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扮演他的妻子》
1. Chapter 1
老同学,打电话求我一叙。
他说话总是很开门见山。
“我需要你扮演我的妻子。”
我和黎玉钟确实很久没见了,但彼此都知道近况。我刚刚赋闲,准确的说,参加一个生活类综艺让我被骂惨了,现在属于什么本子都接不到的窘状。黎玉钟总是很轻松能打听到我。
“你梦到什么说什么吗?”我很冷静,怀疑他是因为太久没见到我,所以忘记我是什么性格,但他也不是那种满嘴跑火车的人啊。我说,你有什么难处你就说,虽然我一定帮不上忙。
“我没开玩笑。”他认真地说,“我们俩交情不错,上学就是这样,我想找信得过的人来演。”
“我不演。”
“一天五位数。”
沉默片刻,我问:“公公要骗谁啊?”
“我姥姥。”
我陷入了更大的沉默。
黎玉钟的姥姥待我不薄,从小到大都很照拂我,特别是在知道我上学时家人照顾不来的时候,每次都叫黎家的佣人做两份饭,让黎玉钟给我送过来。可以说,是我的“衣食父母”了。
我沉吟片刻,“得加钱。”
-
我真的好久没有和黎玉钟见面了。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高中,高中毕业,对对对,那时候搞毕业汇演,不然也很难见到。当时我在学校里小有名气了,作为漂亮孩子,被国内顶尖大学的表演类专业录取。唉,那时候多天真啊,以为能关关难过关关过,如果能回到过去,未必不会好言劝自己别踏入演艺圈。
都是!糟心事!!
以至于我和黎玉钟见面时,在街角,他喊了好几声我的名字,李君同,李君同,我都跟没听到一样。我的艺名是李心同,君那个字,我真压不住,压不住,也很久没有人这样喊我了。
“李君同。”
他第三遍的时候。
我听到了。
眼珠子从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杈子上转回来,秋天,给人的感觉是干冽和一种无事生非的烦躁。
我见到黎玉钟,无非是这样的心情。
我实在没必要烦他。
三载同窗,两年同桌。
“同桌!”我就像那些三四十岁的中年大叔见到难觅的知己一样,羞涩一笑,手背掩住唇,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去。他用一种“这么多年你难道就没发生点变化吗”的眼神盯着我。
“你确实……”他顿了顿,“没怎么变。”
“你不也?”我拍了拍他的大衣,那面料一如既往的高级,他的时尚资源比我好,不开玩笑。我又说,“岁月没有在你的脸上留下痕迹啊,你做的哪家医美,价格不贵的话麻烦推我啊。”
“……我不做那个。”
我哈哈大笑:“我知道!”
我们就在街边聊,还不进饭店,因为我刚点了一根烟。他也点了一根。令双方意外的是,他觉得我不会抽,我觉得他不会抽,但是我们双方都抽的很娴熟,我想起我们一起说教导主任的坏话,说他明明每次去厕所都是抽烟去的,都有学生听到打火机响了,老登还死不承认呢。
“他就是那样的人。”
黎玉钟说话略含糊。
他的嘴唇咬着烟,烟的那段咬着火星子,火星子的那端又咬着烟雾,这样说起话来明明很呛,很不爽利,但是他硬要这么做。他的人物底色是拧巴,班上人谈论什么,他硬挤也挤不进去。
黎玉钟在高中属于“边缘人物”。
我总是只能想起高中的事,关于他。因为太早的记不清了,大学和出社会后又没什么交集。好在他也没有变,我还生怕他被社会这个大染缸浸润成一个巧言令色,会看人颜色的家伙。
那就很不黎玉钟了。
黎玉钟确实是开门见山。等我抽完的时候,他也顺手把烟摁灭,对我说:“我需要一个妻子来应付姥姥,还有其余的家人。如果你有这个意愿的话,我们进去吃个饭,细细地谈一下。”
我说:“我不帮你,你就不能请我吃饭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心想,逗他是挺好玩的。但是也要注意分寸,我和他的关系毕竟不是以前那种“我单方面认为要好,但对他而言很有可能是困扰”,现在就纯是骚扰了。
我们就进饭店了。坐下,点菜,两个人实在没什么好点的。把菜单交给服务员,我和黎玉钟面面相觑,我想提出请求的人是他,他应该先起话头。但是他一直沉默,只是那样瞧着我。
“怎么演吧?”我就很直白地问。
“该怎么演,就怎么演吧。”
“你又没点头绪!”我责备。
“我是说……演戏是你擅长的,所以你该怎么演就怎么演,我配合你,不让家里人发现就好。”
那还差不多。
我说:“你早说么。每次我都要费尽心思揣测你想法,揣测错了,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这么多年了,你一见我就拜托我这事,也让我觉得很莫名。我以为你会找更熟的人做呢。”
“……那你不做?”
“诶,我没说!”我叹息,“行了啊,你这人轴轴的,太不会说话了,你应该跟我客套客套的。”
“一个月五十万。”
“义父。”我说。
“……”
他说:“先吃菜吧。”
-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缺钱?”
他筷子一顿,“你缺钱吗?”
他撒谎的时候就是这样,太好笑了,他明明是就算惊讶也不会表现出来的人。拙劣,拙劣的演技,拙劣的同桌。而且他竟然还找一个人来演他的老婆,脑子多有病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脑子多有病的人才会接这种差事?
我啊。
我也实在是,没辙了,没招了。我既没钱,刚和公司闹完解约,又没行程,一天到晚闲得能耕地。现在有个事给我做,就相当于有个人妻的本子来找我演,一个月的片酬就是五十万。
那还说啥了?
说什么我都愿意做的。
我拿出十二分专业的态度:“剧本呢?我要扮演一个怎么样的妻子?有没有一份人物小纲?”
“……暂时还没想好。”
“我要演多久也不知道?”
“你能演多久?”
我不假思索:“一个月五十万,你想让我演多久我就演多久,但前提是——你付得起多久?”
“我付得起很久。”
“很久是多久?”
他偏过头去,漆黑的眼睫毛轻轻翕动,灯光融软,落下的阴影是含糊的。我顿时警铃大作,生怕他说的那个“很久”是百八十年,他是有钱,但是我也不想像个傻子一样目瞪口呆。
“打住!”我清了清嗓子,“我恨有钱人,不要说了!这活儿让我来合计合计,首先,得编出一个咱俩多年后重逢再相爱的故事,能让你家里人信服,还要有爱人之间的亲密感,不能像刚才那样干瞪眼没话讲。还有,我需要知道扮演到哪一步,我们真得领证,呃,领个真证吗?”
“对你的事业会有影响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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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不至于……”以我目前的这个咖位,属于自杀都不会上头条的。各大明星抢热搜就跟疯了一样,轮不到我呢。要是真被曝出来十八线演员隐婚,对我的名声也很难说变得更坏。
“那就领吧。”他轻轻点头,像在说服自己。得了,我心想,我有那么不堪吗?再说我和他是真有感情好的时候,要不然他也不会来找我啊。我也怀疑他这么多年没和别的异性相好过。
就他那么无趣的人。
呵呵。
“什么时候去领?”他问。
我说:“你急什么啊?正常的程序应该是先见家长,爸妈,姥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小李,就是我那个高中同学。然后我就叔叔好阿姨好,姥姥,好久没见了,好想你!”
“……你业务挺娴熟。”
“这么个两三回合,我们就能宣布订婚的喜讯了,让家里人也有个准备。然后就那样,结婚,办婚礼,蜜月个两三礼拜,后面就可以正常各过各的,反正工作都很忙嘛,直到你终止。”
他聆听着,“嗯。”
“话说你姥催你的婚也不是一年半载了,她老人家不是很康健吗?有必要闹这一出骗她?”
“她老闹腾,麻烦。”
“那也没有假结婚,找人来扮你妻子麻烦啊。”我皱了皱眉,“算了,你这人我确实不懂。”
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眉压住眼睛,瞪了我一眼。我知道说些贬低黎玉钟的话,他就会生气。但我说的又没错,并且他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他生闷气的模样,就和上高中时如出一辙。
我不理解你,但你也成心没想让我弄懂。
我在心里说。
总之,关于如何扮演黎玉钟的妻子,我还需要仔细做做功课。我一会儿还有地方要去,但是,这场雨下得不是很凑巧,我又没开车出来。黎玉钟能送我一程的,我要提,他保准不拒绝。
“去对面的广场。”我说,“我报修的包真的得拿了,催了我好几次,可我最近都懒得出门。”
“嗯。”他拧动车钥匙。
我又说:“这个包坏得特别离奇,是前男友送我的,我跟他提分手那天,突然,链子就断了。”
“不凑巧。”他轻踩刹车。
“我没和你提过我分手了吧?”
“没有。”
“那不说了。”
都说了不说了,临到下车,他又问我:“你那个前男友……还是那个池建生吗?还是别的人?”
“就是他啊,没别的,”我不假思索,“你放心好了,我这边会把关系处理得很明白,至少在扮你妻子这段时间,我不会找别的人啊。收一分钱做一份事,对了,你车上有伞给我一把?”
“……有。”他递过来。
我接过,手指触碰到的一瞬间,电流窜过去,窜回来。就在接触的短短零点几秒内完成了。我有这样的感觉,毕竟现在关系不像以前那样好,至少不是无话不谈,还有一点,他不是我的同桌,而是个实打实的、陌生的、有利益交换的成年男性。我不想说,他其实又长帅了。
“那就先弄着,有头绪了联系。”我说。
“嗯,直接电话我。”他点了点头。
“行。”我简短,相应符合他的作风。我并不是那种绝情的人,老同学,又那么多年没见了,坐下来没聊两句,全是一些人情世故。但是,也有人情世故除外的东西,我不太愿意细想。
三载同窗,
两年同桌。
还有一年,
勉强算同居。
实在不该如此忸怩。
2. Chapter 2
等我有头绪的时候,我再次打给他:“这周末,怎么说?是不是应该去你家刷一刷好感度?”
“行。”他说,“什么时候?”
“下午吧。”我忙得目不暇接,“过二员没空跟你说,哦,买点小礼物……你这烟怎么给的?”
被抽死了。
气死我了。
“我说,”我总算能安心打电话了,“准备一些讨你家里人欢心的小礼物,你应该知道买吧。”
他迟疑片刻,“我没主意。”
我轻叹:“我更不知道你家里人喜欢什么。行吧,别磨叽了,你人在哪儿,方便见一面吗?”
“我离上次见面的地方很近。”
那不就在我家楼下吗?
起身穿衣:“我去找你。”
在上次见面的餐厅隔壁,一家咖啡厅。我其实没怎么休息好,一直在熬夜看电影、打游戏,正好需要咖啡提提神。就着这一口鲜热的奶铁,我打了个哈欠,“天气冷得我不想出门了。”
黎玉钟颔首:“不算暖和。”
我注意到他穿得非常少,宝蓝的薄棉服里竟然是一件短袖,一问才知道,他刚从公司健身房里出来。我不免感到愧疚,我好久没有做身材管理了,而他没有上镜的需求,却格外自律。
“你别冻着了呀。”我说,“本来高中那会儿就是一支筷子,现在工作压力更大,别猝死了。”
他说:“我会注意。你也是。”
我顿时没有话讲。
无论如何,黎玉钟给人的感觉就是太无聊了,于是在他的妻子的角色设定上,我觉得应该是一个能中和他的冷漠的温暖的人。至少,不能是我这种说话尖酸的机关枪,到时不能这样。
少说话,多微笑。
多,夸,奖。
我记在自己的备忘录里。
“礼物,”他终于主动抛出一个话题。谢天谢地,不然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这笔买卖放在心上。他抿了抿唇,“我不是一定要你陪同我挑选,只是,我一个人的意见,算不上什么。”
“我当然知道。”
他就不是那种爱麻烦别人的人。
挑选完礼物,黎妈妈的是一件丝绸披肩,黎爸爸的是一个镶金的打火机,姥姥的呢,黎玉钟说不用,你人到了就好,送礼物她反而觉得你和她生分。我想了想,有道理,听编导的吧。
“你吃过中饭了吗?”他又问。
“我?我早饭都没吃呢。”
他罕见地蹙了蹙那对浓眉,“早饭都没吃,但是能起得来打游戏?你的生活作息确实有问题。”
“我没必要吃,我要保持身材。虽然最近复出无望了,但是,总是要上荧幕的,不能太放纵。”
“……多少还是吃一点。”他低头看着手机,“我公司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粥店,外卖送过来。”
“玉米排骨粥。”我说。
他说:“嗯,我知道。”
-
我们就在车上吃饭。其实我想起他有一点轻微的洁癖了,但是他自己都说不在意了,我还说什么呢。吃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对了,如果你家人晚上留我住下,我们……睡一个房吗?”
这话也让他沉默了。
我想,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妻子,可以应付他家人的皮套。至于其余的细节,他没想那没多。我也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太冒昧了,“你不行吧?”我埋头喝了一口粥,“你,你行还是不行?”
“……没什么不行。”
那就对了。
我松了口气:“你就放开了想,因为你不仅是一个导演,一个老板,你还是个演员。不只是我要扮演你的妻子,你同样也要扮演我的丈夫啊。”这点我早就想说了,“可你一点也不上心!”
他愣了愣,“不上心?”
“对啊,”我深深地谴责他,“你没有想过怎么表现吗?就像明天就要考试了,你连一套真题都不刷一下,而且你的理论知识也不丰富啊!你连我半句台词也接不上,你会被我轧戏的!”
“被你轧戏会怎么样?”
“就……显得你演技很差,不如我。”
他平静地说:“你是专业的,影大毕业,科班出身,我确实不如你。而且我确实很难撒谎。”
“那你就要学啊,动起来啊!”
我经常说“动起来啊”,尤其是对他,高中那会儿,我是体育委员,他体能不好,非常不想跑步,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动起来啊。他总是需要别人一点点推着他,才去做不愿意的事。
诶,这样看来。
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少。
“我在动。”他只会这么说。
那时候还真没往别处想,都是介于孩子和成年人之间的年龄,属于听说过,但不会胡乱想。现在他这么说,我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开他的玩笑,但是,和黎玉钟么,算了吧,反正他。
也觉得我很轻佻。
-
到黎家,进主厅,被迎接,然后嘘寒问暖。对黎玉钟的母亲和父亲,我真算不上熟悉,他们也是近几年才回国。他姥姥我倒是,唉,很久没探望,要被揪住说一番,我感到头皮发麻。
我怎么扮演黎玉钟的妻子,真的,老人家打我上高中就看着我,等于是看我穿过开裆裤的,又在他家住过。当然,我是有非常好涵养的,专业的人做专业事,我就挽着黎玉钟的手臂。
“姥姥,是这样的,我和玉钟。”
我说着,紧了紧他的臂弯,甜蜜地望着他:“这么多年,最合适的人在身边,这样就很好。”
能清楚地感受到,黎玉钟的左臂一直是绷紧的状态,男主,你这也不行啊,演技太生硬了。我都要怀疑你是走后门进来的了。我心想,可不是么,他是资方,带资进组的是高贵些。
好在,黎玉钟因为平时就是一个刻板而木讷的人,无论他做出什么表情,都不会遭人怀疑。但可能是因为撒谎,他的耳尖越来越红了。他竟然还有台词,他说:“我也是,这些年一直。”
姥姥笑了起来。
就着老人家和蔼的笑声,我能相信这套说辞令她信服,同时也令其余的长辈们信服。于是我松了一口气,觉得黎玉钟也是如此。他似乎对给自己安排的台词相当满意,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是很俗套的戏码了。
品茶,谈天,用过晚饭,在偌大的宅邸里逛来逛去,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和多年前我来的时候比。黎姥姥带我去我以前住的客房,里面的摆设竟然完全没被动过,并且一点灰尘也没有。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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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如果感叹“还是我之前住的那样。”
保不准她就劝说。
“你的房间都留着呢,就希望你——”
今晚留这儿住下吧。
我面不改色:“好啊。”
我又看向黎玉钟,黎玉钟却没说什么。我想他难道不该以钦佩的眼神看向我吗?毕竟我完全预料到这种极端的情况,并且还有高超的临场反应。而且我们都商量好了,他对同房没意见。
“请吧,”我说,“你不是没来过这个房间。”
一瞬间,我感觉他的眼神里有什么变化,很慌乱的,像人突然跛脚了一下。好奇怪的比喻,我怎么这么想?我接着说:“嗯,就之前高三的时候啊,咱俩还在这张床上睡过,你忘——”
我发觉我这话说的有歧义,但我肯定他没有多想,因为他只是短促而有力地“嗯”了一声,抬脚走进去。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只随身听,他转过头来,看向我,“你的东西还留在这里。”
“啊,”我皱着眉笑了一下,“上学没手机才用的玩意,老掉牙了,估计没充电也坏掉了吧。”
我懒散地倚靠在门框边,没休息好让我的眼睛有些疲惫,干涩,除了焦点里的人物,其他都有点虚晃。他站在光影清晰和模糊的边界,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低沉的声音,“还能用。”
想必有表情的话,也一定不是什么好的表情。毕竟这个随身听承载着一些不算美好的回忆。当然,那是对于他来说,对于我来说,我这种恶趣味的人。我几乎忘了以前怎么对待的他。
他为什么会找我扮他的妻子?
其实我还真有点不解。
真的。
他从桌子边上离开,在一旁的沙发上脱掉西装。我以为他是热了,但是他把西装平铺在那,他今晚该不会要在沙发上过夜吧?有必要那么凄惨?但我也没办法邀请他去睡床,他是肯定会谦让的,会拒绝,毕竟假扮的说到底也是假扮的。相较于我的轻佻,他是完全相反的人。
我挺佩服他。
我对那个老旧的黑色随声听也有兴趣,主要是它没坏,按理说这种年代的产物很难保持完好。我就走到桌边拿起它,它居然还有电量,可以亮屏。有音频被暂停了播放,我就下意识点开。
“I love you”
操。
耳机的线是坏的。
属于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声音,从卡顿的扬声器里传出来。我想起它是怎么来到我的随身听里。有一次他在英语课上读一篇阅读,轮到他,就正好是这一句。我出于顽劣的心性录了下来。
我那段时间经常以此打趣他。
他每次对我爱答不理,我就把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放这一句。黎玉钟往往面红耳赤,想抢我的随身听又不敢的样子,而且他也抢不过我,那时候他还体弱多病,力气没我的一半大。
“I love you”
“I love you”
那道舒缓而青涩的英文还在循环,循环往复,我感觉耳朵里被挠了一下又一下,嘶,我恐怕要尴尬得疯掉了。就在我想摁停时,一道阴影落在我的头顶,然后是黎玉钟略用力的指腹。
I love ……
断掉的瞬间。
他说,“李君同。”
3. Chapter 3
我有点紧张,尽管我是无意的。但是他未必会相信,他又评价我这么多年来没变过,但我真觉得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以为和黎玉钟真的不会再有联系了,当时也是抱着那样的想法。
才会趁午休时偷偷吻他。
他不可能知道,教室里没人,又被课本遮挡起来。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冷静地想,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疏离我的。但我转念一想,他没有疏离我也可能因为:他还不愿失去我这个朋友。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我胡思乱想了很多,黎玉钟的脸近在眼前,没有咫尺那般亲密,但也是触手可及。我在想,要是现在亲上去是什么感觉,他八成会觉得我疯了。算了,他干嘛非要找我扮演他的妻子?
我始终不明白。
他喊我的名字,我也不明白,过去那么久了,难道他还因为这点小事就耿耿于怀?我就问,怎么了。他问你还要不要,这个随身听。啊哈,他又想毁尸灭迹了,我真想说“我还要”。
我说:“谁要这玩意儿啊?”
他平静地说,那先放在我这里吧。
“也行。”
接下来呢,就没有大家期待的那样,发生一些不可言的事情。什么契约危婚:情人猛猛爱,或者京港夜浓,小说看多了,以为女的对男的有意思,男的对女的有意思,就可以滚床单了。
他睡沙发。
我睡床。
一夜无事。
-
演戏照演,来回几次,我在黎家也刷够了好感度。把婚定下来是在一个下午,从饭店出来,太阳很明媚,已经快要过年了,能感受到那种喜庆的氛围。都烘托到这里了,确实该如此。
我和黎玉钟是演的。
我扮演他的妻子。
想到能把所有人耍的团团转,我就觉得好笑,我没人能告诉,同学们知道我们订婚的喜讯,惊讶的也有高兴的也有,我若说“假的”,保准全部都变成惊吓,想到那些熟悉的惶恐的脸。
我觉得挺有意思。
人生如戏。
换做六年前的我也想不到,我结婚,居然是因为一场戏,准确的说,片酬在六位数到八位数不等的戏。原本参加综艺被全网黑的时候,我都有退圈的想法了,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行。
我只是热爱演戏,
但没做好被人评判的准备。
之前饭圈有一种说法,“捂住耳朵向前冲”,说得那么轻巧,但一切带有表演性质的行为都是需要反馈的,没有一个人不在乎。演员就像花瓶,不是说没本事,是必须摆在那儿让人褒贬。
前经纪人在找我洽谈,我扣着手指头,静静地聆听。她走了之后我就无所事事了,现在我也走了,不知前途是何打算。她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我忙着给人当老婆,她眼睛瞪大了。
“你说什么?!你怎么能结婚!”
我还没呢,我说。然后顺手递出我的婚礼请柬,以平和到诡异的语气,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前经纪人骂我疯了,说小小风波就让我受这么严重的心理损伤,你以为被骂的人就你一个?互联网上天天有新料,你装死,人家就会视而不见,等风波过去再买点流量,也能继续挣钱。
“但我自己也觉得有点累了,”我坦言,“演没有水花的角色,起不来就推去参加综艺,作为绑定销售的产品,被塞进去的那个。我解约就是因为不想把路走成这样,我要什么体面啊?”
我语序有点乱,但她能理解。如果我要一份体面的话,大以混吃等死,要么彻底没用后被资本抛弃,要么还有点用处,用来捧公司后辈。不出错处,对一个女星而言就是最大的体面了。
“那你找好下家了吗?”
我平静地说:“我在筹钱。”
“你筹钱干嘛,筹多少钱?”
“等一个我喜欢的本子,拉赞助。”
“好本子人人都争着拍,资本争着往里面送钱,你以为你能捞着什么好?再说你真有干出点大名堂的打算,又为什么要结婚?你今年二十七了,离三十还有几岁,够你被婚姻蹉跎?”
我心如明镜:“为了钱。”
“……你还是走你最唾弃的那条路了?”
“不是!”我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总之,他需要一个能应付家里的妻子,我正好是。”
“他怕不是对你余情未了……”
“你想多了,纯粹是交情好,”我这么认为,不是没有原因,“他要是真想和我发生点什么,早八百年就发生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一个男人为什么不主动,你认为还能是什么原因?”
“嚯,是你对人家余情未了啊。”
我沉默片刻。
“谈过那才叫余情未了。”
前经纪人笑起来:“那倒也是。行了,看你还有打算,我就放心了,比我现在带的艺人好。”
她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了。前经纪人是个做事毛糙的性格,但,特别会为她手下的艺人着想。我心想她现在带的艺人是个幸运的家伙,只是,呆在前经纪人手底下,前途未必。
人太遵从规则,反而办不好事。
也没见几个好人能混得风生水起。
呵。
我正这样长吁短叹,刚刚谈论过的主人公就打来电话。黎玉钟问我有没有空。我那么闲,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空,他想找我商讨一下订婚宴的事宜,没问题,我立刻起身,问他人在哪里。
“看外面。”
不会吧。
我暗自镇定。
转过头去,他就在那里,一块清澈得仿佛无物的玻璃后面。柔顺的发丝,暖姜色风衣,眼睛倒映着整个咖啡厅的影子。他比我嘴边的奶泡还要无辜一些,我注视着他,下意识舔唇角。
我有点紧张。
偶尔的见面,即便是虚伪的关系,交集也是蜻蜓点水。现在的他并不足以撼动我的芳心,且那东西我已经泯灭很久了。我感觉心脏在藕断丝连地扯动,为什么,大抵因为前几天的梦。
他在里面。
两种含义。我不懂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难道最近真的内分泌紊乱了?我总不能因为那句“I love you”就小鹿乱撞,我压根不算是那么纯情的人,顶多算是我宴请了年少没能得逞的自己。我觉得是因为这个,因为没有和高中的黎玉钟在一起,因为我梦见的也是那时的他。
我能清楚地剖解自己的内心。
我敢肯定,就算现在的黎玉钟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同样对他没感觉。因为我的感觉纯粹来源于我年少时的悸动,那种暗戳戳、有点想出格但又束缚在皮囊里的骚情,现在已经没有了。
没人值得我那样。
尽管如此,当我醒来,平摊着四肢躺在床上,还是生出一种快乐的烦躁。黎玉钟来找我扮演妻子,我为什么答应下来,除了钱,好吧,就算不给我钱我肯定也乐于一试,他不会知道。
黎玉钟很无趣。
演别人的妻子很无趣。
扮演年少时爱而不得的人的妻子。
很有趣。
尤其当我从他家里人那里听说,这么多年他也没交往过别人。他像是真正停留在以前的人,用那双澄润而木讷的眼神,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你,如果他生气了,就会认真地喊你的名字。
“黎玉钟。”
所以,这次换我先喊他。
“你怎么在这儿?”
他走到我面前,说:“公司在这附近,订了下午茶,顺路来拿。”他身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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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他的几个同事,应该是下级,好奇而不失礼貌地打量我。黎玉钟介绍说,我是他的未婚妻,这三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不乏诡异,不乏荒谬。如果让我突然听闻到他有未婚妻,恐怕也是如此的感受。
“等等,你是李心同吧?”
看来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我心想,从业快十载,难得留下些什么,但八成不是好的风评。他其余的同事就问,那是谁啊,一个演员,前段时间还参加《吃饭的好日子》,一档综艺。
“哦,她啊……”
我昂着头,努力忽视这些当着我的面的对白。它不够敞亮,也不给我脸上添光。公司指望我能像某些幸运的艺人,靠着综艺感让众人眼熟,但难免遭遇恶剪,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黎玉钟问我,吃饭了没。
我感到很好笑,为什么总是问我这个,又不是饭点。但我确实没吃,我就说,先谈要事吧。他又问我方不方便去他公司,因为这里不是能安静谈事情的地方。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去他的办公室。
一路上,我和他走在其余同事的后头。等到了他的公司,我去前台录入信息,拿到可以随意出入的门禁卡。其实没必要,我有什么情况会去公司找他呢,我又不是真的总裁夫人,需要煲点养胃的鸡汤对他嘘寒问暖。在电梯里他问我,刚才同事谈论我,会不会让我感到不爽。
“有点。”我实话实说。
我还挺好面子的。
我不是那种顶级坚强的人。
他说:“以后不会了。”
他低下头,一只手拎着咖啡袋,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打字。我猜他是在处理这件事,但没想到这么快,等抵达他办公的楼层,那几个员工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满含愧色地对我道歉。
我心想,那也没必要。
他这样搞得我真不会做人,显得像我很小心眼。最后一个员工关上他办公室的门时,我忍无可忍地对他说,“而且,被议论两句又不会怎么样,难道硬要别人住嘴,人家就不说了吗?”
“会怎么样。”他说,“心情会差。”
我很想笑,他以前不是这种“英雄主义”的人,现在这样做,反而让我觉得很傻。纵然那些议论我的人叫我不舒服,但我更不适应他一副很能耐的样子。要知道,他以前多怕与人交际。
他几乎算得上“胆小”。
他现在已经能很果断地对别人说“不”了吗?黎玉钟,他。我替他感到欣慰,又不是滋味。这就和我印象里的他相去甚远了。他在人群里有了话语权,以前是我当那个拯救他的人呢。
这算我的失权吧。
我说:“心情差又不是因为被别人议论,而是因为他们说的那些都是对的,不然为什么跳脚?”
“那就让他们别说。”
我笑了:“你啥时候是这样的人了?”
他顺着我的笑意,把那杯从见面就一直拎在手里的咖啡,递过来,顺着乌木桌沿到我面前。在我的视线落在上面【无糖零脂奶】的标签上时,他的视线也落在我脸上,我感觉到了。
抬头和他对视。
“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感觉脸上有电流窜过。
我春梦的情人,这么说,吓到他,就像他突然问我能否扮演他的配偶。我不可能这么说的,这么多年我演的那么逼真,就是为了……总之我不可能叫他发现,我说,一个慷慨的好人。
我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雨水从额发淌下来,冰冷,刺骨,在还没能力分辨好坏的年龄,我那么骄傲,为得到肤浅的关注而沾沾自喜。这时候他突然对我施以援手,我只会感受到侮辱,狠狠拍开他递来的伞。
我说:“你装什么好人?”
4. Chapter 4
“李君同,你这回是和那谁坐!”
每半学期一次大调,换座位。我指望遇见一个聊得来的同桌,虽然对排座位的班长谄媚些,也能达到目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原因很简单,我在班上受欢迎,任何人都不会想为难我。
我问:“谁啊?”
前同桌笑嘻嘻的:“你猜?”
我心说,不能是之前角落里那个邋遢的胖子吧。虽然刚经历过分班,彼此都不太熟悉,但不代表我想和不合眼缘的人坐到一块。我靠窗,淋着剔透的阳光,心想,最好别离开这位置。
我的脸被阳光一照,应该很迷人。
“我不知道。”
“隔壁班来的,黎玉钟。”
我蹙眉,“那个是谁?”
那个是谁,我真不知道,如果是我不知道的人,大概率不是什么出名的,或者有趣的人。但前同桌又提示我,“思想者啊,就是你说得那个思想者。”我想起来了,我是起过那个绰号。
军训的时候,有个不用军训的人,任谁都会对他产生好奇和嫉妒。有一天,我和朋友们看到他坐在草地的长椅上,双腿之间夹着一本书,一手托腮,蹙眉深思。和他身后的雕塑很像。
的确很像。
朋友们开怀大笑。
后来我偶尔能碰到思想者,并且,因为我人缘广泛,这个绰号很快传开了。我无从得知绰号的本人是否喜欢它,不过,我也不在乎。我风趣、幽默,玩笑似的嘲讽一个和我素不相识的人,然后博得众人的关注和笑容。而且就算我冒犯到他,想必这样奇怪的人,也不敢追究我。
毕竟我那么漂亮。
那时的我,那时的李君同,骄傲、趾高气扬,人群的中心,除了出现在班级和走廊、操场,还出现在别人的口中,相册里,聊天框里,甚至,某封表白情书上。所以换座位时,我正在整理书桌里的信,摆放好它们,存放在一个铁盒里,我不在意里面的内容,只在意它的厚度。
我如此目中无人。
目空一切。
暂时想不到有哪位同龄人配得上我。
突然有人坐到我旁边的空位。前同桌的东西还没搬走,整间教室里都在换座位,嘈杂的“让一让”“借过一下”此起彼伏,我很好运,依旧安排在窗边属于我的原座。空气里满是尘埃。
我抬头和思想者对视。
其实我并不熟悉他,他的脸,他的性格,还有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抵触他成为我的同桌,别惹我不开心就好。他指尖夹着一封粉红的书信,看着我,嘴唇碰了碰,他说话声音很小。
听不清。
我挑眉:“给我的吗?”
“掉在地上的。”他说。
哦。
切。
装什么哦。
他面无表情,让我觉得脸上挂不住,我误会了这个。算了,思想者,不过是个被我起外号的男生,他有什么出众吗?我观察着他苍白的脸,比其他人要柔软和浅淡的发色,阳光下泛着亚健康的黄。他不矮,但身形瘦弱,像女生穿着男生的校服,他的指尖泛着紧促的粉红色。
我接过,放进那只铁盒里。
他又说:“……我的位置。”
“什么?”我真的听不清,桌子椅子挪的声音都很吵,我提高了音量,“你能大声一点吗?”
他的肩膀一颤,幅度很小,我猜是我的音量吓到了他。我有点厌恶,其实。我在所有同学和老师面前表现得善良、慷慨,不太议论别人的短处,但是,要面对我自己的内心,还是有点。
嫌弃?
也说不好。
他也提高了音量:
“你坐的是我的位置。”
原来是这事。我都忘记了,因为喜欢靠窗坐,所以每次都商量和坐在内侧的同桌换,基本上不会被拒绝,我也习惯了不被拒绝的请求。所以我同他商量我能坐窗边吗,没想到他拒绝我。
“我也想……”
“哎呀,”我打断他,“我坐习惯了。”
我想,我应该找好了角度,让光晕正好落在我的鼻子上。我皱着眉头看向他,表现出无辜和央求。他一定不会拒绝我的,我自信地认为,很少有这种事发生,往往需要再央求个几遍,如果还不成,就佯装成宽容大度的模样,说,好啦,没关系的,把这件事轻飘飘地揭过去。
我在心底冷漠地想。
他沉默片刻,“也可以。”
“谢谢你!”我必须装作很受馈赠的样子,还要表现出适当的惊讶。之后,我还要和走过来同我聊天的朋友提及这件事,说他有多么好。因为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他几乎不与人同行。
这是我观察到的思想者。
事实也正如我想得那样,黎玉钟,孤僻、胆小,即便是偶尔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或者有同学找他说话,他的音量也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小。然后,他还咳嗽,捂着嘴轻轻地闷咳。
他还是个男生吗?
