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安昭宁:民国缉凶》 第1章 租界硝烟 上海公共租界的清晨从来不是被阳光唤醒的,而是被黄包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和帮派子弟宿醉的呵欠声吵醒的。 1928年的初夏,空气中已浮动着潮湿与躁动,混着煤灰、香水与烟的味道,在错综复杂的里弄间蔓延开来。 顾时安靠在巡捕房二楼的栏杆上,雪茄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有点燃。 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今日少见地蒙了层阴翳,目光落在楼下院子里正在告别的一群人身上。 “所以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顾时安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唇角习惯性地上扬,勾勒出那副租界人人熟悉的痞气笑容。 何旭礼转过身,一拳不轻不重地捶在顾时安肩上:“少来这套。升职调任,明面上是好事,你别摆出这副送葬的表情。”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那边不会善罢甘休,我走了,你一个人更要小心。杜月笙的人这次折了几个进去,他们不敢动洋人,账全会算在你头上。” 顾时安嗤笑一声,终于点燃了那支雪茄,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眼底的复杂神色。“我怕他们?别忘了,我和他们那位张老板,可是能坐一张桌子打麻将的交情。”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凝重只是错觉,“你走了,还不吃肉了啊?倒是你,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当探长,听说那边连咖啡馆都没有,你这假洋鬼子怎么活?” “滚蛋!我这是高升,是去独当一面!”何旭礼笑骂,随即正色道,“说正经的,我的位置空出来,上头肯定会塞人过来。我推荐了一个,楚昭宁,警务处新招的,刚从英国念什么心理学回来,脑子绝对好使,背景也干净。就是……” “就是什么?”顾时安挑眉,捕捉到老搭档语气里一丝不寻常的犹豫。 “就是个女的。”何旭礼摸了摸鼻子,有点无奈,“而且,据说是冲着你来的。” 顾时安顿时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胸口:“老天爷!我就知道!我这该死的魅力终于还是对无辜同僚下手了吗?这可如何是好?我这人最不懂的就是如何拒绝美女的一片痴心……” “你省省吧!”何旭礼没好气地打断他,“听说人家是仰慕你顾大神探破案如神的名头,特意投简历来的巡捕房。跟你那副皮囊没关系。”他上下扫了顾时安一眼,“人姑娘眼光高着呢,估计看不上你这副流氓样。” “啧,老何,你这就伤我心了。”顾时安弹了弹烟灰,笑容惫懒,眼神却冷了下去,“女的?洋学堂出来的?仰慕我?得了,又是一个来租界找刺激、玩侦探游戏的大小姐。巡捕房不是游乐场,命案不是她的毕业论文。” 他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租界巡捕房是男人的天下,是刀口舔血的地方,偶尔有几个文职女雇员已是极限,让一个娇滴滴的女学生来当探长?简直是笑话。他几乎能想象到对方穿着不合时宜的洋装,捧着本弗洛伊德,对着血淋淋的现场大谈潜意识的可笑模样。 何旭礼了解他,知道这话触及了顾时安的底线——他对现在这个社会泥潭很了解怕的是为了正义死更多人,也最恨的有的人是拿破案当儿戏。“时安,别急着下结论。楚昭宁不一样,她的考核成绩是所有新人里最好的,推理、格斗、枪法,都是顶尖。麦高登督察亲自点的头。” “麦高登那头蠢驴除了会拍工部局那些洋大人的马屁,还会什么?”顾时安毫不客气地讥讽顶头上司,“总之,人我收了,但我的规矩你懂。跟不上,就滚蛋。”他甩给何旭礼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转身朝楼下走去,“走吧,送送你,再晚那边的乡亲们该等急了他们的新青天了。” 送别的气氛被顾时安插科打诨地搅和得并不伤感。两人互相嘲讽着走出巡捕房大门,何旭礼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皮箱。黄包车等在门外,两个男人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郑重地握了握手。 “保重。” “你也是。有事捎个话。” 没有更多言语,何旭礼坐上黄包车,身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顾时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雪茄烧到指尖才蓦然回神。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切的疲惫。 这乱世,守住一点底线,护住几个想护的人,竟是这样难。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却顿住了。 巡捕房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宽檐帽下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唇上涂着时下最流行的艳色口红,脚上一双中跟皮鞋,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牛皮公文包。这身打扮不像来办案的探长,倒像是刚从百乐门舞厅出来的摩登女郎。 顾时安眯起了眼。 那女人看见他,不仅没躲闪,反而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她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明媚鲜活的脸庞,眼睛亮得惊人,像裹着阳光的黑琉璃。 “顾探长?”她开口,声音清脆,带着笑意,“我是楚昭宁,从今天起,是你的新搭档。” 顾时安没说话,只是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从她一丝不乱的鬈发扫到擦得锃亮的鞋尖,眼神里的挑剔和嘲讽几乎凝成实质。他忽然嗤笑一声,绕开她,径直朝里走去。 “顾探长?”楚昭宁一愣,快步跟上。 顾时安脚步不停,一边跟碰到的巡捕们随意打着招呼,一边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楚昭宁听清的音量懒洋洋地吩咐:“赵晓,去,给这位……楚小姐找张干净桌子,就档案室旁边那间空屋吧。再搬点陈年旧卷宗过去,免得楚小姐无聊。” 旁边一个瘦高巡捕憋着笑应了声:“是,探长。楚小姐,这边请?” 楚昭宁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声音依旧清脆:“顾探长,我想你误会了。