的和谈之议,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扎下了根 第31章 第 31 章 甘棠港边的夷洲药材铺外,骤然响起一阵金铁交鸣与呼喝之声。 紧接着,一声巨响,铺子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木屑纷飞。 一群臂缠孝布、身着清河聂氏服饰的修士汹涌而入,个个眼泛赤红,杀气腾腾。 为首一名青年约莫二十上下,眼底布满血丝,面容因悲愤而扭曲——正是聂氏仅存的嫡脉,聂勋晟。 夷洲护卫瞬息间刀剑出鞘,严阵以待。此间管事快步迎上,勉力维持镇定,拱手道:“诸位聂氏道友何故强闯我夷洲货栈?若为生意,敝号自当款待;若是寻衅,休怪夷洲不留情面!” 聂勋晟一步踏前,长刀直指管事,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生意?我清河聂氏满门忠烈,几近死绝!还有何心思与你做这肮脏生意!” 身后一名聂氏老者悲声接道:“我们查清了——当日战场上那些专攻我聂氏功法弱点的阴毒手段、那些精准得可怕的情报……源头正是你们夷洲!” 聂勋晟死死盯住管事,一字一顿,如同泣血:“说!是不是你们夷洲,将我聂氏世代传承的功法罩门,卖给了温狗?!” 管事面色微变,仍强自镇定:“聂公子慎言!夷洲向来只做生意,不涉纷争。您所言种种,可有实证?” “实证?”聂勋晟惨笑一声,笑声里浸满绝望,“我聂氏几乎灭门,我大伯聂明玦力战而亡,霸下刀折!我怀桑叔殒命乱军——这还不够么!若非有人泄露核心之秘,温狗焉能如此?!” 他眼中如有烈火焚烧,几乎是嘶吼出来:“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奸商!为了区区灵石,连人命与传承都能出卖么?!那是我聂氏的根,岂容你们如此践踏、当做货物交易?!?!” 此时,夷洲。 苏涉步履匆促地踏入室内,面色凝重。他将一份卷宗置于孟碧落(金光瑶)案前,低声道:“先生,出事了。” “昨夜大陆沿海,我们在云梦、琅琊等地的五处货栈、三家药材铺同时遭人纵火,尽数焚毁,化为焦土。另有十名护卫与执事修士,不幸……罹难。” 孟碧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道:“查清了?何人所作?” 苏涉眼底寒光一闪:“是清河聂氏残部。为首者名为聂勋晟,乃聂明玦远房侄儿。据报,他不知从何得知当年聂氏功法罩门泄露一事,与我夷洲有关。” 孟碧落指尖在卷宗上敲了敲:“聂勋晟……倒有几分烈性,可惜脑子不好。勇气可嘉,却愚不可及。他以为,凭着这点血勇和残兵败将,就能撼动我夷洲?”他抬眸看向苏涉,“死了十人,烧了八处店铺……悯善,你以为该如何?” 苏涉毫不犹豫,抱拳凛然:“匹夫之怒,亦不可不防。若不反击,夷洲颜面何存?日后岂非人人可欺?属下请命,即刻率精锐渡海,剿灭这群丧家之犬!必须以血还血,以儆效尤!否则,届时我夷洲将永无宁日,麻烦不断。” 孟碧落颔首:“是不能任其挑衅,坏了规矩。”他语气忽转凛冽:“你亲自去。不必兴师动众调动大队人马,带上你麾下那支侍卫队便是。目标,”他指尖点在卷宗上聂氏残部最后标注出的几个位置,“将聂氏残部在大陆最后三处隐秘据点,全部拔除。杀我十人,焚我八店,你便将其据点中人,一个不留。”他声音不高,字字却如冰刃:“总得让人明白,动我夷洲者,是何下场。” 第32章 第 32 章 烛光摇曳,将孟碧落(金光瑶)与苏涉的身影投在壁上,明明暗暗。 孟碧落抬眸看向苏涉,声音沉静:“悯善,你方才所言不错。面对挑衅,雷霆反击极必要,但仅杀人毁巢,不够。”他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常言道,先发制人一拳胜,免得后来百战忙,此番不但要出手,更要下重手,下死手!不仅要让他聂氏残部身死族灭,更要打得他们身败名裂,不得翻身。” 他倾身,压低话音:“我记得,清河聂氏,世代以刚烈忠直示人,可内里……却并非表面那般光风霁月。他们传承的刀法霸道酷烈,易引来刀灵反噬,侵蚀己身。为镇刀灵,他们用了些……不干净的手段。” 苏涉道:“先生是说……他们似乎……私下利用凶尸镇刀灵,甚至……暗中与人交易修士乃至凡人的尸身?” 孟碧落缓缓点头,语气笃沉:“不是似乎,是确有此事。前世聂明玦身故之后,我曾助那‘一问三不知’的聂怀桑撑起摇摇欲坠的聂家。那时便得知,聂氏确有买卖尸身、亵渎亡者的秽行。