我常常怀疑。
直到目睹他和其余男生一样走进男厕所,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彼时正是第一个学年的体测,作为体育委员,我要监督每一位同学跑操。早春时节,将暖还寒,呼出的气透着沸喉的凉。
黎玉钟向班主任递交的申请里,如果身体不适,可以停止一切对心肺有负担的活动。我觉得没那么过,我看到过他在宽阔的场馆里打羽毛球,他能跑,我认为能,所以,当他跑完一圈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时,我吹哨,严肃地催促他。我承认我有奚落他的意图,“动起来啊。”
他显得有些艰难。
我拍了拍手,“动起来,动起来。”
结果就动出事了。
当时还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大课间跑完就要回班,走进教学楼,楼梯上是堵着的,班上也没开窗,闷得乌烟瘴气的,特别是人流汗又喘气的。黎玉钟虚弱地趴在桌上,挡住我进去的路。
我轻咳了两声。
他就像没有听见。
所以我又重咳了两声,轻轻地踢了踢他的桌角。他缓缓抬起头来。在还未看清楚他的脸时,我的确在想,他有可能为了报复我让他受罪,故意不搭理我,不给我让座。是有这种人。
但很快,我不这么想了。
他的脸色太差了。
他的脸,
红透了。
那红晕由于出现在他过分苍白和削瘦的脸颊上,像是油彩涂抹上去,像给他上妆。他深深地蹙着眉头,额头上满是薄汗,惊慌,无措,用校服袖子蒙住鼻唇,就着一点点的缝隙呼吸着。
“怎么了?”我问。
哪有人那么夸张?跑两步就不行了。至此我还觉得黎玉钟在惺惺作态,哪个人呼吸不过来,还能维持如此斯文的表情。他也摇了摇头,一只手撑起身,给我让座,但很快又倒了回去。
我吓了一跳。
我大喊,思想者晕倒了!立刻有人来围观,我感到很不安,然后班主任来了,急匆匆地赶到黎玉钟身边,摁住他的肚子,帮助他呼吸。然后又从他的课桌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
黎玉钟的下半张脸都被纸袋遮掩住,他无意识地眯起眼,看起来离死不远了。我手指不知不觉已经凉透了,紧紧地掐进掌心。那一刻我把所有最严重的事都想了一遍,我恐怕要完蛋了。
难不成我也背上人命了?
好在,没有。
班主任很生气,问班长位置到底是怎么排的,他再三强调了要让黎玉钟坐窗边,不能仅仅是“靠窗的位子”。班长说就是那样排的,但是她瞥了我一眼,又改口,“可能是不小心弄错了。”
我顿时面红耳赤。
“黎玉钟的身体有问题,很容易咳到喘到,必须呼吸新鲜空气。我让你们经常开窗,我说了没有?”班主任又严厉地走到我的桌子前,翻开练习册,看到我的名字。他没那么凶残了。
“李君同,你下节课跟他换回来。”
班主任说的是“换回来”,我猜他很有可能知道我擅作主张了,但是为了给我留一份体面。血液渐渐从面庞涌向四肢,我说,知道了。他又问其余同学,黎玉钟大课间做了剧烈运动没。
“他跑了两圈。”有人说。
“谁让他跑的?”班主任又严厉起来。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我。
我说:“是我,老师,对不起。”
他略微问责,“你不知道黎同学有身体问题?”
“我不知道。”我咬着嘴唇。
黎玉钟很虚弱地开口:“老师,是我没和体育委员说清楚,我当时觉得自己身体没问题。”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很小,因为刚喘匀气,更是断断续续。但班上太安静了,就显得很有份量的样子。我表面上松了口气,心里厌恶地道,既然他有病,就应该和我说呀!害我被批评!
我那么要面子的人。
“你觉得,你觉得!”班主任也有点愠气,能理解,如果出了那样的事,谁都没办法负责。他对待病患的态度更加恶劣,“你自己应该最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平时该怎么样!”
“……对不起,老师。”
他又转向我:
“对不起。”
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
我的良知告诉我,他已经很可怜了,并不需要向谁道歉。其实我的怜悯心不是特别重,走在路上看到流浪的小猫小狗,我从不蹲下,而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我天生匮乏一定的善意。
即便如此,当我虚弱的同桌,刚结束他和鬼门关的拼搏,那张沁润着薄汗的脸,疲惫,腼腆,又满怀愧疚,除此之外,好像是束手无策的平静。搞什么,我心灰意冷,我真是倒霉透了。
我没必要同情他。
我干嘛要和他坐同桌?害得我被班主任那样“警告”,从小到大没有人出格地对待我。我下节课立刻闷着脑袋换座位。我采取的是直接搬书桌的方式,他要挪自己的桌子,我立刻抬声:
“放下!”
他愣了愣,手指慢慢地从他坚硬的桌沿,松懈开。我用我已经能维持的,最友善、最理智的嗓音,我说:“你的身体都虚弱成那样了,我不好意思让你搬桌子,免得又出了什么意外。”
我想他一定读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因为他讷讷地挪开他的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血管明晰的手,我的手由于刻意降低体脂率,已经有点浮夸了。但是黎玉钟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低声说:“……不是身体原因。”
“什么?”我有些不耐烦。
“我是,过呼吸症,有时候太激动,或者情绪,”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情绪不好,才会……”
我蹙眉:“你的意思是,因为我让你跑步,你情绪不好,所以才那样?还是我踢了你的桌子?”
“不是!”他有些急切,“我很少能跑完两圈,在规定时间。因为害怕自己没做到,很紧张。”
“你是因为紧张才犯病了?”
我觉得我这么说有点没礼貌。但他看起来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想必也没资格觉得,他肯定不想得罪我,因为我在班上人缘非常好。而且他这样的病秧子,肯定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
他肯定很孤独。
我就不一样,我受欢迎,同学们都喜欢我,老师也偏爱我。自尊心于这时候的我,是得不到就会咬牙切齿的东西,我为此准备了充沛的表演欲。我担忧地说:“难怪,一定很不容易吧。”
“……嗯。”他看起来有点高兴,因为我的理解。我虚假的理解,他当真了,真可笑,我可一点都不同情他。他又说,“其实我的身体,真的没问题,还有,可能当时班上人太多了……”
行了,我没兴趣听他讲他的那些事,别把随手施舍的善意当作结交的信号。我不动声色地将座位换好,就起身去接水了。在接水的池子那里,有别班的人来问我,黎玉钟晕倒的事情。
传得这么快。
我有点反胃,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千万别说是我刁难他,不让他停下来休息什么的。我做贼心虚地打听了几句,好在没人那么想。把自己撇干净,我的名声,还不想变得糟糕。
这是我唯一珍惜的东西。
-
相安无事地度过这半个学期吧。
等下个学期,换座位,我保准不会和黎玉钟再同桌了!尽管他学习成绩很好,并且性格上也不怎么会拒绝人,是完全不会拒绝。这种傻子,我和他没有共同话题,我的快乐和他不相通。
浮躁的年纪,连校服的领口、袖口和裤腕都要讲究的年纪,脸上长了几颗闭口,一清二楚。杜绝了涂脂抹粉,就在别的地方钻研心思,眼睛,手表,鞋子,牌子货,拗口的读不出的。
我穿过A货。
朋友圈里,新货发成九宫格,价格比它象征的意义要便宜许多。大部分人的眼界就在那里,没人分辨得出来,分辨得出来的人,八成也不屑于去指正。我得以营造出家境不差的假象。
然后,踩着硬硬厚厚的篮球鞋的底子,在操场上转圈,挽着朋友的手,谈论某个惹人讨厌的教导主任,某个最近在年级里出名的人物,当然,肯定有男生。无非是少女时代的调剂品。
八卦满天飞。
深知越漂亮的人,越要和异性保持好距离,否则就会成为同性的公敌。我选择“投靠”女生阵营,对异性的示好敬而远之,这往往受到褒奖,一些女生肯定了我,因为她们讨厌的同性样貌不如我,偏偏和男生们的关系要好,她们就会说:“李君同那么漂亮,都不像她那样!”
好像我很检点。
不是。完全不。我比她们想的要更关注男生,并且,一定要表现得更不屑一顾。这符合我的脸蛋,我营造的人设。我苦心经营,希望它讨喜一些,再讨喜一些。就像写一本虚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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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笔尖是心惊胆战的汗水。
非必要的情况下,我不对任何一个人袒露心扉,哪怕是再亲密的同性。哪怕是和我用上情头的闺蜜,上厕所接水都要一起,也不会。如果要被窥探,我心想,最不愿意的就是被熟人。
我还遇上一件很麻烦的事。
冬季趣味运动会,很多新项目,高一和高二都搞。我作为体育委员,负责报名。在双人羽毛球的赛事上,我们班只有一个有意愿,并且有资格参加的男生。另一个,则被我严厉回绝了。
“你不能报。”我说。
黎玉钟难得的,表现出想与我争辩的态度:“我可以的。我的身体没问题,而且,都说好了。”
“什么说好了?”我问。
如我所料,他说另一个报名的男生。我几乎想笑:“我要的是,你和你家里人说好了,你和老班说好了,你和你搭子说好有什么用?再说了,真出了什么事,谁能负责?你能负责吗?”
他说:“班主任说我可以上去打,就当成平时去打,别当作比赛。一觉得累,换下来就好了。”
“那你家里人呢?”
“都说好了。”
我沉默片刻,“不行。”
生怕他觉得我不可理喻,我大声说:“就你这个身体,哪里敢让你上阵杀敌?去后方呆着!”
我经常作为黎玉钟的嘴巴。自从那件事之后,我算是长了记性,体育课上老师问他怎么不跑,我大声说,老师他身体有问题。要搬书,换座,大扫除,我也带着“善意”地阻止他干活。
渐渐的,班上的人也默认了他是孱弱者,是需要保护起来的角色。我不需要做什么,我做我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别人怎么理解他,是他的事。不过他确实处理不好自己的人际关系。
他的病,很碍事,让人关护他,在这个基础上,再敬而远之。可以想象他初中三年,小学,甚至幼儿园,别人可以尽情大闹推搡的时候,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像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没人想接触他。
也难怪他有意隐瞒。
这一切统统不关我的事,可谁能想到,报名没成,他竟然有点迁怒于我。其实运动会都过去好久了,我原以为这事都过去了。一个生物课的晚自习,大家再次开起他“肺喘者”的玩笑,顺带一提,这个外号也是我起的,但我以为他没什么意见,毕竟他从未就此发表任何意见。
趁着我去办公室交卷子,他也跟过来,在半暗的廊道里,他说:“能不能别给我起外号了?”
“为什么?”我不觉得过分。
他低下那张柔弱的脸。
“就是……不喜欢。”
你不喜欢,呵呵,你不喜欢的事情多了去了。就连我不喜欢的事情也多了去了。但是我比你要高贵,在那时的我的价值观里,足够受欢迎,花团锦簇,没有一个女生或男生对我摆脸色。
我不是只对他一个人开玩笑,也许我有带头作用,引导别人说什么话了。但是,是我的错吗?那些盲目被我的言语逗乐的乌合之众,那些一只一只往我指的地方跳的羊群,它们没有错?
他为什么只对我说?
我想了很多个理由,我通常以不亚于自己的恶毒去揣测他人,我的身上一定是带着锐刺的,我自己都能感受出来。其中一个理由,他误把我认为人群中最善良、最好说话的人了,对吗?
他把我当作最好欺负的那个。
我就问:“你怎么不和别人说去?”
他愣了愣,随后,局促地捏紧他的校服袖子。我想起他以这块布料掩住过口鼻,在被洗衣液焕然一新之前,肯定沾染了他的喘息、痛苦和口水。他总是很容易变红的脸颊,很像玫瑰。
他说:“我把你当作……”
操。
不是吧。
他千万别说那个词!
“不是!”我立刻说,“你想多了!”
说完我就退后,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其实我应该按步骤来,拒绝别人的示好总是有一套步骤的,首先表示感谢,再适当地抬高别人和贬低自己,然后说出那句不合适。我理应如此。
这算是我的失态。
我飞快地解释:“我跟别人解释你身体不好,就是怕你再出什么事,我是体育委员也要负责。我不想班主任说我,更不想别人说我,就这么简单。还有,既然你不喜欢,我以后不会了。”
我用的“喜欢”这个词,因为我也误会了:我以为男生会热衷于被我这种受人欢迎的女生开玩笑呢,因为每当我皱着眉头,冷笑着调侃他们,他们总伴随着呆滞的、欣喜难挨的笑容。
切。
不识趣。
难怪他不受欢迎。
真没意思。
在这之后,我和思想者就没交集了。
家长会快到了,我着急找一个能扮演的人,花了八百多块。找到学校附近一个火锅店的老板,我就说我家里人都在外地,来不了。他觉得我是小姑娘好面子,我穿着校服,没什么好骗他。
我跟他说,不用说什么话,开完会签个字就能走人了。我说我爸的名字时,脸上泛着烫意,生怕他知道那是谁,好在他应该不知道。多年前,在工地上砍人,然后还上电视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他和工友发生了什么,反正他被关进去了,我妈也二婚了,不常来看我。没跟我爸说家长会的事,我一上小学他被关进去,我被人笑话六年。初中在一个区,转不了别的地方,还是那些熟面孔,我没能交到朋友,我抑郁得要疯掉了,所以高中我特地到另一个区的学校。
我没想到他找了过来。
当时还下了很大的雨,他执意要进我学校,我把他往旁边的巷子里推。他问为什么不让,我说谁家人能让,你别去给我丢脸了。他扯着嗓门说,我给你丢脸吗?我说对,你个杀人犯!互砍怎么没砍死你呢?他扬声说当时又不是他的错。我不是和他争这个的,我说,让他滚。
他给了我一巴掌,就走了。
神经,神经病,如果不是怕被同学看到,我早就从后面骑上他的肩膀,指甲撕开他的头皮,把里面的东西抠出来扔进下水道里!我红着眼眶,狠狠地咬住唇,额发的雨水滴进眼睛里,冰冷,刺骨。我懊恼地抹了把模糊的眼,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把伞,我一抬头,看见黎玉钟。
一瞬间,自卑贯穿了我。
我如遭雷击。
我狠狠拍开他递来的伞。
“你装什么好人?”
伞砸在地上,溅起一地的水花。我粗重地喘息着,克制自己冷静下来。眼前再次被黑色覆盖。
他再次,将伞塞进我的手里。他的指骨并住我的手背,尝试缓缓攥紧。伞柄是坚硬而温冷的。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温暖莹亮的吊顶灯光,周遭有掌声,指骨上坚硬的触感,我垂眼。
黎玉钟将订婚戒指戴在我手上。
5. Chapter 5
我片刻的失神。
很快就反应过来,出于我完美的职业素养,低头,轻轻地在那枚有他气息的订婚戒上吻了一下。
明智的选择。
这样就避免了交换戒指后,众人起哄“亲一个”“亲一个”的窘境。我长久地吻在戒面上,补过一次的口红让我的嘴唇干燥而粗糙,他的指缝,我好像埋在里面,像蜗牛缩进壳里。
我在渐熄的掌声中抬起头来。
和黎玉钟对视,他的眼神很平静,和许多年前差不多,唯一有变化的是,有关胆怯的那部分特质似乎消失了。其实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那是为数不多能证明他是我留恋的人的痕迹。
他率先朝我伸出手。其实我们之前彩排过,在空旷的会客厅里。我充当导演、动作指导还有女主角,他听我的指挥,需要张开他的双臂,我贴住他的胸膛,很快离开,说,就是这样。
我没怎么仔细听他的心跳声,因为我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我的心思,我不能叫他发现了。还有,今天他其实打扮得很帅气,这件枪驳领的西装折出他的冷峻,被岁月磨砺得很可观。
我没有意外,
他迟早会成为坚硬的人。
尽管他曾经柔软得就像一片棉花。我平静地侧过头去,朝每一位来宾微笑。端起酒杯,分头行动,直到散场后,才有机会从紧密的伪装里喘上一口气。黎玉钟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在更衣间的外套披在我的肩头,问我要回家吗。我说我打车就好,他说让司机先送我。
在等司机挪车过来的间隙,我点上一根烟,余光瞥见他也在点。我比第一次见到他抽烟更想问,他察觉到我的好奇,指尖叠着烟,对我说:“我的病好很久了,而且本来就和身体无关。”
……嗯。
我也知道的。
抿了一口,我状若无意地问:“什么时候好的?”
“工作之后吧。可能规律的生活方式更适合我,比起在学校里,和人打交道。那时候也不懂。”
我快乐地说:“你那时候确实不懂!”
想起那时候的黎玉钟,那时候,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原来还是美好的居多。所以,我猜测他对我的感情也有几分厚度,当然,不是爱情上的。这样反而很好,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自在。
我那时候怎么想的呢。
为什么要喜欢他?
也不懂。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指间,一块祖母绿宝石的戒指,它的价值是多少,这我实在不清楚。之前有幸出席过一场来宾都叫得上号的活动,一位女星也戴的这个种类的赞助品,质感很顶。
关于戒指,我以为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素戒,而非这么宝贵的东西。话又说回来,这些天我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编排剧本,恪职演绎,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结婚,意味着财产关联。
“对了,你要抽时间拟一份婚前协议了。”我说,“因为只是扮演,所以最好先做财产分割了。”
他点掉烟灰,“知道了。”
“办婚礼之前,还要抓紧把证领了……”我低头看日历,他说他来预订日子,好,我收回了手机,咬住烟嘴,将冻得有些失去直觉的左手放进口袋,又缓缓地转动右手腕,防止它失温。
口袋里探进另一只手。
我穿的风衣,口袋很宽敞,但再容纳一个男人的手,就显得有些逼仄了。我略带诧异地看向他,黎玉钟脸上的表情生动了一些,有两粒雪飘在他的眼睫毛上,下雪了,现在吗?真早。
余光瞥见走过来的黎母黎父。
因为这个吗?好吧,他临时发挥得真不错。我贪婪地握紧他温热的手,指腹抵住他的掌心。其实他的手说不上多暖和,但出于我隐秘的私欲,使我悸动的,是他扮演之下我出格的真心。
“一道回去啊?”黎母问。
黎玉钟:“我先把君同送回去。”
黎父适时扯走她:“人家年轻人啊,没那么容易累着,才几点,夜生活很丰富,你别瞎操心。”
不,我已经很累了。
太久没穿高跟鞋,小腿已经有点不适,天气也冷得我随时可能抽筋。好在司机把车开过来了。我和黎玉钟上了后座,我顾不上别的,就着暖气,迫不及待脱下高跟鞋,脚踩在皮革坐垫上。
“好受多了。”我说。
他让司机把暖气调高几度。
有外人在,就不好聊扮演相关的事宜,我本来还想复盘今天的表现呢,我觉得我演的不错。聊了一会儿来宾的事,有哪些会正式地出现在婚礼上,我需要认人,算了,我需要歇会儿。
我裹着毛毯睡到家门口。
醒来时,我依靠在身侧人的肩膀上。我第一时间没有睁开眼睛,不动弹,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清润的,一股熟悉的薄荷茉莉香,他身上除了烟草味,只有他常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我像一只窃取蜂蜜的棕熊,我任由这份意外的惊喜。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表现得像占了便宜,我撑起眼皮,用余光去扫他,他平静地闭着眼,均匀地呼吸。黎玉钟。我心想,逮住你了。
时隔了很多年啊。
还有再在我面前睡着的样子。
这些年,我没有刻意去关注他,没有特别耗费心力惦念他,但他的消息总能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绝非,有意去打听。更何况我也不是那么痴情的人,我也交了男朋友,前段时间才分手。
我很花心吗?
我从没有真正放下过黎玉钟。
我也是才意识到。真的。有的人,如果不故意去揪住他,往往就淡漠在记忆的尘封里,但那不意味着消失。潜意识之下的巨大冰川,内心是一面湖水的镜,望进去,曾经的爱依旧鲜活。
我的心,因为这位老朋友悸动。
而我还需要扮演他的妻子。
鬼使神差,我想到:
我如果再次偷吻他呢?
这事很久没做了,很多年没做了。我如果那样做,就等于重拾了那时候的我。那时候的李君同啊,单薄、倔强,维持着没什么用处的骄傲,那并不能使她更充实,却是她唯一拥有的,可以牢牢把握在手里的东西。我现在做的一切算什么,替从前的我圆梦?我有那么爱她吗?
是的。
我无需壮着胆子。十八岁的黎玉钟是十八岁的李君同的,而如今二十七岁的黎玉钟,是属于二十七岁的我的。我是对待自己的所有物。我贪婪地凑近他。我的心脏如白鸽跳出禁锢的窗。
突然——
“砰砰砰!!”
我吓了一跳,黎玉钟也醒了过来。他睁开眼,我还在他零点几毫米的距离,就快要吻上了,我去!为什么?谁干的好事?如果他睁眼的时候,我正好亲上去,那就干脆将错就错好了,我说我喝醉了,第二天再装死装失忆不承认,总有办法的。可为什么我还没亲上,就被他发现了啊?那我就既没有享受到,又要忍受他为此而产生的尴尬、窘迫,一系列难应付的情绪。
烦死了!!
砰砰砰。拍车窗的声音还在继续,到底是谁啊,路过的酒鬼吗?这里的酒鬼只有我一个就足够了。我冒着火气。黎玉钟先我一步,伸手摁下车窗,我看清这个可恶的人的脸。我愣住了。
是池建生。
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说:“你先下来。”
我于是重新穿好鞋,打开车门走下去。司机不知道去哪了,也是,估计都凌晨了,我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我问池建生,这么晚出现在我家门口有什么事。他没说话,一把抬起我的手。
他目光如炬,下颚绷得死紧。
我顺着他满含怒意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左手无名指。然后我又抬头看他:“你有话就直说。”
他握住我的手腕,很用力,太用力了,“你订婚不跟我说?我还是通过你高中同学知道的。”
“我有必要和你说吗?”我蹙眉。
他气急败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氤氲水汽,“你搞无缝衔接是吧?你和我分手才有多久?”
“两个多月。”我就回答。
他说:“五十九天!!”
啊,行,没错。我顺着他的话,五十九天。他沉默了,因为我无所谓的态度。半晌,偏过头,死死盯着半开的车窗。“你和谁这么晚还在车上?你现在的对象?啊,你未婚夫是吧?下来。”
“你是有毛病吧。”我冷冷地挡在车窗前,“你对我有意见,就事论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说:“我有毛病,对,大半夜蹲在你家楼下,下着雪,眼巴巴等你,你和他在车上腻歪。”
还没腻歪上。
说这个我就来气。
“你有什么好眼巴巴的,你有你自己的圈子,去和他们玩。我最近事很多,我真没空……”
“李君同!”池建生眼眶都红了,“你人怎么这样?好了快七年了,你说断就断,你算什么?”
“你同意了。而且不都过去了?”我着实烦躁,“我真有点。你没事的话,过段时间再说。”
他浑身都在颤抖:“说什么?我那时候是气话,我说气话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你有压力,我就没有?我混得不比你好多少!但我有在尽力解决啊,你一天到晚自己闷事,有意思吗?”
我平静地:“我没要求你解决。”
“那你自己能处理得好吗?”他有点语无伦次,“你也管管我行吗?啊?就把我撂到一边,每次遇见点事都这样!我是不懂你,你突然订婚到底要干嘛?你就没对我有一点点舍不得?”
“……我以为我们结束了。”
“但没有!!”他大吼,“没有!”
我不是来和他吵架的。身后,始终有一道缄默的目光关切注视着我。我也不想让黎玉钟看我的笑话。这么多年过去,我维持那份骄傲,在他面前。我像断了脊梁骨也要昂起脑袋的军人。
“那你想错了。”我推了推他,“我们结束了。成年人,体面点,别让不相干的人看你的笑话。”
我以为我的冷静和理智能浇灭他的怨气,我想多了,一个无情的女人,反而使男人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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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攥住我的肩膀,“我不想体面!李君同,你没完了,你过分了,我没有和你好的时候吗?”
“啊。”我僵直着,缓缓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所以,你说还不如分手,我以为没好过呢。”
“我那是气话!!”
“但我不是因为气话。”我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却要努力把话说清楚,“我觉得很没有意思。每次,周而复始,你发脾气,然后你道歉。我已经索然无味了,跟你在一起,我不高兴。”
“那是因为你从来什么都不说!”
“你了解我吗?”我扩大那抹笑容,“你,每次,哄两句,上个床。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你跟我说我不就懂了吗?”
“我没说吗?”
我反问。
“你什么时候说了?!”
我的,
骄傲啊。
没用的自尊。
有些是说不口的。就像人不会把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说出来,就连写在日记本上,也不行。最深刻的东西是写不出来的,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说出口,舌头会烂掉,嘴巴会生锈,就像吞了刀片。说出来,就是生生咽下去的过程。我的自尊,我的爱,凌迟鲜血淋漓的我。
我死也不会说出我的心事。
就像我多年前对黎玉钟的暗恋,
永远说不出口。
我说:“我未婚夫还在车里面。”
我让他走,真的,别不要脸。
但池建生和我太像了,他的自尊,他出色的容貌,他平庸而不甘落寞的抱负,以至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接触过的第一个瞬间,就知道,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两条狐狸是能嗅出彼此的臭腺的,我当然有很爱他的时候,依偎在一起,浓情蜜意。我曾经觉得和相似的人相爱很好。
如今看来,太恶心了。
我相当能理解池建生,池建生就像我一样要脸面,太要脸了,不能吃每一分面子上的亏。他于是发了狠,报复似地将我扣在怀里。低下头。我的心尖泛起一簇簇凉意,还有一股诡异的。
玩味感。
下一秒。
我被一股大力扯开。
黎玉钟从我身边擦过去,一拳揍在池建生的脸上。我僵直在原地,有种自己在做梦的幻觉。
黎玉钟。
这个人。
不大声说话,不表现过激的情绪,不对人凶狠。以温和的心态解决所有事,或者不能解决的。我见过他的眼泪,没见过他的拳头,这不亚于一头温驯的羔羊突然张开嘴,把人咬得血流。
我的心停了摆。
耳边嗡嗡的,明明被打的人是池建生,但我就像挨了一拳头。池建生也懵了,他被直接打倒在地,英俊的脸上的却有远大于愤怒的东西,是惊讶。他指着背对着我的黎玉钟,手指颤颤巍巍。
“是你,操,原来是你!”
我讶然:“什么,你们认识?”
池建生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死死地瞪着黎玉钟:“就是这个人,妈的莫名其妙,有一次我和我姐走在路上,就在咱们大学,我记得是我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趁天黑着,把我揍了。”
什么?
我说:“你被打傻了?”
“他个臭屌,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我以为是你的哪个舔狗呢,他揍完我还给我发个匿名短信,说我搞外遇,那是我姐,我搞鸡毛啊!我真不能碰到他,我碰到他肯定往死里搂他!”
我诧异地看向黎玉钟。
他背对着我,昏暗的路灯下,雪粒一点点摩挲着镜头。朦胧的弧光顺着他的轮廓生长,我的耳边有更大的噪音,听不见任何人说话。我的心跳声在疯长,意识到,有什么将变得不同了。
黎玉钟转过头。
他依旧是,
依旧是那样的黎玉钟,表情很淡漠,那双和发色一样清浅的瞳仁,线条直白的鼻梁,嘴唇。岁月没怎么改变他。我倾向于认为他是我记忆中的他。如今发现有偏差,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在我和他之间。我没时间处理那么多信息了。他抿了抿唇,带着点莫测看向我。
我心跳如擂。
他说:“你先上楼,我处理。”
我竟然,我平时一个最烦别人指挥的人。但我实在懵了。我走进楼道,声控灯亮了,苍白而冰冷的色彩,隔绝了外面的风雪。我这些年在干什么?我反思着,抬手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机械地输入门锁密码,全凭依赖的本能。我走进家里,关上门,泄了力气,靠着门坐下来。身上是湿漉漉的,风雪垂落在发梢,我缓缓地抬手掩住面颊,好烫,我的脸,好冷又好烫。
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发生了什么。我只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原来我刚才一直克制呼吸,可能大脑宕机了,处理不过来。我把热汽呼在指缝之间,填满了我。湿漉漉的我,软的我。
好吧,我在心里庆幸,
至少有一件事我能确定:
从今晚开始,
我可以心无旁骛地梦见他了。
6. Chapter 6
坐在黎玉钟家的车上,我也尽量挺直脊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我的脸,我抬起手,遮住它。被打肿的那半边脸,我很确定,就是肿起来了,麻得像被电过,一咧嘴——生疼。
这是一辆好车,有钱人家用来通勤的车子,我在网上背过车牌、车型,为了维持我见多识广的人设,不想在别人侃侃而谈时哑巴似。我爱慕虚荣,以我浅薄的见识去分辨哪些人是装富,哪些人是真富,我没想到黎玉钟这么有钱。他怎么不说,他要说了肯定不像现在这么孤僻。
同学们会爱他的。
不像老师说的那样,好的品行未必会被人记住,好成绩也只在考场前后才被人提及,但好的脸蛋,好的牌子,是你今天穿在身上,今天就有人来爱你的东西。我很清楚,我就是受利者。
真可惜。
黎玉钟不懂这个。
他有好的品行,心地善良,成绩斐然,家庭殷实。但他不表现出来,不状若无意地展示一下,啊,我家的司机开这辆车,他不那么说,又有谁会知道。他不懂得受欢迎的窍门,真愚蠢。
愚蠢的人对我施以援手。
我抿紧嘴唇,现在无关我的骄傲了,是更底线的,自尊。我的自尊是被抿在嘴里的一根线头,指望它穿过某个莫须有的针眼,即便把它仔细用口水润细,还是穿不过去,急头白脸难受。
好烦。
真不爽。
我接过黎玉钟递来的毛巾,兀自镇定,擦拭着头上和脸上的水渍。我肯定像一块硬邦邦的馒头,在他家长的眼里。那是个和蔼的老年人,她让我跟着黎玉钟喊她姥姥,问我家在哪里。
我说家里就我和我爸,我不想回去。我把“不敢”说成“不想”,她应该是看出来了,笑说那就先来我家玩一会儿吧。这个老太太还把我当作小孩呢,玩一会儿,和谁,和黎玉钟吗?
你家孩子在学校里压根没朋友,
没人爱带他玩儿。
这些恶毒的话我当然说不出口,因为一想到我就被这么一个人接济了,我更抬不起头来。要不是知道黎玉钟的本性,我肯定以为他是为了打击报复我,故意来看我还会出什么样的丑!
他干脆就那样恶毒得对待我!
干嘛要管我?
我对黎玉钟,没有半分的感激,全是“他就不该这么做”的嫌恶。正如当时他发病了,我在一旁像个傻子一样害怕,他去和老师说不关我的事。我怎么会因此感激他?他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得到我的原谅,还想和我交朋友,哼,他以为他是谁,我跟他玩,那不是自降身价吗?
他有钱又怎么样,坐豪车又怎么样,要不是他撞见我的秘密,我绝对不会好声好气地对他和他家长说话。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讨厌和我不像的人,我嫉妒他。
我嫉妒他吗?
黎玉钟。
我嫉妒他明明可以融入人群,为什么不,为什么要做和其余人格格不入的事情;为什么大家因为某个有趣的事情笑时,他只是平静地低头看书,或者对着窗外发呆;为什么他从来不对我表现出谄媚,我那么大名气的人,每天都有人往我的书桌里塞东西,他却不对此评价什么。
他难道以为受欢迎很容易吗?
我要做多少功课,多会察言观色,学多少调和矛盾的本领。属于我的团体里的人越多,我越要照顾好每个人的想法,防止人群对我产生意见。我越受到欢迎,一点东西越是能摧毁我。
完美的名声下,是极端易碎的人物皮套。我撒很多谎,每一个都是对原生的我的一种背叛。背叛越来越多了,真诚的东西就变少了,当我发现我想交付一些什么,却只有贫瘠的艳丽。
那个不用伪装。笑,像个受人欢迎的女孩儿,说些俏皮的漂亮话,把自己当成作品摆弄——他以为一个万众瞩目、人见人爱的女孩可以随便对别人交付真心吗?当他对我说是因为把我看作朋友才说这些,是,我被挑衅了。开什么玩笑,他都不了解我,凭什么敢对我交付真心?
他知道做朋友有多难吗,知道我初中也试着像他那样,对别人坦白心扉,最后从我嘴里说出的那些字句,那些我最真实、最细腻的感受,最后又是怎样变成回马枪,狠狠地刺穿我吗?
他显然没有被人伤害过,他就像一只没踩中过捕兽夹的傻狍子,遇到那种银光闪闪的东西,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猎人暗中指着他的枪管子,而是赶紧去闻一闻、嗅一嗅,想和它交朋友。
他还对我说:“以后可以来我家玩。”
凭什么?你家,你家还有什么好的。这栋在富人区最好地段的别墅,举目望去,郁郁葱葱,被阳光和无数茂盛的植物包裹的温暖之家,就像我在小说里看到的,梦幻的,主角的家园。
我去过有钱人的家里做客,大平层,也见过。我不能表现得没见过世面一样,这也要问,那也要问,我默默记下所有没接触过的人或者事物,然后在网上认识它们。下一次,我就可以编造出自己也拥有或者类似拥有的谎言。我会用打车起步价坐到地铁,然后转城郊的工业区。
我的虚荣。
我的玩物。
我尽量圆好每一个谎言,让它像真的一样,可有的人出生就在罗马。我因此更嫉妒黎玉钟了,他让我留下来,在家里吃晚饭。他家真有厨师做饭啊!我没必要状作波澜不惊,因为他既然知道了我困乏的家境。我一直待在厨房门口,一眨不眨地看那位大腹便便的米其林厨师忙活。
“一会儿饭就做好了。”姥姥招呼我,她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让我换上。眼尖如我,一眼就看出是某个奢牌的经典款。黎玉钟迟疑了片刻,问那是不是他的旧衣服,会不会尺寸太小。
他忽略了自己快一米八的身高,我一米六五,瘦到鼻梁骨之间有两根血管暴出来。姥姥说家里只有这些我能穿的衣服,我随口问家里其他人呢,黎玉钟的父母常年定居国外,夫妻两人是华侨,黎玉钟却在国内读书。是因为他初中之前在国外受了些创伤,老人家用的是“创伤”。
和他的病有关吗?那个咳起来喘起来特别可怜的病。我当然蹙着眉头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我心底想的却是,因为这个,他活得没那么美满了,看来命运也不是什么都给他,真好。
这个话题没有过多深入,我去洗澡了。黎玉钟引我的路,他们家可真大啊,走进去就像迷宫一样,会迷路。如果能住进这样的家,让我老子再被关进去一次我也愿意,什么我都愿意了。
他脸上红扑扑的,很有光彩,刻意放缓脚步,等我好奇地打量完他家楼梯间的那几幅画。他张了张嘴,想要向我介绍,但最终又默默地闭上。他认为我还讨厌他。他没有施予者的气魄。
他应该把骄傲摆在他那张清秀的脸上,他但凡想对我说什么,命令我用怎样的态度奉承,我又不是不会照做,这就是同龄人社交的潜规则。更何况,是他施舍了我,他怎么还瞻前顾后?