我是总部分派来的探长,是你的搭档,不是档案管理员。” 顾时安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抱着手臂,倚在走廊墙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搭档?楚小姐,你看我像需要保姆的样子吗?” 周围几个路过的巡捕发出压抑的窃笑。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显然没料到传说中的神探是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混不吝。她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顾探长,我不需要照顾。我有警校全年最佳学员证书,精通犯罪心理学,格斗和枪械考核均是优秀。我认为我有能力协助你处理案件。” “优秀?心理学?”顾时安夸张地挑眉,走上前几步,几乎凑到楚昭宁面前,吓得她下意识后退半步。他身上的烟草味和淡淡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楚小姐,你知道凶杀案的尸体是什么味道吗?不是你们教科书上冷冰冰的图片。是血腥味、屎尿味、腐烂味混在一起,能让你把三天前的饭都吐出来的味道。你知道那些亡命徒的刀砍在人身上是什么声音吗?不是‘唰’一下,是‘噗’一声,闷响,还带着骨头渣子……” 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恶意的戏谑,试图从她脸上找到恐惧或厌恶。 但楚昭宁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随即竟然笑了,笑容里甚至带着点……兴奋? “顾探长描述得这么生动,是亲身挨过刀?”她眨眨眼,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听起来经验丰富,佩服佩服。不过你放心,我的承受能力应该对得起你的‘期待’。至于味道,我带了特制的薄荷油,效果不错,推荐给你?” 顾时安一噎。 周围的窃笑变成了明显的吭哧声。 他站直身体,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比他想象中要……皮实。而且牙尖嘴利。 “牙尖嘴利。”他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自己办公室走,“行,既然楚小姐这么有自信,那就证明给我看。眼下正好有件大事交给你。” 楚昭宁立刻跟上,眼神发亮:“什么案子?谋杀?抢劫?” 顾时安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里面文件堆得杂乱无章,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他随手一指角落里半人高的一沓文件:“喏,把这些陈年旧案的报告全部整理归档,按时间、案由、嫌疑人姓名重新编录。三天之内搞定。” 那分明是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无用公文。 楚昭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顾探长,我是来破案的,不是来当文员的!” “破案?”顾时安已经大剌剌地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双脚架上书桌,晃悠着皮鞋尖,拿起一份报纸遮住了脸,“基础工作都做不好,破什么案?楚探长,租界的治安不靠心理学,靠的是这些。”他敲了敲那厚厚一沓文件,“脚踏实地,从这!做!起!”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慢条斯理,充满了戏弄。 楚昭宁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她盯着报纸后那个嚣张的身影看了足足十秒,忽然也笑了。 “好啊。”她声音清脆地回答,“整理文件是吧?没问题。希望我整理完之后,顾探长别再找其他借口搪塞我就好。” 她居然真的走到那堆文件前,打量了一下,然后毫不顾忌地脱下西装外套,露出里面丝质的衬衫,将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副白手套戴上。 顾时安从报纸边缘瞥见她的动作,嘴角抽了抽。这大小姐,架势还挺足。 楚昭宁搬起第一摞文件,灰尘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别开头咳嗽了两声。 顾时安恶劣地笑了起来:“哟,楚探长,这就受不了了?要不要给你叫杯咖啡,加双份糖奶?” 楚昭宁没理他,只是屏住呼吸,继续搬文件,动作居然丝毫不显吃力。她把文件放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然后开始极其认真地分门别类,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什么重要的现场勘查。 顾时安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注意力回到了报纸上。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时安处理了几份公文,接了两个电话,都是帮派里通风报信的小角色打来的,沟通着暗语和消息。他说话时,目光偶尔会扫过楚昭宁。 她做得极其认真,速度飞快,而且条理清晰得可怕。不到一小时,一小半文件已经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她甚至一边整理,一边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民国十年,霞飞路珠宝行劫案,疑似青龙帮所为,悬而未决……” “民国十三年,南京路银行枪击案,死者为汇丰银行经理,现场找到的烟头品牌是老刀牌……” “民国十五年,法租界女尸案,尸体颈部有奇特掐痕,类似莲花……” 她低声念着一些关键词,眉头微皱,像是在思考。 顾时安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这位大小姐很快就会叫苦不迭,或者敷衍了事。没想到她居然真能沉下心来对付这些枯燥的东西。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头儿!出事了!”一个年轻巡捕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色发白,“码头……十六铺码头发现一具尸体!死的……死的是兴隆商会陈老板的独子!陈老板已经带人把码头围了,说要巡捕房立刻给个说法!不然就要自己动手抓凶手!” 顾时安猛地放下报纸,站起身,脸上所有懒散戏谑瞬间消失殆尽,眼神锐利如刀:“小刘呢?带人过去了没有?通知麦高登总探了吗?” “刘组长已经带兄弟们先过去了,但陈老板的人太多,火气又大,快顶不住了!