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黎玉钟家的车上,我也尽量挺直脊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我的脸,我抬起手,遮住它。被打肿的那半边脸,我很确定,就是肿起来了,麻得像被电过,一咧嘴——生疼。
这是一辆好车,有钱人家用来通勤的车子,我在网上背过车牌、车型,为了维持我见多识广的人设,不想在别人侃侃而谈时哑巴似。我爱慕虚荣,以我浅薄的见识去分辨哪些人是装富,哪些人是真富,我没想到黎玉钟这么有钱。他怎么不说,他要说了肯定不像现在这么孤僻。
同学们会爱他的。
不像老师说的那样,好的品行未必会被人记住,好成绩也只在考场前后才被人提及,但好的脸蛋,好的牌子,是你今天穿在身上,今天就有人来爱你的东西。我很清楚,我就是受利者。
真可惜。
黎玉钟不懂这个。
他有好的品行,心地善良,成绩斐然,家庭殷实。但他不表现出来,不状若无意地展示一下,啊,我家的司机开这辆车,他不那么说,又有谁会知道。他不懂得受欢迎的窍门,真愚蠢。
愚蠢的人对我施以援手。
我抿紧嘴唇,现在无关我的骄傲了,是更底线的,自尊。我的自尊是被抿在嘴里的一根线头,指望它穿过某个莫须有的针眼,即便把它仔细用口水润细,还是穿不过去,急头白脸难受。
好烦。
真不爽。
我接过黎玉钟递来的毛巾,兀自镇定,擦拭着头上和脸上的水渍。我肯定像一块硬邦邦的馒头,在他家长的眼里。那是个和蔼的老年人,她让我跟着黎玉钟喊她姥姥,问我家在哪里。
我说家里就我和我爸,我不想回去。我把“不敢”说成“不想”,她应该是看出来了,笑说那就先来我家玩一会儿吧。这个老太太还把我当作小孩呢,玩一会儿,和谁,和黎玉钟吗?
你家孩子在学校里压根没朋友,
没人爱带他玩儿。
这些恶毒的话我当然说不出口,因为一想到我就被这么一个人接济了,我更抬不起头来。要不是知道黎玉钟的本性,我肯定以为他是为了打击报复我,故意来看我还会出什么样的丑!
他干脆就那样恶毒得对待我!
干嘛要管我?
我对黎玉钟,没有半分的感激,全是“他就不该这么做”的嫌恶。正如当时他发病了,我在一旁像个傻子一样害怕,他去和老师说不关我的事。我怎么会因此感激他?他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得到我的原谅,还想和我交朋友,哼,他以为他是谁,我跟他玩,那不是自降身价吗?
他有钱又怎么样,坐豪车又怎么样,要不是他撞见我的秘密,我绝对不会好声好气地对他和他家长说话。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讨厌和我不像的人,我嫉妒他。
我嫉妒他吗?
黎玉钟。
我嫉妒他明明可以融入人群,为什么不,为什么要做和其余人格格不入的事情;为什么大家因为某个有趣的事情笑时,他只是平静地低头看书,或者对着窗外发呆;为什么他从来不对我表现出谄媚,我那么大名气的人,每天都有人往我的书桌里塞东西,他却不对此评价什么。
他难道以为受欢迎很容易吗?
我要做多少功课,多会察言观色,学多少调和矛盾的本领。属于我的团体里的人越多,我越要照顾好每个人的想法,防止人群对我产生意见。我越受到欢迎,一点东西越是能摧毁我。
完美的名声下,是极端易碎的人物皮套。我撒很多谎,每一个都是对原生的我的一种背叛。背叛越来越多了,真诚的东西就变少了,当我发现我想交付一些什么,却只有贫瘠的艳丽。
那个不用伪装。笑,像个受人欢迎的女孩儿,说些俏皮的漂亮话,把自己当成作品摆弄——他以为一个万众瞩目、人见人爱的女孩可以随便对别人交付真心吗?当他对我说是因为把我看作朋友才说这些,是,我被挑衅了。开什么玩笑,他都不了解我,凭什么敢对我交付真心?
他知道做朋友有多难吗,知道我初中也试着像他那样,对别人坦白心扉,最后从我嘴里说出的那些字句,那些我最真实、最细腻的感受,最后又是怎样变成回马枪,狠狠地刺穿我吗?
