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暴雨的家长会之后,我和黎玉钟的关系变好了不少。我是乘他家的专车回去的,也就是在要分别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李君同,以后要是家里呆不下去,可以到我家里来。”
“谢谢。”我说。
我知道他没什么恶意,他完全出于怜悯才这样做。可他分明在折辱我的自尊心,他明知道我这么好面子的人,不可能真的避到他家里去,也没人愿意不厌其烦地招待一个陌生的客人。
算了,我不能那么强人所难,
我明知道黎玉钟不会想那么多。
从他家回来的路上,司机和我说,黎玉钟平时没什么玩伴,很难看见他对一个人那么关心。他恐怕以为我是那种会被三言两语哄开心的小孩,我才不陪地主家的傻儿子玩,再说,关心,一个正常人看到自己的同桌被她家长在小巷子里扇耳光,也很难不关心。那是没用的关心。
没用的关心,并不能改变我的现状,那算什么关心呢?因为虚假的关心我也常常释放出来,那没什么用处呢,除了心理上能让人短暂的好受点,但之后呢,日子难道只靠关心维持下去?
如果不是能药到病除的善意,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予。我也,我也……从一开始就不会接受。
“李君同。”黎玉钟喊我。
我的卷子,顺手接过,134分。不错的成绩了,我从不在学习上懈怠自己,学习就是最高效的事情,只要记和背,做过的题就在脑海里磨出印子。世界上能光靠努力就能做成的事情。
实在太少了。
“这题你多少分?”我抢过黎玉钟的卷子,二话不说对比答案,难怪,答得比我全,因为我总是漏掉这一点。我只好拿笔敲打自己的额头,修辞手法,一定要写。黎玉钟认真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为什么要拿笔敲脑袋?”
我笑了笑,“让自己记住啊。”
他竟然轻轻地歪了歪脑袋,像不理解人类做出奇怪举动的小猫,他奶瓷的肌肤,被日光照射得晶莹剔透。他是养尊处优的白,我是为了白而避开太阳,用防晒霜和身体乳伪装出的苍白。
真羡慕啊,我漫不经心地想。
人要多单纯才能像小动物一样。
他带着那样天真,让人忍不住想打击的天真,也忐忑地笑了一下,说:“是题目让你记不住,你为什么要用笔敲自己的脑袋吗?”他敲了敲题目,“应该敲题目才对,那样脑袋就不痛了。”
就是要痛啊。不然才不会记住。
我没说,我真懒得说。疼痛的效力那么强大,我老子的一个巴掌,我的脸现在还抽抽的疼。他没被人揍过吧,哼。我对他偶尔的蠢只能容忍,并且心想,为什么他能一直保持这份天真?
他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要是我过着黎玉钟的人生该多好,他成绩也好,只是少了些朋友,现在不是有我了么?期末考试刚结束,补课通知就发了下来,就像狗闻着屎来了,很快。班上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声。
我却觉得很高兴,我是爱上学胜过放假的。在学校里,我起码是个受人瞩目的角色,偶尔能收到男生大胆甜蜜的示好,维持好这个人设,就能经受大家艳羡的目光,再故作谦虚地表示我的平庸。在家里,我是个臭蟑螂,我老子不待见我,我是那种在外面闲逛也不会回家的人。
好在考试结束到补课,还有两三天的假,这个假是给一般孩子浮上水面喘口气的,却是把我的头摁进水里,我办的住宿,我才不想回家。后桌的同学在相互邀请去家里玩,我在等待。
今天也是黎玉钟的生日。
虽然我送了他生日礼物,一个好用的试卷收纳夹,但是他会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吗?我隐隐约约期待着,我不能主动开口,我感觉屁股上有火苗在烧,快放学了!黎玉钟!你识相点!
我余光瞥向他,悄咪咪的,像一只洞穴里的小鼹鼠。我看到他捏得紧紧的笔杆,我看到他那犹豫不决的嘴唇,抿了抿,又松开,快啊,我恨不得用他的嘴说出来。他用闪烁的眼神:
“放学后,你要不要去我家……”
我立刻:“好!!”