我说:“对不起,之前晚自习那事,你就当我没有说过。我当时也心情不好,说话没过脑子。”
他在高我几个台阶的地方,听到我说的话,第一时间不是回答,而是走到和我持平的地方,好让我平视他。我的心被轻轻牵扯一下,多心细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是比我敏感的人。
“没关系,”他说,“你不用因为这个就道歉。我当时也没考虑你的情绪,我没有不让你给我起绰号,只是不太喜欢别人也跟着笑。”他顿了顿,“其实他们……我只是,不觉得很自在。”
他一说话,我就知道,能顺着我的节奏走。我轻快地说:“我明白的,毕竟我们说话比较多,又坐在一起,有些事小范围地笑一下就行了,让不熟的人听到,那样说你,肯定会冒犯到。”
他松了口气。“嗯。”
善良。
真好啊。
这样难能可贵的品质,竟然出现在他身上。我又百无聊赖地想,如果是一个家里没有钱的、脸没有他那么干净的男生,善良,只会是乏善可陈的自我安慰,毕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我又很窃喜,有了掌控他人的实质。黎玉钟这样一个初看很平庸,后来发现很美好的人,如果让别人只要了,他肯定会受到更多追捧,到时候,他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渴望和我打交道。
尤其是在发现我的真面目后。
他带我到他常用的那个卫生间,里面都是他的洗浴用品。在关上的门后,我平静地褪下衣物,站在一掰开就有热水的淋浴头下面。同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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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洗发水,薄荷和茉莉糅杂,清新淡雅的香气。
停留在我的发间。
我没有刻意去记住那抹味道,只是每次想起他,不免伴随着这股有点像女生身上才会散发出的香气。洗完出来,他在隔壁的书房里,听到动静走过来,“药箱我拿上来了,你上点药吧。”
“好。”我说。其实我可珍重了,我的脸蛋,是我拥有的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在镜子面前,我左看右看了好久,对嘴角那块肿胀的皮肤犯愁。下次我老子再打我的脸,我和他玩命。
我真的会玩命的。
黎玉钟又把我带回书房里,干净得能反光的黄花梨平书桌面上,那几样,碘酒,棉签,消肿药膏,整齐得摆放,就像小时候玩的家家酒游戏。我真的有点想笑,走过去,坐在椅子上。
“不是要上药吗?”我朝他露出带伤的那半张脸,心里挺得意。想到我洗澡的这二十几分钟里,他小心翼翼地摆放这些,为了我,惦记着我的伤口。谁会讨厌我,准确的说,我的脸蛋?
他问:“……可以吗?”
他很注意和异性之间的分寸,而且,很尊重我。有钱人的家教真像那么一回事。我对异性的礼节出于伪装和引诱,他是纯粹的礼貌。有时候写卷子,我碰到他的手,他却和我说抱歉。
“我们是朋友吗?”我问。
我望向他,让灯光完好地落在我的侧脸上,嘴角轻轻提起。他如果被晃了神,我当然也丝毫不意外,他不是第一个。可怜的,他一定很少和女孩打交道吧,更别提有女孩对他亲近了。
当然,他一定只会说“是”,所以我赶紧说:“如果要做朋友的话,就不要那么见外了,不要动不动就说‘对不起’‘可以吗’,朋友之间没什么不可以的,如果不可以,我会跟你直说。”
他就说知道了,拿起一根沾了碘酒的棉签替我上药。他的动作,很轻柔,像小孩子对待受伤的动物。我没指望在男人身上找救赎,我老子小时候说不定也有呵护小鸡小鸭小狗的时候,现在就打女人,打跑女人。他没打我是因为我还算顺眼,有那张脸顶着,不然早被他打死了。
他问我:“你爸之前打过你吗?”
我说:“没打过。”
“那为什么这次对你动手?”
“不知道,不熟吧。”
“为什么不熟?”他又问。
我在说与不说之间游移。如果我说了,他就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我不说,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怀揣着谎言对待他的人。我产生自毁的想法:他如果跟别人说,我就让他发病死掉!
我说:“我爸脑子有点问题,早年喝酒喝坏了,在工地上和工友互砍,结果对面死了他没死,被关了十年。我妈怕他出狱之后还打她,我上初中她就改嫁了,只是给我学费和生活费花。”
他的眉头蹙起来。
“他今年年初出狱了,就还住在我妈租的那个房子里,城郊区。我和他不熟,他要么到处喝酒,要么在他房间里睡觉。饭我们都是各买各的,抬头,低头,不会见面。他要来我家长会,我肯定不能让。他那个邋遢样,穿成那样,说话全部都是,很粗俗,他还杀过人,那样子。”
“你有想过跟你妈吗?”
“我没处跟。她都改嫁了,我跟什么?我不能那样,她还给我钱,我还跟她,不就忘恩负义?”
“可是她有义务照顾你,”黎玉钟很认真的说。呵,傻子,不是你那样算的。你一天到晚呆在这个仙境一样的城堡里,你知道什么?被人嫌弃的那种态度,即便再微妙,也感觉的出来。
我因为喜欢我妈,我是挺爱她,要不然我这么自私的人,为了自己好,能撒谎、两面三刀,我要容忍一些背后的不满和谩骂,容易多了。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呢?我对每一个我爱的人,我珍重的人 ,还有一点没用的自尊。为了这点自尊,为了在她们的心目中我能好看一点。
我会不惜一切的。
所以,就博得了黎玉钟的怜悯,他盯着我好久,沉默,直到姥姥上来喊我们吃饭。我叫他不要说出去,不要说给别人听。他当然不会,但是如果他会,我就带动班上所有的人孤立他。
别让我失望,黎玉钟。
你不会的。
7. Chapter 7
那个下暴雨的家长会之后,我和黎玉钟的关系变好了不少。我是乘他家的专车回去的,也就是在要分别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李君同,以后要是家里呆不下去,可以到我家里来。”
“谢谢。”我说。
我知道他没什么恶意,他完全出于怜悯才这样做。可他分明在折辱我的自尊心,他明知道我这么好面子的人,不可能真的避到他家里去,也没人愿意不厌其烦地招待一个陌生的客人。
算了,我不能那么强人所难,
我明知道黎玉钟不会想那么多。
从他家回来的路上,司机和我说,黎玉钟平时没什么玩伴,很难看见他对一个人那么关心。他恐怕以为我是那种会被三言两语哄开心的小孩,我才不陪地主家的傻儿子玩,再说,关心,一个正常人看到自己的同桌被她家长在小巷子里扇耳光,也很难不关心。那是没用的关心。
没用的关心,并不能改变我的现状,那算什么关心呢?因为虚假的关心我也常常释放出来,那没什么用处呢,除了心理上能让人短暂的好受点,但之后呢,日子难道只靠关心维持下去?
如果不是能药到病除的善意,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予。我也,我也……从一开始就不会接受。
“李君同。”黎玉钟喊我。
我的卷子,顺手接过,134分。不错的成绩了,我从不在学习上懈怠自己,学习就是最高效的事情,只要记和背,做过的题就在脑海里磨出印子。世界上能光靠努力就能做成的事情。
实在太少了。
“这题你多少分?”我抢过黎玉钟的卷子,二话不说对比答案,难怪,答得比我全,因为我总是漏掉这一点。我只好拿笔敲打自己的额头,修辞手法,一定要写。黎玉钟认真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为什么要拿笔敲脑袋?”
我笑了笑,“让自己记住啊。”
他竟然轻轻地歪了歪脑袋,像不理解人类做出奇怪举动的小猫,他奶瓷的肌肤,被日光照射得晶莹剔透。他是养尊处优的白,我是为了白而避开太阳,用防晒霜和身体乳伪装出的苍白。
真羡慕啊,我漫不经心地想。
人要多单纯才能像小动物一样。
他带着那样天真,让人忍不住想打击的天真,也忐忑地笑了一下,说:“是题目让你记不住,你为什么要用笔敲自己的脑袋吗?”他敲了敲题目,“应该敲题目才对,那样脑袋就不痛了。”
就是要痛啊。不然才不会记住。
我没说,我真懒得说。疼痛的效力那么强大,我老子的一个巴掌,我的脸现在还抽抽的疼。他没被人揍过吧,哼。我对他偶尔的蠢只能容忍,并且心想,为什么他能一直保持这份天真?
他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要是我过着黎玉钟的人生该多好,他成绩也好,只是少了些朋友,现在不是有我了么?期末考试刚结束,补课通知就发了下来,就像狗闻着屎来了,很快。班上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声。
我却觉得很高兴,我是爱上学胜过放假的。在学校里,我起码是个受人瞩目的角色,偶尔能收到男生大胆甜蜜的示好,维持好这个人设,就能经受大家艳羡的目光,再故作谦虚地表示我的平庸。在家里,我是个臭蟑螂,我老子不待见我,我是那种在外面闲逛也不会回家的人。
好在考试结束到补课,还有两三天的假,这个假是给一般孩子浮上水面喘口气的,却是把我的头摁进水里,我办的住宿,我才不想回家。后桌的同学在相互邀请去家里玩,我在等待。
今天也是黎玉钟的生日。
虽然我送了他生日礼物,一个好用的试卷收纳夹,但是他会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吗?我隐隐约约期待着,我不能主动开口,我感觉屁股上有火苗在烧,快放学了!黎玉钟!你识相点!
我余光瞥向他,悄咪咪的,像一只洞穴里的小鼹鼠。我看到他捏得紧紧的笔杆,我看到他那犹豫不决的嘴唇,抿了抿,又松开,快啊,我恨不得用他的嘴说出来。他用闪烁的眼神:
“放学后,你要不要去我家……”
我立刻:“好!!”
“吃生日蛋糕。”他追上后半句。
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答得太快了,好像存心就等那么一句,真好笑,真丢脸。我操!真丢脸!羞耻感后知后觉地席卷了我,我的脸烫得不正常。好在黎玉钟并没有察觉,他低头收拾书包。
不用回家,还能和人玩,蹭一顿饭,就算这个人是傻子,我也愿意!黎玉钟真的不是傻子,他是我的同桌,是个善良的好人!我跟他上了车,第二次去黎玉钟家,我不狼狈,很光彩。
我可是受到了正规的邀请!
他姥姥不在家。
我问为什么,黎玉钟的神情暗淡了一些:“今天也是我表叔的忌日,姥姥要回老家,和表叔一家人扫墓,过几天才回来。”我只好共情地说了句节哀,但我又说,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呀。
“没关系。”他说,“平常的日子而已。”
他有这个观念,还准备了生日蛋糕,他就不觉得是平常的日子。我顿时有点尴尬得慌,我不会是第一个去他家过生日的人吧?我就这么问了。还真是。我心想,我可不是真心实意的。
我纯粹是因为不想回家。
正好有点空闲的时间。
正好,
还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朋友?
我真的把黎玉钟当作朋友吗,还是他单方面的。到现在我还没个定论。但我厚着脸皮吃他的生日蛋糕,这准没错,而且他也是我第一个单独庆生的异性呢!该感到荣幸的是他才对啊!
“许个愿望吧。”我说。
熄灭的灯,烛光盈满了空旷的餐厅,佣人在客厅里,没有打扰两个孩子。我望着黎玉钟,他紧紧地闭上眼睛,脸上泛着满足的红晕。我突然生出一股烦躁,和厌恶,我为自己的恶毒而感到耻辱,但我又忍不住想,他既然那么幸福了,什么都有了,许点和我有关系的愿望吧。
把他的好运也分享给我。
许完了愿,我立刻问他许的是什么愿望,他说,希望明年的今天,还可以一起跟我过生日。我还笑嘻嘻地大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随后意识到,他真的许和我有关的愿,以这种形式。
我怔愣住。
他望着我:“你会不让愿望成真吗?”
我会吗?我问自己。他的眼睛澄澈而圆睁,烛火倒影在其中,明亮剔透得好像一颗玻璃珠子,简直是小鹿的眼睛。他为什么对我释放那么多善意,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同桌?我仍旧不知道我有什么好,那些被我的谎言吸引的人,最终也会对我祛魅。可我没有隐瞒黎玉钟什么秘密。
我或许可以说轻飘飘的谎,
但我又没办法欺瞒自己的内心。
所以我只好说:
“我不能保证。”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我解释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可能在准备艺考,要去机构培训,所以不能保证。我又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他的眼睛倏然亮起来,说:“我可以去找你。”
好吧。
我又说:“既然浪费掉你一个愿望,那我就帮你达成一个,你有没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愿望?”
他想了想,“看恐怖片。”
“恐怖片?”我不由得重复一遍。
黎玉钟顿时又露出那副胆怯的神情。一旦是壮着胆子才能做的事,之前我知道的,只有社交,还有他请求我批准他羽毛球赛的名额时,他的脸和耳根子会红,语气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我从小就很想看,但是因为我的病,可能有风险,家里人才一直不让,害怕出什么意外。”
我问:“会像上次一样吗,咳嗽?”
“不情绪激动的话,应该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尽管没有问过他的病症,但我猜测也是过呼吸症,比起和身体,那更像是和心理有关的疾病。我说:“实在害怕的话,干嘛要看呢?”
“就是……想。”他这时候又表现得很坚定了,“我列了一些计划,就是,一定要去达成的。”
哦,我知道,这段时间很流行那种,人死之前一定要做的一百条计划。只是,很多都是毫无意义的琐事。做了,然后呢,会感到充实吗?我仔细地审视他:“如果没达成,会怎么样?”
他沉默片刻,“就想办法去达成。”
我感觉他有点轴里轴气了:“要是一辈子也达成不了,或者达成了就会死的事情呢?你明明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病,你无法保证什么时候会复发,为什么还要承担这样或那样的风险?”
他说,就是想。
我不想担责任,说实话,他要是看恐怖电影出了什么意外,那我不就是案发现场的第一人吗?我很为难,但是最后又答应了他,原因是我问他,我陪你看你就不害怕了吗,而他回答我:
“两个人一起,就不会很害怕了。”
是的。
我也是。
有些事情,有的时候,要面对的挫折。一个人的话,真的很怕撑不下去了,我心底能清楚地感受到,黎玉钟给我带来的一些新变化,我头一次以真实的自己去交,最贴切真实的朋友。
“那就试试吧。”我勉为其难地道。
“但是,”我又指着他的鼻子,“你一旦有任何心理不适,或者身体上的,立刻停下!听到没?”
知道了,他乖乖地说。
黎玉钟给我的感觉,比起同龄人,更像是我的弟弟,或者妹妹,当然了,如果我有那玩意的话。嗯,还是妹妹吧,是那种有淡淡香气的干净东西。弟弟是没有这么乖巧这么通人性的。
我们就看恐怖片,在他的卧室里。床以外的地方全部都铺上了柔软的地毯,他说,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少待在别的地方,只有卧室。这种人通常缺乏安全感,把自己的房间打扮得柔软温馨的人。一开始是开灯看的,后来嫌不够刺激,就把灯关上,中途我去上了个厕所。
我去上了个厕所,我是放心的,因为从头到尾黎玉钟的情绪非常稳定,除了有鬼突脸的时候。他往往会小幅度地轻呼一声,啊,揪住身边的什么东西,有时候,是我的手臂,他用作遮挡。
他靠近的时候,身上有薄荷与茉莉的香味,他洗发水的味道。我用过,用过一次,后来官网查价格,虽然是很好闻,但也把我劝退了。另一方面,我觉得那就是属于他黎玉钟的味道。
而且,好吧,挺可爱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曾经嫌弃黎玉钟不够男生,胆怯,没什么气魄,但是现在我觉得,和这种人打交道格外有意思。其实我也害怕鬼,但我看到他反应那样好,就顾不上害怕,反而光顾着调侃他去了——你怎么这么胆小啊,黎玉钟,好了,没有鬼了。
“真的吗?”他揪着我的袖子问。
“真的,”我说,“好啦,没事啦。”
然后,他就发现鬼还没有离开,“你、你别骗我!”他恼怒地说,即便生气,也没什么攻击力。想到这个,我蹑手蹑脚而轻快地回到卧室,他还看得聚精会神,我等待鬼下一次朝他突脸。
机会到了。
“嘿。”我突然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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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啊!!”他果然惊叫了一声。先是躲开我,然后,黑暗中,看清是我,大力地抓住我的手。我也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鬼,而是他实在是太用力了,我的手背一阵刺痛,我喊,黎玉钟。
他惊惧地捏着我的手。
在忽闪的、眩目的惨白灯光中,我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胸膛剧烈起伏,呈现出难以呼吸的样子。我意识到不对,赶紧抬手把电影给关了,不叫他看到那骇人的、血肉横飞的画面,他依旧抓着我的手。好像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也慌了,要哭出来,我说,你呼吸,呼吸。
他艰难地点头,一边咳嗽,一边抬起我的手,捂在他的口鼻上。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我一手扶住他的脸,一手陪同他自己的手,帮助他呼吸。呼吸,呼吸,黎玉钟,注意节奏。
呼吸。
呼。
吸。
我忘了我还说了什么,总之,是缓慢的,伴随着他呼吸的节奏,一边拍着他的背,我一边说,对了,真好,真乖,对。他渐渐平复了,身体也松懈下来,像一只巨大的玩偶熊陷进了我。
我连指尖都在颤抖。
我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脸上,和他的手之间。一阵阵的闷咳濡湿了它。我的指缝也是湿漉漉的,粘腻的,有他的口水,还有汗液,他仍旧借助我的手,呼吸,还有温暖的水雾不断扑在掌心。
我不敢怠慢,“你还好吧?”
他眯着眼,缓慢点头。
不那么容易,也许,他的眼眸中盛满了艰难的痛苦,像一片迷雾中的沼泽。放映机投影出的白光,朦胧地盖在他纤细的眼睫上,他的瞳膜上,像蛛丝。我从未感觉一个人能如此的脆弱。
我又问了一遍,“现在,还好吗?”
他依旧点头,
鼻尖蹭着我的手。
真可怜。我心想。我同情他什么?家境优渥,吃穿不愁。同情他一副让人怜爱的模样,学校不过是他的一个驿站,却是我要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如果家真的好,我怎么会谎话连篇。
我在他趋于平缓的喘息中,缓缓松开他的脸颊,原来再薄的皮肤捏起来也是肉嘟嘟的。任由他潮红的脸躺在我的手中。我感觉刚才主宰了他,他既然那么脆弱,干嘛把自己交付给别人?
不害怕受到伤害吗?
他可能也孤独很久了,没有朋友,缺乏和人交际的经验,越封闭就越封闭。黎玉钟,别怕,你已经做出最正确的一步,就是选择了我。既然如此,我会勉为其难地帮你不再那么孤单。
他也许羞耻了,当然要,把脸埋在一个异性的手上,身体相拥,体温融洽。实在太亲密了。但对我来说,我并不把黎玉钟看成有可能产生爱情的异性,他太弱小了,并不配得上我。
我缓缓掰直他的脸,让他闪躲的视线和我对上。我问:“你现在,还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他垂眼,抿紧了湿润的唇。
“黎玉钟?”我蹙眉。
他胆怯地问:
“你会不会嫌弃我发病啊?”
我立刻。
“不会。”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答得那么快,就好像不假思索,我非要这样做一样。我有什么必须要和黎玉钟一起玩儿的理由吗?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脆弱的病,我唯一拥有的,恰好是一副百折不挠的身体。如果他有我的身体和心灵,他一定就完美了。我呢,我离美满的距离就是一个他。
他有点害羞,又诚恳而苦恼地笑起来。想必第一次被朋友接纳,他高兴坏了,他以后肯定会有其他的朋友,但第一个朋友给他的,永远是任何事的第一次。他在这个上面没有所托非人,我第一个真心实意交的朋友已经离我而去了,她感化我的壁垒,我展现丑恶,她却避之不及。
她说我谎话连篇。
可明明她让我说真话的。
想起那时候,她指着我的鼻子怒斥,我是低劣的人,虚假的。我没那么可恶啊,我只是撒了些无可厚非的小谎,什么我家很有钱,我学习不费吹灰之力……我又没有害人,又不霸凌。至此我还是觉得,我不后悔撒的那些谎,我享受到的一切都值得我的付出,哪怕殚精竭虑。
我也要活在美好的谎言里。
黎玉钟笑起来。真是好看,比他不笑的时候顺眼多了。他的脸又是红红的,晦暗的灯光下,像蒙了油彩的红苹果,他生日蛋糕正中心的那颗饱满莹润的樱桃,没错,进了我的肚子里。
变烫了。
有一瞬间,真实的我破土而出,真实的种子钻出那些谎言的土壤,我的心怦怦跳动,有点想告诉他,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是怎样的人。因为他是知道我撒了谎,仍然愿意真诚以待的人。
很快,我替自己有这样的动容而感到羞耻。我的脸也红透了,是懊恼的。蠢死了,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就?我多容易被一点点善意感动呢?我的舌尖,我的食管,我的心我的五脏六腑,那颗樱桃经过的地方,全部都烫了起来,我感到那股谎言的魔力落到肚皮上,我夹紧双腿。
我在疼痛中醒来。
订婚的第二天,我在疼痛中醒来,在宿醉之中醒来,在缓慢地回忆着昨晚展开的那些事情,雪天是灰蒙蒙的,稀薄的日光,透过窗帘的窄缝,落在我的头顶,一小束尘埃像灵魂的飞升,我的身体却沉得要命。那熟悉的腹痛让我知道,我要洗床单了,可另一种缓慢的热痛折磨我。
我抬手摸额头。
还发烧了。
打开手机,
是黎玉钟的未接电话。
还有半小时前的短讯:
【开门】
8. Chapter 8
我下床,光着脚去开门。
我开了暖气,房间里既暖和又干燥,我的喉咙也很渴。一打开门,冷风灌了进来,黎玉钟用身体挡去了大半。我来不及思索,沙哑着嗓音问,什么事。他说:“给你打电话,没有接。”
“我发烧了,”我说,“进来。”
说完,我才想起除了发烧的另一个症状。我还没换裤子,我尴尬地让他在客厅里坐一会儿。我背过身去,步子僵硬的迈,指望他没看见。等我换好衣服出来,桌上是热水,和布洛芬。
“你用卫生巾还是卫生棉条?”
他把水杯递给我,手指在屏幕上滑。
我说我家里都备着,不用他破费了。他于是放下手机,又递来药片,“先吃,再量个体温。”
我接过,吞下。胶囊划着喉咙下去,生疼,我赶紧拿一口温水压。也许是我的表情太难看,他关切地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说不用,再疼也不过是等止疼药起效果的这半个小时。
我又问:“你打我电话,是有什么急事?”
他沉默片刻,“昨晚的事。”
“池建生。”我想起来。事实上,关于这人我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他跑到我家楼底下来纠缠。好在我和他都不是咖位大的,没有狗仔跟拍,不过就算被曝出来,也掀起不了什么水花。今天早上池建生也给我打了电话,但是我删了备注,所以是未知号码,我以为是垃圾来电呢。
“他怎么了?”我问。
“本来要送派出所,最后被他经纪人接回去了。”黎玉钟依旧在看我。我让他别看,来例假的脸肯定肿得吓人,我没洗脸,没化妆,又很憔悴。他摇头,“是我没提前说,打扰你了。”
没事,我说,谢谢你来照看我。
“应该的。”他说。
这是我的公寓,我的领地,黎玉钟突然出现,密闭的空间里闯入了他的气息。他拼色围巾上还夹杂着几颗水珠,外面在下雪,我突然意识到,他不会在我楼底下等了半个小时,不会吧。
咚咚咚。
突然有人敲门。
“嗯?”我不知道是谁。
黎玉钟解释:“是我叫的锁匠。在你睡觉的时候我敲了你的家门,敲不开,我以为你出事了。”
“……啊。”我尴尬地捂住脸,心想,我睡得那么死吗,真丢人,原来他以为我死在家里了。
黎玉钟开门应付,我去洗了把脸,做护肤,然后吃化妆台前的一堆维生素片。我的订婚戒指还在床头柜,那枚翠绿的宝石,鲜艳欲滴,可它不是长久属于我的,我把它安放在抽屉深处。
黎玉钟喊我,我走到客厅,他问我吃什么,他来点。我一点胃口也没有,生病了要吃清淡的,但我不想吃粥了。冰箱里有挂面条,他自觉地戴上我的围裙,下厨。我不知道他还会做饭。
他切菜,烧水煮面,动作很熟稔。我希望他没有为别人这样专心致志地下厨,我希望他是。虽然我没资格过问他的感情生活,但他的第一次要是给了别人,我还真有点,有点妒火中烧。
毕竟是我的暗恋对象。
而且,十几分钟前还出现在我滚烫的梦里。我自诩不是长情的人,但我既然有如此诚意了,对他有感觉了这么多年,他但凡感受得到一点点。算了,他别知道,我是死也不会让他知道。
我有感觉的人现在正背对着我,切葱,他知道我的口味,我们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一年,一整年,可以说得上我临死之前走马灯也要回忆上的、最美好的,最不希望它逝去的一年。
在我情窦初开的时节,我对黎玉钟的幻想,我对那个瘦弱的、连咳带喘的,有点不像男生的男生的幻想,带着薄荷清香,和茉莉的馥郁。他像一朵枝头不堪折的花,我觉得他无法消受。
我当然知道传统的情爱里,大多数是男性占主导,但黎玉钟那样脆弱的人,他要怎么搞嘛。我甚至做好了他阳痿的打算,反正爱一个人又不是只在床上,他其他方面好,我也算接受。
现在的黎玉钟呢?
太正常了。
准确的说,太健康了。
他缺乏了那种——需要靠依赖什么才能行走下去的气质,当时是我,现在没有别人了。现在他那么独立,像个正常人,他甚至能处理我处理起来都棘手的事。这些年他变了,变了太多。
我以为他还会和从前一样,胆怯,遇到困难的事,露出办不到的悻悻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寻求我的认同感。我盯着他单薄的针织毛衣,宽阔的肩膀撑开它,我更喜欢以前溜肩的蠢样。
还有腰,少年的他,腰是白皙的,从衣服的下摆露出来时,精致而柔软,像一枝柳条。现在即便被围裙的带子束缚着,也能看出健身的痕迹。他俯下身洗手,手背的青筋狰狞地浮鼓着。
暴力美学。
我又想到他昨晚那一拳,结结实实的一拳,实打实的,皮肉里的闷响。想到黎玉钟顶着那么一张人畜无害的干净脸蛋,竟然也敢和别的男人干仗,我真意外。除此之外,浓厚的疑惑。其实我一直在等他先开口,他如果问我池建生的事,我就能反问他和池建生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始终缄口。
清淡的青菜挂面做好了,端到客厅里吃。我租的房子八十来平,在市中心,一个人住足够,池建生来过夜就显得有点拥挤,他那么大个人,总觉得和我的空间不适配。我领地意识很强。
黎玉钟却很好地融入了这里。
他坐在沙发上,好像那里就是他该在的地方,他在厨房,又好像在自己的家。他要是对所有身边的人都这么自来熟,去过别人家,又这样那样,还像现在盯着我吃面,我真的会生气。
他一定因为我是他要好的朋友,曾经是,并且现在还持有婚约的关系。我纠结来,纠结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占有他,我想让他问我和池建生的事,也说不出口。我默默吃面。
门铃响起来。
这次是我叫的,我叫的房东。我不会换指纹锁的密码,之前池建生录过,分手就要删掉了,但我一直心大没有去管,我也以为池建生知道分寸,不会做那么冒失的事,比如上门讨说法。
还好他不是趁我在家里来问责的,不然,那还真有点难看。但是当着黎玉钟的面就不难堪吗?算了,黎玉钟比我更难堪,他还让我发现了大学时候他揍池建生,但为什么我一无所知呢?
我纳闷着。
房东问我为什么删那个小帅哥的指纹,问我们是不是分手了,我说是。我让黎玉钟录指纹,房东又问这是不是我亲人,我说算是吧,这是我未婚夫。房东就沉默了,说,年轻人会玩。
黎玉钟的脸顿时红了。
我倒是无所谓,送别了房东,回到我家里,我和黎玉钟面面相觑。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周一,他应该有班要上才对,他说请假了,又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份文件,“婚前协议,你看一下。”
哦,原来是为这事来,我接过,从头看到尾,没有问题,拿起笔签字,黎玉钟拿印给我捺。他很耐心地看着我做完这些,才开口:“你还病着,我把明天的领证推迟到三天后,可以吗?”
我笑了:“不是,我就是提一下领证的事,没有说立刻就要领!只是婚礼之前领比较稳妥。”
黎玉钟明显一滞:
“那我……先取消?”
“不用。”我忍住笑,“就周五吧。”
他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好像这是一件心惊胆战的事。我喜欢看他手足无措,而不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问我要不要回床上躺着,我问他是不是要走了。几秒钟后,他说他在这里照顾我。
“我睡一觉就好了。”我说。
他颔首,“先看看会不会退烧。”
他在我家,我让他一切请便,我回床上躺着,看到床单上干涸的血迹,赶紧手忙脚乱扯下来,他帮我一起,可别了吧,我窘迫得只顾闷头卸床单。我要拿去卫生间洗,他拿过,说他来。
“你不能碰凉水。”
没那么金贵,我想说,但是某种自私的念头让我什么也没说,而是眼睁睁看着他拿着那东西。卫生间里很快就传出水声,我心想,这和情侣有什么区别?他做的那些事是池建生才做的。
我曾经发誓找一个完全区别于他的男朋友,在我大学的时候。任何有和他相似的地方都不行,脸,性格,身材,一点点都不行,所以我和池建生好上,他是院里最出名的,恰好我也是,顺其自然地进行社交,约会,确定关系。只是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能维持这么多年。
我当然没有和池建生长相厮守的想法,尽管他符合我对男人的一切审美,但还是那句话,人是不能和自己相像的人走得太近的,否则就像照镜子。池建生每次为了感情而歇斯底里时,我总能想到我也是那样的人,只不过他外放出来,而我疯在骨子里。我疯的总是不着痕迹。
我故作清高。
故作大方。
维持那点尊严让我费劲了心力,圈里浮沉,我也没了气性,若说高中还有一点生来的倔,现在则是棱角被抹平了。我更圆滑,更小心翼翼,有很多话是这个年龄这个阶段的我说不出口的了,即便想,骄傲心也随着我的年华远去了。十年前的我,肯定笑话十年后的我如此落魄。
如此平庸,无人知晓。
我将新的床单铺好,黎玉钟也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他的手里除了湿漉漉的床单,还拿了——别的东西!我像见了鬼,他拎着我被弄脏的布料!我说,喂!你!我一把抢过,你干嘛洗!
黎玉钟说,看到在脏衣篓里,顺手就洗了,那是能顺手洗的东西吗?我自顾自去晾好,心里却止不住地咒骂。他除了帮我洗,会不会也帮别的女人洗过,黎玉钟!他脏了,不干净了!
“我不是故意的……”
他低声说。
他没看出我真正生气的原因。
我说:“谁搞脏的谁洗啊,你真奇怪!”
“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洗,我不知道。”
好吧。我攥紧的拳头悄然松开。
他表现出对我的担忧,又不敢触怒于我。我心想,他就这么温柔吧,谁知道他会招惹上多少追求者,一旦有人知道他的好,又愿意对他好,他早就心有所属了,还好没有,才轮得到我。
我钻进被窝里,僵硬地。他在电脑桌边的沙发坐下,拿出笔记本办公。我玩手机,朋友圈里翻到他昨晚的动态,是一张我的手的照片,戴着订婚戒指,配文是很简单的两个字——订婚。
“你搞得像工作汇报一样!”我说,“没有人订婚了会发‘订婚’,大家都是说,爱情长跑到最后,终于定下来啦,希望大家到时多多来捧场什么什么的。”很快,那条朋友圈就编辑成:
【订婚了,终于!本人!爱情长跑十年,从校服到婚纱,从我的老同学到我的老婆,终于要娶到深爱的女人,感动得我这个准未婚夫热泪盈眶!接下来,余生请多指教!(AI扩写结果)】
几秒钟后。
他把括号内容删掉。
救命啊,
我不行了……
我笑到肚子痛,说真的,黎玉钟啊,他从前只是单纯的蠢,现在给人一种一丝不苟、严谨的蠢。也不能说完全索然无味吧,我以为他不懂情趣呢,那张他托着我的手和订婚戒指的照片。
“是趁我睡觉的时候拍的吧?”我问。
黎玉钟抿了抿唇,“是。”
我没空去追究这个了,底下的老同学一排的“?”,有人说,黎玉钟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还有人直接艾特我,说你老公。我默默点了个赞,转发了这条给我经纪人,邀请她来我婚礼。
她说:“有空就来吧,年关真是太忙了。”
突然,我想到池建生,他保不准就是因为那条动态,才失控冲到我家楼下的。我问黎玉钟,他到底怎么会和池建生产生交集,池建生说的那事是真的吗。黎玉钟敲打键盘的指尖顿住,谨慎的视线从电脑挪到我床边。我鼻尖贴着手机,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同样,试探地盯着他。
他说:“正好有朋友在影大,听说过你的事,又邀请我去做个数据统计,正好……碰见了。”
“你以为池建生背着我出轨了?”
他语气只有一点稀薄的自责,说自己不知道,都是朋友说的。他也觉得那样不好,有点冲动。我能理解,黎玉钟再怎么也是我的朋友,他替我着想,我唯一不解的事是,他没让我知道。
而且,
“你竟然还会动手呢?”
他又喃喃道,他没想那么多。我把脸埋进枕头里,低低地笑,心里有点感激池建生,要不然我也不会知道,黎玉钟还有这样和我有关的糗事。黎玉钟说,就是怕我笑话他,才没有说。
我轻声说,我不会的。在这样轻松的氛围里,他问我,和池建生之间为什么闹得不太愉快。我说没有啊,没有不愉快,就是彼此工作都很忙,情感不好了,他说分开,我也觉得应该。
“我知道他大概率说的是气话,”我闭了闭眼,将手腕贴在滚烫的额头上降温,“但是,分开这事,我确实早就在想了,他没意识到而已。他可能觉得是冷战,但是,我这边认为是结束。”
黎玉钟顺着我:“他没拎清楚。”
“他总是拎不清楚,有的时候明明想说的是一句话,却总是说成相反的话。”我轻声说,“我也有这个毛病,说的话和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但我没后悔过,说的话,基本上是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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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吗?”他问。
我没懂,“什么?”
