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支离的。
箫声,血气,刀光。
那本是个极好的夏夜,天幕是沉静的靛蓝,葡萄藤筛下细碎的月光,流萤三两点,绕着衣角飞。哥哥的箫声低沉委婉,母亲合眼听着,唇角含笑。
屋里,落葵和嫂嫂正为她试新衣,衣料窸窣,她的指尖轻抚过嫂嫂微隆的小腹,忽听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兵刃破风的锐响。
她猛地回头,透过支摘窗,只见道道黑影如巨蝠掠下,雪亮刀光一闪,哥哥的头颅便滚落在地。娘亲大呼“我的儿!”扑上去的身影,被另一道刀光切断。父亲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剑穿心。
嫂嫂拽住她的手仓惶奔逃,霎时间,眼前霜雪般的刀光一闪——
她颈间一凉,视线随之翻滚、下坠。天地在眼前颠倒轮转,她看到自己那具穿着熟悉衣裙的身体,颈腔里的血喷涌如泉,染红了碧绿的草叶……
少女猛地惊醒,下意识抚了抚脖颈,心口犹自剧烈起伏。
稍定心神,才看清眼前是微微晃动的马车顶棚,身下传来车轮辘辘的颠簸感。
她怔了片刻,视线缓缓移动,落在身旁妇人耳畔摇曳的耳坠上,再一转,看到了蜷坐于她脚边的少年。
陆无羁手中握着两条素白帕子,听见动静抬起头,见她醒了,眼中掠过一丝光亮。
江雪因着陆无羁的动静朝少女看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退了。”
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少女心中戒备,按下不表,只露出感激之色,强撑着便要起身:“是你们救了我。”她的嗓音干涩沙哑,“我……”
陆无羁动了一下,似乎不想让她妄动。
江雪已先一步按住她的肩头:“你虽退了烧,身子还虚着,好生躺着。”
少女顺从地躺回去,轻声道:“多谢。”顿了顿,眼睫低垂,思忖片刻方问,“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江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却不迫人,只平静问道:“先说说你吧,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家住何处,为何会落入人牙子手中?”
少女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凛然,旋即敛眸,万般复杂皆被浓密的睫羽掩盖,只余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我上个月被拐子掳了去,挣扎时伤了脑袋。”她抬手抚了抚额角,“前尘往事,俱想不起,不知家在何方,年岁几何,也不知姓甚名谁。”
话音落下,车厢内有片刻寂静。
陆无羁原本落在帕子上的目光微微抬起,见少女低垂着头,泪珠滚落,砸在粗糙的车垫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江雪凝眸看向少女,并未露出信或不信的神色,默然片刻,又道:“你那枚银簪,从何而来?”
少女微微一怔,下意识探向袖中银簪,心神定了一定,才露出些许茫然来:“应是我娘给的,虽记不真切,但看着它,心里总觉得安稳,偶尔能闪回些模糊的影子。”
江雪不语,只默默注视她良久。
“要喝水吗?”陆无羁此时开口道。
少女转向他,点了点头。
陆无羁拿起旁边的水袋,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他微微蹙眉,对少女道:“你且忍一忍,前面就是清河镇了,到了便有水喝。”
“多谢。”少女微微颔首,又轻声道,“恩人救了我,我却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陆无羁看了一眼江雪,才谨慎道:“区区小名,不足挂齿,你相安无事便好。”
正说着,车外传来陆风的声音:“清河镇到了。”
一行人便在镇上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前停下。
正是晌午,日光淡薄,没什么暖意。
陆无羁先跳下车,去张罗房间和饭食,少女被江雪扶着下了车,看到陆风,她福身行礼:“多谢恩公搭救。”
陆风只略点了点头,未发一言,便牵着马去往马厩了。
江雪扶着少女进了订好的房间,稍后,四人围坐一桌用了些简单的饭食。
席间无人言语,只闻箸匙轻响。
少女吃得不多,心神皆用于观察桌上其他三人的动静,但见三人皆敛目低眉,看似专注用饭,又好似心绪沉凝,各怀异色,便将呼吸放轻,谨慎地收敛着所有存在感。
用过饭后,少女独自坐在客房,孤灯如豆,映着她肃然的面容。
家人滚落的头颅、毁尸灭迹的冲天火光、破庙中嫂嫂临产时的血腥气,还有那个哭声微弱的婴孩……皆成梦魇,历历在目。
沉郁的恨意,虽不显于色,却如跗骨之疽,啮噬心脉。
“笃笃。”
敲门声响起,少女敛起眼中的凛冽,起身去开门。
来人是江雪,身后还跟着提着木桶的小二。
小二将水放好便掩门离去,氤氲的水汽在房中弥漫开。
江雪解释道:“给你备了些热水,擦洗一下能舒服些,换洗衣服我已吩咐无羁去买。”
她径直走上前,极其自然地伸手,要帮少女褪下那身脏破的衣衫。
少女下意识地侧身躲了一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不安:“不敢劳烦夫人,我自己来便好。”
江雪的手没有收回,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少女衣衫遮掩的胸前,只道:“你身子尚且虚软,万一再着了凉,岂非白救你一遭?”