他显然没有被人伤害过,他就像一只没踩中过捕兽夹的傻狍子,遇到那种银光闪闪的东西,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猎人暗中指着他的枪管子,而是赶紧去闻一闻、嗅一嗅,想和它交朋友。
他还对我说:“以后可以来我家玩。”
凭什么?你家,你家还有什么好的。这栋在富人区最好地段的别墅,举目望去,郁郁葱葱,被阳光和无数茂盛的植物包裹的温暖之家,就像我在小说里看到的,梦幻的,主角的家园。
我去过有钱人的家里做客,大平层,也见过。我不能表现得没见过世面一样,这也要问,那也要问,我默默记下所有没接触过的人或者事物,然后在网上认识它们。下一次,我就可以编造出自己也拥有或者类似拥有的谎言。我会用打车起步价坐到地铁,然后转城郊的工业区。
我的虚荣。
我的玩物。
我尽量圆好每一个谎言,让它像真的一样,可有的人出生就在罗马。我因此更嫉妒黎玉钟了,他让我留下来,在家里吃晚饭。他家真有厨师做饭啊!我没必要状作波澜不惊,因为他既然知道了我困乏的家境。我一直待在厨房门口,一眨不眨地看那位大腹便便的米其林厨师忙活。
“一会儿饭就做好了。”姥姥招呼我,她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让我换上。眼尖如我,一眼就看出是某个奢牌的经典款。黎玉钟迟疑了片刻,问那是不是他的旧衣服,会不会尺寸太小。
他忽略了自己快一米八的身高,我一米六五,瘦到鼻梁骨之间有两根血管暴出来。姥姥说家里只有这些我能穿的衣服,我随口问家里其他人呢,黎玉钟的父母常年定居国外,夫妻两人是华侨,黎玉钟却在国内读书。是因为他初中之前在国外受了些创伤,老人家用的是“创伤”。
和他的病有关吗?那个咳起来喘起来特别可怜的病。我当然蹙着眉头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我心底想的却是,因为这个,他活得没那么美满了,看来命运也不是什么都给他,真好。
这个话题没有过多深入,我去洗澡了。黎玉钟引我的路,他们家可真大啊,走进去就像迷宫一样,会迷路。如果能住进这样的家,让我老子再被关进去一次我也愿意,什么我都愿意了。
他脸上红扑扑的,很有光彩,刻意放缓脚步,等我好奇地打量完他家楼梯间的那几幅画。他张了张嘴,想要向我介绍,但最终又默默地闭上。他认为我还讨厌他。他没有施予者的气魄。
他应该把骄傲摆在他那张清秀的脸上,他但凡想对我说什么,命令我用怎样的态度奉承,我又不是不会照做,这就是同龄人社交的潜规则。更何况,是他施舍了我,他怎么还瞻前顾后?
我说:“对不起,之前晚自习那事,你就当我没有说过。我当时也心情不好,说话没过脑子。”
他在高我几个台阶的地方,听到我说的话,第一时间不是回答,而是走到和我持平的地方,好让我平视他。我的心被轻轻牵扯一下,多心细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是比我敏感的人。
“没关系,”他说,“你不用因为这个就道歉。我当时也没考虑你的情绪,我没有不让你给我起绰号,只是不太喜欢别人也跟着笑。”他顿了顿,“其实他们……我只是,不觉得很自在。”
他一说话,我就知道,能顺着我的节奏走。我轻快地说:“我明白的,毕竟我们说话比较多,又坐在一起,有些事小范围地笑一下就行了,让不熟的人听到,那样说你,肯定会冒犯到。”
他松了口气。“嗯。”
善良。
真好啊。
这样难能可贵的品质,竟然出现在他身上。我又百无聊赖地想,如果是一个家里没有钱的、脸没有他那么干净的男生,善良,只会是乏善可陈的自我安慰,毕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我又很窃喜,有了掌控他人的实质。黎玉钟这样一个初看很平庸,后来发现很美好的人,如果让别人只要了,他肯定会受到更多追捧,到时候,他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渴望和我打交道。
尤其是在发现我的真面目后。
他带我到他常用的那个卫生间,里面都是他的洗浴用品。在关上的门后,我平静地褪下衣物,站在一掰开就有热水的淋浴头下面。同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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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洗发水,薄荷和茉莉糅杂,清新淡雅的香气。
停留在我的发间。
我没有刻意去记住那抹味道,只是每次想起他,不免伴随着这股有点像女生身上才会散发出的香气。洗完出来,他在隔壁的书房里,听到动静走过来,“药箱我拿上来了,你上点药吧。”
“好。”我说。其实我可珍重了,我的脸蛋,是我拥有的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在镜子面前,我左看右看了好久,对嘴角那块肿胀的皮肤犯愁。下次我老子再打我的脸,我和他玩命。
我真的会玩命的。
黎玉钟又把我带回书房里,干净得能反光的黄花梨平书桌面上,那几样,碘酒,棉签,消肿药膏,整齐得摆放,就像小时候玩的家家酒游戏。我真的有点想笑,走过去,坐在椅子上。
“不是要上药吗?”我朝他露出带伤的那半张脸,心里挺得意。想到我洗澡的这二十几分钟里,他小心翼翼地摆放这些,为了我,惦记着我的伤口。谁会讨厌我,准确的说,我的脸蛋?
