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的清晨从来不是被阳光唤醒的,而是被黄包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和帮派子弟宿醉的呵欠声吵醒的。
1928年的初夏,空气中已浮动着潮湿与躁动,混着煤灰、香水与烟的味道,在错综复杂的里弄间蔓延开来。
顾时安靠在巡捕房二楼的栏杆上,雪茄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有点燃。
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今日少见地蒙了层阴翳,目光落在楼下院子里正在告别的一群人身上。
“所以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顾时安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唇角习惯性地上扬,勾勒出那副租界人人熟悉的痞气笑容。
何旭礼转过身,一拳不轻不重地捶在顾时安肩上:“少来这套。升职调任,明面上是好事,你别摆出这副送葬的表情。”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那边不会善罢甘休,我走了,你一个人更要小心。杜月笙的人这次折了几个进去,他们不敢动洋人,账全会算在你头上。”
顾时安嗤笑一声,终于点燃了那支雪茄,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眼底的复杂神色。“我怕他们?别忘了,我和他们那位张老板,可是能坐一张桌子打麻将的交情。”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凝重只是错觉,“你走了,还不吃肉了啊?倒是你,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当探长,听说那边连咖啡馆都没有,你这假洋鬼子怎么活?”
“滚蛋!我这是高升,是去独当一面!”何旭礼笑骂,随即正色道,“说正经的,我的位置空出来,上头肯定会塞人过来。我推荐了一个,楚昭宁,警务处新招的,刚从英国念什么心理学回来,脑子绝对好使,背景也干净。就是……”
“就是什么?”顾时安挑眉,捕捉到老搭档语气里一丝不寻常的犹豫。
“就是个女的。”何旭礼摸了摸鼻子,有点无奈,“而且,据说是冲着你来的。”
顾时安顿时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胸口:“老天爷!我就知道!我这该死的魅力终于还是对无辜同僚下手了吗?这可如何是好?我这人最不懂的就是如何拒绝美女的一片痴心……”
“你省省吧!”何旭礼没好气地打断他,“听说人家是仰慕你顾大神探破案如神的名头,特意投简历来的巡捕房。跟你那副皮囊没关系。”他上下扫了顾时安一眼,“人姑娘眼光高着呢,估计看不上你这副流氓样。”
“啧,老何,你这就伤我心了。”顾时安弹了弹烟灰,笑容惫懒,眼神却冷了下去,“女的?洋学堂出来的?仰慕我?得了,又是一个来租界找刺激、玩侦探游戏的大小姐。巡捕房不是游乐场,命案不是她的毕业论文。”
他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租界巡捕房是男人的天下,是刀口舔血的地方,偶尔有几个文职女雇员已是极限,让一个娇滴滴的女学生来当探长?简直是笑话。他几乎能想象到对方穿着不合时宜的洋装,捧着本弗洛伊德,对着血淋淋的现场大谈潜意识的可笑模样。
何旭礼了解他,知道这话触及了顾时安的底线——他对现在这个社会泥潭很了解怕的是为了正义死更多人,也最恨的有的人是拿破案当儿戏。“时安,别急着下结论。楚昭宁不一样,她的考核成绩是所有新人里最好的,推理、格斗、枪法,都是顶尖。麦高登督察亲自点的头。”
“麦高登那头蠢驴除了会拍工部局那些洋大人的马屁,还会什么?”顾时安毫不客气地讥讽顶头上司,“总之,人我收了,但我的规矩你懂。跟不上,就滚蛋。”他甩给何旭礼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转身朝楼下走去,“走吧,送送你,再晚那边的乡亲们该等急了他们的新青天了。”
送别的气氛被顾时安插科打诨地搅和得并不伤感。两人互相嘲讽着走出巡捕房大门,何旭礼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皮箱。黄包车等在门外,两个男人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郑重地握了握手。
“保重。”
“你也是。有事捎个话。”
没有更多言语,何旭礼坐上黄包车,身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顾时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雪茄烧到指尖才蓦然回神。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切的疲惫。
这乱世,守住一点底线,护住几个想护的人,竟是这样难。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却顿住了。
巡捕房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宽檐帽下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唇上涂着时下最流行的艳色口红,脚上一双中跟皮鞋,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牛皮公文包。这身打扮不像来办案的探长,倒像是刚从百乐门舞厅出来的摩登女郎。
顾时安眯起了眼。
那女人看见他,不仅没躲闪,反而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她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明媚鲜活的脸庞,眼睛亮得惊人,像裹着阳光的黑琉璃。
“顾探长?”她开口,声音清脆,带着笑意,“我是楚昭宁,从今天起,是你的新搭档。”
顾时安没说话,只是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从她一丝不乱的鬈发扫到擦得锃亮的鞋尖,眼神里的挑剔和嘲讽几乎凝成实质。他忽然嗤笑一声,绕开她,径直朝里走去。
“顾探长?”楚昭宁一愣,快步跟上。
顾时安脚步不停,一边跟碰到的巡捕们随意打着招呼,一边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楚昭宁听清的音量懒洋洋地吩咐:“赵晓,去,给这位……楚小姐找张干净桌子,就档案室旁边那间空屋吧。再搬点陈年旧卷宗过去,免得楚小姐无聊。”
旁边一个瘦高巡捕憋着笑应了声:“是,探长。楚小姐,这边请?”