说罢,不再给少女推拒的机会,轻轻解开了她胸前的纽扣。
少女不再推辞。
当衣衫微褪,露出锁骨下方那片肌肤,以及那枚指甲大小、形状如桃心的浅红色胎记时,江雪的手猛地顿住。
少女被她看了身子,多少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身避开。
甫一动身,却听对方哽咽,唤了一声:“簪儿……”
少女正闻得这一声,身子猛地一抖,扶住桌台勉力站稳,不慎碰落台上木梳,那木梳“啪嗒”一声落在脚边,摔断了几根梳齿。
窗外,灰墙黛瓦,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行,几个小贩在街头叫卖,远天闷闷的灰,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
敲门声响起,是陆无羁买了衣物回来。
江雪开门接过,陆无羁见她眼眶微红,不由问道:“娘,你怎么了?”
“无事。”江雪低头掩过,回身掩上门,转身对少女道:“来,看看无羁给你买的衣裳。”
打开包袱,里面是两身冬装。
一身是浅杏色的交领襦裙,衣缘绣着缠枝梅纹,另一身是更厚实些的藕荷色夹棉比甲配着月白裙子,料子虽非名贵,但颜色雅致,针脚细密。
再看,衣裙下面竟还放着一把黄杨木梳和一面小小的菱花镜。
江雪脸上露出些真切的笑意:“无羁有心了,不仅估对了你的尺寸,还知道姑娘家出门在外,总缺不得这些。”
少女也浅浅笑了。
她换上新衣,浅杏色新衣衬得她苍白的小脸有了些许生气。
不多时,小二将沐桶等物撤下,收拾干净房间,江雪便让陆风和陆无羁都进来。
陆无羁迈进屋,一眼便看见焕然一新的少女。
她已将满头青丝收拾整齐,在脑后梳了一个简单的单螺髻,仅以一枚银簪以作固定,此外不缀一物。
他挑选的衣裳,竟十分合衬,她静静而立,如此装扮,褪去了几分先前的狼狈与稚气,平添些许少女初成的清雅风致,颇有几分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意味。
“我要宣布一件事。”
江雪看着众人,开口道:“我方才给这姑娘取了名字——陆簪,并欲认下簪儿为义女。”
话音甫落,陆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视线在江雪沉静的面上停留一瞬,随后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陆无羁却难掩意外:“娘?”