我打了个哈欠。
我有点困了。
他说:“你和你前男友分开,是这个原因吗?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倒不是因为这个。生气的时候谁都甩过狠话,我说的话比他说的难听多了,只是,我觉得他和我太像了,处理事情的方式上,一开始觉得很契合,久了,就像看到自己,很生厌吧。”
“……你们在一起了七年。”
“没有,断断续续的,而且工作已经占据了全部,剩下的缝隙里,消遣而已,你没这样过吗?”
他的声音有点远了,
“没有。”
那是好事。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出口了。
我睡得很不安稳。
太热了,我背后流了汗,湿漉漉的,一直想踢被子。我肯定没有踢成功,我朦朦胧胧之中能感觉到黎玉钟在不厌其烦地为我掖被角,我实在很不爽快,有一次他刚掖好,我就掀走了,然后我就发现我掀不动了,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被麻绳捆起来。不是吧,他那么对我。
算了,都黎玉钟了。
怎么样我的认了。
-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醒了,烧也退了。身体变得轻盈,虽然后背被汗粘得很难受,但四肢是软绵绵的舒服的。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是刚入夜还是深夜,我翻了个身,意识到那股束缚感从何而来,黎玉钟就躺在我的身后,他的手臂隔着厚厚的被子摁住我了。现在,是面对面了。
嘘,他在睡觉呢。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在黑暗中,我曾经暗恋的男生,近在咫尺,近在压抑而冷漠的黑暗中,我的心却是快活到极致的,我心想,究竟是他哪个脑子想出来让我扮演他妻子的,究竟是谁出的主意,真的,我重重有赏。就等于把我最想吃的,草莓最尖尖的那一块,递到我的嘴边。
我对黎玉钟没有别的心思了,
除了占有他。
我既不奢望得到他的喜欢,也不幻想和他有什么以后,培养出什么感情。黎玉钟,他注定对我只是真挚的友情,他那种人,我不能想象他有失心疯地爱上谁的那一天。他到现在似乎都没开窍,还找人假扮结婚。而我凭借以前和他发生的那些,接近他,撒谎,偷窃我所求之物。
还不够爽么?
我摁住自己躁动的心,想起上次的戛然而止,这次,不会了,就我和他,天时地利人合了。我的嘴唇干燥得发痒,好像羽毛在上面挠来挠去,我需要的东西,凑近它,一寸鼻息距离。
我警惕地,盯住他的眼睛,紧闭着,但不能保证是安全的,随时随地会睁开。就像入室偷窃,不知道主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翻找东西的时候竖起耳朵偷听。黎玉钟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我主动贴了上去。
整个过程我都很冷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做会让自己上瘾的事,在做明知道没有结果却一意孤行的事。我就像一只死性不改的动物,被扇了一巴掌,揪住后颈的肉,指着鼻子,狠狠教训,仍然不悔改,仍然要犯错。我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去触碰它,竟然还期待它回应。
别回应。
我在心里呐喊。
就别回应我。我不想听到我不愿听到的回应,谎言可以美满我,那我就堵住通往现实的耳朵。我更用力地去贴他的嘴唇,张嘴,轻轻地含住,用我的舌头去描绘,短暂的属于我的物品。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耳边嗡嗡作响,耳膜连同心脏都在狠狠地震颤。我是,自主意识地沉沦,一切反应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为了追求的就是这份顾头不顾尾的快乐,无论未来有万千个谎言要去圆,我仍然要当下,只要当下!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恶狠狠地咬他的嘴唇,咬醒他!
咬醒他,他就会惊惧地看着枕边的我,发觉我是个疯子。发觉我这么多年都别扭地爱着他,就像他主动和我重逢,非要制造一些让我芳心大乱的场合,那我也不会让他好受!他不知道他给了我什么,他管那个叫请求,叫演技,在我这里就是机会,是我贪婪地吮咬他的机会!
他不知道我在梦中对他做了什么,他不清楚,不明白,再一次接近我要付出何等严重的代价。我要做同样的事,他如果惊呼,我就堵住他的嘴,撕开他的衣物,我不要脸面彻底占有他,我总该得到他的第一次了,实在不行,就再撒一百个谎,我不可能叫他再向当初那样逃掉。
那种欲望叫嚣了我,我险些将舌头探进他的唇腔内。我险些失控,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样是不行的。理智只要一瞬间就占据了高地,我希望自己别那么清醒。我真希望自己别停下。
但我百般小心,
戛然而止。
我是个骗子。
连我自己都骗,我冰冷而无情地想,好可笑,我明明舍不得,还在乎那点能和他继续下去的关系。我逞什么能呢,我像个精分似的。我垂眸,眼神落在他湿润的唇上,晦暗得像隆冬。
我最终绕过他,去卫生间。
我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等我出来的时候,黎玉钟仍然在熟睡。我洗澡那么大的水声都没吵醒他,更别提我还在里面做了什么。我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借着熹微的月光打量着他。
真可爱。
好久不见了。
比之前更可爱。
能说吗?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枕头,叫醒他,告诉他我的烧退了。他缓缓地睁开眼,看起来有些懵,还没睡醒。我问他要不要接着睡,他看了眼时间,说不用了,就快天亮了,他直接去公司。
我说:“外面冷,注意保暖。”
他很轻的鼻音。
“嗯。”
窸窣的,他穿衣服的动静,毛衣,大衣,皮鞋,然后是他那条黑白灰的拼色围巾。我就着卫生间沁出来的光,还有温暖潮湿的水雾,歪着头,轻而无声地注视他,他在黑暗中很温柔。
他拎起公文包,“那回见。”
“嗯。”我说,“回见。”
他离开了,离开我的家。明明什么也没少,属于他的气息,清润,但过分淡薄,抽离出去。我却好像缺少了什么,我忘了我从未拥有过。我点燃一根烟,背对日出的晨光,细细地抽。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在想。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谁越界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变成根植在我心中的种子。黎玉钟究竟有什么好,值得我如此贪恋他,是得不到就气急败坏,得不到他,也不甘心毁掉的存在。
我想了很久,才彻悟:
这一切谬误的来源,
不过那个蜻蜓点水的吻罢了。
9. Chapter 9
至于那个吻是怎么发生的。
可以说在无数机缘巧合之下,但凡某一次错过几分几秒,都不可能促成这个吻,促成我的动心,甚至促成我。但要知道,人在濒临绝境时抓住某样东西,往往就对他产生绳结般的依赖。
我对黎玉钟,
正是如此。
在高二的下半个学期,也就是距离我能够完全摆脱那烂沼一般的生活的,倒数第二个年头,准确的说,一年半。我掰着手指头数,数日子,数我参加集训所需的费用,但最重要的天数。
我妈留给我的出租屋。
一年的租期就快到了,在还有几天就要去参加集训的时候。如果在培训机构,那边能包食宿,培训完回学校上文化课,可以住学校的宿舍,反正高三补课,高三宿舍周末也是不关门的。
指望我老子,他肯定是不会管我的,他自己都活不明白,我妈不能续租,她已经为我的艺考出了很大一笔费用了,我再找她要,那就是没良心。我在去艺考机构的路上,学费拿在手上还没捂热,就要交出去了。钱,我心想,今天它困住了我,但不是一辈子,我总会很有钱。
我会很有钱,还要受人追捧,变成荧幕上那些被人称赞、褒贬的演员。我怀揣着满心壮志,对于那时候的我,成功无非是这么简单。我既然能骗得了所有人,我也骗得过未来的自己。
缴了费用,钱包里还剩几百块,我戴上耳机,在路边听音乐。行李箱上坐着的,是我,还有我那为数不多的勇气与梦想。首先我要先度过这几天,去哪里呢?我想到一个绝妙的好去处。
今天是黎玉钟的生日。
这一年来,我并没有和黎玉钟疏远,只是课程的忙碌把上个生日发生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了。在这一个特别的日子,我才回想起他上一个生日许下的愿望,他说希望明年的今天我还在。
我的确在,
而且还存有别的心思。
已知,他姥姥会回老家扫墓,过个几天才回来,所以这几天他家里是只有黎玉钟一个人的。又已知,黎玉钟是个十足的大好人,如果我提出去他家落脚几天,他肯定,一定不会拒绝。
求:如何让他开口留下我?
我自己说,肯定是不行的,我要是说,那不如给自己两巴掌。我不能像个被弃养的小宠物,上门求人家收养,我的尊严不允许,我要是那样,真不如死了算了,黎玉钟一定会看轻我。
他就会知道我和他玩,是看出他家有钱,人傻单纯。我生日的时候他送了我一件我喜欢很久的卫衣,我还故作矜持,不情不愿地收下呢。而我今年送他的礼物,不过一个小小的随身听。
我说的“不过”,是和他送我的礼物的价格相比,要我自己,肯定不会破费买这么个玩意儿。毕竟现在几百块对我来说都是不小的财富,我为展示和他结交的诚意,才买下这块敲门砖。
我带着这块敲门砖上门。
他当然,“欢迎。”
以我和黎玉钟现如今的熟络程度,他的家长又不在家,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他家的客厅,招呼他去拿解渴的冰饮给我喝。你家可真够远的,我抱怨,我是地铁转轻轨,又要打的士。
他说:“可以让我家司机去接你。”
我神色稍虞,在沙发上翘着腿,嘀咕道,那还差不多。他坐在我身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五分运动短裤,白净的小腿露出来,膝盖还有一点点红晕。他的腿比我这个女孩子的还好看。
我和他交朋友,就像和一个女生交朋友,并且大部分同学看到我和黎玉钟走在一起,都觉得我人好,愿意和人缘不好的同学玩。我也的确听到过别人对黎玉钟指点,觉得他不配成为我的挚友,他既孤僻,又不会说话,很多时候我在人群的中心嬉笑,他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看着。
我心里升起隐秘的愉悦,就像黑暗中升起一抹格格不入的、皎白的月色。所有人都不知道,劣迹斑斑的人是我,是我谎话连篇,伪造人设,而黎玉钟是我做梦都想顶替的人,可当我在大家的目光中侃侃而谈,黎玉钟想融入却磕磕绊绊,每当此时,我觉得我能控制他的一切。
虽然我没办法像他那么幸福,但我能影响他,就相当于我也有他一部分的幸福。我如此渴望得到他人认同的原因就在这里,人都是社会的产物,我得不到自己的认可,但别人认可我,哪怕认可的是我编造的我,我也甘之如饴。但是真实的我,除了黎玉钟,没有人会喜欢的。
甚至,黎玉钟只是现在高中阶段缺乏朋友,他不可能一辈子就我一个朋友吧。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不过给了他别人都能给的,任何一个朋友,都能做到我做的,甚至更加真挚恳切。
不过在这之前,在他身边的人还是我。我们一起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在客厅里。日光西沉,佣人把饭做好了,我们去吃饭,然后切蛋糕。今年他也在烛光下许愿,我故意问他许了什么。
他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很好啊他,长记性了,我挑了挑眉,不说出来也不一定灵。但我不想扫他的兴,不然他一定会拿楚楚可怜的、哀怨的眼神看着我,那时候,他浅淡的眉就会压住眼睛,看起来像在瞪人,但只是无害的警告罢了。他是生气都不会说别人半句重话的类型,黎玉钟只会自己生闷气。
我就说:“你去年生日的时候也把愿望说出来了啊,但我今年还在,不就说明愿望成真了?”
他说,那也是。于是我又问,到底许了什么愿望,该不会是和去年一样吧?他一直不告诉我,我呵呵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好吧?只是一点点,有一点点而已……他到底许了什么愿望啊!
他扯开话题,问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啊,对了。
还有礼物。
我终于能从校服口袋里拿出来,那个还未拆封的随身听。黎玉钟接过,突然笑了一下,折身回房间,不一会儿拿着另一只随身听出来,他展示着,双颊红扑扑的,对我说,心有灵犀。
啊,原来这是前年的款式,他说他早就有了。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心想,什么啊,什么嘛,切。他竟然两年前就有个一样的,怎么不提前说,害我花了那么多钱……还没有装到面子!
我立刻伸手夺回了礼物。
“我记错了。”我急切地说,“这不是我要给你准备的礼物,这是我买给自己用的。你的礼物买了,还没到。”我垂下眼,故意不去看他的脸色,强硬地重复,“对,还没到,到了再给你!”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太拙劣了。我从未撒过如此简陋、不堪一击的谎言。我把那只随身听又塞回兜里,好了,你现在归我了,我在心底安慰自己,起码我挺喜欢的。
黎玉钟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我被他看得整个人都在发烫,恶狠狠地瞪回去,我问他看什么,有什么好看。他立刻受惊似的摇了摇头,说,他很喜欢我的礼物。
“那不是给你的!”
我生硬地纠正。
好吧,他说,他期待我的礼物。
心照不宣的,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礼物的事了。我想到去年的今天,我们在一起看恐怖片,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我发誓再也不会吓到他那颗可怜的小心脏了,这个晚上他有什么打算?
“我看看……”黎玉钟果然打开他那个小册子,里面有一百个死之前必须完成的愿望。可有了去年的经验,我不可能让他再乱来,去鬼屋探险,驳回,玩捉迷藏,驳回,跳高和蹦极。
驳回,驳回,驳回。
如此,还真没什么能做的了。黎玉钟懊恼地拿着计划清单,一筹莫展。我受不了他黯然神伤的表情,他没完成自己想做的,为什么烦躁的人反而是我呢?我一把抢过他的小册子,翻看。
“这个,”我指着其中一条,“就这个吧。”
【和朋友聊一整晚的天】
我有点好笑:“这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聊天而已。”它在一堆极限挑战之中简直格格不入。
黎玉钟反而露出害羞的笑容:“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在国外就想做的事情,但是一直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后来就还好了,感觉也是不会做到的事,而且,聊一整晚确实也太犯困了。”
“试试呗。”我说,我心里想的是,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在这里过夜了。我还是没好意思和黎玉钟提我这几天需要个落脚的地方,即便暗示的讯号,也难以开口,算了,能赖一天是一天。
他得到我的允许,这为他增添了一些胆量,他眼睛亮晶晶地说:“我看电视剧里的同龄人都那样,去好朋友家,呆在好朋友的房间里,聊一整晚的天,说一些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
“听起来确实很有意思。”
“是吧?”他也笑起来。
是个屁。
秘密,秘密,都说了是秘密了,说出口的还能是秘密吗?有些事情,根本称不上秘密,只是隐晦一点的用来交换信任和情报的内容罢了,我诉说我所谓的秘密,只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
真正的秘密,是说不出口的,是藏在舌尖的那一小团过滤棉花,要小心翼翼地泯灭蕴含天性的词语,吸纳污秽的能量,只留下纯净的东西。任何不经思考说出的话,都有我恶毒的本能。
我要对黎玉钟说出我的心底话,
他保不准立刻让我滚蛋了。
即便如此,我确实想知道他的秘密,在我不付出任何成本的基础上。于是我们去他的房间,带着许多零食,漫画,游戏手柄,这些能消磨一整夜时光的东西。黎玉钟与其说是需要一个可以诉说秘密的人,不如说只是需要一个陪他打游戏、分享薯片的人,我们就一直打到眼睛酸痛,再看一眼电子屏幕都要吐了才停下。躺在他的地毯上,我闭上眼,平静地听他放音乐。
他放的是《City of Stars》,今年二月份刚在国内上映的《爱乐之城》主题曲,我可以说是和他一起去看的,在嘈杂的新年影院,但是,还有班上一堆人。黎玉钟很难融入班级的额外活动,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如果不是我有意邀请他。黎玉钟也看过原片,去年十二月在美国上映了,他说是托之前的家教老师从美国邮过来影碟和黑胶唱片,他说的这些离我好遥远。
我的世界。一张打折的电影票,在过年时不忍心花掉的八百块压岁钱,这些也离他很遥远。
歌曲仍然放送。
City of stars
星光之城啊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你是否只愿为我闪耀
City of stars
星光之城啊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世间有太多不可明了
我说:“这个片子,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该和那么多的朋友去看。我早知道是这么好看的片子,就自己一个人去看。其实,我和女主角非常共鸣,我也很想成为一个声名远扬的演员。”
黎玉钟问:“你有心仪的院校吗?”
“有。”我闭着眼说。周遭是灰蒙蒙的,只有动听的吟唱,和身边男生低沉而温柔的嗓音。他问我是哪所院校,我讲的是全国最有名气的那一所,并且,我坦言,这还只是我的第一步。
“之后,我就努力学习,提升自我,先从小的话剧开始,磨砺自己的演技。我总有一天会在大荧幕上,在广告牌上,在时代广场最大的屏幕上。我要成为国际李,真的,我要努力去做。”
真的。
我说真的。
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我和黎玉钟说,是因为在这个边缘人的眼里,我总是无所不能的,没有露怯的时候,任何时候他都依赖着我,如果我说,他一定不会像那些不识趣的男生,嘲笑我。
他果然说:“你会做到的。”
我沉默片刻,基于他给足了我情绪价值,我也应该反哺。“你呢?”我问,“你不是说要交流一些秘密吗?我的秘密就是我想成为一个名利双收的好演员,现在我已经说完了,你的呢?”
他说:“我小时候。”
嗯。你小时候。
“被几个高年级的外国小孩。”
然后呢。
“摁在水池里,差点出事。”
“什么?”我愣住了。
“从那之后,我就得了那个病。就是……就是你们都觉得很吓人,咳着咳着会晕倒的病。”
我蹙眉:“那几个外国小孩呢?”
“我不是很清楚。因为之前那个区的种族歧视有点严重,换了新的地方上学,但是……”他抿了抿唇,“那个症状,一直伴随着我。每次我情绪有点激动的时候,就会感觉喘不上来气。”
“没办法治好吗?”
“和……心理有关系。试过很多个国外的心理医生,但是都没什么效果。家里人也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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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国外的环境不适合我,所以才想着高中把我送回国读书,顺便在国内把高考给考了。”
他的声音小了一点:“这个事情,我没有和别人说过,我知道自己从溺水之后就有那个症状,但是,我家里人一直以为我是初中的时候被别人欺负了,但是,是小学,那时候不敢说。”
“你应该说。”我说,“因为有些事,有的委屈,要么当场就还回去,要么,也要和身边的人说出来。如果不那样,一直压在心里,总会出事。”我没有说,我通常只执行前者,因为身边根本没有能说真心话的人。十七岁的我已经知道,我撒了太多一辈子都不能和别人说的谎。
他说:“说了,会好受一些吗?”
我望进他波光粼粼的眼睛,突然,不是很想撒谎,“不会。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好转,难过的事还是很难过,棘手的东西还是挡在那儿,道路的正前方,有时候,因为跨不过去而生气。”
他沉默几秒,“也是。”
他说他试过和心理医生说,但是,说出来并不能好受一些,因为每次揭开伤口,都要流出一些新的血。不停做这件事,不停的说,也不能熬过去,反而要周而复始,后来就不开口了。
“但是,”我又说,“如果你告诉了一个人,就等于他替你分担了。虽然你的痛苦没有减少,但是你的痛苦让一个人知道。这个人,无论他是否接受,你的痛苦都有了意义,有了价值。”
他摇头:“那别人就会痛苦。”
是的,我说,我不能使自己更幸福,但是可以使别人更痛苦。只要每个人共享了我的痛苦,那我就等于拥有了幸福。我说我曾经有一个玩伴,我把我最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她,她却告诉了别人,告诉了所有人,为了报复她的背叛,我也把她的秘密公之于众,撕的很难看。
他皱着眉头,不明白我说这一切,善良让他做不出那种事。那几个把他摁在水里的孩子,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刚才的我。我肯定没办法做到,我说,受了欺负我会报复回去的,即便弄得很难看,头破血流,但是,那些事发生在我身上,不代表我可以轻易地被人背叛。
一定要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先是自己,然后是别人,是你在意的任何人,或者憎恨的任何人。我轻声说,看着他,他躺在床的另一边,看着我。我们的视线在静谧的夜里交错。
我到底还是对他掏了些真心。
我很傻,又说了好多话,临到他面前时我才觉得,自己不可能轻易抵挡,和一个人变得亲密的诱惑。和眼前这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少年产生联系,我渴望的,我望着他濡湿的下眼睫。
音乐还在播放。
That now our dreams
所怀揣的那些梦想
They finallye true
最终一一实现
还聊了什么别的,我都忘了,太困了,完全说的是胡话。有几分钟,我听见黎玉钟还在说话,但我熬不住,就睡过去了。醒过来时,已经是次日的早晨,黎玉钟静静地睡在我脚边的地毯。
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在他的发梢、脸颊、弧度柔软的鼻尖,好像吻上去。我忘记我看了多久,他漂亮得就像一个洋娃娃,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我拥有无数谎言,头一次拥有真心。
我一喊他,他就醒了,眯着眼睛看我。我说我得走了,他说,这几天就暂时在他家里落脚吧,我愣住,问他怎么知道我没地方去,他说我昨天讲过了,还说了出租屋已经住不了的事情。
我说了那么多吗?
我有点后悔了。
一不小心就讲过了头,真的,我没打算什么都和他说的。关键是,和人倾诉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我又有足够久没有和人说过真心话,那感觉就像喝了酒一样,就像什么,一夜情。
哇。
太扯了。
我把手攥成拳,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好懊恼。黎玉钟拉了拉我的衣袖,认真而害羞地告诉我,李君同,他说,我很高兴你说自己的事,这样才是好朋友,我不会背叛你的,永远也不会。
我说:“我才不在乎。”
事实上,我想的是,黎玉钟要是敢把我的事说出去,我就……我就……我该怎么做?算了,他怎么可能说出去呢?他找谁去说?他最要好的人就是我了,他除了我没有,不可能有别人。
我是不会允许的。
-
这几天我待在黎玉钟家里,他姥姥也很乐意。假期除了睡觉就是玩,还有黎玉钟那个小册子,上面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我们就挑能做的去做。有一次我实在纳闷,从头翻到尾,想看还有什么离谱的,就发现册子的最后一页空出来了,前九十九页是满的,第一百页是空缺的。
“你没写满吗?”我问。
他说:“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只剩最后一个名额的时候,却很难抉择,只好先空出来了。”
好吧。
直到我要回培训机构了,也是黎玉钟姥姥要回来的日子。我整理好行李,叠好客房的床被,我的确对这个好地方依依不舍,但是,我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我轻描淡写地告诉黎玉钟,这些天我不在学校,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他就羞怯地笑起来,说好的,他知道了。
真够乖的。
真可爱。
他就像我放在学校里的小宠物,如果有人趁我不在对他使坏,我真的会揍人的,不开玩笑。我拎着行李箱,跟司机往车边走,他突然又叫住我,说李君同,他举着电话的手不停挥舞。
“我已经跟姥姥说好啦!你在这里住下吧!!”
“……什么?”
我很怀疑我听错了。
我肯定是听错了。
他就攥着手机走过来,让我接电话,我的心在怦怦直跳。黎姥姥说让我在这里住下,我说,这样是不是不好。没什么不好,她说,你就住下。我,我就住下?她说,好孩子,就住下。
我说:“……谢谢。”
说完,我突然被黎玉钟抱住,他高兴地跳起来,说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不知所措,毒辣的日光淋在我头顶,刺得我眼睛睁不开。地面散发出恐怖的高温,待上一会儿,胸腔里的气体都要炸开。我突然也抱着他跳起来,两个人像小兔子一样,像丛林里的小僵尸一样,跳啊跳。
我心想,
世界上最美好的夏天要到来了。
10. Chater 10
我发誓那是我度过最美好的夏天,没有别的,真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充斥了我。黎玉钟的家就像童话中的城堡,我成了衣食无忧的人,我没有感受到自己丢失尊严,但获得了好多体面。
那是附加于我的东西,黎家,黎姥姥,甚至黎玉钟。或者说整整那一年,都像幻梦一样。和黎玉钟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不为此感到欣喜,我高兴地是分享了黎玉钟的幸运,黎姥姥就像我是她的孩子那样照顾我,说我是命苦的孩子,说我这样好的底子,却没有一个支撑的家境。
每天上下学都有司机接送,到家里,有可口的饭菜,一起谈天的亲人。我毫无负担地摆脱了我亲爹,他在哪里自生自灭,我管不着,但他千万不要打扰我,我要向着大好的前途进发了。
培训的日子很短暂,十月份我就回到学校了。时隔四个月,看待这群昔日的同学,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因为我融入了新的圈子,他们都在谈论外貌、天赋、资源和后台,如此,学校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就有点陌生。我的文化课需要我静下心去学习,在这一点上,黎玉钟能帮我。
他是做什么事都不急躁的性格,并且,从一而终。我去集训的这四五个月,他也没有和别的人同桌过,而是乖乖地守着我的空位,等我回来。在这期间,只要有人因为抄笔记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暂坐我的位置,超过两节课,都会得到黎玉钟小声的抗议:“那是李君同的位置……”
“李君同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黎玉钟说:“那也不能这样呀……”
这事传到我的耳朵里,几个相熟的女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说黎玉钟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呀。我笑笑说,你们想多了,都是朋友。心里想的是,黎玉钟要是对我有意思,那可真是见鬼了。
他估计都没开窍呢。
一个人在情感上开窍或者没开窍,从举手投足之间就能看出来。有吸引异性的欲望的人,往往在分寸感和距离上拿捏得更死,一眼就能看出人群中不同的存在。例如我,但我伪装得高明些。
黎玉钟是完全没有的,偏向于男生,他说是孩子也差不多。只要高兴,他就不假思索地笑,他渴望的事情达成了,就拽着我蹦蹦跳跳的庆祝。他没学会嫉妒,只会真心实意地替人高兴。
他朋友太少,因此反而远离了人情世故,家境的优渥也不需要他经历什么磋磨。他也许可以一辈子都这样天真地活着,他只需要对抗他的病症,他还会有什么烦恼?他那样单纯的人。
我会给他制造一些烦恼。
生日礼物之仇,我还没有报呢,虽然那个随身听是挺好用的,但他竟然折辱了我的自尊,别怪我报复回去。于是回学校的第一周,我就趁着他为数不多能展现自己的时机,对他恶作剧。
“汤姆对妈妈说,我爱你。”黎玉钟读英语课文的接力句,我摁下录音键,松开时,“you”戛然而止。下课后,我招呼他听一段东西,他听着听着发现是自己的声音,还有那句我爱你。
我承认我有恶作剧的心思,但是没料到他那么窘迫,让我赶紧删掉。我不,学习那么无聊,给自己找点乐子,黎玉钟,我就和你打情骂俏,我不删,我还要在课间大肆地放给别人听。
他说:“你真得删掉……”
我说不行,这是我的随身听,我想录什么就录什么。他着急地说,明明是准备给他的礼物,我声音很大地反驳,谁说是给你的礼物,你有臆想症吧,少自恋了。后排两个同学哈哈大笑。
具体这句录音被我玩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次课上,大家都在写试卷,我突然放了一句“I love you”,老师奇怪地看向黎玉钟,问他和谁说呢。我捏着笔,努力地忍笑。
回家后,黎玉钟就生气了。
“你……你给我!”他忍无可忍,朝我伸出手。我笑着把随身听背在身后,不给!姥姥坐在院子外面,慈蔼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说两只小兔子不要吵架。我赶紧趁着这时候跑上楼。
黎玉钟追了上来。
他不是我的对手,一激动起来,他就喘不匀气。我是在欺负他,但他也没反抗不是吗,也许他就喜欢呢?当然,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想,我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我非要他享受起来,。
他在我身后说:“你真的别再欺负我了!”
我想说,我得意你才欺负你呀,我这样受人吹捧的角色,陪你玩追逐游戏,你该觉得高兴才对,你没觉得每次我逗弄你的时候,那些男生看你的眼神都满含嫉妒吗?你个不开窍的东西!
我躲进自己的房间,要把门关上,黎玉钟的手抵在门框上,那白里透红的指骨,我真不忍心。我撒开门往里跑,他是想抢我手里的随身听,我知道他不是有意扑倒我的。我们滚到床上。
他双臂撑在我的耳侧。
阳光透过他头顶,透过他的手臂和我肩膀之间的缝隙,形成一道被光淋满的区域。我的脸被阴影覆盖住,他的脸却拥有绝美的光线。他喘着气,双颊红得像平安夜的苹果,说,给我。
“给你什么?”我问。
“……别闹了。”
“那是我的东西呀。”我认真地说。
讲不通道理,他伸手抓我藏了随身听的那只手,我努力把它拧到背后,形成牢固的防御区。渐渐,他的耳尖红透了,在我的闷笑声中,他懊恼地道:“叫你删掉……你赶紧删掉……”
“你求我呀。”我傲慢地道。
“我、我不求你。”
“那你凭什么让我删掉?”
他被逼急了,“哪有你这样对朋友的?我都……我都没有那样对你,你也不应该那样对我。”
“我喜欢那样对你。”我坦然道。
他愣了愣,没想到我说得这么直白。我的嘴角抿起笑容,阴翳之中的双眼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我看到他在做一些思想斗争,那双澄澈而清冷的眼眸中闪烁过迷茫,他说,好吧,那算了。
他拥有为数不多的友情,
是我给予的。
我为他这时候为难的模样而心脏怦怦直跳,他的指尖还落在我手腕的肌肤上,我感受到异样的触碰。酥痒。我的舌尖泛起干燥的火,望着他被阳光浸润的脸,他波光粼粼的眼眸、鼻尖,我生出一种更古怪的渴望,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触碰我,我绝不因此感到生气。
我绝不抗拒。
我盯着他瞧,黎玉钟也看着我,太阳晒久了,身体就升温。他的双腿跨开,裤料摩擦在我的卫衣上,意识到这距离越过了异性的礼节,他的鼻尖渗出了汗液,低声说抱歉,松开了我。
没事,我也说。
“都朋友。”
-
十二月末,统考结束。
剩下的时间我不打算参加校考,而是专心冲刺文化课。整个暑假我和黎玉钟都泡在题海里,在客厅写题写到厌倦,累了就趴沙发上睡一会儿。姥姥怕我们营养跟不上,经常炖一些滋补的汤。过年期间,我回我妈那里,黎玉钟要和姥姥去国外,过完年,他给我带了好多好东西。
我印象最深刻的,他不知道从哪淘来一本上个世纪的《时代》周刊,里面有我最喜欢的华人女演员。我一看到,眼睛都发亮了,我说你竟然还搞得到这个,他笑了笑,说这个不难搞。
“星光大道啊!”我挥舞着杂志道。
他说:“总有一天,你也能留下一枚星。”
“唉,算了吧。”饶是我这种很有闯劲的人,也觉得那简直是天方夜谭,“那都是什么国际大咖啊,人家有来路的,十三四岁就开始演戏了,像咱们这个年龄已经捧到第一座国际奖杯了。”
“那不能说明什么,”他认真地同我辩解,“起步的早,不代表就会一帆风顺下去,起步的晚,也不到表就一定落后于别人。范进从二十岁开始参加科考,五十四岁中举,不也很厉害吗?”
我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我五十四岁才能闯出名堂?那得多凄惨啊,老得皮肤都松弛了!”
“演员又不是看外形,而是看演技的。只要你一直积累,厚积薄发,总会有被人看到的那天。”
瞧,他说得跟童话似的。
黎玉钟总是很天真,觉得光靠努力就能达成任何目标。他和我的价值观并不相同,但是我也不否认他有成功的潜质。他是笨蛋者,不走任何一条捷径,交朋友就能看得出来,如果想,就一直坚定不移地叩动门把手,指望门会自己打开,他把门敲烂再说吧,他还真有可能做到。
毕竟他就是那样厉害的笨鸟。
他厉害之处就在于,水滴石穿,只要足够真诚,我的心也被他悄然撼动了。从一开始的瞧不起他,对他抱有十足的敌意,在他坚持不懈的感化下,我也放下了戒备,和他真正地交心。
我听过这样一种说法,一个人最深刻的挚交,或者可以称得上“灵魂伴侣”,一定不是一个最相似的人,反而极有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无论是性格,品味,还是对待整个世界的观念。从前我不相信,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很有可能。我不懂黎玉钟为何能和我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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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如此融洽。
如果我没有对他动心,我想,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也说不定。等到我们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还是可以一起聊些秘密的好朋友。我的十八岁,和前十七年的乏善可陈完全不同,完全天翻地覆,因为有了他的存在。我当然,嗯,还要狠狠地欺负他,让他既快乐又难过。
但如果,
我对他动心了呢?
喜欢一个男生?
不是吧。
我。
我李君同。
这可能吗?
我有点慌了,只是意识到,嘿,还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这样荒谬的、令人不解的怪事,我喜欢黎玉钟吗?那个总是畏手畏脚,笑起来很局促的,连生气都不学会的孱弱的小男生。
他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他除了心地善良、除了身上有香香的薄荷和茉莉的洗发水味,除了他白净得像个女生的脸蛋,除了他瘦弱的四肢,还有,怎么都跑不快的腿脚。除了他发起病来,那双咳出泪水的眸子。
还有什么?
我的手一松,要交给班主任的表单掉落在地上。我捡起它,敲响班主任的办公室门,班主任问我监护人一栏的父亲为什么空着,我说,他不在省内。那你代签吧,好,我俯身写上名字。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写他名字了。
再见。
真的再也不见。
班主任收起表单,和我谈论起志愿的事。一月份时我的统考成绩出来了,很理想,班主任说只要把握住文化分,全省前十也是有可能的事。我说我知道,当然,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我努力的每一步,
用汗水湿透的每一步,
除了我,还有谁更清楚?
是我,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迈出这糟糕透顶的每一步,从绝望的、生活的泥潭走出来。还是我,和我的谎言,不够逼真,不够漂亮,却支撑着我往前,支撑着我能很好地活下去。
我没有谎言,不是虚构的、讨人喜爱的我,就完全不成立了。我如果是那个爱慕虚荣的李君同,那个爸爸杀人了坐牢的李君同,那张顶着漂亮面孔,成天却不真诚地欺骗他人的李君同。
别人还会喜欢我吗?