麦高登督察说……说让您全权处理,务必平息事态,不要影响码头生意!” “妈的,老狐狸!”顾时安低骂一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叫上兄弟们,带上家伙,立刻去码头!” “是!”那巡捕赶紧跑出去喊人。 顾时安风风火火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像是才想起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他回过头,看见楚昭宁已经站起身,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手套都摘了,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架势。 “你,”顾时安指了指她,语气不容置疑,“留在这里,继续整理文件。” 楚昭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探长!命案!我是探长,我有责任和义务出现场!” “现场现在乱成一锅粥,死的又是帮派大佬的儿子,随时可能火并。你去了是添乱还是送死?”顾时安语气冰冷,“老实待着,这是命令。”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走廊里传来他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和下达命令的吼声。 楚昭宁气得狠狠捶了一下桌子,震得文件都跳了一下。她瞪着空荡荡的门口,胸口堵得发闷。“歧视!**裸的歧视!就因为她是女人?”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刚刚整理过的那些文件上,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迅速跑到顾时安的办公桌前,毫不客气地开始翻找他桌上刚刚送来的新案件简报和现场记录——他显然还没来得及看或者故意不让她看。 很快,她找到了一张刚送来的现场初步勘查记录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死者:陈少坤,男,25岁。地点:十六铺码头三号仓库。初步死因:锐器刺穿心脏。现场发现……” 后面的字被墨水污渍染黑了大半。 楚昭宁眉头紧锁,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快速将信息记下。她又回想刚刚整理旧卷宗时看到的一些信息。 “兴隆商会……陈老板……青龙帮……老刀牌香烟……莲花掐痕……” 一些零碎的词语在她脑中盘旋。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眼神变得坚定。 凭什么让她待在这里?越是危险复杂的案子,越是她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抓起自己的外套和手提包,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办公室。走廊里的巡捕们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她。她一路小跑出了巡捕房,拦下一辆黄包车。 “师傅,十六铺码头,快!” 黄包车夫拉着她,飞快地汇入上海喧嚣的街道。楚昭宁坐在车上,心脏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剧烈跳动。 她看着飞速掠过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提包的搭扣。 十二年了。顾时安。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这一次,我绝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小女孩。 我会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直面这租界的所有黑暗。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租界林立的洋楼,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那个少年模糊却坚定的背影。 “好好长大,以后有机会见。” 我长大了。顾时安。我来了。 第2章 码头箱尸案 黄包车在距离十六铺码头还有百米的地方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咒骂、哭喊、呵斥声混杂着码头固有的鱼腥和河水腥臊味,搅成一锅混乱的粥。 穿短打的码头工人、黑衣黑裤的帮派分子、以及试图维持秩序却反被推搡的巡捕身影交织,场面一触即发。 楚昭宁付了车钱,毫不犹豫地跳下车,凭借娇小灵活的身躯在人群缝隙中穿梭,朝着最核心的三号仓库挤去。 “让一让!巡捕房办案!” 她亮出证件,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周围愤怒的人群看到是个穿着时髦、容貌靓丽的女探长,先是愣怔,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夹杂着轻佻的口哨和不堪入耳的调笑。 “哟!巡捕房没人了?派个娘们来搪塞我们陈老板?” “小妹妹,这里不是跳舞厅,吓哭了可没人哄!” “滚回家抱孩子去吧!” 污言秽语扑面而来,甚至有人故意用肩膀撞她。 楚昭宁咬紧牙关,面沉如水,只当没听见,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寻找突破口。 她一把推开一个试图摸向她腰间的脏手,力道巧而狠,那人顿时惨叫一声捂着手腕后退。 终于,她挤到了仓库门口。这里气氛更加凝重,两拨人泾渭分明地对峙着。一边是刘组长带着的十来个巡捕,人人额头冒汗,紧张地握着警棍,甚至有几个手按在枪套上。另一边则是几十号面色凶狠的壮汉,簇拥着一个身穿锦缎长衫、面色铁青的中年胖子——正是兴隆商会的陈老板。他双眼赤红,浑身散发着暴戾的悲痛。 而顾时安,就站在这两拨人中间,背对着楚昭宁。他身形挺拔,看似随意地站着,却像一根钉子,死死楔在即将崩溃的堤坝中央。 “陈老板,你的心情我理解。”顾时安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穿透力,“但你再堵着门,破坏现场,耽误的是找出真凶的时间。让你的人退开,巡捕房立刻勘查,我给你交代。” “交代?我儿子死了!死在你们巡捕房眼皮子底下!”陈老板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顾时安脸上,“你们这些吃干饭的废物!今天不把凶手交出来,我就把码头掀了!谁也别想好过!” 他身后的帮众跟着鼓噪起来,向前逼近一步。巡捕们紧张地也向前一步,冲突眼看就要升级。 “掀了码头?”