“吃生日蛋糕。”他追上后半句。
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答得太快了,好像存心就等那么一句,真好笑,真丢脸。我操!真丢脸!羞耻感后知后觉地席卷了我,我的脸烫得不正常。好在黎玉钟并没有察觉,他低头收拾书包。
不用回家,还能和人玩,蹭一顿饭,就算这个人是傻子,我也愿意!黎玉钟真的不是傻子,他是我的同桌,是个善良的好人!我跟他上了车,第二次去黎玉钟家,我不狼狈,很光彩。
我可是受到了正规的邀请!
他姥姥不在家。
我问为什么,黎玉钟的神情暗淡了一些:“今天也是我表叔的忌日,姥姥要回老家,和表叔一家人扫墓,过几天才回来。”我只好共情地说了句节哀,但我又说,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呀。
“没关系。”他说,“平常的日子而已。”
他有这个观念,还准备了生日蛋糕,他就不觉得是平常的日子。我顿时有点尴尬得慌,我不会是第一个去他家过生日的人吧?我就这么问了。还真是。我心想,我可不是真心实意的。
我纯粹是因为不想回家。
正好有点空闲的时间。
正好,
还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朋友?
我真的把黎玉钟当作朋友吗,还是他单方面的。到现在我还没个定论。但我厚着脸皮吃他的生日蛋糕,这准没错,而且他也是我第一个单独庆生的异性呢!该感到荣幸的是他才对啊!
“许个愿望吧。”我说。
熄灭的灯,烛光盈满了空旷的餐厅,佣人在客厅里,没有打扰两个孩子。我望着黎玉钟,他紧紧地闭上眼睛,脸上泛着满足的红晕。我突然生出一股烦躁,和厌恶,我为自己的恶毒而感到耻辱,但我又忍不住想,他既然那么幸福了,什么都有了,许点和我有关系的愿望吧。
把他的好运也分享给我。
许完了愿,我立刻问他许的是什么愿望,他说,希望明年的今天,还可以一起跟我过生日。我还笑嘻嘻地大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随后意识到,他真的许和我有关的愿,以这种形式。
我怔愣住。
他望着我:“你会不让愿望成真吗?”
我会吗?我问自己。他的眼睛澄澈而圆睁,烛火倒影在其中,明亮剔透得好像一颗玻璃珠子,简直是小鹿的眼睛。他为什么对我释放那么多善意,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同桌?我仍旧不知道我有什么好,那些被我的谎言吸引的人,最终也会对我祛魅。可我没有隐瞒黎玉钟什么秘密。
我或许可以说轻飘飘的谎,
但我又没办法欺瞒自己的内心。
所以我只好说:
“我不能保证。”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我解释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可能在准备艺考,要去机构培训,所以不能保证。我又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他的眼睛倏然亮起来,说:“我可以去找你。”
好吧。
我又说:“既然浪费掉你一个愿望,那我就帮你达成一个,你有没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愿望?”
他想了想,“看恐怖片。”
“恐怖片?”我不由得重复一遍。
黎玉钟顿时又露出那副胆怯的神情。一旦是壮着胆子才能做的事,之前我知道的,只有社交,还有他请求我批准他羽毛球赛的名额时,他的脸和耳根子会红,语气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我从小就很想看,但是因为我的病,可能有风险,家里人才一直不让,害怕出什么意外。”
我问:“会像上次一样吗,咳嗽?”
“不情绪激动的话,应该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尽管没有问过他的病症,但我猜测也是过呼吸症,比起和身体,那更像是和心理有关的疾病。我说:“实在害怕的话,干嘛要看呢?”
“就是……想。”他这时候又表现得很坚定了,“我列了一些计划,就是,一定要去达成的。”
哦,我知道,这段时间很流行那种,人死之前一定要做的一百条计划。只是,很多都是毫无意义的琐事。做了,然后呢,会感到充实吗?我仔细地审视他:“如果没达成,会怎么样?”
他沉默片刻,“就想办法去达成。”
我感觉他有点轴里轴气了:“要是一辈子也达成不了,或者达成了就会死的事情呢?你明明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病,你无法保证什么时候会复发,为什么还要承担这样或那样的风险?”