我恐怕的是,我不能获得所有人的喜爱,即便再怎么掩埋自己的本性,也不能。那时的我还没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我得到太多的喜爱,如果这些喜爱有价值,那么我就是万钟加身。
我就是自己的世界的主人,任何地方都是我李君同的游乐场,我有把玩别人的能力,我也有拯救自己的本领。我当然要使劲狂妄了,当然要自认为什么都做得到,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
我走进空荡的教室里。
午休时间,并且提前放了学,高考前几天都是这样的。黎玉钟还在座位上等我,要一起回家。他对我的接近没有反应,我一看,原来是睡着了。这几天复习错题,我们俩都很没有精神。
我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托着腮,盯着他。用我的目光悄悄临摹他被阳光覆盖的、棕褐色的纤长眼睫。我拉下了靠窗的帘,让他能够在黯淡的光线下安睡。他睡得那样熟,没有醒来。
我的心悄悄被牵动。
说不清什么欲望操纵了我,我想可能是刚得知自己的广大前程,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我拿起书本,心想竟敢让我久等,他如果还不睁眼,黎玉钟,你再这样无辜,我就,我就偷偷亲你。
真的。
我可没和你开玩笑。
再不醒,你的初吻就归我了。
我是在心底问的,当然不指望听到他的回答,如果有回答,想必也是拒绝。所以我直接立起书本,侧过脑袋去。我像一个盗贼,小心翼翼,离我不过几厘米的地方,是我偷窃的宝物。
我喜欢黎玉钟,
很明显,
我知道答案了。
在我的嘴唇贴上去的一瞬间,一股美妙的幸福从我和他触及的区域孕育而出,如同那温暖的雨水,浇灌我自诩无坚不摧的心灵,咔哒,冰川出现了一点裂缝,春意盎然的野草生长而出。
忽然,
风吹动了帘子。
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眼角,像有人背着我偷吻了他。他被惊扰了,不好,我的心里警铃大作。我立刻往后退,结束了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在午后的课堂,只有悻悻的我,和心泛起的涟漪。
我心有不甘地盯着他。
而他的眼睫颤了颤,
没有醒来。
11. Chapter 11
“来,靠近一点,微笑。”
咔嚓。
留影,盖章,就这样。
一张新鲜出炉的结婚证。
我盯着它,感觉它也盯着我,彼此很陌生。换做三个月之前的我,大抵想不到和年少暗恋的人就这样潦草地结了婚,莫名其妙的,但凡任何人知道,都肯定会觉得我和黎玉钟脑子有病。
但还好,我没有觉得自己脑子特别有病,我是清醒着的,看到证上写着我和黎玉钟的名字,那种荒谬的快乐洋溢了我,如果不是当事人在身边,我立马笑出来,真是得益于我的好演技。
黎玉钟啊黎玉钟。
终于,你还是落到我手里了,再怎么样,做得一日夫妻是一日夫妻,百年修得同船渡,命运注定要让你年到二十七岁还没有老婆,注定要让我们同床枕一下,哈哈,这是千年的缘分!
我感觉自己的嘴角很有可能压不住了,于是装模作样地低下头去,掩唇轻咳了一声。黎玉钟立刻向我看过来,他问我是不是感冒还没好。好了,我说,低头把结婚证塞进了鳄鱼皮包里。
“我送你回家?”他问,又说,“最近降温比较严重,你感冒才好,最好不要在外面吹风。”
“没事,”我想说我穿得够厚了,并且今天还有形体课要上,这时候有电话打过来,是我的现经纪人。这是前经纪人推给我的,说之前跟在某毯星艺人身边,后来人家有退圈的想法,就流转到我手里了。他姓徐,比我还小两岁,我和他还要慢慢磨合。我接起电话,说小徐。
“姐,你看我前几天发给你那视频没?”
我其实常登那个平台,但是这几天生病了,看得少。我说我现在去看看,他说不用啦,就是我之前演的一个刑侦群像片里的女配翻红了。是么,我心想,这也是我演过最高光的角色了。
当年,
离某奖项只有一步之遥。
提名了,但也只是提名。
我是做好了能捧一座奖杯回来的准备,但是当年竞争确实比我想象的激烈,事后回看,拿奖真不是那么容易。前经纪人说我是时运不济,国内影视青黄不接好几年,就那年特别反常。
“也许吧。”我只能笑笑。
换作十年前的我,怎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大概率要和评片方理论理论,但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在圈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几年,也不能逞年轻人气性,要知道人越傲,机会反而越少。
但好资源不是人人都能结交的,这机缘,总会给更年轻、腕儿越大的人。去年评完奖项后,公司有让我转型的想法,资源要给新人了,让我试试往情感类综艺、生活类综艺上靠一靠,最起码我入圈以来淡于炒作,基本的路人盘口碑还是有的。但是,翻车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当时得罪了一个常驻嘉宾,对方说话很直接,提我多年前和另一个男星搭戏时的恩怨,我觉得不是能放在镜头前说的事,毕竟那男星粉丝挺吓人的。果不其然,我被单独拎出来炮轰。
一时间,营销号说我孤傲的有,清高的也有。那男星流量大,演的都是一些电视剧,轮不到我咖位霸凌,虽然我往大荧幕上贴得多一点。我其实已经很委婉了,我说他台词有点不清楚。我其实想说的是,压根听不清他讲什么,有好几次我词都对不上,他又不背,NG得烦死了。
前几天我的角色切片红了,炸出来一堆路人为我反平,细扒了那个流量男星和我对戏的花絮,的确有很多地方不足,我的风评也好转了一些,从“孤傲”“霸凌晚辈”变成“搭戏挑剔”“要求严苛”。当事人导演也站出来为我说话,说当时确实搞到很晚,大家情绪都不是很好,不止我,任何一个拖延进度的人都会感到压力。导演愿意卖我一个人情,真的,我该感谢。
小徐又说:“姐,罗导问你最近有空没,想安排个饭局聚一聚,主要是聊聊她那个新本子。”
“有。”我正是需要复工的时候,“我一直有空,随时都有空,你问问她的行程方便不方便。”
“好,我去递个话。”
挂断了电话,我的心情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走运了,熬过低谷期,一切都开始往好去。我又想,可能是池建生克我,真的,这些年我的事业总是起起落落,这次是最难迈的坎儿,甚至我自己都有了退圈的念头,当然,只是一点儿,我就当自己是鬼迷心窍了,我才不呢。
我要拿奖拿到手软,被媒体吹上天际,
我的名字还要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
我还要在星光大道上留下属于我的那一颗,
我,李君同。
给我一点希望的火苗吧。
我就能死灰复燃。
许是看出我的迫切,黎玉钟说:“看来,你最近有的忙了,如果没空,婚礼可以往后延一延。”
我愣了愣,说:“不用。我会把工作往后排一排,至少在婚礼后,度完蜜月之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尽职地道,“我说了,拿钱办事,而且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人,不会串组。”
黎玉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把我送回家,黎玉钟就去公司。自此我发现他的工作轨迹,周一到周五是满当的工作,节假日任何时候都有空,也就是说他没有任何的人际关系,又不进行额外的活动。他比我以为的还要不懂享乐,还是说,有钱人家的后代只会越来越向上攀爬?黎玉钟总是和别人不太相同。
我还以为,
多年后能比过他呢。
切。
到家之后,我把结婚证掏出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久。黎玉钟的脸,不是我见过最好看最精致的,却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我的指尖落在他那双秋水般的眸,摁了摁,就当触碰到。
想到不光有结婚证,将来还有离婚证,也不错,民政局这好地方能来两次,我和年少暗恋的人的同框机会也有两次。我躺在床上发愣,将结婚证盖在脸上,鼻尖闻到崭新的油墨味道。
振奋精神。
接下来迎接我的肯定都是好事,我心想,自从和池建生分开之后,好事就接踵而来,先是和经年未见的黎玉钟产生了联系,还能拿到一笔不菲的过渡资金,紧接着是好导演找上门来。池建生真的克我也说不准,而黎玉钟真的旺我,从许多年前遇到他开始,我就开始时来运转。
我的转折从他开始——
但我并不因此感激他,我并非因为毫无价值而被他帮助,如果我不足够勇敢、我没有自己的优点与价值,命运女神也不会把机会给到我。瞧瞧他,黎玉钟,他也被我改变了许多,他的成功和如今再不胆怯、优柔寡断的性格,和我曾经给予他的温暖、坚硬的教诲脱不开干系。
我就重振旗鼓,整理妆发,踏上我的主战场。曾经我想过逃离,任何人面对困难都难免产生一丝退缩的想法,人性难免卑劣,但有东西是像马鞭一样狠狠驳斥你前行的,我管它叫尊严。
几天后,小徐帮我约了罗导的饭局。
罗导是业内知名的高口碑导演,之前我冲奖的那部作品,就出自她之手。我如此信赖于她,她有绝伦的才华,并且是一位温柔有力量的女性。在这种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我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给她,由她来发挥我。她告诉我,去年没能看见我得奖,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我有愧疚。
那不是她的问题,我说,我当时也是太自负了,没有看清自己和行业内真正的实力派的差距。她没有说些漂亮的安慰话,而是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其实也是好事,你作为演员,其实还是有很大发挥空间的年龄,要记住,真正的演员和明星是有差别的,前者不受年龄设限。”
“我知道。”我知道我得沉淀自己,打磨自己,而不是逞一时的人气和荣誉。罗导说:“得奖的那位前段时间还和我说,很庆幸你没拿这个奖,因为有的奖,拿了比没拿还要饱受争议。”
“我知道,”我心知肚明,“陈前辈比我入行早,演的也都是离商业片有距离的角色,但这次评奖也被带了不少节奏。按理说她应该比我有资格得多,结果还,只能说怎么评都有怨气。”
“是啊,”罗导身边的助理说,“你不看那个谁,脸都气绿了,结束后还专门发动态内涵呢!”
因为是和罗导私下的聚会,所以说的话题都比较大胆。她问我和池建生分手的事是真的假的。
虽然这些年没公开过,但圈内人知道的也不少。主要我和池建生都比较倾向于低调,我主攻大荧幕,池建生是走精品影视剧,只不过,既然是靠短期流量吃饭的,就不得不注意一些。
“真的,我和池建生去年九月份就分手了。”我说,“我都要结婚了,我前经纪人没和你说?”
“还真没有,就是你们分手的风声,我都是听陈说的。”她笑了笑,“人家很关注你哦,虽然媒体一直拿你们比较,但是陈工作室没添过一把火,还说有机会还一起合作,有兴趣没?”
“我和陈前辈啊?”
“嗯,我这边有个双女主的本子,里面一个角色,一下子就想到你。我想你该考虑进组了吧。”
是,我坦诚道。我真的很需要一个打开局面的机会。刚从前公司那儿出来,换了新的班子,我需要一个迫切证明自己的机会。罗导微微一笑,说看出来了,机会就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你看看吧,这个角色,我是觉得一般人驾驭不来,但是你演的话,说不定别有感觉呢。”
我问:“是一个不讨喜的角色?”
“准确的说,是在剧里不讨喜,但我个人觉得很有挖掘的深度,正好你又不喜欢接那种平面的角色。”她说,“这个角色是留白很多,谎话很多,谜团一直到结局才会揭晓的灰线人物。”
“也就是说,陈前辈演的是‘白线’,我演的是‘灰线’,是吧?”我颔首,“是挺有意思。”
“行,你这边先回去看剧本,有意向我们就下一步。”她又问,“但你最近不是在忙结婚吗?如果刚结婚就进组拍戏,那个甜蜜劲儿又美国,你老公会有意见吧,毕竟是一起过日子的。”
“不会,”我摇头,“不是因为有感情而结婚,所以没什么意见。他纯是为了应付他家里。”
“那你档期很空闲?”
“嗯,办完婚礼再看看。”
“那等你消息。”
聊得差不多,罗导今晚还有航班要赶,估计她只能在飞机上睡觉了。在大堂分别的时候,她问我,会不会后悔。我问什么,她说和池建生啊,你们在一起也有很久了,和别的人结婚。
“不后悔吗?”
“我?”我指了指自己,一瞬间,差点笑出声。我知道罗导和她老公感情很要好,年少夫妻,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不适应那种,说实话,太强势的男人在我看来是很欠教训的。
“不是适合结婚的人选。”我干脆说真话,“其实,我和我未婚夫高中就认识了,只是一直没走到一起。他可能抱着找一个合适的人去结婚的态度,我吧……我对他还一直有点意思。”
“那当时怎么没想着在一起?”
当时,
我陷入沉默。
怎么可能没想过?
……
怎么可能没想过,和第一次动心的人在一起。是个人都不可能没想过。虽然黎玉钟,他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并且我要是真的说喜欢他,他会怎么看待我?我有一定的傲气,但败给现实,现实是我现在还寄人篱下呢。我没看轻自己是因为我自爱,他没看轻我,纯粹是因为他人好。
即便如此。
我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我对朋友的占有欲都这么强烈,更别提我喜欢的黎玉钟,我当时确实想的是,我不能轻易放过他,我得和他在一起,好上一阵子,哪怕也不一定走到最后。
瓜不是强扭的甜,但甜不甜的也得尝过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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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想过给他表白,就在高考之后。现在回想起来,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只有当时那隐隐不甘的屈辱。以至于我以上大学,就迫切地找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类型:他如此害羞内敛,我就找热情奔放的,他长得比女生还要秀气,我就找阳刚浓眉的,他是边缘人物,我就找全院里最受欢迎的。我出于报复,但也享受了。
我是真和池建生看对眼过。
傻,我不可能因为留恋过一个男生,就浪费自己一整个青春。我需要新的体验,需要完整的少女时代,黎玉钟是一部分,当然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池建生未必没有给我好的经历。和自己像的人在一起,往往只需要一个勾魂而惊心动魄的眼神,他能明白我,我也能明白他。
年轻的我,
需要易躁的燃料。
我有闯劲,又有志气,和池建生两个草根,我记得有一次在饭局上,我们互相帮对方解围、打掩护,然后痛斥那些机会唾手可得的关系户。没戏接的时候,我们窝在出租屋里,做累了就躺着,看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然后吹一些破了天的牛皮,说等着吧,总有出头的一天。
有一次他被剧组的人欺负了,掉着眼泪回来,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他会叫所有人瞧得起,他在我的肩膀掉眼泪,又咬又吮,哀怨地说等着吧,操,都给他等着,他一定让我刮目相看。
我当然记得。
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回忆了,就像我和黎玉钟说我要成为一个厉害的演员,就像凯特温斯莱特那样,我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但都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圈子磨平了。
我也被消磨了意志,看池建生往那条鲜花簇拥的道路去,看他能出席那些我不被邀请的场合,有时我也疑惑,就这样沉寂在大众的视野里,是否是正确的抉择?我是否还年轻,是否永远漂亮,能被观众永远铭记?我是否足够争气,能让我的影迷拿得出手,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时至今日,即便够到一些机会,我仍然不敢下此定论。我的成名之路肯定说不上一帆风顺,但也称不上彻底岌岌无名,我离成功最近的时候,也真的很近,然后,就被慢慢拉远了去。说自己是十八线,当然有夸大的成分,但现在的年轻人哪里知道我,熟悉我这一张面孔呢?
就连年少的我,看现在的我肯定也觉得陌生。李君同,或者说,李心同,你的志气呢?你要演爆款角色的决心呢?你骄傲到不肯给任何人作配,你还上那些浮躁的综艺,供人取乐吗?
你的理想哪儿去啦?
没影儿啦?
这种精明而残酷的想法总是不经意之间揭露了我,刺我一下,和我那自以为无功无过的业绩。我在黎玉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打听他,怀揣着我那紧剩无几的好胜心,我不想比他混得差。
事实证明我也没有,作为同龄的入圈的人,我真算不上差劲的,而黎玉钟也并非那样风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气被磨灭了,他却依然那样纯粹,轻易被点燃,散出温暖的热量。
黎玉钟。
黎,玉,钟。
想过他会变得很可憎,变得市侩、冷漠和不尽人情,无论他畸变成什么样,我都做好了年少暗恋的人不再美好的最坏打算。但我没想到,黎玉钟没怎么变,他只是更沉默、更温柔了。
-
不得不说,因为剧本和复工的事,外加一个甜美的未婚夫,确实让这个冬天变得十足温暖。甚至在我还来不及感受寒冷,早春就悄悄降临了。我和黎玉钟的婚期将近,掰着指头数日子。
按理说,婚礼前夕是应该举办一场单身派对,但我和黎玉钟谁也没有要办的意愿,大抵因为并不是真结婚,所以也没有那种收心过日子的实感。不过,我们还是在他的公寓见上一面。
我们商量明天婚礼的事宜。
从来宾迎接,到司仪负责的步骤程序,家人这块我只通知了我妈,黎家也理解。还有一件事,既然结婚了,以后肯定得搬到一块儿住,起码不能刚结婚就分房,我们不住在老宅,离市中心太远了,通勤很不方便。他在市内有两个平层,地段有区别,之前问了我更倾向于哪一个。
“看你方便吧。”我的工作性质不考虑这个,“其实婚房也就是个名头,不用装得特别好,估计也就头几个月常住。我一年到头各种进组,你要是图方便,住你公司旁边的公寓就好。”
“好。”他没什么意见。
如此,我们就确认到最后一个步骤,交换戒指,然后接吻。这是司仪提前发的步骤图,但是,我看向黎玉钟,他也看向我。我们之间涌动着一层不熟稔的隔阂。我说,你到时候可以吗?
他说:“可以什么?”
“接吻啊。”我抿了抿唇,“这个步骤你想省略还是?我是完全没问题,但是你到时候会不会下不去嘴?”眼神略过他微张的薄唇,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没事。借位也不是不行。”
他沉默了几秒钟。
“可以。”
我笑了笑,“别勉强自己。”
“不是勉强。”
和不喜欢的人接吻,也不勉强吗?一方面,我为这样的黎玉钟而感到些微失望,另一方面,我又为这个对象是自己而暗自庆幸,我既希望他忠诚、纯洁,对爱情的态度是矢志不渝的,就不能指望他和一个不爱的对象结婚,对她好,即便没有爱情,也甘愿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幸好是我。
如果是别人,
我非嫉妒疯不可。
如此,我盯着他,像猎人盯紧自己的猎物。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除了我和黎玉钟没有别人。他说不勉强,于是,整个客厅静默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清晰可闻,暧昧在视线贴合中发酵。他将我带到家里,他不知道一对陌生饮食男女会发生什么,我心想,我未必不想发生些什么。
“要不要,”我问,
“提前排练一下?”
12. Chapter 12
说完,我自己都感觉头皮发麻,不知道黎玉钟会怎么想,他不可能答应,他肯定觉得是玩笑。即便如此,如果他点头,我真的吻上去?开玩笑,忍不住把他扒光了怎么办?我那么渴望他。
他说:“……也可以。”
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是这样吗?我错愕地审视着他,突然想到从重逢到现在,虽然是他提出了扮演配偶的要求,但除此之外,一切的事端都是我掌握节奏,他能做的,无非是配合。
我如果上他,
他也无所谓吗?
他要真是那么随便的人,我竟然有点……有点不是滋味。我走近他,走到他面前,看清他那清秀的面颊,羞赧如同粉雾,悄无声息蔓延。他的耳根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变红,喉间滚动。
“现在就试试?”
他轻轻“嗯”了声。
我又问:“你是第一次?”
他垂下视线,“没关系。”
“低头。”我说。
他就像太听话的学生,低下头来,凑到我的脸上的,首先是他清润的洗发水味,薄荷茉莉香,那味道与其说是勾引,不如说是魔咒,丛生的香迹化作散不开的执念,缠绕在梦回的午夜。
像梦一样,
可以说吗?
可能是在梦里,我心想,现实中的黎玉钟真的会乖顺地朝我低下头,任由我亲吻他吗?真的不会推开我?他是那样胆小的人,我和他最亲密的时候,和现在要做的事相比,也差远了。
我抬起头。
亲到了。
第一次不是在他睡着的时候。黎玉钟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被他纤长的眼睫覆盖,一片朦胧的阴翳,像大片的乌云朵,口感是绵软的、湿润的,仔细看,里面闪烁着害羞而惊惧的闪电。
我的嘴唇触碰到他的,轻轻擦过几下,他的脸已经红得能滴血了。这样不行,我蹙眉说,你显得太生疏了,就好像我们不熟,这样骗不过别人。我告诉他还需要多适应,这点亲密行为就接受不了,以后还怎么演。我感觉我的哄骗非常低劣,又完全出于私心,我占足了他便宜。
他低声说,他会好好演的。
“那就认真点,黎玉钟,别老是一副要人催才肯用功的样子。来,试试,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我引导他,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颈后。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指尖在颤抖,微凉的。黎玉钟啊黎玉钟,我嘲笑他,你这可怎么办呐,和异性亲个嘴,你就如临大敌,你将来怎么找对象?
你能和谁好呀?
除了我。
除了我,没有别人。
不可以有别人了。
他的手掌微微使劲,迫使我向他凑近。即便他不这样,我也心甘情愿。但我不能说,我愿意和他接一百个吻,我愿意和他滚到床上去,他的卧室离客厅不过十几步路。我不能说,永远都不能说,假借扮演妻子的名头,我得以戴上一层坚硬的假面,面具之下,是我脆弱的真心。
他吻我,让我肌肤紧绷,四肢轻软,他的吻那样生疏,我却没办法把任何人的吻同他的比较。他有特殊的意义,是我年少时期的光亮,温暖了那时的我。他永远有别人比不了的,我的爱给他赋魅了,即便他在旁人看起来那样木讷、严谨,不解风情,他仍然有牵动我心的本领。
他吻了我一会儿,两三下,我说不清有多短促,在我还没回过味的瞬息,他的唇就离开了,只剩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喘息。啊,我简直想把他抱去床上,把他的西装扒了,狠狠来上两下!
唉。
不行。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行。如果这样做的话,黎玉钟保不准就被我吓跑了。明天就是婚礼了,新郎官跑了,我还更没面子呢,再说我真不想霸王硬上弓,那样的话,我多年来的努力扮演不就功亏一篑了吗?讲不好黎玉钟就是因为我和他只是朋友,而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感情,才让我来扮演他的妻子呢?他要是发觉我暗恋他,保不准说,哇,李君同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开玩笑的,
他不会那么说,
他只会默默疏离我。
想到这个,我不可避免地心间一颤,方才的种种冲动都如潮水一般褪下。我冷静下来,再次认真地审视他,企图从里面看出一点情绪的波动。黎玉钟的漂亮脸蛋的确是红彤彤的,眼底也氤氲着水汽,但我不能肯定,他是因为与人亲近,还是亲近的那个人是我。我强迫的他。
难道是那样吗?
那我算什么女人?
“行,”我说,“这样就差不多了。”
我垂下眼,努力不去看他,不看就不会想。最起码我拥有了他,目前占据在他家里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暧昧的气氛戛然而止,我猜测黎玉钟很有可能还没缓过来,处男都是这样的,会因为一点亲热而方寸大乱。他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嘴唇上,别这样,再这样我就亲死他。
好在,他及时收回了目光。
天很冷了,夜深,外面又在下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倒春寒,冷气扎进骨头里,反反复复,黎玉钟问什么时候送我回家,我说算了吧,明天正好一起去婚礼现场。于是我在他家里睡,睡客房,突然想起还没问他到了新家之后是不是分房睡,如果不分床睡,我真怕控制不住。
我那种人,唉,黎玉钟只是躺在我的床上,我都要偷亲他的人。别指望我有什么自制力了,要是同居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办呢,他要是再像上次在我家,穿我的围裙扮成人夫勾引我呢?黎玉钟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他不知道自己多让我喜欢,他无辜地引诱我。
真要命。
要命的事多了去了。
次日一早,我和他一起到婚礼场地,司仪帮我们熟练流程。看到交换的戒指是十克拉左右的钻戒,我还真被闪瞎了眼,黎妈妈却说还好了,没有上次订婚宴上的戒指贵,那个是传家的。
我问订婚而已,为什么要用那么贵重的首饰,她笑说好不容易得来个儿媳妇,得先用好家伙牢牢套住才行,就黎玉钟这张笨嘴,不如钱能哄得来人。我心想,我和您儿子在一起还真不图钱,至少不图黎家的家产,我也不想被媒体写成嫁豪门,我的私心,顶多是贪图您儿子。
这次婚礼办得非常低调、奢华而隆重,足以看出黎家的诚心。这点我丝毫不怀疑,黎姥姥是那样好的人,如果说我唯一有愧疚的地方,除了我是黎玉钟花钱买来假扮的妻子,还有就是,我并没有成为优秀的人。姥姥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扶我,我却没在自己的行业里面做出成绩。
我希望别人投资给我,我是有潜力的人,比起把黎姥姥视作家人,我更愿意把她当作老师。去年我本来想着拿到奖项,风风光光地去探望她,告诉她老人家,这些年我也算熬出头了。
但是我落选了。
唉,我那点没用的自尊,面对青睐我的人却很硬气。如果黎姥姥不十年如一日关照我,对我嘘寒问暖,总是让我别太逞能,我还真不会那么想证明自己。没做到,就像吊了一口恶气,不上不下的特别难受,那感觉像打了败仗回来,灰溜溜的,我不是败将,不能回来当逃兵。
对黎玉钟,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曾遐想过自己功成名就,看黎玉钟还需要俯下身子,而不是现在还需要他隐形的“接济”,如此,和许多年前没什么区别。我并非毫无长进,只是太慢,我从前一直不明白问题出现在哪里,经历了这半年的大起大落,代言走得差不多,商业价值也大幅缩水,和前司闹掰更是称得上孤注一掷,我的团队现在还靠我的救济粮养着,真的。
我是背水一战。
在这关头上,如果不是和黎玉钟的久别重逢,我未必能缓过来。他将饱满晶莹的钻戒戴在我的手上,然后俯身吻了吻,我演得十分感动,一手掩住面庞,热泪盈眶,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越是宏大的场面,越是鲜花和掌声,和我多年前的暗恋心事越贴切,我就愈发感到不适应。我不明白,他们看不出是演的,是啊,太逼真了,反而显得剧本外我的情感,荒谬而孤寂。
在一众“亲一个”“亲一个”的欢呼声中,黎玉钟抬手揽住我的肩膀,就像昨夜排练的那样,虽然他的臂弯仍旧僵硬,神情也透露出几分忐忑,但好在他的手不抖了,他俯身,吻住了我。
我闭上眼,目眩神迷的幸福包裹在外,内里是玻璃般的坚硬,就像手中的钻戒,徒有浮华。它来自于别人,而不是我亲手争取并拥有到的,我不在乎,我在想,离婚的时候给黎玉钟送一个比这更大的,我要挣钱,狠狠打他的脸,他不懂我在暗暗较劲个什么,我想比他更好。
追上他,俯视他,践踏他,
才是我少女时期的心事。
两片饱含着祝福的唇瓣分离开,黎玉钟的手还捧着我的脸颊,我感受到他大拇指的指骨在我下颚轻蹭了蹭,就像挠小猫下巴一样。他也需要出于无心,我却因此有再仰头吻住他的冲动。
婚礼很顺利地结束了。
晚上八点多,应该还有个夜场,老同学们包了个包厢,我和黎玉钟换下了婚服,开车过去。应该是料到我们俩都要喝酒,车上配有司机,黎玉钟还叮嘱我,喝不了就推给他,别逞能。
我笑了笑:“那到不至于,老同学都那么热情,不喝一点也过意不去,都这么多年没聚了。”
“嗯。”黎玉钟说,“主要你当时也是和班上人关系很好,我以为你每年的同学聚会会来。”
我愣了愣,心想才不会呢。我对用谎言欺骗来的友情,不信任,不可能看重。高中后我就和任何一个班上的同学不联系了,偶尔,也是打听黎玉钟。而我和黎玉钟断联,又是因为别的。
我就说:“的确比较忙。”
“看出来了,”他颔首。
我突然想起:“说我忙,我好歹还去过一次,毕业的时候。你呢?你可从来没去同学聚会吧。”
他沉默,随后轻声说,“不重要。”
不重要,
对他而言。
是这些人不重要,还是我也没那么重要?我又想起他以为我每年都会去同学聚会,是否因为这个,他每年都不来?我倒也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错事,我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了,真的。
他为什么疏远了我呢?
现在再谈这个,就有点矫情、可笑了。现在再谈过去,再谈那些暗戳戳的较劲,难宣于口,他不理我我也不搭理他,抱着手机看聊天框,暗自较劲。我在意的是,任何事情都是我主动,我和他的交集都掌握在我手里,是不是有一天我不朝他走近一步,他就会木讷地站在原地?
我的确想走过去,但我的骄傲就像湍急的河流,踏进去,沾湿鞋子,打湿脚。望着它,总想掂量河对岸的风景,我最怕的就是走过去,对岸不欢迎我,又得踩着湿漉漉的袜子折返回来。
那多狼狈啊。
-
我挽着黎玉钟的手臂走进包厅,同学们已经在里面唱开了,我和黎玉钟被分开到沙发的两侧,各自交际。大家吵着要让黎玉钟唱歌,我说还是我来吧,黎玉钟的确不擅长在人前展露风头。
我唱了两首,就让别人唱了。几个以前是小团体的熟人围着我,要我讲和黎玉钟是怎么再次走到一块儿的,她们管这个叫破镜重圆。坐我后排的两人振振有词,一个说打那会儿就看出黎玉钟对我有意思了,另一个说你可拉倒吧,你当时说的是这两人天打雷劈也不可能好上。
众人哈哈大笑。
我抿着笑意,我的笑另有缘由,看吧,这就是保持高姿态的好处,没人知道我对黎玉钟暗恋,没人知道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它什么时候开始,到结束。我一人承受,甚至没有叫当事人发觉。这不失为一种高明的演法,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弊端,大抵有时候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做些言不由衷的事。
人们管那个叫“嘴硬”。
就像曾经在毕业季的同学聚会上,有人问起我和黎玉钟的事,问法相当直白,“你对黎玉钟到底有没有意思?”当时黎玉钟不在场,也幸好当事人不在场,否则我真的撒不出那个谎。
“怎么可能?”我笑了笑,“那种人,那么无聊,也就是找点乐子。逗他确实很好玩啊。”
说谎,
骗人。
我明明不是那么想的。
我明明不是那么想的,却那么说了。很奇怪的是,人们总认为撒谎是无需付出任何代价的,是的,脱口而出的时候,不假思索,就像站在镜子面前,粉饰自己的瑕疵,无需任何的理由。但久而久之,你的眼睛就把自己骗过去了,谎话说的多了,真心这种珍贵的东西,就少了。
我不是谎话连篇,但我总想着,对待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到那时再试着不去撒任何一个谎。太晚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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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这就是撒谎的代价,黎玉钟对我没有感觉,好吧,我也认栽,我应该诚实点。
当他望着我,蹙起那对弱柳扶风的眉,对我说,不要戏弄他了,我就该停下,而不是罔顾他的意愿,做一些更过火的事。他怎么会喜欢一个总是欺负他、打压他的人,他又不是受虐狂。
我一直同人说笑,喝一点酒,麻痹自己。在这个场景下,每每会想起过去和黎玉钟的点滴,特别是在他人的提示下,我都想摔杯走人,我不舒服,曾经的我也有让现在的我厌恶的一面。
真的。
但我脸上还挂着笑意,虚伪的、承蒙羡慕或祝贺的笑意。我突然想起黎玉钟当初对我说,他说,他不喜欢,他起码有对一个人这样说的勇气。我却没有,我是比黎玉钟还胆小的胆小鬼。
啊。
好生气啊。
说真的。
我的心在妒火中煎熬,我的眼神从未落在黎玉钟身上,我知道他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他的眼神也肯定如湖面般平静地落在我身上。这让我感觉自己更哗众取宠,因为我的正眼虽然从不给他,但我的余光把他观察得满满当当。直到他起身去卫生间,我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有人突然走过来,是个男生,高中的时候关系还不错。我印象里他和黎玉钟也有一些交集,啊,他是黎玉钟的那个羽毛球搭子。他过来敬酒,笑嘻嘻地说:“没想到黎玉钟暗恋成真啊。”
我心想,他也被我营造的谎言蒙蔽了,正打算打诨两句,他却凑近,低声说:“你知道的,黎玉钟那家伙有多闷骚。当年毕业典礼后的聚会上,他偷听到你说不喜欢他,心都要碎了。”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
“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它干枯、拔尖,失了声,像从不属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那男生也愣了愣,随即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行了,怪我多说,都这么多年过去,讲那些影响你们感情的事做什么?”
不。
我问:“他……听到了?”
“嗯呐。”男生一副很好笑的表情,“你是不知道,他真的,话说他藏得可真够深呐,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想到他喜欢你,你知道的,他那种憋不出几个字人,能叫别人看出心事就怪了。但是那天,他在门外听到你说,说什么你不喜欢他,耍他而已,他真的,哇,转身就走了!”
真的吗?我问。
指尖嵌进肉里。
“那还能有假啊?你不知道,我当时追上去,看到什么了?你猜?你猜不到的,他竟然哭了!就他那么个人呀,真的,他摔到地上都不会喊疼的人,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哭了,我喊他,他就当听不见一样,边走边哭。我看他都要哭晕过去了,哪里放心,那一整晚我就陪着他。”
“他——”
“嗯,他哭了一整晚。”
咚咚。
咚咚。
咚。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心脏已经负荷超载,停了摆。我低下头,看看它是不是从我的胸膛里跳出来了。我的耳边什么也听不到,或者说,一切的噪音都太嘈杂,而我期待的声音太清晰。
“吱呀。”
推门的是黎玉钟。
他站在门口,门外的光湮过他的肩膀,他半边的脸庞。雪白的亮光在他的眼角、眉梢之间,穿梭、逡巡,他是光的游乐场。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我的世界里终于安静了。全世界,对我而言不过是他对我说话的音量。他注意到我的神色很差劲,走过来,抬手贴了贴我的额头。
“哪里不舒服吗?”他问。
沉默良久。
那位男生察觉我们之间的氛围有点怪,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叫我别把他供出去。我这才回过神,微笑着,拼出我前半生最好的演技,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说,没有不舒服。
“嗯。再喝一会儿,就回去?”