他问:“……可以吗?”
他很注意和异性之间的分寸,而且,很尊重我。有钱人的家教真像那么一回事。我对异性的礼节出于伪装和引诱,他是纯粹的礼貌。有时候写卷子,我碰到他的手,他却和我说抱歉。
“我们是朋友吗?”我问。
我望向他,让灯光完好地落在我的侧脸上,嘴角轻轻提起。他如果被晃了神,我当然也丝毫不意外,他不是第一个。可怜的,他一定很少和女孩打交道吧,更别提有女孩对他亲近了。
当然,他一定只会说“是”,所以我赶紧说:“如果要做朋友的话,就不要那么见外了,不要动不动就说‘对不起’‘可以吗’,朋友之间没什么不可以的,如果不可以,我会跟你直说。”
他就说知道了,拿起一根沾了碘酒的棉签替我上药。他的动作,很轻柔,像小孩子对待受伤的动物。我没指望在男人身上找救赎,我老子小时候说不定也有呵护小鸡小鸭小狗的时候,现在就打女人,打跑女人。他没打我是因为我还算顺眼,有那张脸顶着,不然早被他打死了。
他问我:“你爸之前打过你吗?”
我说:“没打过。”
“那为什么这次对你动手?”
“不知道,不熟吧。”
“为什么不熟?”他又问。
我在说与不说之间游移。如果我说了,他就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我不说,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怀揣着谎言对待他的人。我产生自毁的想法:他如果跟别人说,我就让他发病死掉!
我说:“我爸脑子有点问题,早年喝酒喝坏了,在工地上和工友互砍,结果对面死了他没死,被关了十年。我妈怕他出狱之后还打她,我上初中她就改嫁了,只是给我学费和生活费花。”
他的眉头蹙起来。
“他今年年初出狱了,就还住在我妈租的那个房子里,城郊区。我和他不熟,他要么到处喝酒,要么在他房间里睡觉。饭我们都是各买各的,抬头,低头,不会见面。他要来我家长会,我肯定不能让。他那个邋遢样,穿成那样,说话全部都是,很粗俗,他还杀过人,那样子。”
“你有想过跟你妈吗?”
“我没处跟。她都改嫁了,我跟什么?我不能那样,她还给我钱,我还跟她,不就忘恩负义?”
“可是她有义务照顾你,”黎玉钟很认真的说。呵,傻子,不是你那样算的。你一天到晚呆在这个仙境一样的城堡里,你知道什么?被人嫌弃的那种态度,即便再微妙,也感觉的出来。
我因为喜欢我妈,我是挺爱她,要不然我这么自私的人,为了自己好,能撒谎、两面三刀,我要容忍一些背后的不满和谩骂,容易多了。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呢?我对每一个我爱的人,我珍重的人 ,还有一点没用的自尊。为了这点自尊,为了在她们的心目中我能好看一点。
我会不惜一切的。
所以,就博得了黎玉钟的怜悯,他盯着我好久,沉默,直到姥姥上来喊我们吃饭。我叫他不要说出去,不要说给别人听。他当然不会,但是如果他会,我就带动班上所有的人孤立他。
别让我失望,黎玉钟。
你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