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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痞探有病

作者:昭昭如愿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巡捕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目光在冰冷如机器的“阿岁”和震惊茫然的楚昭宁之间来回逡巡。那种极致的安静,甚至能听到远处黄浦江上轮船低沉的汽笛声。


    楚昭宁感觉自己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里,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寒意。眼前这个“顾时安”陌生得可怕,那眼神里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观察和计算。他刚才那番指令,逻辑严密,观察入微,简直不像人力所能及。


    “你,”那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嫌弃?“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存在干扰了现场空气流通和光线角度。”


    楚昭宁:“……”她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人用“干扰空气流通”这种理由驱逐。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状态,但职业素养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又让她钉在原地。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理学训练的背景让她飞速运转——人格分裂?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某种极端表现?解离性身份障碍?无数个专业术语在她脑中闪过。


    就在这时,“阿岁”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并非因为情绪,更像是因为某个数据出现了偏差。他抬手用力按压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发出一声极低沉的、仿佛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紧接着,他整个人的气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化。


    那种冰冷的、机械般的精准感迅速褪去,像是精密仪器突然断了电。他挺拔如标枪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肩膀垮塌下来,脸上那种非人的漠然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脱取代。他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眼神里重新有了焦点,虽然涣散且充满血丝,但不再是那潭深不见底的寒冰。


    “……妈的……”一声沙哑的、带着惯常腔调的咒骂从他唇间溢出,虽然虚弱,却让周围所有巡捕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头儿?你……你没事吧?”老刘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试探着问。


    顾时安(现在显然是他了)甩了甩头,仿佛要甩掉脑子里残留的眩晕感,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触手全是冰凉的冷汗。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惊魂未定的表情,尤其是楚昭宁那探究又震惊的目光,他眼底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和自嘲。


    但他掩饰得极好,几乎是瞬间,那副玩世不恭的痞笑面具又挂回了脸上,虽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我能有什么事?”他扯了扯嘴角,目光避开楚昭宁,落在老刘身上,“都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刚才……呃…没听到我刚才说的吗?干活去!等着陈老板把码头掀了给我们陪葬吗?”


    老刘等人如蒙大赦,虽然满心疑惑,但也不敢多问,立刻作鸟兽散,按照之前“阿岁”下达的指令忙碌起来。


    顾时安这才好像刚看到楚昭宁一样,桃花眼懒洋洋地一挑,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牙痒痒的调侃:“哟,楚探长还在这儿呢?怎么样?现场教学效果如何?没吓哭吧?要不要借你个肩膀靠靠?收费便宜,一分钟一个大洋。”


    楚昭宁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找出破绽。他的表演天衣无缝,仿佛刚才那个冰冷的人格从未出现过。但她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不是错觉。那种瞬间的切换,那种气质的彻底改变,绝不仅仅是“疲惫”或“专注”可以解释的。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决定暂时不戳破,只是学着他的样子,扯出一个假笑:“顾探长的肩膀还是留给需要它的舞女吧。我怕靠上去硌得慌,还得倒贴医药费。”


    顾时安嗤笑一声,似乎松了口气,转身走向仓库外,脚步还有些虚浮:“牙尖嘴利。跟上,回去了,一堆事儿呢。”


    回巡捕房的汽车里,气氛沉闷得诡异。


    顾时安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不好看。楚昭宁坐在后座,目光一直落在他看似放松实则紧绷的侧影上。车窗外的上海街景飞速掠过,电车叮当作响,报童高声叫卖,霓虹灯初上,勾勒出这个都市的繁华与浮躁。


    楚昭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心理学课本上的描述、案例报告、还有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在她脑中不断交织。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直接,穿透了引擎的噪音:


    “顾时安,你是不是有病?”


    开车的巡捕小赵手一抖,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


    顾时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声音带着惫懒的沙哑:“楚探长,你这关心人的方式可真别致。怎么?看我英俊潇洒,想给我治治相思病?”


    “别打岔。”楚昭宁的语气异常严肃,她向前倾身,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试图剖开他的伪装,“我说的是心理上的。人格分裂?DID?还是严重的PTSD伴随解离状态?刚才在仓库,那个人不是你。”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小赵吓得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方向盘里。


    顾时安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回头,通过后视镜看着楚昭宁。镜子里,他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惯常的笑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坦然的漠然。


    沉默持续了足足半分钟,车上的三人仿佛被静止了。


    就在楚昭宁以为他会暴怒或者继续插科打诨时,他却忽然笑了,是一种带着点玩味甚至奇异自豪感的笑。


    “啧,洋墨水喝多了就是不一样啊。心理学硕士?名不虚传。”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没错,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怎么?楚探长要给我做个深入分析?按小时收费吗?”