“好。”我捏紧了酒杯。
后半场,我简直食不知味,或者说,喝什么都感觉像没喝。终于,到散场的时候,我已经喝得走不动道了。我有意麻痹自己,我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但是,我仍然缺乏面对事实的勇气。
司机载我们回了婚房。
下车时,是黎玉钟扶着我的。他罕见地生了气,看得出来,眉头深深地压住他关切的眼眸。他搀扶我的力道很稳当,我整个靠在他身上,他不会因此栽倒。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壮了?我心想,他以前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呢?那个连我都跑不过,没事总是连咳带喘的黎玉钟,
去哪里了?
他扶着我到新家。把我放在沙发上,他要去为我倒一杯热水,我却摇头,再摇头。我盯着他,视线几度模糊又清晰,像心脏收缩的频率。他扶着我的肩膀,怎么了,他又不厌其烦地问。
我说:“黎玉钟,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摁住我肩膀的手一瞬间紧了紧,我立刻反抓住他的手,目光锐利,言辞犀利:“你喜欢我,高中的时候,对不对?这些年你就是喜欢我,一直没有忘掉我,我说的对不对?你找我扮演你的妻子,因为你喜欢我,你揍了池建生,也是因为喜欢我,对不对?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他陷入了至死的沉默。
“你说啊!!”我连牙齿都在发颤。
他没有从我的桎梏中挣脱,望着我,企图分辨,他眼神中的不信任、怀疑,还有……脆弱,比这夜色要浓,比晚风还要刺骨。我拜托他了,说吧,说句话啊,是不是,给我一个痛快!
他干脆弄死我!
“李君同,你喝醉了。”他说。
我抬起脸颊,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别失控,眼泪别太早掉下来。好,我说,我点头,站起身。他立刻拦住我,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回家。他蹙眉,说让司机来送我,我狠狠推开他!
“黎玉钟!”我含着眼泪,“你说是我误会了这些,你找我演你的老婆,什么假结婚,什么逢场作戏,全部都是我一个人误会!说你对我完全没意思,这些年你一点也没有想到过我?要么你说,要么我现在就从这里走出去!如果你对我没意思,别拦着我,但如果你爱我……”
如果你爱我。
把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
我咬牙,轻声说。
“那就抱住我,挽留我。”
13. Chapter 13
高三那年还发生了很多事,
在我偷偷亲吻了黎玉钟之后。
甚至再许多年后,还可以称得上美好的回忆的,确实有那么一件。即便我把所有事都淡忘了,但是那一件,是我想忘记都没办法的——的确有比亲吻更加亲密的事,我和黎玉钟曾共枕过。
在我借宿的那间客房里。
那是在高考的前夕,春夏之交际,我尚未从自己喜欢黎玉钟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又被繁忙的学业淹没。班上,走廊上,甚至黎家,气氛都变得紧张压抑,把三轮复习挂在口中,再无其他。也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下,仿佛上天都阴郁,所以那几天的半夜总是电闪雷鸣、阴雨连绵。
我是何时发现黎玉钟怕打雷的呢?
大抵是连着两天被雷声吵醒,晨起时又看到黎玉钟脸色苍白。我只当他学业压力太大,休息不好。大概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我已经忘记了,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他给我发消息。
“你睡了吗?”
“没有,”我问,“什么事?”
“我的化学错题册好像落在一楼的客厅了,你帮我拿到我的房间吗?”
“你自己怎么不拿?”
对方正在输入中。
我又说:“再说了,你这大半夜不睡的,做什么题?难怪你早上脸色那么差,原来半夜偷学。”
“不是!”他说。
我乘胜追击:“还有,明明就隔着一道墙,打字干嘛,你不会说话吗?有什么事当面说。”
片刻后,
他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爬下床开门,外面是黑的,他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我的房门口。我懒得开灯了,黑暗中和他面面相觑。他穿着单薄的水洗蓝睡衣,锁骨露在外面,雪白的脖颈好像一折就要断掉了。
我眯眼,故作凶狠:“怎么了呀?”
他低声说:“我睡不着……”
“你为什么睡不着?嗯?”
“我——”
他话音未落,电闪雷鸣。
惨白的光从窗子外刺进来,像利剑扫过我和黎玉钟的面孔。他非常短促、软绵绵地“啊”了一声,然后抬手拽住我。我感受到那微弱的力量,诧异地低下头去,他的手落在我的手臂上。
“嗯?”我问,“怎么啦?”
他依旧攥住我的手臂,不松开,语气却难得带些埋怨,“你打雷怎么……怎么不关窗子啊……”
我不假思索:“我又不怕。”
很快我就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笑容:”啊哈,你怕打雷,对不对?难怪你这几天没睡好!”
“我……”他自知无可辩驳,把脸低下去,很小声地说了句“是”,又问我,“你不怕吗?”
“不啊,”我摇头,“感觉打雷还挺有意思的,就是那种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感觉,很刺激。”
“……哪里有意思了。”
他这样说,轻轻把嘴撅起,对我的话表现出不认同。我想起之前在窗边吻他,如果他当时也把嘴撅起来,会不会更柔软、更好亲一些。想到这里,我就对他没有不耐烦了,一点也没有。他虽然既胆小又孱弱,但毕竟我喜欢,我没理由不保护他,我说,害怕的话,我陪着你吧。
“可以吗?”他抬起眼睫问。他的眼睫毛可真长呀,我第无数次发出感慨了,只是,第一次生出用我的手指去量一量的想法。黎玉钟,别像一只小洋娃娃一样,擅自出现在我的床边。
如果那样,我就会说:
“到我的床上来。”
他愣住。
不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我理直气壮地道:“不是害怕吗?两个人待在一块,总不会怕了吧。”
他抿了抿唇,忐忑地看向我,浅褐色的眼眸中一闪而逝的光晕,有些出乎意料的复杂。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床边上,问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知道不太好,你还大半夜敲我的房门,还一副不嫌害臊的样子拉住我的手,现在又期期艾艾地挪到我床边,我说,再不好也晚了!
“上来,不然就回自己房去。”
“我上来了。”他说,语气有些委屈。
怎么回事,我心想,真的是,别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了,我是在做好事。我的私心他当然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躺在我的边上,又慢吞吞地拉上被子,慢吞吞地盖在脸上,转过头看我:
“你能把窗帘拉上吗?”
我于是拉上窗帘。
视线陷入黯淡。
我闭上眼,轻轻翕动鼻翼,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洗发水香气,如今它于我而言又有了别的意义。我喜欢它让我怦然心动的感觉。我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从来学不会压抑,想买的牌子,即便是仿品,即便要攒几周几个月,也要想办法拿到手;想吃的黄油曲奇,会一天到晚吃不停,又为了保持体重而连续两三天只吃流食硬瘦下来。我那样较劲,黎玉钟,我怎么会放过你?
是你让我不安,
你让我惶恐,
我就把这一切悉数奉还。
我感受到他不能平复的呼吸,想翻身却被总被拘束。当雷声一道道震破窗楣,他总是呼吸一窒,又悄悄问我,听到没,刚才雷响得好大声。听到了,我不耐地道,难道打雷就不睡觉了?
他又嘟囔:“我睡不着……”
“怎么才能睡着?”我问。
他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吗?我突然钻进有他体温的被子里,克制住我狂奏的心跳,佯装大度地抱住了他。我把黎玉钟的脸摁在我的肩膀上,心里忍着轻快的笑,面上若无其事,问,这样还害怕吗?
“啊……”他在黑暗中,那双大大的、水灵灵的琥珀棕眸子,就像丛林中的小鹿。难得他也有忍着自尊心不好开口的时候,但是,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黎玉钟不会推开我的,他不敢。
他不会的。
他只是小声说: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以非常刻薄的、恶劣至极的语气,“你事怎么这么多?嗯?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情况是不是?要是你再被吓出个三长两短,我作为你最后一个发消息求助的人,我麻烦可大了!再说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我连你发病的时候都抱过,我说什么了吗?”
他就不说话了。
我仍然记得,是的,隔了这么久,仍然记得。雷雨交加的夜晚,水珠不时拍打在窗户上,像命运来敲响门,而我和黎玉钟躲在柔软的棉被里,他的脸颊侧靠在我的肩膀上,暖烘烘的,而他的肩膀和胸膛都是硬邦邦的,瘦得好像在抱一具骨架,我却一点也不嫌弃。其实在喜欢黎玉钟之前,我一直喜欢的是运动型的阳光男生,肩宽腰窄、肌肉线条明晰的身体,但是,在喜欢的人面前,一切的原则都可以忽视,他有多瘦弱,就有多想让人保护,多萌发美好。
当一道夜半的雷声袭来。
当时我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但是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越抱越紧,那力道,从一开始的试探,到肯定,最后,简直要把我掐灭了。我喘息着睁开眼,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气温降下去,风把窗外黑绿色的树影吹得摇曳,哗哗作响,低下头,环在我身前的是他青筋毕露的双臂。
他面对着我,我背对着他,他单薄的胸膛贴在我的后背上,那无疑是个安全的姿势,最起码不会触碰到什么不该碰的隐私。我心爱之人的脸埋在我的肩窝,就像小动物埋进有妈妈气息的温暖巢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脑袋晕乎乎的,幸福极了,他把我抱在怀里,依偎着我。
“黎玉钟。”我说,“松开一点。”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没有动。
我猜测他很有可能快睡着了,他如果这样乖,我还真愿意一直喜欢他下去。其实,我对自己的喜欢也有点没底,我深知自己卑劣的本性,我或许是临时起意,今天是他,明天就可能是别人。但我能够预料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戒断黎玉钟,我时常会想到这个晚上。
想到这个晚上,他并不知道我喜欢他,我们悄悄的,什么暧昧的气氛也没有,就像两只动物一样相互依偎着取暖。黎玉钟说过,两个人一起,就不害怕了。其实我也是,我对未来总是充满了信心,因为和他呆在一块。有时,有这么一个人,想起他的眼睛,我的心就平静下来。
后半夜,雷声渐小,雨点却大了起来。暴雨落下来,绵密的噪音,敲打在房檐、窗边,任何我看不见的位置。每当我想知道黎玉钟是否在我身后,他的臂弯紧一紧,让我知道他的存在。我嘈杂的心跳,总在半梦半醒之间狂乱一阵,就像雨点,仲夏夜,不要醒来,梦不要醒过来。
让命运把我们留在这里。
-
后来我再也不想面对这个房间。
这个有我和黎玉钟的共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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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房间,甚至,黎家的老宅,我都不愿意再踏进半步。想到和他在这个夏天里发生的事,就感到指尖一阵阵的湿润,好像雨落在上面。手指划在玻璃上,又是冰冷的触感。当第一缕晨光升起来的时候,雨停下了,我抬手够到雾气磅礴的窗玻璃。
在上面书写:
I love you。
我写得很艰难,必须抻直手臂才能做到这件事。指尖落在凉飕的玻璃表面,像冰针轧过去。水雾被划开,拨云见日,透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看到窗外盎然的绿意,生命无声生长。
我静静地看着这些吐露我心的字迹,淌下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到最后,实在成不了型。我才把黎玉钟喊醒,告诉他该去上学了。他揉了揉眼睛,眼下乌青消失大半,看来他睡了个好觉。
这就是高考前我记忆最深刻的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毕业典礼上,我和话剧社的其他人准备了节目,我当然是女主角,和我搭戏的男生叫什么我现在已经忘了,只记得也是表演生,在年级里很受欢迎,配我的话,就勉强够格,不是能被随便比下去的程度。我们在台上演戏。
黎玉钟在台下坐着。
他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孤零零的,手轻轻地搭在膝盖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有点不自在,他没问题,有问题的人是我,是我搭在男主角肩膀上的手。黎玉钟就那么看着,作为喜欢他的人来说,我当然有点尴尬,尤其高考前某个雨夜,我们相拥而眠。
我替自己开脱:
那是朋友的范畴。
虽然我和别的男生在台上拥抱,跳交际舞,但黎玉钟又没理由指责我,不是吗?因为他一不喜欢我,二也不知道我喜欢他。我没解释那些,虽然年级里也有人传我和那个男生的绯闻,可我这种话题人物,任何异性在我的周围都要被大家评价一句配不配,大多数是配不上的,我偶尔在想,如果真的和黎玉钟在一起,保不准他也要被褒贬,但那不是我的问题。我很好。
我没做错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可为什么,当他在舞台灯扫不到的地方,静默地注视着我,我心中却涌动着说不清的感觉?想到他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坐在那儿,乖乖地把爪子藏进尾巴里,等待着我。
于是我一演完,来不及换舞台服装,就跑过去问他要不要参加之后的班级聚会。好,他当然说,没有任何意外,他永远不会拒绝我,有一瞬间我甚至在想,即便他不喜欢我的情况下,我向他表白,他应该也没那么容易拒绝——黎玉钟看起来就像那种死缠烂打就能追上的男生。
我还不用死缠烂打,
我只需要问问他,
黎玉钟,你愿意和我好吗?
他保不准要先说,啊,这样不好吧。我就说有什么不好,我们都这么熟了,干嘛不再熟一点?你跟我好,我们就还像从前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不愿意上了大学以后就跟你断了联系,难道你就愿意吗?这时候他就迟疑了,毕竟他就我这一个朋友,即便不想和我发展成爱情,也要掂量掂量我们之间的友谊。他如果说“不”,我也能接受,谁规定人只能表白一次呢?
他可能是暂时不识货,不知道我有多好,等他以后知道了,就会顿悟,啊,李君同,你这个绝世好女人,我当初怎么就错过你了?我就宽容大度地说没关系,你跪下磕一个我就原谅你。
我的确想向黎玉钟告白,
但我没说出口。
换做现在我也不后悔,我不后悔自己没说出口,早知道他连和我的友谊都不珍重,我那些打了十几次的腹稿,我那无用的期待,那份有他的未来的展望。真的,我不后悔,因为这就是谎言的妙处,谎言让我抛售了真心,那种脆弱的、易被伤害的东西,换成更为坚硬的尊严。
可以说,完全可以说,谎言是我的盔甲,我撒谎就像乌龟缩进壳里,就像响尾蛇甩动它那条沙沙的尾巴;我撒谎完全出自本能,我要生存下去,我不能因为爱情就把自己的人性泯灭。
当时的我可以肯定,即便过去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便黎玉钟婚姻美满,家庭幸福,而我也和一个不比当年的黎玉钟美好而逼真的男人走下去,我也不后悔没对他说出那份情感。
因为,因为,
我真正爱的。
不是年少那个青涩的他,
而是为爱情而悸动的我自己啊。
14. Chapter 14
毕业典礼过后的同学聚会,黎玉钟没有来。我头一次有什么事没顺遂自己心意的实感,过去在摆脱自己的原生家庭时也有此感,但出现在我不在乎的人身上,我管不着。可他是黎玉钟。
他为什么没来?我还有一些话想对他说。我回到家时也没看到他,姥姥说他去同学家过夜了,哪个同学?哦,一个普通男生。为什么?这样重要的日子,他身边应该只有我一个才对啊。
次日下午,黎玉钟回来,我当时正好要搬到我妈那里住几天,也就是隔壁市。拎着行李箱,我和他在客厅里打了个照面,他看起来有点憔悴,我心想,他不会也和别的人夜谈一整晚吧?
什么意思?
我隐忍着怒气,想问他昨晚为什么没去,但我觉得他肯定会开口解释。但直到我要去车站,他都没有要解释这件事的打算,我不得不走到他面前,抬了抬下巴,问他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说:“……什么?”
我蹙眉:“昨晚怎么不来同学聚会?”
我以为他会说被什么事耽误了。黎玉钟不是那种不守信用的人,谁都可能是,但他不是。我愈发凶狠地盯着他,我的眼神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我猜他肯定会慌张,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
但他没有。
他平静地说:“不想去。”
我不假思索地责备:“不想去你怎么不说?你明明答应得好好的。那么多人都在,就你不在。”
我想说的其实是,任何人都没办法引起我的注意,都怪你,都怪我要和你说的那些事,让我一整晚都惴惴不安。但我肯定不能说,我就那样怒气冲冲地盯着他,指望他能给我道个歉。
他就道个歉,什么都能解决了。黎玉钟,你都服软了那么多次,你就再服从我一次,不行么?事实上,我那是也足够敏感,草木皆兵,换做从前,我毫不质疑黎玉钟和我之间的情感羁绊,但我是要向黎玉钟表白的,我鼓起了那么多勇气,一晚上,消磨殆尽,现在又要重振旗鼓。
我也烦。
想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如此自恋,也会忐忑。
但他却说起了另一件事,他说这个暑假要去他家人身边过,要在曼城待一阵子。我不想知道他要在哪里,待多久,我就想知道,我的心事该如何说出口,我需要他近在咫尺的生日契机。
好吧,我说,那你生日的时候还在省内吗。他说,在。好,我就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离开。我仍然在想黎玉钟有哪里不对劲,我顶多觉得他是因为我昨天和另一个男生同台登场,有点生气罢了,毕竟我虽然朋友众多,但和异性之间的分寸也拿捏得严。他如果问,我当然解释。
可我没想到,他生日时也没有联络我,我等了一整天。我陪他一起过生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难道要我再提?这时候我也闻出一点不对劲了,我在我妈家里的这些天,黎玉钟一次也没有联络我,甚至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他也没有联络我,还是我去找他打听,他才说屏蔽了。我当然恭喜他,问他打算填报哪里的大学,他问我,我不假思索,当然是影大啦。
他说:“嗯,知道了。”
因为他没提生日的事,所以我以为他当时改行程出了国,后来我听同学说他回来领毕业证了。日期正好是生日的前一天。我于是发消息问他,生日过得怎么样,我相当客套,旁敲侧击他。
“忘记过了。”他的答复。
是忘记过了,还是忘记和我过了?我说不出话来,如此,我才发觉自己并不了解他,我印象里的黎玉钟是不会这样说话的,至少和我。这么多天没见面了,他都不想我吗?操他爹的!
什么意思啊他?
我那时完全没意识到,我天真的自我,以我为核心,并且肤浅地认为即便如此,我和黎玉钟也没有到完全不联系的地步。当我意识到时,是大二学期,我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他。
他出现在我播音同学的素材里。
是个辩论比赛,高校之间,他作为他们学校辩论队的四辩,无论是总结发言,还是提炼观点,他都做得非常棒。当那张青涩而秀气的脸出现在屏幕里,我不可置信,宛如那是另外一个人。
那是黎玉钟吗?
我生出被欺骗的感觉。
我立刻夺过同学的手机,仔细地去看台前的立牌,我希望是一个长得像黎玉钟的人,但不能彻底是他——那算什么?他才从我身边离开多久,就完全变了个人?瞧瞧他,说话那么流利,表情那么镇静,他以前可是和人争辩两句就脸红到脖子根的人,他,黎玉钟,才过去多久?
他怎么可以,
怎么能够?
我紧紧握着手机边缘,指尖都在颤抖,惊慌出现在我的脸上,愤怒、羞赧,还有,还有一股被背叛的苦涩。我不能相信他离开我这个朋友,还变得这么优秀,谁允许他改变了这一切的?
把我的黎玉钟还给我!
把那个不苟言笑,笑起来又腼腆羞涩的黎玉钟还给我!那个看起来无论如何都处于弱势的,由于害怕被孤立而紧紧缠着我的黎玉钟还给我!把我的人还给我!他怎么可以擅自改变呢?
太恶心了。
我厌恶到极点,彻底不再去想他。还有,还有一点,我不能允许他变得比我更优秀,更出人头地,承认我知道他具备成功的潜质,他从来不为任何一件过去的事而伤心,他太善良了,又努力勤奋,世界会对兢兢业业、脚踏实地的人给予奖励,他确实早该享受属于他的光环。
但我喜欢他啊,我怎么能忍受他因为变得更好,身边出现了别人?早知道会如此,我就不该告诉他什么要勇敢,要克服恐惧与困难,我就让他没什么长进,没有朋友,孤单地等待着我,等待我有朝一日成功了,回去找他。在我看来,他就该痴心地在原地等我,就像一条好狗!
他不那么做,
就让我很难受了。
让我难受的人或者事,我要么摧毁,要么彻底远离。对于黎玉钟,我还真没办法做到前者,摧毁什么?就因为他不喜欢我?黎玉钟只是和我渐渐疏远了,又不是在我胸口给了我一刀,好吧,我心想,或许他早就知道我的本性,他高中三年都是屈服于我的淫威之下,他早就对我的霸道、狂妄、自以为是,还有自作聪明的谎言,而看不下去。他对我无感,或者讨厌,他也不会说出口,他忍让我,他很善良,我却误认为可以前进的信号,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人都是会变的。
况且我也并不了解他,不是吗?
《杀死一只知更鸟》中说道,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我并不了解黎玉钟,他那让人容易产生误解的病症,他说过不喜欢别人嘲笑,他那样温和地说,就像没有效力。我永远无法得知那时的他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当然,没必要了解,毕竟那时的我不了解他,不喜欢他。但如果我喜欢他,就忍不住去发掘和他有关的一切,我想起那个藏在他桌子里的牛皮纸袋,啊,在他拿出之前,我从不知道。
我为他的未知、我部分的无知而困惑,只可惜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呢,我没去深究,耿耿于怀不是我的作风,并且我的自尊支撑着我,我有理由相信黎玉钟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说是遗憾也好,说是踏板也罢,最起码他帮助了我,我最开始想要的,难道不就是这个吗?
池建生很适合我,并且,回到我最初的轨道上,我压根就对那种弱小可怜的边缘人物没兴趣,我几乎忘了我是一个慕强的人,打从一开始我就轻视了黎玉钟,没有比他摆到平等的位置。也许这就代表了我和他很难走到一起,不是一路人。池建生就很适合我,我们都想出人头地,都很年轻,又睚眦必报,把握住每一次机会。我还记得和奖项失之交臂的那个夜晚,池建生在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安慰我,我咬着嘴唇说,我真的很不甘心。他抬起头,说他明白的。
我需要懂我的人。
我需要有人来体谅我,弄懂我,搞清楚我,摊平了我。很显然,黎玉钟那种连察言观色都不懂的傻子是没办法做到的,在这一点上,池建生就是我的正解,他也能陪我做最疯狂的、最没有明天的事。这个行业什么人都有,名利场把人都困在斗兽场里,我和池建生互相舔舐了伤口,但话又说回来,我根本没想过和池建生的以后,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太冷血、太现实了,这样的人是没办法谈论以后的。有很多次,我和池建生只是发泄欲望,做完就闭口不谈其他。
于是我对爱情的憧憬,从经历过最开始的青涩、懵懂,到后来几近报复似的狂热、契合,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它又变成了更复杂的模样。我是如何再次想起黎玉钟的呢?我依旧没有释怀,只不过多了些别的看法。在《空枪》的试镜中,我要争取一个内心胆怯、阴暗,并且有特殊病征的犯罪者,很凑巧的,这个角色有轻微的过呼吸症,这让我很容易联想到那个人。
因为是为数不多开放了试镜的角色,提前打听好没有内定,我就花了相当一部分心力在琢磨人物上。在这之前,我的戏路一直是比较正面的,这种算另类角色了,我的脸比较难以驾驭,太艳丽太张扬了,很容易出戏。也总有前辈说我不适合上大荧幕,在电视剧里更容易发展些。
尽管如此,那可以说是我,李心同,在考虑转型之前孤注一掷的角色了,还不知能否争取得上,并且听闻操刀的罗导虽然温和,但品控苛刻,几乎难以容忍被资本强行塞进组的花瓶。
我拿到人物小纲的时候,和大多数试镜的演员一样,首先考虑的是该如何表现。试戏的范围相对自由,不受限制,很多人会选和女主对峙的那场戏,因为台词很多,情绪爆发的点好抓,是容易展现角色高光的一场。但不知为何,频繁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角色临终前的那一场。
任青一角在《空枪》中的戏份并不少,是除了为妹妹报仇的主角张素以外,场次最多的配角。张素自始至终都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去寻找妹妹的死因,并且逐一报复那些加害过妹妹的角色。任青属于在幕后推波助澜、但未真正犯下罪的加害者,因为她本身孱弱,不善言辞,所以在警方的调查下蒙混过去,没想到主角还是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她头上,她是最后一个。
我选的是最后一场戏。
在被张素拿枪抵住,走进警局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流了出来。我并非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才如此惺惺作态,“我……我杀害了张黛,”我茫然而急促地呼吸,“对不起警察,我杀了张黛,我来自首,我……”指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同时,我的脸憋得红肿。
在这时候,我意识到,似乎没那么容易。要扮演一个呼吸又困难,随时随地经营着风险的人,并非那么容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渴望活下去。我撑着柜台,盯着四周种种异样的目光,艰难地掏出棉服口袋的塑料袋,胡乱地掩住口鼻,呼吸,呼吸,我在心底告诉自己。
呼。
吸。
渐渐地,涣散的瞳孔重新聚了焦,就像有人在旁边帮助我一样,一双莫须有的手捂住我的嘴,温柔的掌心贴着我轻咳的唇,接住我不停的喘息、痛苦、眼泪,就像飞机迫降进了停机坪。
好痛苦。
我不想死。
真的。
别这样对待我。
我的眼泪越来越多,我的痛苦更严重,当我的呼吸平缓下来,一股无可避免的羞耻感却让我只想把自己埋起来。这就是所有人都不跟我交谈的原因,我被孤立在世界的外围,可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啊。我捂着湿漉漉的脸颊,说:“我也没办法……我不知道……会那样……”
“她们说,就是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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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一下她,没事的,我也不想不合群,她们说这样做,她们就去捉弄她,不来捉弄我了,这样我在学校就不会没有朋友了……”任青也没想那么多,她如果是单纯的恶,预谋已久,当然最值得去痛恨了。可有时候人的恶竟是无害的,只是随口而出的几句话,甚至几声嘲弄的轻笑,就能在尊严上杀死一个人。她哭着求张素放过她,她不想死,真的。
如果不是张黛,就是任青了,也就是说,任青现在还活着,是张素的妹妹换回来的,即便她是加害者。张素的手在颤抖,指尖慢慢地拧紧扳机,任青的眼中闪烁着浑浊而蒙昧的泪水。
砰。
枪声响了。
我缓缓地倒下去。
这是在笔触之外的故事,因为剧本里的结局采用了留白处理,枪里理应没有子弹,但是我却瞪大眼睛倒在地上,手缓缓地松开沾满水的塑料袋,呼吸,呼吸,呼——吸——。归于平静。
明明是空枪,但是任青被杀死了。所以被杀死的任青不单单是角色,而是张素心中的映照,是代表着善良的那一块拼图。伴随着它的泯灭,张素也做出了在守序与邪恶之间的最终选择。
凭借着我对配角、甚至主角独特的理解,我成功地拿下那个角色。我所努力的方向准确,那次也是我获得金奖女配提名,离获奖最近的一次——即便没摘奖,对我来说也是可以称之为人生角色的演绎了。任青一角也确实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替我翻了红,反了黑,再次救我一命。
只是。
在饰演了那个角色之后,我的心境也发生了一些改变。这点在我频繁地梦到黎玉钟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是的,我总是梦到他,却不是那些冒着粉色泡泡的情节——我梦到黎玉钟死了。
他平躺在那里,哪里?喧嚣嘈杂的教室里,他咳得喘不过气来,最后,甚至咳不出来,就像被强行扼住了咽喉,呼吸渐渐微弱下去,彻底没了生息。他死在人潮涌动却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死在看恐怖电影的时候,血腥四溅的场景惊吓到他,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终于坏了,他就四肢抽搐地倒在地上,苍白隽丽的脸上布满了对死亡的哀伤,泪水从小鹿般的眼角流下来。
还有一次,他死在雷雨交加的夜晚,离黎明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他只要在咽气之前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窗外朦胧的春意。但是他死在最后一道绝望的雷声里,他惊悸不止,手脚冰凉。
我吓得缓缓睁开眼。
突然想到,我竟然没有见过黎玉钟掉眼泪。即便是我这样曾经和他那么亲密、朝夕共处的人,我都没有见过他自发地流眼泪。他除了被咳出眼泪,真的,他比我以为的那个娘娘腔要坚强多了,尽管我总是嘲笑他身娇体柔,一点事都做不好。想也知道这样嘲笑他的别人有多少,黎玉钟却从来没有成长出一丝恶意,其实我不想说,这么多年来我嫉妒的,是曾经的自己。
我嫉妒曾经那个并不了解黎玉钟,甚至也不屑于去了解,却可以无条件地获得他的好的自己,我之前信誓旦旦说黎玉钟拒绝我一定会后悔的,我后悔得比他更早,我后悔没有更多了解他。
如果那时候我多体谅他,不那么自大,穿上他的鞋子走一走,会不会有什么变得不一样呢?
可《杀死一只知更鸟》还说,可真当你走过他的路,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有时候你所看到的并非事情真相,你了解的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我知道的不过黎玉钟的冰山一角。
我颓然地望向窗外。
我永远没机会了解他了,那时候的他,他究竟怎么想的?黎玉钟不再是我高中时期最美好的那一颗珍珠,他变成生长在我心中的一根倒刺,一瓶魔药,一片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林中迷雾。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这么多年和他没有联系,但他最青涩、最值得我喜爱的模样仍然封存在我脑海,至于后来的他,那不是我拥有的他,我也无暇评判。可每当我迷失在道路中途,当我有点分不清方向,焦躁地团团转的时候,黎玉钟那双忧郁而清醒的眼睛,总能让我平静。
总是这样的。
无一例外。
我坚持如此想,是因为我不了解黎玉钟,他也并非如我以为的那样,珍重我,甚至厌恶我,这就是我和他再无后续的理由。但现在告诉我,他冰山之下的,还有被命运捉弄的那一部分。
那我算什么?
这么多年以来耿耿于怀的、自省的我算什么?黎玉钟如果喜欢我,当时的他就喜欢我,那么命运玩弄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相信我,如果你被上天这样款待,你也会流出无措的泪水。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那块冰山之下的东西,它是否会把我砸伤?
抱住我,挽留我。
否则我就走。
我就离开,黎玉钟,你知道我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除了那一点尊严。这是你这么多年来让我寝食难安的代价。尽管我知道你没做错什么,但我要你偿还,你知道因为什么吗?因为你终于被我抓住了,再一次,被我逮住,让我发现你对我的私心,我不能轻易叫你逃脱了。
说爱我,
说,
说啊。
我死死地捏住门把手,等待,这个过程像是把我抛到半空中,又毫无征兆地摔落。每一次他绵长的呼吸,都是我向死而生的过程,明明是沉默的十几秒钟,我却觉得比一辈子还要漫长。
直到,
黎玉钟从身后抱住我。
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我简直忘记了该怎么呼吸,我的浑身都发抖得厉害,就像被雨打湿。我的眼泪一颗颗地冒了出来,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却发出两声轻微的抽泣声,在我的耳畔,一瞬间我的耳朵就融化了,他的唇贴在我的脖颈处,鼻息扑洒,急促地喘息。
他说:“别走。”
“我喜欢你。”
15. Chapter 15
伴随着这声来自黎玉钟的“我喜欢你”,我的心终于盖棺定论。缺氧的大脑重新冷静下来,我一寸寸地,让微冷的空气浸润我火燎的喉管,我如果现在张嘴说话,声音一定是嘶哑的。
啊。
我。
真没必要哭的,真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的心智早就成熟了,况且黎玉钟于我而言,难道就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得不到他,就会死吗?又不会,这么多年我不都好好地过来了?
所以我真没必要,该死的,哭什么。我胡乱地抹着泪水。黎玉钟还紧紧地抱着我,双臂环在我的身前,他的气息像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像我无法抵挡的潮水。他有什么好哭的?他。他不明白这些年我的难宣于口,我的纠结和隐忍,我的骄傲,他既然喜欢我,干嘛要犹豫。
喜欢一个人,就应该费尽心思地讨好她、靠近她,有了她就有了一切,没有她就失魂落魄。只有这样的爱才配得上我全心全意的爱,我的爱怎么可以给一个连话都讲不清楚的胆小鬼?
傻子。
笨蛋。
你说啊。
我说:“那你就说,你为什么不说啊?”
我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我推了推他的肩膀,强迫他的脸从我的肩膀上挪开。望着他那双浸润了泪光、支离破碎的眼睛,我好多兴师问罪的话没办法说出口。
“……我不敢。”他说。
“谁让你不敢的!”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啊?你这么多年没长进?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你不是很会说吗?不是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吗?你有胆量找我演假结婚,没胆量说真话?”
他不说话了,又在悄悄地掉眼泪。我不明白哪里有那么多眼泪好掉,早不掉晚不掉,偏偏等我戳破他谎言的时候才掉。我自己也是没用,没完没了地掉眼泪,哭得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
“对不起。”他只说,“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我不要听那个!我揪住他的衣领,破口大骂:“你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当初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年你不主动联系我,任何有我的场合你都避开,你喜欢人就是这样喜欢的?谁教你的?”
他张了张嘴,然而,像被掐断了声带,没有任何声音滚落出来。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但他不说话,急得我都要疯掉了,他才堪堪挤出几个字。
“你又不喜欢我。”
我说你凭什么那么想,那么曲解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你。我的气血往脑子里面涌,以至于我忘记,我确实说过,但我以为他不在场,是的,我为了虚伪自己的面子,撒了谎。
他望着我,泪水打湿了面庞,波光粼粼的眼中有了更多的情绪,不信任、怀疑、迟疑。我连着问了好几遍,他说,毕业典礼之后的聚会上,他听见我那样说了。那时候!我的气血又一股脑的涌到面颊上,他下一秒就立刻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别在意,你有讨厌谁的权利。”
“那我就是说谎了!!”
我流着泪大吼。
终于,说了出来,承认自己的谎言,比我想象得既不容易,又太容易。与此同时,黎玉钟的宽容也刺激了我,什么叫做“不是故意偷听的”,什么又叫做“你有讨厌谁的权利”?他就那么想我吗?我如果真的讨厌一个人,怎么会半夜打开房门,让他进我的被窝里哄着睡觉?
我是那么好心的人吗?