顾时安忽然轻笑一声,非但没退,反而向前微微倾身,逼近陈老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陈老板,你掀一个试试?你猜猜,是你掀码头快,还是工部局的洋人军队来得快?你猜猜,杜先生和张老板,乐不乐意看你在这个时候,为了私事,砸了大家的饭碗?” 他慢条斯理地提到上海滩有权势的两位大亨,陈老板暴怒的气势陡然一窒,脸色变了几变。 顾时安趁热打铁,语气放缓,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老陈,死了儿子,是天大的事。但活着的人,还得往下活。找出真凶,告慰令郎在天之灵,才是正理。你信我一次。” 陈老板死死盯着顾时安,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旁边一个木箱上,嘶哑道:“好!顾时安,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凶手!否则……”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狠戾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他猛一挥手,带着手下悻悻然退开一段距离,让出了仓库入口。 顾时安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身刚要招呼手下进场,一眼就看到了挤到最前面的楚昭宁。 他脸上的那点缓和瞬间消失,被难以置信的怒火取代:“楚昭宁!你他妈听不懂命令是不是?谁让你来的?!给我滚回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跳动。 楚昭宁被他吼得一愣,周围所有巡捕和帮派分子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让她脸颊发烫,但她的腰杆挺得更直了:“顾探长,我是巡捕房的探长,命案现场,我必须在场!” “在场?你看不清现在什么情况?添乱!”顾时安没时间跟她废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理会,转头对刘组长吼道,“老刘,拉人墙警戒!闲杂人等都清出去!法医呢?到了没有?!” 巡捕们立刻开始忙碌。楚昭宁被归类为“闲杂人等”,但她就倔强地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跟着顾时安。 顾时安戴上手套,第一个弯腰钻进仓库。楚昭宁一咬牙,也立刻跟了进去。 仓库内部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货物霉变的气味,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霸道地撕开这些陈旧的味道,直冲鼻腔。 仓库中央空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用来装进口机械的木箱。箱子盖子打开着,旁边扔着一把染血的撬棍。 而箱子里面…… 楚昭宁的视线落进去的瞬间,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 一具男性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违反人体工学的姿势被硬生生塞在里面。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叠着,脑袋耷拉在胸口,脸孔因窒息和痛苦而狰狞扭曲,双眼圆睁,满是惊恐。他的胸口有一个明显的窟窿,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他昂贵的丝绸衬衫,还在沿着箱壁缓慢滴落。那姿势,就像是被顽童粗暴塞进玩具盒的破旧玩偶。 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力巨大无比。 楚昭宁猛地捂住了嘴,强压下喉咙口涌上的酸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虽然受过严格训练,理论知识丰富,但直面如此残忍、具有强烈冲击性的凶案现场,还是第一次。 “啧。”一声清晰的咂舌声从旁边传来。 顾时安甚至没回头看她的反应,只是专注地盯着尸体,语气轻飘飘地充满嘲讽:“早就说了,这里不是大小姐该来的地方。受不了就出去吐,别污染现场。” 楚昭宁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暂时驱散了不适感。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尽管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却强迫自己再次看向那具可怕的尸体,并且向前走了几步,站到顾时安侧后方,开始仔细观察。 “死者男性,二十五至三十岁,尸僵尚未形成,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小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速平稳,专业术语脱口而出,“尸体被故意折叠塞入箱内,并非第一现场,这里是抛尸或藏尸点。致命伤很可能是胸口的锐器刺伤,但面部和手臂有挣扎抵抗伤。凶手力气很大,动作粗暴……” 顾时安有些意外地侧头瞥了她一眼。这女人,倒不全是草包。他收回目光,冷淡地吩咐跟进来的法医和勘查人员:“都听到了?动作快点,验尸,拍照,搜集痕迹,特别是脚印和那根撬棍上的指纹!” 他自己则蹲下身,不顾血污,仔细查看箱子边缘和地面。 楚昭宁也努力忽略那令人作呕的画面,目光如扫描般掠过周围环境。灰尘布满的地面脚印杂乱,显然之前有很多人进来过。箱子附近有几个相对清晰的鞋印,还有拖拽的痕迹。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把染血的撬棍上。 “撬棍是新的,上面血渍很少,应该是凶手自带,或者就地取材但擦拭过。”她喃喃自语,又看向死者的手,“指甲缝隙干净,没有皮屑组织,要么是没来得及反抗,要么是……凶手戴了手套?” “废话。”顾时安头也不抬地顶了一句,“有点脑子的凶手都知道戴手套。” 楚昭宁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观察。她注意到死者昂贵的皮鞋鞋底,沾着一些特别的暗红色泥垢,而仓库地面主要是灰土。 “他死前应该去过别的地方,可能是泥地或者河岸……” “顾探长!”这时,陈老板阴沉的声音在仓库门口响起,他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走了进来,看到儿子的惨状,眼圈再次红了,声音哽咽却狠毒,“一天!就一天!我要把那杂碎剁碎了喂黄浦江的鱼!” 顾时安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敷衍的、痞气的笑容:“老陈,放心,跑不了。不过嘛,破案讲究证据,一天时间有点紧,你看……” “一天!没得商量!”