他说,就是想。
我不想担责任,说实话,他要是看恐怖电影出了什么意外,那我不就是案发现场的第一人吗?我很为难,但是最后又答应了他,原因是我问他,我陪你看你就不害怕了吗,而他回答我:
“两个人一起,就不会很害怕了。”
是的。
我也是。
有些事情,有的时候,要面对的挫折。一个人的话,真的很怕撑不下去了,我心底能清楚地感受到,黎玉钟给我带来的一些新变化,我头一次以真实的自己去交,最贴切真实的朋友。
“那就试试吧。”我勉为其难地道。
“但是,”我又指着他的鼻子,“你一旦有任何心理不适,或者身体上的,立刻停下!听到没?”
知道了,他乖乖地说。
黎玉钟给我的感觉,比起同龄人,更像是我的弟弟,或者妹妹,当然了,如果我有那玩意的话。嗯,还是妹妹吧,是那种有淡淡香气的干净东西。弟弟是没有这么乖巧这么通人性的。
我们就看恐怖片,在他的卧室里。床以外的地方全部都铺上了柔软的地毯,他说,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少待在别的地方,只有卧室。这种人通常缺乏安全感,把自己的房间打扮得柔软温馨的人。一开始是开灯看的,后来嫌不够刺激,就把灯关上,中途我去上了个厕所。
我去上了个厕所,我是放心的,因为从头到尾黎玉钟的情绪非常稳定,除了有鬼突脸的时候。他往往会小幅度地轻呼一声,啊,揪住身边的什么东西,有时候,是我的手臂,他用作遮挡。
他靠近的时候,身上有薄荷与茉莉的香味,他洗发水的味道。我用过,用过一次,后来官网查价格,虽然是很好闻,但也把我劝退了。另一方面,我觉得那就是属于他黎玉钟的味道。
而且,好吧,挺可爱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曾经嫌弃黎玉钟不够男生,胆怯,没什么气魄,但是现在我觉得,和这种人打交道格外有意思。其实我也害怕鬼,但我看到他反应那样好,就顾不上害怕,反而光顾着调侃他去了——你怎么这么胆小啊,黎玉钟,好了,没有鬼了。
“真的吗?”他揪着我的袖子问。
“真的,”我说,“好啦,没事啦。”
然后,他就发现鬼还没有离开,“你、你别骗我!”他恼怒地说,即便生气,也没什么攻击力。想到这个,我蹑手蹑脚而轻快地回到卧室,他还看得聚精会神,我等待鬼下一次朝他突脸。
机会到了。
“嘿。”我突然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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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啊!!”他果然惊叫了一声。先是躲开我,然后,黑暗中,看清是我,大力地抓住我的手。我也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鬼,而是他实在是太用力了,我的手背一阵刺痛,我喊,黎玉钟。
他惊惧地捏着我的手。
在忽闪的、眩目的惨白灯光中,我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胸膛剧烈起伏,呈现出难以呼吸的样子。我意识到不对,赶紧抬手把电影给关了,不叫他看到那骇人的、血肉横飞的画面,他依旧抓着我的手。好像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也慌了,要哭出来,我说,你呼吸,呼吸。
他艰难地点头,一边咳嗽,一边抬起我的手,捂在他的口鼻上。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我一手扶住他的脸,一手陪同他自己的手,帮助他呼吸。呼吸,呼吸,黎玉钟,注意节奏。
呼吸。
呼。
吸。
我忘了我还说了什么,总之,是缓慢的,伴随着他呼吸的节奏,一边拍着他的背,我一边说,对了,真好,真乖,对。他渐渐平复了,身体也松懈下来,像一只巨大的玩偶熊陷进了我。
我连指尖都在颤抖。
我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脸上,和他的手之间。一阵阵的闷咳濡湿了它。我的指缝也是湿漉漉的,粘腻的,有他的口水,还有汗液,他仍旧借助我的手,呼吸,还有温暖的水雾不断扑在掌心。
我不敢怠慢,“你还好吧?”