    他的坦率反而让楚昭宁愣住了。她预想了各种反应,唯独没料到这种近乎炫耀的承认。


    “你……你不否认?”她迟疑地问。


    “否认什么?阿岁吗?”顾时安嗤笑一声,转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嘲弄,有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他可是我破案率百分之百的大功臣。虽然是个讨厌的强迫症、洁癖、人际关系无能患者,但不得不承认,没有他,很多案子没那么快破。”


    “阿岁?”楚昭宁捕捉到这个称呼。


    “啊,我给他取的名字。”顾时安语气随意,“十八岁那年家里着了场大火之后,他就冒出来了。平时睡得跟死猪一样,非得把我逼到绝境,累得像条死狗或者气到爆炸的时候,他才偶尔出来溜达一圈,收拾烂摊子。”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甚至有点得意,“牛吧?自带一个破案感受。”


    楚昭宁彻底无言以对。她看着顾时安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最惊心动魄的事实,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用这种玩世不恭来掩饰巨大的痛苦。


    “你……就没想过……”


    “想过什么?治病?”顾时安打断她,笑容变得有些冷,“找医生把他弄死?然后呢?让我这个只会跟帮派打交道、插科打诨的主人格,去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楚探长,这里是上海滩,不是你们学院的模拟法庭。在这里,有时候‘病’比‘正常’更有用。”


    他转回头,看着窗外飞逝的霓虹,声音低沉下去:“况且,他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虽然麻烦也不少,比如极度洁癖,碰过的杯子别人都不能再用,比如偶尔出来把巡捕房的档案室按照笔画和颜色重新归类,搞得所有人找不到文件……但总的来说,功大于过。”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楚昭宁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五味杂陈。她原本准备好的所有专业分析和劝诫,在他这番坦然而又扭曲的“自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教科书范畴。


    汽车驶入巡捕房大院。


    车刚停稳,顾时安就推门下车,那副懒洋洋痞气探长的面具似乎又完美地戴了回去。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咔作响,回头瞥了眼刚下车的楚昭宁。


    “行了,楚大神探,心理访谈时间结束。”他迈步朝楼里走去,声音拖长了调子,“现在让我们来复盘一下你今天精彩绝伦的表演——违抗命令,擅自行动,在现场受害者家属面前显摆你那点可怜的推理,成功地把破案期限从二十四小时压缩到了十四小时!鼓掌!”


    他边说边真的啪啪鼓了两下掌,引得走廊里路过的巡捕纷纷侧目。


    楚昭宁的脸瞬间涨红,火气噌地又上来了。她快步跟上:“顾时安!你讲不讲道理?我当时说的是事实!而且我的推断是正确的!凶手的特征……”


    “正确顶个屁用!”顾时安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她,声音不高却极具压迫感,“大小姐,破案不是做算术题,1 1它就是等于2!你要考虑人心!考虑局势!陈老板那种人,在气头上,你跟他讲道理?你是在逼他狗急跳墙!今天要不是我刚好‘发病’,镇住场子,又拿话挤兑住他,你信不信现在码头已经血流成河了?!”


    他指着外面,眼神锐利:“你的心理学有没有教过你,人在极度悲痛和愤怒下,理智为零?有没有教过你,帮派大佬的面子比一条人命更重要?有没有教过你,在上海滩,有时候真相远没有‘稳定’两个字值钱?!”


    楚昭宁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


    顾时安看着她气得发红却又无法反驳的脸,哼笑一声,语气缓和了点,但嘲讽依旧:“不过嘛,勇气可嘉。至少没真吐出来,比我当年强点。就是这脑子,还得再练练。”


    说完,他不再理会她,大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砰地一声把门甩上。


    楚昭宁站在原地,狠狠跺了跺脚。混蛋!精神病!自大狂!她在心里把他骂了八百遍,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一部分是令人沮丧的现实。


    她深吸几口气,调整好情绪,也走向自己的办公桌——那张被安排在角落里的新桌子。她坐下,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认真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现场细节、她的观察、顾时安(以及那个“阿岁”)的推理,还有陈老板及其帮派的关系网……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巡捕房里的人渐渐少了,下班时间到了。


    顾时安办公室的门一直紧闭着,里面偶尔传来打电话的声音,或者他烦躁的踱步声。


    楚昭宁整理好最后一份记录,仔细誊抄清楚,形成一份条理清晰的案件摘要。她看着这份凝聚了自己心血和初步判断的报告,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到顾时安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进!”


    楚昭宁推门进去。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顾时安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领带扯松了,正对着墙上贴满了照片和线索的白板抽烟,眉头紧锁。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他把最后一口烟吸完,按灭在烟灰缸里,才转头看她,眼神疲惫却带着询问。


    “顾探长,这是我整理的今天案件的所有记录和初步分析,包括……包括一些我的看法。”楚昭宁将报告递过去,语气公事公办。


    顾时安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接过来,快速翻阅着。报告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现场描述客观详细,甚至在最后还附上了基于心理学侧写的凶手可能性分析,虽然略显稚嫩,但角度独特。


    他翻看完,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楚昭宁一眼,将报告随手扔在桌上。


    “行了,知道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下班吧。”


    楚昭宁一愣:“可是案子……”


    “案子有我。”顾时安打断她,转过身继续面对黑板,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你在这儿帮不上忙,反而碍事。回去睡觉,这是命令。”


    楚昭宁看着他疲惫却倔强的背影,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默默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走到楼梯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像黑暗中唯一亮着的灯塔。


    她知道,今夜,那盏灯会亮很久。


    而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离开后,办公室里的顾时安重新拿起那份报告,又仔细看了一遍,特别是最后那页心理学分析部分。他盯着看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几行字上敲了敲,然后拿起红笔,在旁边空白处,潦草地添上了几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和名字。


    夜,深了。


    租界渐渐沉睡,而巡捕房那间办公室里的灯光和烟雾,以及高速运转的大脑,正与时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赛跑。


    明天正午之前,凶手必须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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