陈老板粗暴地打断他,目光扫过正在认真勘查的楚昭宁,忽然嗤笑一声,带着极致的轻蔑,“怎么?顾探长现在查案还得带个妞儿现场教学?你们巡捕房是越来越会玩了。”他话语里的侮辱意味毫不掩饰。 楚昭宁动作一顿,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 顾时安哈哈一笑,看似随意地往前走了两步,恰好挡在了楚昭宁和陈老板之间,隔断了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陈老板说笑了,这是我们新来的专家,留学回来的,鼻子比警犬还灵,说不定闻闻味儿就把凶手给你找出来了。” 他这话明褒实贬,既嘲笑了楚昭宁,又看似接了陈老板的话头,缓和了气氛。 陈老板果然被逗得咧了咧嘴,但眼神依旧冰冷:“我不管什么专家,明天这个时候,我要人!”说完,狠狠瞪了箱子里的尸体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他一走,仓库里的压力骤减,所有巡捕都偷偷松了口气。 只有楚昭宁,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转向顾时安:“顾探长!你……” “你闭嘴!”顾时安猛地回头,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厌烦和疲惫,“楚昭宁,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巡捕房去!再在这里碍手碍脚,妨碍办案,别怪我按规章处分你!” 他的语气极其严厉,毫不留情。 楚昭宁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爆发了。她仰着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走!我也是巡捕!我有权参与调查!而且,一天时间根本不够!凶手脚印41码左右,身高大约五尺七寸到五尺九寸之间,左利手,职业可能经常接触机械油污,他应该就藏在码头工人或者附近修船厂的人里!但排查需要时间!” 她语速极快,将自己观察到的线索和推断瞬间抛出。 顾时安愣住了,周围的巡捕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像花瓶的女探长,居然在这么短时间里看出了这么多门道。 但楚昭宁的话,更像是在挑战顾时 安的权威。 然而,还没等顾时安发作,已经走到仓库门口的陈老板突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身,听到了楚昭宁的话,他眼中凶光一闪:“一天不够?哼,我看你们就是敷衍!既然一天不够,那就半天!今天晚上12点之前,我要是见不到凶手,就别怪我陈某人自己用江湖规矩办事了!” 说完,他彻底离开。 第3章 冷面探长有点酷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 半天!从现在的上午十点到午夜十二点,只有十四个小时!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顾时安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楚昭宁,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他因为压力、疲惫、还有楚昭宁屡次三番的自作主张而积累的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达到了顶峰。 “楚、昭、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步步向她逼近,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你他妈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谁让你多嘴的?!你显摆你能耐是不是?!半天时间!你去抓凶手?!你去啊!” 他气得眼睛赤红,额头上全是冷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连日的压力、搭档调离的烦闷、此案的棘手、帮派的逼迫、再加上这个不断惹麻烦的新人……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 楚昭宁被他可怕的样子吓得后退了一步,但依旧倔强地回视:“我……我只是说出事实!就算我不说,一天时间也根本……” “事实?”顾时安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又极度克制地狠狠甩下,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扭曲,“你懂什么叫事实?!事实就是因为你这句‘事实’,凶手可能更容易漏网!事实就是可能会有更多的人被牵连!事实就是……呃……” 他的话突然卡住,身体猛地一晃,手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呻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整个人像虚脱一样向后退了两步,靠在一个木箱上才勉强站稳。 “顾探长?”旁边的老刘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他。 楚昭宁也吓了一跳,看着他突然剧变的状态,心中的气愤被担忧取代:“你……你怎么了?” 顾时安猛地挥开老刘的手,低着头,大口地喘息,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几秒钟后,他的喘息声渐渐平复。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当他的脸再次映入楚昭宁眼帘时,她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脏骤停了一拍。 还是那张脸,但脸上的表情彻底变了。 之前所有的痞气、愤怒、讥讽、疲惫……所有鲜活的情感色彩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漠然。那双总是带着桃花笑意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结冰的寒潭,没有任何温度,甚至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种极度专注的、机械般的锐利。 他站直了身体,动作有些微的僵硬,但却异常精准。他抬手,用一种近乎苛刻的姿势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才被扯歪的领带和外套,每一个褶皱都被抚平,直到一丝不苟。 然后,他才将那双冰冷的眼睛转向楚昭宁,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没有丝毫停留地移开,最终落在了那口恐怖的尸箱上。