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但是,”他声音低沉,如耳语般迫近,“你们可知道,我为何偏要选这扬州城?为何独独看中这座院落?”目光徐徐掠过这间精致得近乎旖旎的厅堂,“又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唤它‘浣花苑’?”
话音未落,隔墙恰飘来一缕缠绵丝竹,似在回应他未尽之言。魏无羡等人这才惊觉——这“浣花苑”紧邻的,竟是扬州城中那风流薮“怡红阁”。靡靡乐音里,一群歌妓曼声低唱,那柔靡入骨的调子,字字清晰,恍若命运掷下的嘲弄: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放浪之语方歇,另一缕更显旷达却也更为悲凉的歌声,又悠悠荡起: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歌声如烟似雾,漫入这剑拔弩张的厅堂,与金光瑶脸上那奇异而平静的笑意交织,构成一幅荒诞而悲怆的图景。乐妓唱的是浮生若梦、及时行乐,与此间滔天的恨意、紧绷的杀机形成残酷对照,为所有人的恩怨荣辱蒙上了一层虚幻的悲。
金光瑶在歌声中缓缓闭目。那张温雅俊朗的脸上,竟浮起近乎沉醉的神情,仿佛聆听的是九天仙乐。半晌睁眼,眼底却是一片枯寂的平静,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疲惫。他低低一叹:“昔日,聂明玦骂我‘娼妓之子’,江晚吟也骂我‘娼妓之子’……”轻笑一声,似自嘲,似讥讽,“可我金光瑶生前却从未沾过皮肉生意,平白担了这污名,实在可悲、可叹、可惜。”
他语声恍惚,似陷入遥远的回忆:“你们现在即便动手,令我魂飞魄散,将这躯壳还予你们的泽芜君……可你们觉得,经历这一切之后,他还会要么?一个被我这般肮脏残魂玷污过的身体?”
声音轻如梦呓:“我小时候……在思诗轩,常挨饿。总偷偷捡恩客剩下的饭菜果腹。那滋味……你们这些天之骄子,怕是从未尝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魏无羡与蓝忘机,“尤其是泽芜君……那般霁月光风、洁净无尘的人,怕是连‘剩菜’二字都想象不出吧?”
“有一回……我好不容易得了个窝头,却被一群大孩子围住争抢。我打不过……眼看又要失去,便一把将它扔进了鸡窝。窝头滚满鸡粪,又脏又臭……他们嫌脏,只揍我一顿,却不抢了。”他语气平静得可怕,“然后……我就能吃了。”
魏无羡心头不祥的预感如毒藤疯长,厉声打断:“金光瑶!说这些废话何用?!死到临头,摇尾乞怜吗?!”
“摇尾乞怜?”金光瑶像是听见极可笑的事,微笑着整了整素白衣襟,“不。我是想告诉你们……”
“在等你们找来的这些日子,我已用泽芜君这身体……在浣花苑挂牌接客了。”
语气平淡,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际!
“如今,仙门百家、江湖散修,乃至富商巨贾……不少人,都已成为‘泽芜君’的入幕之宾。”他温文尔雅地笑着,“而且,我请恩客们……都用留影石录了影像。”
他欣赏着三人骤然僵住、血色尽褪的脸,轻声道:“如今这些影像,大概……已传得到处都是了。”
轻笑如诉,仿佛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云深不知处……姑苏蓝氏的颜面,泽芜君的清誉……怕是半点不剩了。”
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蓝忘机与魏无羡身上,笑容刺眼:“世人皆知,是你们——魏无羡,蓝忘机,一步步将‘泽芜君’逼至如此境地,令他‘迫不得已’在这烟花之地,行这等下贱之事……”
他微微颔首,如同作别,语声轻柔似情人低语:
“这,便是我最后的……礼物。”
“一份……配得上你们的回礼。”
空气死寂,唯有隔墙歌声不知疲倦,一遍遍唱着: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