江雪只定定望着陆簪,语气坚定:“这姑娘与我投缘,相处这半日,已是密不可分,我不忍她日后江湖飘零,故想带在身边照料。”
陆无羁的目光投向陆簪。
只见她提裙,缓步走到三人面前,屈膝跪下。
她眼中含泪,唇边带着清浅而郑重的笑意,一字一句道:“爹,娘,兄长在上,请受簪儿一拜。”
说罢,她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实实在在叩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江雪欣慰地笑了,将她扶起,对陆风父子道:“从今往后,她便是我们陆家的女儿了。”
话音落下,屋内静得能听见灯花轻微的哔剥声。
陆无羁立在原地,身影被烛光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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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
陆风默然片刻,抬脚便走出了房门。
江雪见状,忙对陆无羁道:“无羁,扶你妹妹起来。”边说着话,边追随丈夫的脚步掀帘而出。
陆风径直来到马厩,拿起草料,喂马的动作比平日大了几分。
江雪缓步走上前,轻声道:“风哥,我知道你在怪我,可簪儿我不得不收留。”
陆风不言语,只背对着她。
江雪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凑近他耳边,极低地耳语了几句。
陆风喂马的动作顿住,神色微微变了。
他转过头,与江雪对视,江雪看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陆风心下了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沉默片刻,才又道:“可我们是有任务在身的,莫要忘了根本。”
江雪定定地看着他:“风哥,信我。”
陆风抬头,望着马厩外那片云幕低垂的天,长长叹了口气,终是妥协:“或许多带一人上路,也是一种掩护。”
“多谢风哥!”江雪如释重负,激动地握住了陆风的手。
温热细腻的触感传来,陆风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目光不自在地落在马厩里那匹打着响鼻的马儿身上,耳廓微红。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少年和少女隔着盆火对坐。
陆簪笑着看向对面的陆无羁,声音轻柔:“还未多谢哥哥,给我买的衣裳很是合身。”
“你喜欢就好。”陆无羁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语气淡淡。
陆簪默了一瞬,试探地问道:“哥哥是不开心吗?”
陆无羁顿了顿,视线移到陆簪脸上。
少女眸中水光潋滟,长睫轻颤,天生便长了张楚楚惹人怜惜的脸儿。
他摇了摇头:“不是。”
“我知道我是个不速之客。”陆簪望着陆无羁,“但哥哥放心,我以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陆无羁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语气缓和了些:“既来了便是缘分,爹娘仁厚,不会再让你过挨饿受饥的日子。”
陆簪抬眸,眼底碎光浮动,唇边绽开浅浅梨涡:“嗯!”
她伸手要去取炉边煨着的栗子,指尖刚触到便轻呼一声缩回手,瞧着指尖那点红痕,赧然道:“叫哥哥见笑了,我总是连这点小事儿也做不好。”
陆无羁看到她指尖明显的红痕,什么也没说,只拿过一旁的布巾,包起几颗热气腾腾的栗子,低声道:“我来吧。”
陆簪没有推辞。
一时间屋里只余炭火噼啪作响,陆无羁喀喀地剥着栗子,剥好一只,便往陆簪手中放一只。
不多时,江雪和陆风一前一后进了门。
陆簪放下手心的栗子,连忙起身,乖巧地唤道:“母亲。”又看向陆风,带着几分怯意,轻声喊道:“父亲。”
陆风看着她,点了点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陆簪微怔,旋即明白自己是被真正接纳了。
她心下一松,悬了许久的一块重石终于稳稳落地。
“天色不早,都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陆风开口又道。
江雪想起什么,对陆簪解释道:“忘记告诉你,我们此前在肃州做些药材皮毛生意,如今要往南边的兰溪去。”
至于为何离开肃州,去兰溪又以何谋生,江雪并未多言。
陆簪也没有多问,只温顺地点头称是。
次日一早,天色未明,一行人便再次启程。
他们一路向南,见过浑圆的落日,遇过野地狂风,也枕过郊外清冷的月光,年关将近,路上多了许多归家的外乡人,车马辚辚,赶车的路人哼着不成调的乡谣,马蹄声与车轮声交织成曲。
陆簪很快便融入陆家。
不过三五日,她便瞧出这个家自有一套章法。
陆风夫妇虽萍踪不定,于陆无羁的培养却从未松懈——每至卯初,便能闻得陆风指导陆无羁练剑的破空之声;待暮色四合,江雪必会执卷考校陆无羁的功课,纵是舟车劳顿,途经稍大些的州府时,也要往书肆去,添置些笔墨纸砚。
如此行了约莫七日,在腊月的寒气愈发深重时,他们终于赶在年关之前,抵达了兰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