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平稳、清晰、冰冷,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金属摩擦,彻底失去了之前所有的情绪色彩。 “死亡时间,上午8点45分至9点15分之间。致命伤为单刃锐器一次刺入心脏,凶手身高约五尺八寸,左利手,熟悉人体结构,可能受过训练或有相关经验。搬运尸体者至少两人,体重均超过160磅。第一现场距此不超过200米,东偏北方向,通风良好且有水源可供清洗。” 他语速极快,逻辑严密,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输出计算结果。 整个仓库鸦雀无声,所有巡捕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时安。老刘张大了嘴巴,仿佛见了鬼。 楚昭宁更是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这……这是怎么回事?顾时安怎么像完全变了个人?他的观察力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恐怖?而且这种冰冷的气质…… “阿……阿岁?”老刘颤抖着,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被叫做“阿岁”的顾时安完全没有反应,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迈步走向尸体。他的步伐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避开所有可能的痕迹,蹲在箱子前。 他检查尸体动作专业、迅速、没有任何多余触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洁癖的回避。他仔细观察着伤口的边缘,死者的手指,甚至掰开嘴看了看。 “凶器类似刺刀或□□,长约七寸。死者生前吸入过少量棉絮纤维,指甲缝内有黑泥和极细微的金属碎屑。”他冰冷地叙述,然后站起身,目光扫过地面那些杂乱的脚印,“清理无关人员脚印,重点搜集41码左靴跟磨损偏外侧,且沾有第三号船坞特有红色黏土的鞋印。另一人穿42码胶底鞋,右脚鞋底前掌有修补痕迹。” 他抬起眼,那双冰潭般的眸子终于第一次主动看向老刘,但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交流,只有指令:“刘组长,带两人去查码头记录,今早8点至9点间,所有请假、迟到、早退或行为异常的工人,重点排查左利手、有行伍或机械修理背景者。另外,派人去东偏北方向200米内所有通风、近水的仓库或工棚。” 老刘一个激灵,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立刻站直:“是!是!马上就去!”他慌忙点了几个人,火烧屁股般冲了出去。 “阿岁”又看向法医:“尸体带回,重点检验口腔内纤维成分及指甲内金属碎屑成分,一小时内给我初步报告。” 法医也被他这气场慑住,连连点头。 最后,他才将目光缓缓地、冰冷地,重新投向还处在巨大震惊和茫然中的楚昭宁。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她还站在这里感到一丝不悦,那是一种纯粹针对“障碍物”或“不和谐因素”的排斥。 “你,”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和命令口吻,“后退到警戒外。你的呼吸干扰了空气流动,影响气味辨别。另外,你鞋跟上的泥点与现场无关,请清理后再进入,避免污染勘查区域。” 楚昭宁:“……?” 她彻底石化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冰冷、陌生、精准得像一台机器的顾时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 这……到底是谁? 第4章 痞探有病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巡捕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目光在冰冷如机器的“阿岁”和震惊茫然的楚昭宁之间来回逡巡。那种极致的安静,甚至能听到远处黄浦江上轮船低沉的汽笛声。 楚昭宁感觉自己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里,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寒意。眼前这个“顾时安”陌生得可怕,那眼神里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观察和计算。他刚才那番指令,逻辑严密,观察入微,简直不像人力所能及。 “你,”那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嫌弃?“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存在干扰了现场空气流通和光线角度。” 楚昭宁:“……”她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人用“干扰空气流通”这种理由驱逐。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状态,但职业素养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又让她钉在原地。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理学训练的背景让她飞速运转——人格分裂?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某种极端表现?解离性身份障碍?无数个专业术语在她脑中闪过。 就在这时,“阿岁”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并非因为情绪,更像是因为某个数据出现了偏差。他抬手用力按压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发出一声极低沉的、仿佛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紧接着,他整个人的气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化。 那种冰冷的、机械般的精准感迅速褪去,像是精密仪器突然断了电。他挺拔如标枪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肩膀垮塌下来,脸上那种非人的漠然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脱取代。