“我就是说谎了,我喜欢你,说成讨厌你了?怎么样?你给我一巴掌,啊?跟我打一架吧!”我梗着脖子朝他大喊,“你当时就应该冲进来骂我,是你自己胆小,你连质问我都不敢!”
“你算什么男人,有什么本事?你装什么大度,逞什么英雄?”我语速愈发轻快,出口的话语像利剑重伤他,“你也就只敢在背后打打池建生了,你,你这么多年就只会这个!我起码比你厉害,我还想着你生日的时候跟你告白,你喜欢我,又不说,那你的喜欢也是一文不值!”
他涨红了脸,“……不是。”
“怎么不是?”我冷笑,“你不承认那时候疏远我,就算我说谎,又被你听到,那也不是你一句话也不说的理由!你没必要装苦情,黎玉钟,你有那么硬气吗?上学的时候天天粘着我,说要和我做朋友的人是你,拉着我过生日看恐怖片的是你,半夜敲响我房间门的,也是你,你无非是觉得配不上我,觉得我不可能喜欢你,是你自卑,绝对不是因为我配不上你——”
他突然把我摁在怀里。
“是的。”他的声音好轻,伴随着难挨的喘息,“别生我的气,也不要那样说我,会不舒服。”
“怎么个不舒服法?”我问。
他嗫嚅。
“心里不舒服。”
“那个叫难受,叫伤心、难受。”我攥住他的衣襟,“你要说出来。什么事你都要说出来,对我不能有任何的隐瞒。以前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就不能骗我了,以后,也不准对我撒谎。”
我抬头看他,他轻轻地咬着嘴唇,脸颊红润得能混进一堆玫瑰花里。在暗淡的夜光下,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得湿漉漉的,泪珠从眼角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他一哭,我就忍不住也想哭。我心想他千万不要再哭了,我捧住他的脸,用指腹一点点揉蹭他的泪水,问,你知道错了没。
他说:“知道了。”
“你以后什么都要和我说。”
“嗯。”
“讨厌我也要告诉我。”
“呜……”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双手掩面地哭出了声。黎玉钟的肩膀轻轻颤抖,退后两步,在我讶然的视线下,他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带着哭腔说,“别这样说我啊……我不讨厌你……”
“诶!”我一下子慌了,“别哭了!”
——“他哭了一整晚。”
突然想到高中同学说的那句。黎玉钟,他真的因为我那句嘴硬的“不喜欢”而哭了一整夜吗,那个时候的黎玉钟,啊,因为喜欢我,误以为被我讨厌,所以才……好吧,那我有点明白了。
我走近两步,去掰他捂着脸的手,竟然掰不开。“好了,”我说,“都多少岁的人了,还和以前一样,听不了重话,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讨厌我,黎玉钟,嗯?让我看看你在偷哭吗?”
他死死地掩住脸。
“没有。”
“那让我看看,行吗?”
他竟然说:“不行。”
“好啊!”我一下子气笑了,抬手去拧他的耳朵,“黎玉钟。你喜欢我就这个态度,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对我爱答不理的,是不是?你还跟我假结婚呢,你这家伙,你什么都不是!”
我拧他的耳朵,让他不得不松开捂住脸的手。黎玉钟抬手攥住我的手腕,然后,缓缓地将我的掌心挪到他脖颈上。热熨、滚烫的,清晰的脉搏,我能感受到的跳动,真实地,在我眼前。
不是梦里,
不是幻想的,
就是现在,此时此刻。
在我面前的黎玉钟,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落地窗外的月光,晕染在他的鼻梁上,一粒泪珠悄然从鼻尖坠落。他那样脆弱,这些年从哪里佯装的坚强?竟然能把自己打扮得那样光鲜。他现在可怜的模样,分明和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只要看到他的眼泪,我就忍不住缴械投降。
黎玉钟八成是我的克星。
我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好多年前,他就那样傻乎乎的闯进我的世界,还带走了我一部分的心,现在他不是来归还,而是要带走更多。他从哪里学会的,骗我陪他演结婚游戏?有这样追人的吗?他怎么就不能走一般人求爱的程序,不带这样的,直接把人骗上户口本算什么本事?
他还纠结我刚才说的话。
“我不是什么都不是……”
“那你是什么?”我问。
他想要擦眼泪,被我摁住,一定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他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味地说他不是胆小鬼。他到底是不是,我其实再清楚不过,如果我是他,那样胆怯的家伙,好不容易迈出了喜欢的一步,确认感情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不易的事了,又听到我说讨厌他,他肯定哭死。
肯定会一蹶不振,再也不与我往来,我没想到他表现出来的不及应有的十分之一,以至于我压根没发现他误会。养过猫的人说,这是一种非常能忍痛的动物,不到痛得受不了绝不开口。
他比那个还能忍耐呢。
“吻我。”我不去想别的。
我的心,
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悸动。
我高傲地抬起头,等待他的吻落在我的嘴唇上,这个过程就不是很漫长了,因为我知道他的心意,我获得他无非就是早晚的事。我对有把握的人或事从来不急躁,我像猎人一样狩猎他。
能感受到黎玉钟的迟疑,他生疏于与人亲近,都二十七八岁的人了,还不会这个。他低头,鼻息落在我的脸上,好像替嘴唇提前吻过一次,所以等他再吻的时候,就显得没那么促狭。
一下,又一下,他那羞羞答答、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就好像我存心为难他,折辱了他。我知道他喜欢我呢,但是,太慢了,我等不及了,我已经等了十年,从我给他的第一个吻,到现在,漫长的跨度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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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丧失了所有耐心,如果十年前,我还真愿意和他循序渐进。但是现在。
我不想等了。
真的。
早知道我做什么,如何对待他,他都不会反抗,我当时如此殚精竭虑是为什么?我的内心戏演给谁看?他和命运一道拖沓我,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是受害者,但我要他接受惩罚。我扣住他的后脑勺,迎了上去,带些力气地吮咬他,能感觉到他僵硬了一瞬,然后才慢慢地拢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告诉我他不抗拒。这轻微的肢体反应比他的吻让我疯狂,把自己送到嘴边,他是我二十七岁最好的礼物,在这一年我终于得偿所愿,得到爱而不得的人。
黏黏糊糊的吻,分开时,他的嘴角还是亮晶晶的,那股意犹未尽让他轻微地低了低头,视线寻在我的嘴边,我终于能读懂那动作。一旦清楚了答案,再看解题的过程,我一瞬间就明了。
我问他,是不是很喜欢。
他不回答我,总感觉羞于启齿,我没有说,其实我也是。如果这时候他问我喜欢不喜欢,我也会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说些反话,可还好黎玉钟连问的勇气都没有。想起昨晚假借排练的名义吻他,他当时是什么感受?我当时完全没想,我以为他在忍受和没感觉的人做难堪的事。
他那么喜欢我,我亲他,他肯定高兴死了,装什么装呀?我索性掰正他的脸,叫他直视我。别耍小脾气,好好说,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沉默片刻,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小声说喜欢。
“你要说出来的,”我蹭了蹭他的鼻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温柔地说教他,“什么事,都要说出来,我才懒得去琢磨你,你不说,我就永远不知道,你难道想让我永远不知道吗?”
不想,他说。
为什么又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为什么那么委屈,我在想,不过是面对面地流一些眼泪而已,为什么我也感觉到好幸福,都不舍得打破这份美好的静谧。我想再次吻这个人,还得等他缓和好情绪,哈,我从未在一个男人身上付诸如此多的耐心,我唯一的初恋给了他,唯一的初吻,他注定是和别的人不一样。
“宝贝,”我反复地蹭他的鼻尖。
“……啊!”他像被我的话烫到那样,惊讶地望着我,我像那种不会说情话的人吗?我早就在情场之中游刃有余了。我又喊了两声宝贝,他紧紧地抱住我,他的心咚咚跳,那么明显。
“你害羞什么?”我蹙着眉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惊一乍的,我以为怎么了呢。”
他说:“我喜欢听……”
“听我喊你宝贝吗?”
“嗯。”
这回很肯定了,我心想,真不容易啊。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感觉锁骨上又被打湿一阵,捧起他的脸一看,哇,怎么又哭了?我真的没辙了,我就好声好气地问:“到底哭什么啊?”
他摇了摇头,有点着急,说自己也不知道。我没办法从他的眼泪中分辨出那是幸福还是委屈,他哭得那样梨花带雨,也让我心疼,但是,真的要一直这样哭下去吗?他保准要把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哭花了,我问他要变成瞎子吗,他也说不是的,他带着他那湍急的哭腔对我解释。
“我觉得像在做梦……”
原来是太高兴了。
那也要哭,唉,今天可是结婚的日子,你就这样以泪洗面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跟了我,受天大的委屈呢。好了,再哭下去就不好看了。他说他知道的,他知道我最讨厌扭捏的人。
我感觉黎玉钟是反应了一会儿,在我也喜欢他这件事上,他没那么容易自洽。等他消化好了,又不流眼泪了,把脸凑过来讨要一下,我想他也喜欢和我接吻的感觉,心里肯定酥酥麻麻的。
“还想亲吗?”我问。
他点头,正合我意,于是我们又接了一会儿那所谓黏黏糊糊的吻,就永远都断不开的那种,要么他亲我,要么我亲他,我以前也不是喜欢亲嘴的人啊,怎么和黎玉钟搞起来就没完没了?
亲得够久了,我就往别的地方去,我在想,是不是今天就把事给办了。我等不及了,再等下去恐怕要废掉了,但我又怕吓到他,怕他接受不来。我在乎他的想法,不能随便地要了他,他要是事后又抱着被子在那里哭,我真的没办法。我的手落到他紧绷的小腹,果然就被攥住。
“好痒。”他低下含羞的面庞。
我侧了侧脑袋,思索。
直接问他:“做吗?”
对视,两三秒。
我起身:“我先洗澡,你去买。”
他立刻从沙发上起来,匆匆出门。
16. Chapter 16
黎玉钟从浴室里出来的一瞬间,我立刻闻到那股浓郁的薄荷茉莉香气,我最无法抗拒的味道。我停下手头在做的事,放下了剧本。他垂眸,目光不知安放在何处,问我是不是等得太久了。
“没有,反正闲着没事,看看本子。”我笑着和他对视上,“不过,你的确洗了半个小时。”
他抿了抿唇,半湿的发丝落在额前,扫下一道影,“洗了两三遍,抱歉。”他在床边坐下,我抬眉,问他为什么要洗两三遍。他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闭口不谈,纤长的眼睫颤了又颤。
“过来。”
我朝他伸出手。
他完全信任地把手递给我,我牵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拉,他就来到我的怀里。他怎么还有种什么也不懂的新人美?他懵懂而试探地抱住我,手臂压到我的头发,我歪着脑袋扯开,发觉脖颈被烙下一吻,那个吻就像偷腥一样,黎玉钟也就像偷腥的猫,亲一下,就要看我一眼。
“……继续。”我颔首。
一定要给予他预期的反应,才能促进他接下来的行为,他就像刻板的乖学生,不弄完这道题就绝不进入下一个步骤。我们在这个上面绕了好久,我的身体都快烧起来了,他还在磨蹭。
“黎玉钟,”我蹙着眉催促,“再这样下去天都要亮了,你亲了那么久,还没什么反应么?”
“啊。”他也有点晕了,我去扒他的浴袍,他还是怯生生地攥紧衣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心想该不会要我演霸王硬上弓的戏码吧,就听见他微弱的请求,“能不能……把灯关掉……”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要关灯,黎玉钟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浴袍腰带上,扯了扯,闷闷地说,真的不想开着灯做。
唉。处男。
我其实不是很想,毕竟黎玉钟不是别的男人,那可是我暗恋了好久的,如今好不容易采撷到,却要吃得那么囫囵。关了灯就没滋味了,我想说,但看他一副快要被吓死的表情,还是算了。
第一次,
难免紧张。
所以我问:“紧张吗?”
黑暗之中,他那双无辜的眼睛缓慢地眨动,里面流转着忧郁和激动的色彩。褪下衣物的过程,想必让他煎熬,他几乎是背对着我的。他实在没必要,他真的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黎玉钟了,即便我更喜欢那个瘦得有点硌人的他,现在的他也肌肉丰盈,肩宽体长,是很饱满的成熟。
多年前是青涩的葡萄,咬起来是微酸的、涩口的,淡绿的外衣包裹着不够甜蜜的果肉;多年过去就完全熟了,拨开他深紫色的外衣,里面的汁水多得快溢出来,这么多年没人替我品尝。
只有我自己来。
他太害羞了,关了灯,又要把我和他埋在被子里,说这两天没练,怕状态不好。我立刻笑了,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身材焦虑比我一个演员还重,你瘦得和竹竿一样的时候我都没嫌弃你。他小声地说那不一样。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皮肤和棉料擦过,被窝里暖烘的干燥。
哪里,他小心翼翼地探索。
我引你,我说,不明白我的配偶为什么要用那样小的音量说话,就好像我们是在偷情一样。光明正大吧,又不是需要遮遮掩掩的学生时代,要让他知道,这是正常,并且合法合理的事。
“这件不脱?”我问。
“……那就什么也不剩了。”
废话,我冷笑,就是要什么都不剩啊,你都剩多少年了,大剩男,你还想剩什么。他烦的来,在这种关键时候扭扭捏捏,我含住他的耳朵,就听见他短促地“啊”了一声,真爱乱叫唤。
“闭嘴,”我命令,“专心感受。”
我就听见他的喘息渐渐慢下去,然后变得沉闷而有节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逐渐我能看清楚他,他的脸,他的手,锁骨,胸膛,小腹,一切,就像人在洞穴里行走,适应那份微弱的光亮,又适应那狭隘的逼仄,最后适应蹒跚行走的曼妙。黎玉钟,和你在一起,就很幸福。
我没所谓别的。
我没有和你说,也不会和你说,无所谓是十年前的你,还是十年后的你,只要是你,怎样我都满意。你让我太过满意,我也会不自觉地轻蹭你的脸颊,亲吻你汗湿的指缝,馈赠着你。
我在爱自己的时候,
没有忘记爱你。
夜长梦多,
我要尽快得到你。
所以我没有问黎玉钟什么感受,虽然是他手足无措的第一次,但我主要以自己的快乐为准。他那么聪明,想必很快也能学会的,来去几个姿势,几种感受,挥洒一些汗液,还有泪水。
总是哭。
啊。
真是太可爱啦。
我喜欢这样的黎玉钟,在他还没来得及搞懂一切的时候,最单纯最青涩的时候,我要狠狠地占有他,至于那之后他会不会报复回来,不是我考虑的范畴。并且他那么善良,总会体谅我,这样的人要承受善良带来的代价。十年如一日的喜欢我,他的忠诚值得我给他最刁蛮的惩罚。
亲一下我吧,他说,眼泪从红得能滴血的眼角流出,流到高挺的秀气的鼻梁上,流过被枕头压着的半边脸颊,在棉白的布料濡上一小块湿漉漉的影子,像郁闷的乌云,软绵绵的闪电。
他原来在床上这么粘人。
他这么依赖我,却这么独立,这些年没有来找过我。我时常感到孤独,也有过别人,黎玉钟什么都没有,他却表现得一点也不孤单,他是怎么做到的,我真好奇他按捺住的秘诀是什么。
“这么爱我,怎么没来找我?”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他可能快要到了,抬起手压住自己流泪的眼睛。急促的喘息从喉间滚落出来,闷哼,就像雨点打湿了叶面,雷暴的时候人人自危,我要毁坏他,他只能无力地承受。
“说啊,为什么?”
我逼得很紧,但是他最后也没有说。结束的时候,他依旧不松手地抱着我,蹭我的发梢,说再等一会会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是饱尝之后的倦怠,我心想,怪性感,怪诱人的呢。
“不许这样喘给别人听。”我说。
他说,怎么可能,顿了顿又疑惑,他真的喘了吗。装什么傻啊,自己多浪荡自己不知道吗,我于是凑到他耳边学,他羞不可耐地摁住我的脑袋,防止我继续喘下去,沉默片刻,小声问。
“……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
“我不反感。”我只是这么说。开什么玩笑,我不能承认自己被他诱惑到,那算什么,他使一点小手段就把我的芳心给俘获了,搞得我想再跟他搞十几次,那我得多经受不住考验啊。还有,现在就敢翻身扣住我的手腕了,以后怎么样,这蹬鼻子上脸的小东西,还不得上天啊?
趴在他的胸膛上,我感觉身上都是汗粘黏的怪难受,想起身去洗澡,他又把我拦住,说再等一会会儿。他说“一会会儿”的时候,总像在叹息,我抬起脸,仔细盯着他青筋勃发的脖颈,伸出手,在他的喉结上刮了刮。他抬手摁住,说真的好痒啊,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健身的。
“你的病完全好了吗?”
“嗯,很早之前就好了。”
我来了兴趣:“那你之前做到那本人生清单,你还记得吗?那一百件事,这些年你做多少了?”
他说:“做了好多了。很多以前没尝试过的事情,登高、攀岩、蹦极……之前因为羡慕那些口齿清晰的人,还给自己立了去打辩论赛的目标。”啊,那个我知道,我还在报道上看到你。
“你……看到我了?”
“对啊,我记得是大二的时候。”想到那个时期,我就有点郁闷,对那时候心痒痒的自己,我不想承认他的勇敢,他的优秀,我只说,“哎呀,有的人,离开我之后变得那么风光呢。”
“我不是离开你……我……”
他现在能敏锐地感受到我的情绪了,赶紧来抱住我,像犯错的小动物一样把脑袋往我的肩窝里蹭。但我任他撒娇了好久,他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的,反而别的地方硌到我。
“没话说,我就去洗澡了。”
“先别去……”
我没问为什么,只是想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吻在我的耳朵上,颈上,肩膀上。掀开了被子,冷空气和他湿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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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息一道打在我被汗沁润过的后背。我以为他只是想通过这个讨好我呢。
“啊,”我惊叫,“黎玉钟。”
唉。
什么情况?
我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他的眼睛还是那样亮澄澄的,就和星光一样,线条柔和的鼻尖湿得不正常,唇边还有一点黏糊的水渍。我感到好气又好笑,到底在干什么啊,怎么想出来的,我不会舍得他做那种事的,而且他不会,也舒服不来。我用指腹擦去他下巴上的残留,问。
“到底要说什么?”
他埋头不语。
我说,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我,这种□□不适合你,你乖乖地躺在那儿就好了。他于是懵懂地点了点头,又问我,是不是他做的不好。我只能委婉地说,你应该再练一练,至少,不能乱舔一通。他软糯糯地嗯了一声,还是不撒手,我好整以暇地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不说话,手指蹭了两下。
我于是明白过来:“再来一次?”
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行吧,我知道了。他干脆就说啊,我又不会拒绝,真的是。我懒得去猜他的言外之意,要做那么多阅读理解,就像哄小孩子一样,话说他床上床下真是两幅面孔,完全、完全不一样啊。
再一次,我真不行了,我说我要洗澡睡觉了。他可能也尽兴了,或者没有,总比第一次尽兴。我看他也是爽的不行了,提了裤子之后,整个人还挂在我身上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我拒绝他一起洗澡的提议,主要怕自己也忍不住兽性大发。洗完换他去洗,这次就洗得很快了,带着那股甜美的、馥郁的、美人出浴的芬芳钻进被窝,不用我说,自然地环住我的腰身。
我拍了拍他的脸颊,“睡吧。”
“嗯。”
良久的寂静。
等我意识到黎玉钟正在不停的亲吻我时。天光已经彻底亮了,金灿灿的阳光覆盖住我的眼膜,几缕暖红色的血丝像蜘蛛的结网。我没有睡很久,非常困顿,并且也打算继续睡下去,但他一直不停地吻我,柔软的唇,落在我的耳畔,下巴,肩膀和手臂,就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我皱着眉,“黎玉钟,你不困的?”
他的吻停顿住,澄澈而有磁性的声音包裹住我,他说他不是很困,问是不是吵醒了我。还好,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睡,他说他可能是太激动了,闭着眼躺了会儿,怎么也睡不着。
“还是很高兴吗?”我问。
“嗯……”他又怕吵到我,但是,又很高兴,撑起他的手臂,让我枕到他的臂弯里。我本身是那种不管今天发生了天大的事,还是盖上被子睡大觉的人,我的心理素质是很强悍的,做艺人都是这样,休息和保持状态是第一位的,如果没睡好水肿,第二天一早就得去健身房了。
我泛着懒意和困意,百无聊赖地哄着他:“我给你讲一个秘密,讲完,你立刻去睡觉,好吗?”
“好。”
我眯着眼,组织了一下思绪,一缕阳光正好落到我的指尖,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抬手想把它抓住,黎玉钟的手却覆了上来,代替阳光被我抓握住,然后缠绵地与我十指相扣,他问。
“什么秘密?”
“高三的时候,”我感受到他的手越来越温柔,轻轻揉搓我的指骨。“高三下学期,有一次教室里没人,你在睡觉,你记得吗。我亲了你,就在我们的座位上,我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你。”
我说罢,品味他的沉默。
他一定会很震惊的,我笑了笑,尽情地闭上双眼:“你肯定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那么早。”
但黎玉钟实在是沉默了太久,这个木头,我又睡了过去。阳光太刺眼了,一开始是这样的,但不知何时,黎玉钟的手覆盖住我的眼睛,他粗糙的掌根贴着我的眼睫。我又能酣然熟睡了。
我隐约听见他说了什么,又听不清。他附在我的耳边,却很含糊,像我怎么都抓不住的雾。
他说。
“李君同,其实你当时亲我的时候。”
又顿了顿。
“我是醒着的。”
17. Chapter 17
李君同,其实你当时亲我的时候,
我是醒着的。
只是当时我被吓着了,刚刚醒来,你的脸就凑在我的面前,那么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只能装作睡着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你要做什么?我想睁开眼问你,但好像早有预料。
你的嘴唇贴上来。
其实,好吓人啊,我当时想的是,第一感觉就是很吓人。我的心快要跳出胸口了,为什么?你为什么那样对我做,不是朋友之间可以轻易做出来的事情,所以,我真的感觉你越界了。
难道你喜欢我吗?
我怎么能那么想呢,你是我的朋友,好不容易愿意和我一起学习、生活,你真的是我交过的第一个朋友,你也教会了我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我怎么能那么想你,你也不可能喜欢我的。
我还有点自觉,知道自己配不上。
所以你为什么亲我呢?我想你最好是临时起意,是恶作剧我,拿我找乐子,这样也比你对我有超出朋友的感情要好。我紧紧地闭上眼,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被你刚刚叫醒的模样。
你说,醒了,回去吧。
好,我说,跟在你的身后。你余光都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悄悄摸着嘴唇被你触碰过的地方,心里还是很慌张,我刚才睡觉的时候不知道好看不好看,脸被压皱了吗?头发呢,凌乱吗?
你太漂亮了,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夸赞你好看,所以,我总是忍不住在意:在意和你在一起时,我的形象怎么样,我究竟有没有值得你和我做朋友的地方,还有,到底为什么要偷亲我呢?
还是不知道啊。
所以我第一次失眠了。
除了打雷的时候,我很少失眠,这还是第一次没有外在的因素,因为我的心乱糟糟的,我就失眠了。熟睡的你和我只有一墙之隔,我有好几次忍不住想问问你,又觉得自己太矫情了。小说里总是有和我们同龄的人做更疯狂的事,你只不过给了我一个吻,那没什么惊心动魄的。
是的,
我并不因此面红耳赤。
可是从这一天开始,
一切变得奇怪了。
我发觉我没办法再拿朋友的眼光看待你了,我总是去琢磨那个吻的含义,就像琢磨我们之间已经维持了两三年的关系。李君同,你对我好,有时候对我凶,也是为我好,有时候又捉弄我,我也知道那是因为你和我是好朋友,我乐意被你捉弄,不是每个男生都有这样的机会的。
我为什么刻意区别于其他男生?
我发现最近这些天,我对这个太敏感了。从前,你和别的男生有过多的交谈,我不会在意,因为你总是很受欢迎,是人群的焦点。假如有一天,突然一个男生都不看你一眼,那才奇怪。
现在我却那样希望。
你不知道我的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真的,你绝无可能相信,我会变成一个自己都有点不齿的人——我竟然希望你不要和任何一个男生说话,沉默给他们,白眼给他们,拒绝给他们,就不要对他们笑,不要给他们任何一点好脸色,因为一旦他们知道你一个是多么多么好的人。
他们保不准就喜欢上你了。
我不希望有男生喜欢上你,原因有三:第一,我们现在处于高考的关键时期,任何多余感情都会影响学习和你考试的发挥,比起那些儿女情长,当然还是前程更重要;第二,青春期的男生大多浮躁,并且看人通常只看表面,他们只关注到你的容貌,却并不如我了解你的内心。
第三,我不希望。
反正我就是不希望,你知道么,有一天早上,你从学习委员的手里接过卷子,突然我就有了分外不舒服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眼睛好像不能从你和他触碰过的指尖挪开了;还有一天下午,做大扫除的时候,你在擦教室外的窗户时,几个刚打完篮球的男生和你讲话,我顿时想把手里的消毒液给他们喷喷,他们浑身都是汗臭味,并且,衣服上也全是坏味道。
他们没什么好的。
可你和他们聊得挺高兴,聊得玻璃都忘记擦了,我只好走过去接过你的抹布,帮你擦起来。其实我就是想听听你和那些男生讲什么,他们怎么朝你笑得那样殷勤,说又有谁给你告了白。
对,还有告白,那些堆在你桌洞里的情书,没完没了的礼物。有时候,看着几个男生趁着你不在,推推搡搡地来,做贼一样地塞进去,我在旁边看着,冷眼,我觉得他们很幼稚。有好几次我没忍住,我说你不喜欢收情书,你没有哪怕看过一封,那些男生反而笑嘻嘻地说没事。
“她不看我的,也没看别人的啊!”
虽然我觉得挺幼稚的,但某一方面,我又佩服起这些男生的勇气,一种愚蠢的勇气——他们并不优秀,也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有些甚至丑得不会让别人多看一眼,却仍有勇气宵想你。对于这些人,我真想帮你拒之门外,我告诉自己因为我是你的朋友,绝不是因为你那个吻,我也绝无什么非分之想,不会因为你偷亲了我一下,就产生非分之想,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我配不上你,我知道的。
但别的男生也配不上。
你应该是没有人配得上的,你就是我见过最厉害、最勇敢、最优秀、最有理想的人,是我想写进作文里的人物。你又是我的朋友,我敢说,你遇到麻烦,我这样胆小的人也会挺身而出。
但你为什么偷偷亲我呢?
唉,我真不想在意!
高考在即,我却总被这件事困扰,但你,把我带进这种困境的你,你却好像丝毫不在意,那难道真是你的临时起意吗?我倒有点不情愿了,难道你也像偷偷亲吻我那样,亲吻别人吗?
李君同,
别那样好不好?
我也不希望是那样的,而且你一天到晚都和我呆在一起,上课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你,下了课你也是跟我一起回家,压根没机会去亲别的男生,这让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理解你,你懂得我,但突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话,我不敢和你说,但肯定会郁闷的。
我也会生气。
我记得是高考前三十几天的时候,有一个男生突然出现在我们班门口,喊你出去,然后把花和巧克力递给你,你收下了,走了回来。我心里真希望你不要收下,不知道,反正我这么想。
我就问:“为什么要收下?你不喜欢人家。”
你很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说实话,我真喜欢你这个表情,那让你的眼睛愈发深邃、狡黠了,你说为什么不收,人家愿意给,你就乐意收。我说可是你不喜欢,收了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你的脸色就变了变,好像是生气了,没有再和我说话。放学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走,我赶紧跟你道歉,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就很认真地转身面对我,问,黎玉钟,你觉得我轻佻吗。
不,我不那样想。
“我……”我努力组织措辞,想告诉你我绝不那样想,但是,当我发现这件事的本质是什么,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之所以如此忐忑,不是因为你接受了别人的爱意,而是我在嫉妒。
我嫉妒你和别的男生产生交集,然而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够格。仔细想想,年级里有那么多和你传绯闻的男生,他们都很高大、青春帅气,家世很好,成绩也不错……总之是能够和你放在一块儿讨论的角色,然而,你虽然成天和我待在一起,打打闹闹,却没有一个人传我们俩的绯闻,大家都说你只是喜欢欺负我,而我恰好不反抗被你欺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啊,心里有点不舒服。
好奇怪,以前也没有这种不甘愿的想法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焦虑的时候,我经常咬手指甲,之前被你嘲笑过,也给戒掉了。我就是有点不高兴,有点琢磨不透该怎么对待你。
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人告诉我,我看过的书上面也没有被最亲密的朋友偷亲该如何应对的方法。我如果视而不见,你又去亲别人怎么办?我不想你去亲别人。于是我灵机一动,把这个疑惑分享到网上。
网友1:哥们这还不冲吗?赶紧把握住机会啊,喜欢的女生亲你,天大的好事,赶紧亲回去!
楼主:可是我和她只是朋友啊。
网友2:别闹了哥们,你不喜欢人家,这么纠结做什么,直接拒绝呗,告诉她以后别这样做。
网友1回复网友2:楼主看起来就是很珍惜这段友情啊,你这出的什么损招?要是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怎么办?要我说,楼主干脆就假装没有发现得了,以后还是按朋友的关系去处。
网友3回复楼主:楼主你确定你对她没意思吗,我怎么感觉你只是没意识到自己喜欢她呢?
网友1回复网友3:此话怎讲?
网友3:你看啊,楼主说自己和朋友关系很好,对方偷亲自己很困扰,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但是从头到尾,他也没说他不愿意被朋友亲啊,而且你们仔细看,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谁家好人凌晨三点半还在纠结被朋友亲了一口的事啊?这不是有意思,我吃好吧?
网友2回复网友3:还有一种可能啊,这个楼主是渣男,单纯不想对这段感情负责而已KKK。
楼主回复网友2:我不是渣男!
楼主回复网友3:我只是不确定她到底喜不喜欢我。
网友3:那你去问问不就得了。但是首先你要明确,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别表达错意思了。
我关掉了网页界面。
心情……好复杂。
难道我喜欢李君同吗?
我竟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喜欢,作为朋友,肯定是喜欢。比起喜欢,我太佩服你了,刚开始和你相处的时候,只听说你非常受人欢迎,无论同学还是老师都喜欢你,我是……想向你请教那种受欢迎的技巧的。
还记得初次相遇的那个下午。
夏日,蝉鸣,烈日,喧闹。
我坐在草地上,撑着下巴,其实是晒得我有点头晕坏了,军训的教官是班主任特意叮嘱过的,知道我身体不适放我来休息。可我还是盯着不远处正在集训的同学,他们看我的眼神,我能看得出来,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想复刻在国外的初中和小学的悲惨状况,我不能再格格不入。
动起来,黎玉钟。
别再惹人讨厌了。
不远处,几个削瘦的、穿着军训服的女生走过来,伴随着一阵阵欢快的的笑声。我向来不讨女生的喜欢,我很清楚,就在打算去别的地方乘凉时,被一道干净而美丽的面孔吸引了注意。
是的,
可以称得上美丽。
你太瘦了。首先是这么想的,那张脸没有挂一丝多余的赘肉,同时,额头非常饱满,阳光能透过你大开大合的头骨,落进更深处的皮肉里。眼睛,盛着一抹清润的夏风,扫荡我的疲惫。
从前我不觉得观赏漂亮的人能带来好心情,但是,你确实太漂亮了,一个东亚面孔的女生。刚从国外回来,我还属于没办法认清楚同学的脸的状态,但是,漂亮的人总是脱颖而出的。
你望着别人,利落开朗地微笑,听别人说话时,嘴角轻轻地提起。你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信但不过分骄傲的气息,你站在那儿,让人心底舒服极了,也让你身边每一个同龄人感到惬意。
你正是我想成为的人啊。
突然,你漫无目的的目光落到我这边,我的脸上。我立刻感到局促,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像被一只天使注视了,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那一瞬间,我的心又错乱而无序地跳起来。
但很快,你的目光又转向别处,随后俏皮地跟你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那几个女同学就一道看向我,笑声更明朗了。啊,但我知道那不是欢迎的讯号,你们说的什么,不会在嘲笑我吧。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真的是在嘲笑我。你们觉得我坐在草地的长椅上躲太阳的样子很像那个思想者的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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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不出一会儿,全年级的人都知道了。我感觉有点难过,天使也会给人取外号。
不过,你真的非常受欢迎,所有人都知道你,或者和你讲过话,或者只能远远地观赏你。你叫李君同,又是那样大气的名字,听说以全省前一百名的成绩入学的,并且还拿过许多奖项。被你这样的人起外号,我也毫无怨言了,我还是时常观察你,想从你那里学到受欢迎的技巧。
文理分班的时候,我有幸和你分到一个班。班主任了解我的情况,姥姥每次来也会送一点礼,分班之后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愿意和谁同桌。我一下子就知道这是给我开后门,啊,其实我想说,我不愿意这样,我就想正常地融入这个班集体,不要什么优待,但是我又想到你。
是的,我又想到你,私心让我想要接近你,或许是你太受欢迎,又或许我也学会了从人群中识别出最出众的那一个,还有,你在那个午后看向我的时候,真的很漂亮,我想被你看到。
想被你注视着。
所以我说:“李君同吧。”
太好了,我心想,和你近距离地相处,我一定能掌握受欢迎的诀窍。我完全没意识到你并不喜欢我,啊,我说的不是异性之间的喜欢,是同学之间的喜欢。因为座位表发下来时,得知是和我坐同桌,你的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你在人群中,微微皱着眉头看我,神情很莫测。
我意识到自己也许做的不对。
你搬到我的旁边。
书本,文具盒,很多东西,占据了我的位置。我不知道怎么了,那是我的位置,我壮起胆子捡起你掉落在地上的情书,想借此提起,你却问是给你的吗。啊,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
我解释清楚,又说这是我的座位,你好像听不到我说话,可恶可恶,我提高音量又说一遍,你总算听清了,问我能不能换座位。我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问题,但是,没办法拒绝天使。
我说:“……也可以。”
你说谢谢我,你知道吗?当你说这个单音节的时候,你的嘴角提拉起来,两侧有浅浅的酒窝,可当你真正的笑起来时,反而没有了。真神奇,你的脸有让人快乐的魔力,我愿意顺从你。
我愿意顺从你,所以当你说“跑起来”的时候,即便呼吸有点困难了,我还是愿意听你的话,那样能让你对我有更好的印象。但是我没想到给你惹了麻烦,我没有对自己犯病的恐惧,我只是觉得,让你看到我最最丢脸的那一面,唉,好惭愧啊。如果我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强健有力的心脏,如果我能面对你的质疑侃侃而谈,风度翩翩,你或许更愿意和我说上两句话呢?