他眯着眼,缓慢点头。
不那么容易,也许,他的眼眸中盛满了艰难的痛苦,像一片迷雾中的沼泽。放映机投影出的白光,朦胧地盖在他纤细的眼睫上,他的瞳膜上,像蛛丝。我从未感觉一个人能如此的脆弱。
我又问了一遍,“现在,还好吗?”
他依旧点头,
鼻尖蹭着我的手。
真可怜。我心想。我同情他什么?家境优渥,吃穿不愁。同情他一副让人怜爱的模样,学校不过是他的一个驿站,却是我要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如果家真的好,我怎么会谎话连篇。
我在他趋于平缓的喘息中,缓缓松开他的脸颊,原来再薄的皮肤捏起来也是肉嘟嘟的。任由他潮红的脸躺在我的手中。我感觉刚才主宰了他,他既然那么脆弱,干嘛把自己交付给别人?
不害怕受到伤害吗?
他可能也孤独很久了,没有朋友,缺乏和人交际的经验,越封闭就越封闭。黎玉钟,别怕,你已经做出最正确的一步,就是选择了我。既然如此,我会勉为其难地帮你不再那么孤单。
他也许羞耻了,当然要,把脸埋在一个异性的手上,身体相拥,体温融洽。实在太亲密了。但对我来说,我并不把黎玉钟看成有可能产生爱情的异性,他太弱小了,并不配得上我。
我缓缓掰直他的脸,让他闪躲的视线和我对上。我问:“你现在,还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他垂眼,抿紧了湿润的唇。
“黎玉钟?”我蹙眉。
他胆怯地问:
“你会不会嫌弃我发病啊?”
我立刻。
“不会。”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答得那么快,就好像不假思索,我非要这样做一样。我有什么必须要和黎玉钟一起玩儿的理由吗?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脆弱的病,我唯一拥有的,恰好是一副百折不挠的身体。如果他有我的身体和心灵,他一定就完美了。我呢,我离美满的距离就是一个他。
他有点害羞,又诚恳而苦恼地笑起来。想必第一次被朋友接纳,他高兴坏了,他以后肯定会有其他的朋友,但第一个朋友给他的,永远是任何事的第一次。他在这个上面没有所托非人,我第一个真心实意交的朋友已经离我而去了,她感化我的壁垒,我展现丑恶,她却避之不及。
她说我谎话连篇。
可明明她让我说真话的。
想起那时候,她指着我的鼻子怒斥,我是低劣的人,虚假的。我没那么可恶啊,我只是撒了些无可厚非的小谎,什么我家很有钱,我学习不费吹灰之力……我又没有害人,又不霸凌。至此我还是觉得,我不后悔撒的那些谎,我享受到的一切都值得我的付出,哪怕殚精竭虑。
我也要活在美好的谎言里。
黎玉钟笑起来。真是好看,比他不笑的时候顺眼多了。他的脸又是红红的,晦暗的灯光下,像蒙了油彩的红苹果,他生日蛋糕正中心的那颗饱满莹润的樱桃,没错,进了我的肚子里。
变烫了。
有一瞬间,真实的我破土而出,真实的种子钻出那些谎言的土壤,我的心怦怦跳动,有点想告诉他,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是怎样的人。因为他是知道我撒了谎,仍然愿意真诚以待的人。
很快,我替自己有这样的动容而感到羞耻。我的脸也红透了,是懊恼的。蠢死了,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就?我多容易被一点点善意感动呢?我的舌尖,我的食管,我的心我的五脏六腑,那颗樱桃经过的地方,全部都烫了起来,我感到那股谎言的魔力落到肚皮上,我夹紧双腿。
我在疼痛中醒来。
订婚的第二天,我在疼痛中醒来,在宿醉之中醒来,在缓慢地回忆着昨晚展开的那些事情,雪天是灰蒙蒙的,稀薄的日光,透过窗帘的窄缝,落在我的头顶,一小束尘埃像灵魂的飞升,我的身体却沉得要命。那熟悉的腹痛让我知道,我要洗床单了,可另一种缓慢的热痛折磨我。
我抬手摸额头。
还发烧了。
打开手机,
是黎玉钟的未接电话。
还有半小时前的短讯: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