他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眼神里重新有了焦点,虽然涣散且充满血丝,但不再是那潭深不见底的寒冰。 “……妈的……”一声沙哑的、带着惯常腔调的咒骂从他唇间溢出,虽然虚弱,却让周围所有巡捕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头儿?你……你没事吧?”老刘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试探着问。 顾时安(现在显然是他了)甩了甩头,仿佛要甩掉脑子里残留的眩晕感,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触手全是冰凉的冷汗。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惊魂未定的表情,尤其是楚昭宁那探究又震惊的目光,他眼底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和自嘲。 但他掩饰得极好,几乎是瞬间,那副玩世不恭的痞笑面具又挂回了脸上,虽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我能有什么事?”他扯了扯嘴角,目光避开楚昭宁,落在老刘身上,“都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刚才……呃…没听到我刚才说的吗?干活去!等着陈老板把码头掀了给我们陪葬吗?” 老刘等人如蒙大赦,虽然满心疑惑,但也不敢多问,立刻作鸟兽散,按照之前“阿岁”下达的指令忙碌起来。 顾时安这才好像刚看到楚昭宁一样,桃花眼懒洋洋地一挑,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牙痒痒的调侃:“哟,楚探长还在这儿呢?怎么样?现场教学效果如何?没吓哭吧?要不要借你个肩膀靠靠?收费便宜,一分钟一个大洋。” 楚昭宁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找出破绽。他的表演天衣无缝,仿佛刚才那个冰冷的人格从未出现过。但她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不是错觉。那种瞬间的切换,那种气质的彻底改变,绝不仅仅是“疲惫”或“专注”可以解释的。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决定暂时不戳破,只是学着他的样子,扯出一个假笑:“顾探长的肩膀还是留给需要它的舞女吧。我怕靠上去硌得慌,还得倒贴医药费。” 顾时安嗤笑一声,似乎松了口气,转身走向仓库外,脚步还有些虚浮:“牙尖嘴利。跟上,回去了,一堆事儿呢。” 回巡捕房的汽车里,气氛沉闷得诡异。 顾时安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不好看。楚昭宁坐在后座,目光一直落在他看似放松实则紧绷的侧影上。车窗外的上海街景飞速掠过,电车叮当作响,报童高声叫卖,霓虹灯初上,勾勒出这个都市的繁华与浮躁。 楚昭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心理学课本上的描述、案例报告、还有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在她脑中不断交织。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直接,穿透了引擎的噪音: “顾时安,你是不是有病?” 开车的巡捕小赵手一抖,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 顾时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声音带着惫懒的沙哑:“楚探长,你这关心人的方式可真别致。怎么?看我英俊潇洒,想给我治治相思病?” “别打岔。”楚昭宁的语气异常严肃,她向前倾身,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试图剖开他的伪装,“我说的是心理上的。人格分裂?DID?还是严重的PTSD伴随解离状态?刚才在仓库,那个人不是你。”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小赵吓得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方向盘里。 顾时安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回头,通过后视镜看着楚昭宁。镜子里,他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惯常的笑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坦然的漠然。 沉默持续了足足半分钟,车上的三人仿佛被静止了。 就在楚昭宁以为他会暴怒或者继续插科打诨时,他却忽然笑了,是一种带着点玩味甚至奇异自豪感的笑。 “啧,洋墨水喝多了就是不一样啊。心理学硕士?名不虚传。”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没错,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怎么?楚探长要给我做个深入分析?按小时收费吗?” 他的坦率反而让楚昭宁愣住了。她预想了各种反应,唯独没料到这种近乎炫耀的承认。 “你……你不否认?”她迟疑地问。 “否认什么?阿岁吗?”顾时安嗤笑一声,转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嘲弄,有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他可是我破案率百分之百的大功臣。虽然是个讨厌的强迫症、洁癖、人际关系无能患者,但不得不承认,没有他,很多案子没那么快破。” “阿岁?”楚昭宁捕捉到这个称呼。 “啊,我给他取的名字。”顾时安语气随意,“十八岁那年家里着了场大火之后,他就冒出来了。平时睡得跟死猪一样,非得把我逼到绝境,累得像条死狗或者气到爆炸的时候,他才偶尔出来溜达一圈,收拾烂摊子。”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甚至有点得意,“牛吧?自带一个破案感受。” 楚昭宁彻底无言以对。她看着顾时安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最惊心动魄的事实,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用这种玩世不恭来掩饰巨大的痛苦。 “你……就没想过……” “想过什么?治病?”顾时安打断她,笑容变得有些冷,“找医生把他弄死?然后呢?让我这个只会跟帮派打交道、插科打诨的主人格,去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楚探长,这里是上海滩,不是你们学院的模拟法庭。