这应该是我的少男心事了。
啊,其实,你生气了。
我是能感觉出来的。
我给你惹麻烦了,因为我的病,你再也没有让我参与和体育有关的课外活动了,你还老是在别人面前提起我的病。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想融入班级,我想拥有真正美好的高中生活,而不是被关在玻璃罩子里,像一只脆弱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够不到外面的世界。
阳光。
汗水。
笑声。
我需要这些。
正如我需要像你一样,成为受欢迎的人,又或者像你与之交谈的那些男生,他们也有相当的勇气,在你面前大胆地撩起衣服擦汗,他们的身体那么壮,有时候,我为自己的瘦弱而惭愧。
是因为我自卑,而你又太光芒万丈,是我最敬佩的人,所以我更不能忍受你开我的玩笑,或者说所有人都可以,唯独你不行。我无暇去思索其中的特殊性究竟有何含义,只是迫不及待想告诉你,于是我趁晚自习叫住你,想和你说清楚,但是,你拒绝成为我的朋友,我其实……
知道的。
我配不上。
但人好歹得有梦想,是不是?好歹有一个目标,我想成为你的朋友,即便是一天,一个小时也好,能让你笑着和我讲话,问我的事,一分一秒也好。所以当我看见你在巷口遇到麻烦时,我一下子就慌了,你又被一个成年男人打了一巴掌,从你们的交谈中,我听出他是你父亲,你找了一个陌生人去扮演你的家长,因为你真正的父亲身份不光彩,那一瞬间,我竟然——
我竟然松了口气。
你知道吗?那很可耻,但是我确实有这样如释重负的想法。因为你太完美了,完美到不真实,没有一点点瑕疵,让我觉得太虚浮,于是,你这点微不足道的瑕疵,在我看来就是动人极了。
所以我没有任何犹豫,上前去,把伞递给你。我也许吓到你了,是我自己脑子一热,没考虑清楚,你这样落魄的时候但凡被任何人看到,都会不舒服。但我又庆幸,还好看到的人是我。
你拍开我的伞,那样凶狠,问我装什么好人。我既难过,又很坚持,虽然我平时迟钝,但我总觉得自己的第六感很准,关键时刻我清楚取舍,知道该不该松手,就像现在,绝对不可以。
于是,你坐上我家的车。
你在我家洗澡,换上我贴身的衣服,我真的吓到了,真的。我的卫衣很宽大,你穿着却那么适合,然后你又顶着那头被吹干的蓬松的头发,一张天使一样的脸蛋,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哇,我的心跳得太快了。
真的,我估计还要好久才能对你的漂亮免疫,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也是我结交过最漂亮的朋友,我给你的脸上药,都心惊胆战,真怕我一个手抖弄疼了你的脸,那我就罪无可恕了。
然后,你,就着那张惊心动魄的易碎的脸蛋,却又用野生而倔强的眼睛诉说你的事,因为那是你私密的事,所以我听得聚精会神,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听完了,我才发现你用那双绝伦的眼睛注视着我,里面充满了神圣的审视、跌落悬崖般的质疑,你用轻而幽微的嗓音问。
“你不会说给别人听吧?”
啊。
我发誓我死都不会说出去。
天使,我不会的。
18. Chapter 18
那之后我和你就越来越亲近了,与此同时我真的感慨,我有很灵验的第六感,我为数不多的勇气正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那就是你的身上,李君同,你让我的高中时代变得格外多彩了。
你愿意陪我过生日,我更是意外,我以为只有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才能一起过生日呢,因为我从来没有被邀请去过任何一次生日派对。我初中或小学的同学甚至大声对我说谁谁谁举办生日派对,然后告知我唯独一个人没有被邀请,猜猜那个人是谁,好吧,是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朋友陪着过生日呢。
你不知道我多开心,在烛光下你让我许愿,我想,比起让自己更受欢迎,我更想下个生日你还陪在我身边。哎呀,反正只要你还在,我就有无数个机会去向你探讨、学习受欢迎的秘籍,但是你,你是最重要的,你在我的身旁,笑吟吟地看着我许愿,我们一起分享第一块蛋糕。
我当然要把草莓最多的那一块给你吃,我要给你最好的,我的好朋友,你愿意和我玩,我就绝不藏私,兜里只剩最后一分钱我都会掏给你。我们就是这样共患难的存在,我最在乎你了。
我告诉你愿望清单上的事,你鼓舞我去做,陪着我,有你这样好的人在我身边,我仿佛真的什么都不怕了,除了鬼,好吧,我真的害怕,躲在你身后,那时候我心想,将来会是谁呢?
将来会是谁呢?谁能娇滴滴地躲在你背后,被你轻声安慰“不要怕了”“一点也不可怕”,谁又能把脸埋在你的掌心里,在慌乱无措的时候钻进你的怀里,被你那样温柔地给予帮助。李君同,你对我太不同了,我就不希望你对别人那样了,我想听你说,我俩是天下第一好。
不行吗?
嗯?
这些腻歪的话,我说不出口,就埋在心底吧。等到下一次生日你还在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但我没想到,第二年的生日你真的还在,还为我准备了很用心的生日礼物。我看得出来呀,想告诉你,我们对随身听的品味这么想,可惜好像被你误解了,我那时候都想求你了真的,给我吧,我的礼物,而不是拿着它录我的糗话,即便我说错了话,你一定要这么惩罚我吗?
好吧,那我也愿意的。
我愿意你如何温柔或粗暴地对待我,我愿意聆听你的心事,说你要成为多么伟大的演员,当你这样说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在发光,知道吗?在我心里你已经做到了,你会是最厉害的人。你又说了好多事情,你说你得找地方住了,我下意识想让你留下,但是,我怕你不会同意的,所以你后半夜睡去的时候,我又措辞了好久,生怕哪一句说错又让你生气。还好第二天一早你就留下了,知道这个好消息,我迫不及待地向你跑过去,李君同,快夸夸我,太不错啦。
我的夏天,
早于你的夏天到来呢。
早于你看到我,高一的夏天,我就看到你了。不是你发现的我,而是我先发现的你,但若是让你知道了,保不准就因此吓跑了。你不知道我多么孤独,我注视你多久,才得到你的回视。
所以,当我仔细地、深入地探讨我和你的这段关系,在夜深无人的角落里,我才发现,其实我在就喜欢上你了,因为我每次想起和你的一点一滴,无异于为你写了一封无人知晓的情书。
明白这个之后,我整个人都快要燃烧起来了,我的心脏跳得快,就像犯病了一样。你亲吻我的那一瞬间,就是这样,无论如何,我对你产生了比朋友更多的情谊,那个难道叫喜欢吗?
想要你只搭理我一个人,
只看我一个人,只对我笑,
只长久地注视我一个人。
我就是……很喜欢你啊。
意识到这个,意识到我喜欢你,意识到我意识到得太晚,想要开口告诉你的时候,已经再次被胆怯填满了。毕业典礼上,你和同年级一个男生站在舞台上,说台词,牵手,拥抱和错位亲吻,你们跳了那么久的舞。那天你化了妆,穿着华丽的百褶裙,真的很漂亮,虽然一直都很漂亮,但是那天舞台光打在你身上,我在偏僻的角落默默看向你,真的觉得看到了天使。
你完全适配于灯光、舞台、荧幕,一切与聚焦在人群中央有关的元素,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始终坚信你会成为一个顶尖的演员,你值得所有掌声,你将来还会和更多的男生搭档,或者搭戏,或者拍拖。其实这时候我就该明白了,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当时就是太自大了。
我自大到忽略你身边任何一个男生,有时候,甚至可以忽略掉自己,忽略我的自卑、脆弱、胡思乱想。到现在我都很好奇,究竟是什么给了我那么大的胆量,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同学聚会上向你告白,也许……好吧,正是你偷偷吻我的那一下,太滚烫,把我的怯懦蒸发掉了。
不过,也是到现在我都庆幸,
还好没把对你的喜欢说出口。
“那种人,那么无聊。”
“也就是找点乐子。”
“逗他确实很好玩啊。”
残忍的,往残忍了讲,其实到很多年后,我都记得你当时说那句话的每个字的语气,隔着门我看不到你的表情,可如果有,一定也是嫌恶至极的。也感谢上天没让我当面撞到这样尴尬的一幕,命运在这几秒错开,为我们留了些体面,不然我泪流满面的样子被你看去,多难受。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人告诉我,在想告白的几秒钟前被拒绝,该怎么办。我赶紧扔掉手里的玫瑰,但是被我的羽毛球搭子看到了,他由此推断出我喜欢你,我真不想承认,并非我高傲的尊严,其实我挺不要脸的,不然当时也不可能在明知你不喜欢我的时候,还硬要和你做朋友。我不想承认只是因为不想他传出去,不想被别人说闲话,我不想别人说我配不上你,尽管我很早就知道。
一直掉眼泪,
我不愿意。
这是唯一一个我这么难受、绝望,而你不在身边的时刻。因为你太好了,所以我总是下意识依赖你,想找你寻求安慰,但现在我的痛苦因你而起,我没办法找你,我办不好,一直在哭。
我让你讨厌了吗?
那样其实也好,比你对我一点感觉没有要好一些。可你对我就是没有感觉,无聊的,闲暇时的消遣,我这回也想装作不知道,但做不到了。那几簇上扬的语调,每每想起,喉咙被哽住,有小刀在我的气管里面切,我的胸膛一遍遍的阵痛,我坐在街边,身边是不大熟悉的同学,他安慰我,我却一直在哭。原谅我没办法接受,眼泪从我指缝里掉出来,告诉自己最后一次。
好了,黎玉钟,
不可以再这么软弱下去了。
不然还有谁会喜欢你?
那位同学开导我,他跟我说,知道我和你关系要好,但是你毕竟是受人欢迎的人,他的说法就是“太有光亮的人”,在你这种光芒万丈的人身边,太过微弱,不够强大的人就会被灼伤。
《小王子》里说,要想和别人产生羁绊,就得承受掉眼泪的风险。我没有质疑过这句话的真假,但当风险落在我的肩头,我却被压垮了,好沉重,没人告诉我掉眼泪是这么难受的事。
比我每次发病的时候都难受一千倍、一万倍。我的心不舒服,那里落了病因,扎了根的疼。
我不敢再回到有你的地方了。
我错过了同学聚会,像个没用的逃兵,在同学家待到第二天才回来。你拎着行李箱等我,我就知道避无可避,所以我也会撒谎,被你讨厌了,我也会不高兴,我说我不想去同学聚会。
你蹙着眉:“不想去你怎么不说?”
我没有办法的,李君同,我喜欢你,就没办法忍受被你讨厌的我,去和你处在同一个空间。你不觉得有我在的地方空气都很污浊吗,我都要呼吸不下去了,和你说话,感觉我要疯掉。
我就避开了。
离开你,让你也远离我,你需要的不过是个消遣,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需要的却是正正好好的你,我只是不明白,那个雷雨的夜晚你抱着我入睡,在清晨的雾窗上写下的那句:
“I love you。”
也是戏言吗?
是你无聊时的消遣,是你调侃我随身听的后续?我真的误会了,误以为那是你对我有一点点好感的讯号。我以为自己会生你的气,但,当我得知你不喜欢我的那一刻,我更生自己的气。
我恨自己不争气。
不争气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不争气的身体,那么瘦弱,又很让人索然无味,不争气的脸蛋,没令你有一点动心,不争气的心,却总是怦怦然。我没哪里配得上你,整天做白日梦。
啊,
好像变成了心病。
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提及,拜托,真的就像噩梦一样。还是那么没长进,为什么过去了好久都没办法振作起来?我避开到别的地方,但是你讨厌我的事实就像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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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底,避无可避。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消化这个,去领毕业证的时候,我也要故意避开你,因为害怕再陷入那恐怖的魔谭里,像无数双手拖拽着我,把我往曾经有你的那些梦境里沉溺下去,叫我困在过去永远没办法脱身。我完全忘记了我的生日,因为没有你,没有你的生日怎么算作完整。
高考成绩出来,你给我发消息。你恭喜我,我没有感觉,却问你的志愿在哪里。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惊觉自己的无耻,怎么可以恬不知耻地打探你,又把志愿改到和你一个城市?
明明都打算戒断了,
好傻。
好傻的我,好傻的黎玉钟,好傻的这一切。你离开之后,我才想壮着胆子做出一系列改变。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伴随着对你的死心,我多年的病症好像也消失了。大一我开始尝试自己从前不敢做的事,去和人交涉,练习语言,竞选从前不敢胜任的职位,说以前不敢说的话,晨跑夜跑,锻炼身体,奇怪的是我做这些的本意不是为了提升自我,我不是那种“今天你瞧不上我,明天我就让你刮目相看”的心态,我只是,为了忘掉你,可笑这么久我还没走出来。
大二,我听说你有对象了。
当时刚比完商赛,我从繁重的事物中脱身,有一段时间没打听你的现状了,从和你同校的人那里听到你的消息,我忍不住两眼一黑。冷静,我告诉自己,黎玉钟,没什么好生气的。你应该有新的生活,新的人,我从前都不是你的男朋友,没那个身份,我现在有什么好吃醋的?
我去会会他。
真的,我就是去会会他而已,我早好了,早就对你没那个非分之想了。而且我也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再也不是那个话都说不明白的结巴,我敢说,现在的我完全让你认不出了。
我就去你的学校,看到了你的新男朋友,那个叫池建生的。一看到他那张耀武扬威的脸,我就生气,我发誓这绝不是因为你。看到一个不是你的女生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我更生气,我发誓我没有私心,我只是不希望他辜负了你。我冲上去打他,反应过来,又趁着夜色跑了。
我发誓不是因为你。
好吧,
我完全是因为你。
啊,好想哭,真的,等我发现自己做了多么冲动的事,我不敢在你面前承认。但我在背地里觉得自己非常光荣,最起码我有对别人挥拳的勇气,我知道池建生没做错什么,但我讨厌他,我有这样的权利,意识到我可以随意地讨厌别人,还是因为你,李君同,即便你离开了我,你其实还是在帮助我。每当我缺乏自信的时候,我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我想着扮演你。
模仿你的自信,模仿你的气质,那样会让我好受很多。渐渐我就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怎么在人群里赢得大家的注意力,还有喜爱。我没有觉得很难,因为我最好的老师就是你。
经历了这些漫长的时日,我对“我喜欢你”这件事又有了新的定义——你有情投意合的人,不妨碍我喜欢你,仍然对你有想法。因为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去处理,自己决策。但唯一让我烦恼的是你不喜欢我,这点我就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才能自洽。心理医生建议我:
“如果你实在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忘掉她,可以立个目标,朝着这个人希望的样子去努力。”
这样,
我恍然大悟。
剩下的,医生又说,这样你就可以在提升自我的过程中,感受到成长的意义,淡忘掉过去的伤痛,那些我无暇去听了,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为什么不朝着你喜欢的样子去努力?
我懂得扮演的妙处。
在我彷徨的时候,扮演你,能让我静下心来。扮演你的朋友,你的爱人,我发现朋友的标准要比男朋友低一些,那我就以你男朋友的标准去要求自己,这算是一种激励吧。这时候就有另一道很微弱的声音去反驳我,李君同已经有男朋友了,是啊,这就是让我最不舒服的地方。
李君同,你知道吗。从前我为自己的品行而自豪,我很善良,很正直,这是我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我相信任何一个人,我都能以完全的宽容去对待他,只是,对你的男友,我实在不能保持自己的好品德。所以这会儿我的道德和我的私心在打架呢,打得不可开交。
好吧,李君同,从前我真的以为自己是道德感很高的人,但如今,我发觉我的道德只够支撑我不当小三而已。
19. Chapter 19
你一定会和池建生分手的,
我这样坚定地以为。
因为我算过你和他的生辰八字,还有命盘星座,卜卦塔罗,每一种结果都告诉我,你们不合,所以你和池建生注定是走不了多远的。圈内人也这么跟我说,你们戏路不一样,给人的磁场也有差别,说娱乐圈的酒肉情侣才是多数,地下的未必会转正,一个名分也不代表要结婚。
“再说,结了也可以离嘛。”
说得也没错,我心想,结了婚也是可以离的。但是最好别那样,不要到结婚那一步,否则我不知道看到你们的婚礼现场会不会掉眼泪。我已经很久不流泪了,尽管每一次泪都为你而流。
你第一次登上大荧幕的时候,我也流眼泪了,真的。你有三分零五十秒的戏份,其中四十秒的特写镜头,我说过你的脸很适合在大荧幕里,我说的没错,你多漂亮,我现在还留着剧照,那些你荧幕初秀的表现,作为新人还有些生涩,但是我知道你很快就会适应,并且越发精进。
你有那样的本领。
从你当初对我诉说你宏大的理想时,我就知道你什么都能做到。你,李君同,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仅仅作为你的扮演者,你的赝品,都取得了数不尽的成就,我相信你肯定更出色,即便你遇到了困难、挫折,也是小小的坎儿,你当然大步流星迈过去。
我还为你哭过两次。
有一次是看《空枪》里你扮演的角色,任青。我坐在影院里,捏着票,看到你出场的时候,头一次,我觉得你是陌生的人。陌生的你,陌生的眼神,凌乱的短发,戴一副红框的眼镜,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脆弱和神经质。也是头一次,我有了你是一个演员而不是我的旧友的实感,你那么逼真地坐落在我对面,镜头给到你,朝我睨了一眼,带着一股颓然、凶猛的狠劲儿。
我被你震慑住了。
我完全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和你推动的剧情。我的大脑空白一片,只有跟着你走,我甚至都来不及拿起相机拍你,我生怕错过任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太入戏了,你被主角逼到巷子的尽头,绝望地攥住胸膛喘息,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我为你的命运而忧心忡忡。
直到最后,你被枪抵着走进警局,半寸稀缺的日光落在你的脸上,一半则掩埋在阴影里面,唯独你野生的眼睛泛着光。你犯病了,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我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产生了共鸣,我发誓我真的发誓,任何一个扮演得如此栩栩如生的演员在我面前,我都必须因为共情而淌下热泪,只不过这个人恰好是你。真的,李君同,你为什么连戏都演得那么好?
你真的让我嫉妒了。
你那么有天赋,又有才华,短短几年,变成一个令我都不敢向往的人,即便我如何努力向你看齐,你让我明白庸才和天才之间终究是有差距的。我对你没有任何的不满,我嫉妒你是因为你太完美了,假如你有一丝一毫的缺陷,我不会如此失态。你唯一的缺陷就是你不喜欢我。
那也是我自己的问题。
和你无关。
那是我的缺陷。
那天我在影院掉了好多眼泪,旁边的观众都感慨我为何如此入戏,我买了七八张票,从上午一直看到夜场,直到熬不住睡了过去,最后我被放映员叫醒,才浑浑噩噩地回家,床上躺下。
啊,只要涉及你,一旦与你有关的事,我就很容易被情绪左右。你就不是,你总是很冷静的,即便当时我在暴雨的街角看到你,你那冷峻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怯意,一点点脆弱也没有。
我何时能像你一样坚强?
我总是为你哭泣,我的眼泪为你而流。你知道你获得提名的时候,我为你高兴地睡不着觉,那天我在加班,到深夜,望着落地窗外的星光城池,我为你即将获得的荣誉而悸动,我的心完全牵挂在你身上,我希望你获得成功,我说不定比你更希望,李君同,我要幸运降临给你。
所以,当那个并不如意的结果颁布,你失落的镜头一扫而过,我完全愣住了。你表现得太过坚强,替他人鼓掌,提起的嘴角上还有浅淡的梨涡。啊,我却为你哭了,我真的替你着急,那一刻我在想,如果我有左右奖项的能力就好了,我甚至,不能在你失落的时候赶去安慰,我想那时候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池建生,他是你的男朋友,他有义务那样做,而我在幻想中。
幻想中,我安慰了你,告诉你别气馁,别心急,你还有很多很多机会。而你没有失落太久,很快就抬起你那瑰丽的头颅,坚强地说你会拿奖的,今年不行就明年,不行就后年,一辈子和荣誉掰手腕,直到扳倒它。不过我又想,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肯定也很快就会重振旗鼓。
你不太需要我,这是实话,不像我,总是无论何时都希望你陪伴在我身边。这些年我改变了很多,变得都不像自己,可唯独没改掉喜欢你的缺点。我把它当作缺点,它总让我不幸福。
不过也好,我不幸福,也好过你不幸福。
所以我从未去打扰你,我知道那不合适,有些破镜是不能够重圆的,更何况从来也没好过。我在背地里默默地注视着你,那样让我更加舒适。终于我明白你也不是让所有人越靠近就越快乐的,也不是所有的爱都那么赤诚而明亮,还有我,这个可能早已被你遗忘掉的讨厌的我,我如果不合时宜地出现,横插一脚,毫无边界感地靠近,你一定厌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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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得施舍我一个眼神。
还是不要了。
还是不要了,李君同,还是不要见面吧。即便偶尔听到朋友说你问起我,我也当你是好奇心旺盛,我不会再次错把那当成心动的讯号了。还是不要了,败坏你心目中那个虽然无聊,但还算青涩单纯的我,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你讨厌我,但我留给你的都是一些你能笑得出来的回忆,那样就最好了。一辈子不见面也好,我就在暗处,这里适合我,远远地旁观你的幸福。
我曾经以为一辈子这样就好,
但是,当我得知你分手,
啊,抱歉,受不了,嘶,但是真的没办法忍住不笑出声啊。那天我甚至在日历上画了符号,是非常好的日子,我敢保证明年的今天,后年的今天,大后年的今天,我都要为此庆祝一番。
我就买了红酒和牛肉,高高兴兴、和和美美地吃上一顿,我一个人也非常满足,非常怯意,喝得醉醺醺的,坐在电脑桌前傻乐。为了奖励自己,我把你的片子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又去你的广场把那些因为综艺黑你的人全都骂了一遍,还有一些给你买黑稿的对家,都别好过。超话里的人都说天哪这个大粉太厉害,今天发疯要屠广场了,今天难道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今天是你和池建生那个贱人分手的日子。
我真恶毒,黎玉钟,你真恶毒,我对自己说。我和池建生素不相识,顶多是我大学时期摸黑揍了他一拳,剩下的也没什么恩怨。但是因为他跟你好,我觉得他很贱,这也是我的问题。
知道吗?李君同,从你分手的这一天起,我从未觉得这个世界这么美好,我都感觉我有一点病态了,但是也还好,至少在你们浓情蜜意的时候,我没有找上门去,我的道德感不允许我知三当三。但是自从知道你分手了,我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分手多少天了,你走出来了吗?
网络都上,说分手三个月才能考虑找下一任,但我觉得李君同这么坚强的人,三天就可以了。我有点着急的,另一方面是我听说池建生还不依不饶,不同意分手,他极有可能死缠烂打。
你要是吃回头草怎么办?
那是我有史以来最纠结的一个夜晚,要不要做些什么?尽管我觉得以你那洒脱爽利的脾性,分手就是分手了,绝无可能再有回头路,但是我也不确定,与你有关的事,我总是很迟疑。
但正如我所说,虽然我不大勇敢,但是我那总是很灵验的第六感告诉我,现在,就是现在,现在就是把我所剩不多的筹码ALL IN的时候,现在就是SHOW HAND的时候,赌上了全部。
去编造一个为你而生的谎言。
我说:“我需要你扮演我的妻子。”
20. Chapter 20
终于,我见到你。
时隔多年了。
好多年过去了,岁月没有在你脸上留下痕迹,相反,你脸颊上本就少许的肉更紧绷,骨相更突出,你的脸更完美了。我真惭愧,我费尽心思打扮自己,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结果还不如你的一根发丝。你不知道,我在街角看到你,萧瑟的风儿那么合时宜,吹动你耳畔边的发丝。
明艳动人。
我就一直站在那儿,走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跟你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我被你给美到了,竟然这么美,比电影里见到的漂亮多了。没人告诉我你这么美啊,我都要疯掉了。
终于,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叫你。第三遍你才朝我看过来,这不怪你,都是我的问题,你只是被景色吸引了注意力,而我又没有漂亮到让你注意到我。你朝我走过来,喊我同桌。
可爱。
好喜欢。
我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了。
我这廉价的笑容,同事们都说它很稀缺,可一见到你,就泛滥得不要钱似的。我还是没长进,你一带着缱绻的笑意接近我,我就想傻乎乎地陪着你笑。好在我现在已经很能按捺住心事了。
我们浅短地交流一番,你说很意外我拜托你扮演我的妻子,觉得很莫名。我心里咯噔一下,就慌了,问你到底做不做。如果你不做的话,我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还好你说你演,我松了口气。其实我唯一的筹码就是钱了,我知道你最近手头紧,你不太好拒绝。
我比较卑劣。
我是这样认为的,拿钱留住你,你不知道吧?我其实品行不错的,唯独在挽留你这件事上,成了一个卑劣的男人,甚至撒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谎,好在足够骗过你,就不算拙劣。
你问我该怎么演,有什么想法,说实话,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和你在同一本户口本上,因为我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一开始我只假装自己是你的男朋友,但是,那样和你有男朋友的事实冲突了,我再怎么蒙住眼睛捂住耳朵,也骗不了自己。我索性扮演你的丈夫。
我感觉自己是有点大智慧在身上的,因为这样正好,我是你的丈夫,和你有男朋友的事就不冲突了,再说你和池建生只是玩玩而已,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他作为你消遣的对象勉强够格,但作为丈夫,就有点配不上了。而我,现在我的身价,怎么看来也比他的优势大一点。
我知道在你看来,只是演一份剧本而已,但是在我看来,即便和你只扮演一天的夫妻,我也有一天的幸福可以享受。有的时候即便你不扮演,我压根不需要,一想到我是你名副其实的配偶,我都为此而欣慰,有种自己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完成了理想的充实感。我很清楚等你结束契约的那一天,我的幸福就结束了,我就跟电影里的亡命徒一样,有一天活头就是一天。
你在我身边的一天,挽住我胳膊笑着和我家里人打招呼的一天,和我产生哪怕一点点交集的一天,都是我最棒的一天。你不知道我爱你的每一天,其实都是我最侥幸、最自得的一天。
还有,时隔许多年,你又在黎家老宅里留宿,我真不敢想象你又踏进这个充满了我们的回忆的地方。你看起来有点不情愿,我却深陷在过去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你提起我们曾经还同床共枕,你还记得,我的心剧烈地跳动,浑身都是暖洋洋的,你再说下去,我就忍不住把你抱住,往床上躺去,恐怕那就吓得你立刻夺门而出了。所以我虽然很想,但是也要忍住。
你拿起那只随身听。
你惊讶地感慨居然还能用,我想说,它的电池不太好,你离开的第二年它就坏了,我特意找师傅去修了。我没有选择带走它,而是把它放在有你生活过的房间,好像它原本就属于这里,就像你一样。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回老宅陪陪它,打扫你的房间,我一直在听你录的那些东西。
“I love you。”
这句我自己说过的话,被电磁失了真,却勾起了许多尘封的回忆。我想起围绕着这句话发生的种种,想起我为了争夺它,不小心把你扑倒在床上,你错愕地看着我,我呢,脸红心跳。
我从那时候就爱上你了吗?
或者更早?
事到如今,经过时光的检验,我才好意思把“喜欢”替换成更真挚的词语——“爱”。虽然英文都是“Love”,但是两者的意义大不相同。我有底气这么说,我是最爱你的,因为比起喜欢你的时长,没有人比我更多,没有人比我更能坚持爱你这件事,我已经坚持了十年了。
那些浅短的缘分,朝花夕拾,朝令夕改,我不羡慕。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和你共同走过一段,我想成为你的归宿。可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能在这段重逢后的相处里令你动心,我想我大概是玩完了,这么多年我都活不明白,我对你的喜欢就像那句中断的“I love——”
我借此喊出:
李君同。
我喜欢你。
我爱你。
依旧是胆小鬼,只敢让那道机械的声音替我告白。我看到你一瞬间的错愕,我问你随身听还要不要,你笑着说这老掉牙的玩意谁要啊。对啊,谁会要,我会,我守着以前的回忆过活。
是我。
还是我。
由此我心灰意冷,明白你对我并没有多余的想法,许多年前是这样,许多年后还是一样的。可我已经不明白自己还有哪里没做对,我难道不是正解吗?我因此辗转反侧了一整个晚上,你睡床,我睡沙发,望着你安然入睡的容颜,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盯着你,快乐又困惑。
怎么样才能让你爱上我呢?
为你戴上订婚的戒指,我看着你在我的指骨和你手的缝隙间,落下一吻。你明亮而通透的眸,让我浑身被电流穿梭而过,那股酥痒的麻意直击我的头盖骨,就好像你吻的是我的唇一样。
我没有令你爱上我的本领,然而,你却对如何让我爱上你这件事信手拈来,根本无需耗费心思,你一个眼神,我的心就忍不住朝你飞去。我忍不住想把你抱起来转个圈,订婚的好日子,真是天大的好日子啊!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真应该找个纪录片的导演,让他都记录下来,等你跟我离婚之后我就看,即便眼泪流个不停,痛得呼吸不过来,我也要一直看。
谁来劝都不行。
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是我到棺材里都不会告诉你的。是即便你用那样可爱的笑容盘问我,或者用柔软的眼泪逼问我,我都不会说的。那天订婚我发了朋友圈,我是故意叫熟人转发给池建生看的,他兴师问罪地来,我毫不意外,我就是要让他看到你和我最最幸福的模样,叫这个贱人气死。你下车应付他的时候,我恨不得贴着车窗听每一句话,我感觉解气得要命。
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上楼之后发生的事。
池建生气得要发疯了,就和当时我得知你有男朋友的时候,如出一辙。我看他就像看到过去的我,那种感觉真令我生厌。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小三,后来者居上,说当初我摸黑揍他的时候他就该察觉出不对劲,现在我撬了他的墙角,他后悔莫及。我冷静地说那你就揍回来啊。
他给了我一拳。
他该学点法律的,这让我有了正当防卫的理由,我立刻还了他一拳。我健身很多年了,自己也知道那一拳有多重,他被我直接打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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腔出血,捂着脸,见鬼一样看着我。我以非常清晰的头脑去和他辩驳到底谁才是小三,我说我和你要好的时候,他还在写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呢,从时间上,先来的是我,后到的是他,从身份上来说,我是你的未婚夫,他只不过前任而已。
小三,小三,我脚上使了很大的力气去踢他,这么多年他才是小三,占着你的身边不松口,他真该要点脸的,他恬不知耻的模样让我恶心极了,我恨他,说实话,这些年我恨池建生恨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痛不欲生。如果挨上这几脚,能霸占你那么多年,疼死我也认了。
最后我把他踢得快要晕过去了,才停下来,让司机打电话给警察处理这件事。他还不死心地要找你复合,威胁我说要把我揍他说给你听。我是一个很没用的人,唯一有的就是一些钱,恰好这些钱能买动一些关系,恰好这些关系能够封杀他。我一直是一个很有道德的人,我不做强迫人的事情,但是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人想要破坏我为数不多的幸福,我也咬牙做得。
他问我这么狂,就不怕你知道之后生气,毕竟你一向很反感别人干涉你。我觉得你是没机会知道的,这些事我都做得很周密,绝对不会让你发现,其次,我在你心目中一直很单纯无害。
我会继续保持下去的。
正如此时此刻,你对我诉说你的秘密,说到一半,手却忍不住去抓滑落到指尖的阳光,我就贪恋那道能被你抓住的光束。没有什么是你费尽心思去抢,还是抢不到的,我不允许那样。我立刻附上你的手背,替你攥紧了那道阳光,借此再与你十指相扣。去吻你渐渐安睡的面庞。
你不知道,李君同,每一次被你亲吻,我都是清醒的。你发烧的时候我去照顾你的那一晚,当你偷偷亲吻我的时候,我也没醒,无论你是再一次出于玩味,还是真的对我有那么点心思,我想说的是,这次我都不会轻易放过你了。我蛰伏了十年,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上位的机会。
倘若你爱我,我会因此而欣喜,但如果你不爱我,我也不会感到过分气馁。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抱着一无所有、破釜沉舟的心态去办成这一切。我从未拥有过你的爱,就不害怕失去了。很多时候人都要咬紧牙关地迈出这一步,尽管可能一无所有,但也不要害怕,这个就是勇气。
就朝我走一步吧,剩下的九十九步我都向你走过去。这么多年我都这么过来了,吃苦就是我应该做的。在新婚之夜,你问我爱不爱你,我走上前去抱住你,我都无法确认自己的眼泪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有几分扮演的程度。我太害怕了,如果你又是在玩弄我,该怎么办才好?
害怕的我,伤心无措的我,这么多年来这样喜欢你的我,你也愿意接受吗?把我抱在怀里,求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欢这样,被你拥抱过,我就不害怕孤单了,我就能抵挡所有的风暴。
你说要上我,你不知道我比你更心急,我恨不得一晚上跟你把一辈子都过完,免得你第二天再反悔,那时候一切都完了,我也不会认的,我就死皮赖脸,说我已经给你了,你不能抵赖。
啊,那些都是你睡醒之后的事。
现在,我还非常兴奋,意犹未尽,趁着你熟睡的时候,用我干燥的嘴唇去勾勒你,你高耸的眉弓,深邃的眼窝,你锋利的鼻梁,还有柔软而令我梦寐以求的嘴唇。你身上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呼吸一口你的气息,都让我的心无比安宁,血液无比澎湃。拥有你,我最后的愿望,是我留在愿望清单上的第一百项,是我那空缺的企图,如果能做到,死了也可以,也不错。
我再一次高兴地想,
找你来扮演我的妻子,
真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