楚昭宁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声音依旧清脆:“顾探长,我想你误会了。我是总部分派来的探长,是你的搭档,不是档案管理员。”
顾时安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抱着手臂,倚在走廊墙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搭档?楚小姐,你看我像需要保姆的样子吗?”
周围几个路过的巡捕发出压抑的窃笑。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显然没料到传说中的神探是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混不吝。她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顾探长,我不需要照顾。我有警校全年最佳学员证书,精通犯罪心理学,格斗和枪械考核均是优秀。我认为我有能力协助你处理案件。”
“优秀?心理学?”顾时安夸张地挑眉,走上前几步,几乎凑到楚昭宁面前,吓得她下意识后退半步。他身上的烟草味和淡淡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楚小姐,你知道凶杀案的尸体是什么味道吗?不是你们教科书上冷冰冰的图片。是血腥味、屎尿味、腐烂味混在一起,能让你把三天前的饭都吐出来的味道。你知道那些亡命徒的刀砍在人身上是什么声音吗?不是‘唰’一下,是‘噗’一声,闷响,还带着骨头渣子……”
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恶意的戏谑,试图从她脸上找到恐惧或厌恶。
但楚昭宁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随即竟然笑了,笑容里甚至带着点……兴奋?
“顾探长描述得这么生动,是亲身挨过刀?”她眨眨眼,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听起来经验丰富,佩服佩服。不过你放心,我的承受能力应该对得起你的‘期待’。至于味道,我带了特制的薄荷油,效果不错,推荐给你?”
顾时安一噎。
周围的窃笑变成了明显的吭哧声。
他站直身体,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比他想象中要……皮实。而且牙尖嘴利。
“牙尖嘴利。”他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自己办公室走,“行,既然楚小姐这么有自信,那就证明给我看。眼下正好有件大事交给你。”
楚昭宁立刻跟上,眼神发亮:“什么案子?谋杀?抢劫?”
顾时安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里面文件堆得杂乱无章,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他随手一指角落里半人高的一沓文件:“喏,把这些陈年旧案的报告全部整理归档,按时间、案由、嫌疑人姓名重新编录。三天之内搞定。”
那分明是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无用公文。
楚昭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顾探长,我是来破案的,不是来当文员的!”
“破案?”顾时安已经大剌剌地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双脚架上书桌,晃悠着皮鞋尖,拿起一份报纸遮住了脸,“基础工作都做不好,破什么案?楚探长,租界的治安不靠心理学,靠的是这些。”他敲了敲那厚厚一沓文件,“脚踏实地,从这!做!起!”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慢条斯理,充满了戏弄。
楚昭宁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她盯着报纸后那个嚣张的身影看了足足十秒,忽然也笑了。
“好啊。”她声音清脆地回答,“整理文件是吧?没问题。希望我整理完之后,顾探长别再找其他借口搪塞我就好。”
她居然真的走到那堆文件前,打量了一下,然后毫不顾忌地脱下西装外套,露出里面丝质的衬衫,将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副白手套戴上。
顾时安从报纸边缘瞥见她的动作,嘴角抽了抽。这大小姐,架势还挺足。
楚昭宁搬起第一摞文件,灰尘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别开头咳嗽了两声。
顾时安恶劣地笑了起来:“哟,楚探长,这就受不了了?要不要给你叫杯咖啡,加双份糖奶?”