在这里,有时候‘病’比‘正常’更有用。” 他转回头,看着窗外飞逝的霓虹,声音低沉下去:“况且,他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虽然麻烦也不少,比如极度洁癖,碰过的杯子别人都不能再用,比如偶尔出来把巡捕房的档案室按照笔画和颜色重新归类,搞得所有人找不到文件……但总的来说,功大于过。”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楚昭宁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五味杂陈。她原本准备好的所有专业分析和劝诫,在他这番坦然而又扭曲的“自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教科书范畴。 汽车驶入巡捕房大院。 车刚停稳,顾时安就推门下车,那副懒洋洋痞气探长的面具似乎又完美地戴了回去。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咔作响,回头瞥了眼刚下车的楚昭宁。 “行了,楚大神探,心理访谈时间结束。”他迈步朝楼里走去,声音拖长了调子,“现在让我们来复盘一下你今天精彩绝伦的表演——违抗命令,擅自行动,在现场受害者家属面前显摆你那点可怜的推理,成功地把破案期限从二十四小时压缩到了十四小时!鼓掌!” 他边说边真的啪啪鼓了两下掌,引得走廊里路过的巡捕纷纷侧目。 楚昭宁的脸瞬间涨红,火气噌地又上来了。她快步跟上:“顾时安!你讲不讲道理?我当时说的是事实!而且我的推断是正确的!凶手的特征……” “正确顶个屁用!”顾时安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她,声音不高却极具压迫感,“大小姐,破案不是做算术题,1 1它就是等于2!你要考虑人心!考虑局势!陈老板那种人,在气头上,你跟他讲道理?你是在逼他狗急跳墙!今天要不是我刚好‘发病’,镇住场子,又拿话挤兑住他,你信不信现在码头已经血流成河了?!” 他指着外面,眼神锐利:“你的心理学有没有教过你,人在极度悲痛和愤怒下,理智为零?有没有教过你,帮派大佬的面子比一条人命更重要?有没有教过你,在上海滩,有时候真相远没有‘稳定’两个字值钱?!” 楚昭宁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 顾时安看着她气得发红却又无法反驳的脸,哼笑一声,语气缓和了点,但嘲讽依旧:“不过嘛,勇气可嘉。至少没真吐出来,比我当年强点。就是这脑子,还得再练练。” 说完,他不再理会她,大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砰地一声把门甩上。 楚昭宁站在原地,狠狠跺了跺脚。混蛋!精神病!自大狂!她在心里把他骂了八百遍,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一部分是令人沮丧的现实。 她深吸几口气,调整好情绪,也走向自己的办公桌——那张被安排在角落里的新桌子。她坐下,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认真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现场细节、她的观察、顾时安(以及那个“阿岁”)的推理,还有陈老板及其帮派的关系网……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巡捕房里的人渐渐少了,下班时间到了。 顾时安办公室的门一直紧闭着,里面偶尔传来打电话的声音,或者他烦躁的踱步声。 楚昭宁整理好最后一份记录,仔细誊抄清楚,形成一份条理清晰的案件摘要。她看着这份凝聚了自己心血和初步判断的报告,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到顾时安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进!” 楚昭宁推门进去。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顾时安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领带扯松了,正对着墙上贴满了照片和线索的白板抽烟,眉头紧锁。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他把最后一口烟吸完,按灭在烟灰缸里,才转头看她,眼神疲惫却带着询问。 “顾探长,这是我整理的今天案件的所有记录和初步分析,包括……包括一些我的看法。”楚昭宁将报告递过去,语气公事公办。 顾时安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接过来,快速翻阅着。报告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现场描述客观详细,甚至在最后还附上了基于心理学侧写的凶手可能性分析,虽然略显稚嫩,但角度独特。 他翻看完,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楚昭宁一眼,将报告随手扔在桌上。 “行了,知道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下班吧。” 楚昭宁一愣:“可是案子……” “案子有我。”顾时安打断她,转过身继续面对黑板,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你在这儿帮不上忙,反而碍事。回去睡觉,这是命令。” 楚昭宁看着他疲惫却倔强的背影,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默默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走到楼梯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像黑暗中唯一亮着的灯塔。 她知道,今夜,那盏灯会亮很久。 而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离开后,办公室里的顾时安重新拿起那份报告,又仔细看了一遍,特别是最后那页心理学分析部分。他盯着看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几行字上敲了敲,然后拿起红笔,在旁边空白处,潦草地添上了几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和名字。 夜,深了。 租界渐渐沉睡,而巡捕房那间办公室里的灯光和烟雾,以及高速运转的大脑,正与时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赛跑。 明天正午之前,凶手必须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