此法更引得一些不法之徒,如民间人牙子趁机贩卖活人,乃至某些邪修以活人私炼凶尸,转售给聂家。”他目光转向苏涉,“将这些陈年旧事,好生整理一番。证据要实。”(ps,魔道小说原著,聂怀桑亲口承认聂家买凶尸镇刀灵的,虽然我这是同人,但我半点没冤枉聂家,更没给聂家泼脏水——聂家本就是黑的) 苏涉心领神会:“属下明白。莫说聂氏丑闻本为真,即便是假的,以聂氏如今这丧家之犬的境况,他们的话又有几人肯信?而我们此刻抛出这些秘辛,正合了那些昔日嫉恨聂氏地位、或意图在聂氏覆灭后分一杯羹者的心意。他们自然会乐于推波助澜,甚至主动为我们‘补充’细节。” “不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孟碧落起身走至窗边,望向窗外沉夜,“常言道:‘千夫所指,不病亦死’,我们不仅要灭聂氏全族,更要毁其清名,绝其根基,让清河聂氏再无翻身之日。” 他倏然转身,令道:“去办吧。将聂氏【以凶尸镇刀灵,暗中买卖尸体】之丑闻详加整理,借我们的人脉渠道,尽快散布出去。务必使中原仙门,上至宗主长老,下至散修游侠,无人不知——他们心目中那个刚烈忠直、以身殉道的清河聂氏,背地里是何等的龌龊不堪!他们今日之覆灭,非是我夷洲所迫,实乃……自作自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苏涉躬身应道:“属下领命,即刻去办!” 孟碧落微微颔首,又淡声补充:“记住,我们是在揭露真相,替天行道。姿态……要做足。” “是!” 密室内,针对聂氏残部的最后一击,已在寥寥数语间悄然落子。 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足以将聂氏仅存声誉彻底碾碎的舆论风暴,即将席卷中原。 第33章 第 33 章 射日之征尚未落下帷幕,风云激荡间,一位“知情者”却突然现身,将一系列确凿证据散至各大仙门,揭露聂氏阖族多年来暗中所行的两桩骇人勾当: 其一,聂氏为镇压刀灵,竟长期暗中买卖凶尸。此风一开,直接诱使众多邪修为牟取暴利,大肆捕捉无辜、甚至以活人炼尸,再将这沾染血污的“成品”售予聂家。聂氏此举,可谓助纣为虐,祸乱苍生,罪孽深重! 其二,这些以邪术炼制的凶尸,竟被用于镇压聂氏祖传坟冢——“吃人堡”。更令人发指的是,揭露的证据直指聂氏核心传承之秘:历代家主亡故后,其佩刀所化的凶戾刀灵极难控制,竟须以无辜者的尸身为厌胜之物,方能暂时镇伏,维持聂家表面上的“刚烈”传承!这何止是龌龊,简直是践踏人伦,亵渎亡者! 消息一出,仙门震荡,举世哗然。 时值夷洲境内,孟碧落(金光瑶)正与苏涉言谈间提及“云中社”———那是在中原各地声名鹊起的民间戏班,以其紧跟时事、编排迅捷而著称。他们极擅将近期发生的轰动事件迅速变作生动戏文,于市井乡野间演出,往往能以其通俗易懂、情感浓烈的方式,引领舆论,讽喻世情,每每掀起不小的议论波澜。 话音未落,侍卫来报:云中社社长张云生已至。孟碧落眸光微动,连声道:“快请。” 不多时,一位身着文士长衫、面貌俊秀,未语先带三分笑的的中年男子步入厅中,正是张云生。他显然与孟碧落相熟,行礼后含笑问道:“孟先生召张某前来,不知有何指教?可是又有什么新奇的‘故事’,要交予我云中社演绎一番,以飨百姓?” 孟碧落请他落座,命人重新奉茶,轻叹一声,道:“张先生消息灵通,想必也已听闻中原清河聂氏那桩……惊世骇俗的丑闻了吧?” 张云生笑容一敛,肃然道:“岂止是听闻?如今仙门百家,谁不在议论此事!私下买卖凶尸,此乃大忌!更间接致使邪修胆大包天,以活人炼尸,此等行径,天理难容!”他语气愈发激动,“更遑论,他们竟将这等秽物用于祖坟镇压,甚至……甚至需要以人尸为厌胜来安抚刀灵?这简直是丧尽天良,骇人听闻!将忠烈之名作为遮羞布,行此等魑魅魍魉之举,实在令人发指!”他略作停顿,目光诚恳地望向孟碧落,“不瞒先生,聂氏此类恶行,想来也非一日之寒。张某此前带领戏班行走四方,于市井坊间亦偶有风闻些许端倪,只是苦无实证,难以凭借戏文贸然发声,以免引人非议,说我云中社凭空捏造,污人清誉。”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试探而积极,“不知先生今日召见,可是觉得……我云中社于此等关乎世道人心、正本清源之事上,可有效力之处?” 孟碧落叹息道:“张先生忧心世道,明辨是非,孟某佩服。聂氏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若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恐难起到警世之功。