楚昭宁没理他,只是屏住呼吸,继续搬文件,动作居然丝毫不显吃力。她把文件放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然后开始极其认真地分门别类,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什么重要的现场勘查。
顾时安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注意力回到了报纸上。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时安处理了几份公文,接了两个电话,都是帮派里通风报信的小角色打来的,沟通着暗语和消息。他说话时,目光偶尔会扫过楚昭宁。
她做得极其认真,速度飞快,而且条理清晰得可怕。不到一小时,一小半文件已经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她甚至一边整理,一边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民国十年,霞飞路珠宝行劫案,疑似青龙帮所为,悬而未决……” “民国十三年,南京路银行枪击案,死者为汇丰银行经理,现场找到的烟头品牌是老刀牌……” “民国十五年,法租界女尸案,尸体颈部有奇特掐痕,类似莲花……”
她低声念着一些关键词,眉头微皱,像是在思考。
顾时安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这位大小姐很快就会叫苦不迭,或者敷衍了事。没想到她居然真能沉下心来对付这些枯燥的东西。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头儿!出事了!”一个年轻巡捕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色发白,“码头……十六铺码头发现一具尸体!死的……死的是兴隆商会陈老板的独子!陈老板已经带人把码头围了,说要巡捕房立刻给个说法!不然就要自己动手抓凶手!”
顾时安猛地放下报纸,站起身,脸上所有懒散戏谑瞬间消失殆尽,眼神锐利如刀:“小刘呢?带人过去了没有?通知麦高登总探了吗?”
“刘组长已经带兄弟们先过去了,但陈老板的人太多,火气又大,快顶不住了!麦高登督察说……说让您全权处理,务必平息事态,不要影响码头生意!”
“妈的,老狐狸!”顾时安低骂一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叫上兄弟们,带上家伙,立刻去码头!”
“是!”那巡捕赶紧跑出去喊人。
顾时安风风火火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像是才想起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他回过头,看见楚昭宁已经站起身,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手套都摘了,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架势。
“你,”顾时安指了指她,语气不容置疑,“留在这里,继续整理文件。”
楚昭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探长!命案!我是探长,我有责任和义务出现场!”
“现场现在乱成一锅粥,死的又是帮派大佬的儿子,随时可能火并。你去了是添乱还是送死?”顾时安语气冰冷,“老实待着,这是命令。”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走廊里传来他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和下达命令的吼声。
楚昭宁气得狠狠捶了一下桌子,震得文件都跳了一下。她瞪着空荡荡的门口,胸口堵得发闷。“歧视!**裸的歧视!就因为她是女人?”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刚刚整理过的那些文件上,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迅速跑到顾时安的办公桌前,毫不客气地开始翻找他桌上刚刚送来的新案件简报和现场记录——他显然还没来得及看或者故意不让她看。
很快,她找到了一张刚送来的现场初步勘查记录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死者:陈少坤,男,25岁。地点:十六铺码头三号仓库。初步死因:锐器刺穿心脏。现场发现……”
后面的字被墨水污渍染黑了大半。
楚昭宁眉头紧锁,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快速将信息记下。她又回想刚刚整理旧卷宗时看到的一些信息。
“兴隆商会……陈老板……青龙帮……老刀牌香烟……莲花掐痕……”
一些零碎的词语在她脑中盘旋。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眼神变得坚定。
凭什么让她待在这里?越是危险复杂的案子,越是她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抓起自己的外套和手提包,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办公室。走廊里的巡捕们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她。她一路小跑出了巡捕房,拦下一辆黄包车。
“师傅,十六铺码头,快!”
黄包车夫拉着她,飞快地汇入上海喧嚣的街道。楚昭宁坐在车上,心脏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剧烈跳动。
她看着飞速掠过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提包的搭扣。
十二年了。顾时安。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这一次,我绝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小女孩。
我会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直面这租界的所有黑暗。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租界林立的洋楼,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那个少年模糊却坚定的背影。
“好好长大,以后有机会见。”
我长大了。顾时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