唯有使其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升斗小民、寻常修士皆能知晓其中龌龊,方能……激浊扬清,正本清源。而通达民情之事,非张先生之云中社,不能胜任啊。” 第34章 第 34 章 孟碧落话音落下,茶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他语声沉缓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听者心湖: “聂氏所犯,非一宗一派之仇,实乃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之罪。虽天理循环,其宗庙已覆,然……”他略作停顿,指节在紫檀桌面轻轻一叩,“我每每思之,心中始终难安。那些密室里的血账,炼场中的哀嚎,岂是一场大火就能抹净的?” 他抬起眼,目光如浸寒潭的墨玉,直直望向张云生:“张先生,您说,这等根基的孽毒,当真能断得干干净净么?只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有零星余孽蛰伏暗处,忍辱偷生,待十年、二十年风头过去,换个名目,换张皮囊,再行那伤天害理之事——届时,天下苍生,又何其无辜,要再受其荼毒?” 张云生捻着茶盏,沉吟不语,只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孟碧落倾身向前,姿态恳切,话语却更递进一层:“思来想去,遍观当世,能防患于未然、以正视听、使真相昭然于天下者,非张先生麾下这深植民间、通达四方的云中社莫属。”他见张云生抬眼,便徐徐展开画卷,“若先生愿仗义执言,秉持公心,将聂氏累累罪行详加考据,编为感人肺腑之戏文,谱成脍炙人口之曲目……令优伶传唱于勾栏瓦舍,使妇孺皆知于市井乡野。使其恶名昭彰,遗臭万年。则天下人必共唾之、共伐之,铸成滔滔舆论洪流,成就万众道德审判。” 他语气渐昂,复又沉下,近乎耳语:“届时,纵有一二残党侥幸苟存,面对这千夫所指、民心所背,又岂敢、岂能再蹈覆辙?”言至此,他稍作停顿,似是无意间拂过袖口一道不显眼的金线绣纹,这才缓声道,“此事若成,不仅是为民除害、警示后人之无量功德,更是云中社秉持公义、彰显风骨、深植民心之举。” 终于,他点出了那实质的诱饵,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清晰:“孟某不才,愿倾夷洲之力,资助云中社推行此事。所有考据、编撰、排演、传播之一应费用,乃至社中义士的辛苦酬劳,皆由孟某承担。断不会让张社长与诸位,白白耗费心力。” 张云生听罢,持盏的手微微一顿。他眼中先是闪过惊诧,随即是权衡的锐利,最后沉淀为灼灼异彩。他慢慢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孟先生……”张云生开口,声音因兴奋而略显低哑,“先生心系苍生,深谋远虑,张某……佩服至极。”他站起身,郑重一揖,“舆论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聂氏之罪,罄竹难书,天理难容!云中社立身之本,便是明辨是非,导引民心。有此契机,必当倾尽全力,将其恶行桩桩件件,编演传唱,使之永世不得翻身!以此为鉴,方能警醒世人,莫效此獠!” 他话语铿锵,当即起身,郑重一揖。云中社本就倚仗舆论立身,正需这等既能博取声名、又有雄厚财力支撑的大事。踩着聂氏这具已然倾覆的尸身扬名,既昭示云中社的正义立场,又可扩张影响力,更何况还有这位海外巨贾“孟先生”全力支持——简直是名利双收的良机! 孟碧落从容受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满意的弧度:“张社长果然深明大义。如此,天下幸甚,苍生幸甚。” 二人又议定若干细节,张云生便心潮澎湃地告辞离去,准备大展拳脚。 聂氏既已彻底倾覆,云中社自不吝惜踩其尸骨博取声名与实利,何况还有孟碧落(金光瑶)所提供的丰厚酬劳。此事于张云生而言,是名利双收;于夷洲而言,则是将聂氏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杜绝一丝一毫死灰复燃的可能 第35章 第 35 章 我的《十日劫》最新章节里,借金光瑶之口吐槽了,“在你们眼中,我金光瑶莫非不是凡胎,而是未卜先知的半仙?一切偶然、一切意外、一切他人之过,只要与我有一丝半缕的关联,便都成了我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铁证?!” “究竟是我金光瑶当真神通广大到可预知万事,还是你们……习惯了寻一个最方便的靶子,来担所有的罪?” 因为,原著小说,金子轩与江厌离之死,的确与金光瑶无关—————作者本人也曾明确表示 :金子轩之死,就是魏无羡失控酿成的惨剧,没阴谋。 穷奇道截杀,魏无羡失控,金子轩丧命于温宁之手(魏无羡失控情有可原,但,穷奇道截杀,主谋是金光善,打手是金子勋) 不夜天誓师大会,魏无羡不请自来,江厌离先被魏无羡的凶尸误伤,后又为魏无羡挡剑身亡。江厌离死后,魏无羡悲痛欲绝,亲手阖上了阴虎符————如果金光瑶想杀江厌离,在金麟台其实更方便。 我们不能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一个人,却在他背所有黑锅的同时,不给他与之相称的权力(金子轩与江厌离殒命时,金光瑶还是那个在金夫人磋磨下屡屡头破血流的卑微庶子,处境很惨。他要真有能精准策划这一切的权势和能力,又何至于在家族中活得如此狼狈?) 我们不需要一个“金光瑶”来为所有的悲剧【背锅】。 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出身或过错,就剥夺了他被公平对待的资格。 大多数时候,悲剧往往是多因的,而没有一个简单的元凶 ※ ※ ※ 所以,我的《十日劫》里,面对魏无羡的逼问和追责,金光瑶残魂才会反驳魏无羡和蓝忘机说—————— “金子轩身死之时,我算什么?不过是金麟台上一个无足轻重、任人践踏的庶子!父亲膝下子嗣如云,我连近身都需再三掂量,何来能力与动机害他?杀他于我何益?!那时谋夺阴虎符的是金光善!是他与金子勋暗中布局!与我何干?!” “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鬼将军温宁,自始至终,唯你魏无羡马首是瞻!你身死之后,世间再无人能驱使他分毫!穷奇道上,是金子勋率人截杀于你,是你与他先动了杀心!而我——我得知消息后,是想方设法通知了金子轩!只因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是江姑娘的夫君!我以为他能平息这场厮杀,劝退金子勋,更让你冷静下来,化干戈为玉帛!可我万万不曾想到……魏无羡,你竟连前去劝和的金子轩,你的姐夫,都一并害了!!这难道也是我金光瑶的罪业吗?!是我按着你的手,令你失控的吗?!” “金子轩之死,是你魏无羡与失控的温宁亲手造成!江姑娘之死,更是由此引发的惨剧!而今,你却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纵使金子轩之死,你执意要算在金氏野心头上——那我再问你,”金光瑶魂影倏然转向魏无羡,虚影中目光如刃,“魏无羡,你师姐江厌离之死,你又凭什么,栽在我身上?!” 金光瑶语气里浸透了荒谬:“金子轩死后,江姑娘长居金麟台,深居简出,形销骨立,一切皆由金氏照拂。若我真存心取她性命,在她居于我檐下之时,令她‘失足’落水,或‘病重’而逝,岂不容易?何等干净利落?何须等到不夜天誓师那般万众瞩目之地,于千目所视下,去杀一个于我毫无威胁的未亡人?杀她,于我金光瑶何益?是能助我登临仙督,还是能教我父亲另眼相看?彼时我尚未执掌权柄,行此蠢事,除了引火烧身,尚能得何益处?!” 金光瑶续述那血淋淋的真相,字字如钉,凿在魏无羡心上: “不夜天誓师,是我父亲金光善为讨伐你而设,我不过是他诸多子嗣之一,奉命列席!魏无羡,是谁邀你前来?是你自己不请而至,手持阴虎符,御尸成军,在不夜天城中掀起血雨腥风!” “江姑娘……她如何而死?在场千百修士皆可为证!是她自己,不顾生死奔向你,在混乱中被你失控的凶尸所伤,最终……更是为你挡下致命一剑,香消玉殒!魏公子,御尸的是你,将阴虎符碎片合二为一、引动群尸暴走的亦是你!是我按着你的手,逼你祭出阴虎符?是我教你将碎片相合,释出那灭世之力?是我操控凶尸伤她,还是我推她为你挡剑?抑或……我金光瑶竟能神机妙算到,早早便料定你魏无羡会不请自来,在我父亲的誓师大会上,亲手……葬送自己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