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异闻调查局的那一天他就坚信,捍卫荣誉。
孙而亚是白鹤三期进入调查局的,如今十三年了,也算有资格。
这些年来升迁没什么进展,他也不看重,毕竟OPIB只有一个“大拿”。
董红远以外,没有权威。
董局,审慎这个词就是他本身。
那个董局,怎么突然找来这么一个人?
孙而亚心里的疑惑难解,“嘣-嘣”,值得骄傲的OPIB的基石与传统,似乎眨眼间像烟花一样炸没了。
孙而亚看向吴川,又看向于思盐。前者眼中和他一样的疑惑,和他不一样的也有,权利和意欲。他能理解。
可于思盐的眼神专注。看不出特别的,只有对于真相的渴求。
灰白,发青,毫无生气的身体躺在屋子中间。一成不变。
而董红远在心中默数时间。时间似乎有了实体,犹如脉搏,躁动着,显示出灰蒙蒙的宁静中,仍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一分钟的时间过去。
却是良久的体感。
张牧终于动了。
有反应。
他不用看也知道,手臂被轮环覆盖的部分长出来一颗一颗的黄色珠纹,微凸的,不可名状的,强烈粗糙感的。
像龙鳞,像蜥蜴,像某种古老生物的纹路。在这个机械身体与死亡角逐的时代,古典地具有讽刺意味。
恍惚这种美,色彩,气味,温度,以及眼前的尸体告知的事实汇合成一股波浪。
在这一分钟内,张牧任凭波浪将他的意识浸没,以征服他的躯体,驱走他自己的一切,替换成新入侵的妄想。
过敏反应。
这就是张牧的过敏反应。
不是依靠科技,不是机械和精密的化学检验,而是本能。
董红远告诉他,目前没有记录,没有任何其他人有这种病症。
董红远为他想的很周全,手环的透明薄膜,遮住手臂,正好掩盖了张牧的过敏反应。
而又帮助他自己判断反应的程度。
一天前。
星云历2098,9月12日。
夜里。天色将黑,风也越吹越冷。
屋瓦上砾石残破。
在这个到处是光滑明亮的大玻璃幕的、光明的世界,已经是稀少的奇景了。
薰衣草混合玉兰的烂俗粉味,掌握夜场人的情绪,化为挟持行为的迷药信号。在纳津,夜总会、舞厅、酒吧一流早已规范化,已然不是需要黑暗和肮脏隐蔽的地方。
可是这里一如百年前,充满了复古的味道。
张牧在他一贯的地方摸鱼。这是他发现的死角,原本是个储物间,因年久失修,又小,已经不再用了。从这里转两个门和一个走廊就能回到职员工作间,又离门口近。一般没有其他人经过。
可是今天,当他又来小睡一会的时候。听见一男一女在说话。
“凡人总归是凡人,只会把诡异奇殊错认为是神性。”
“唯一的乐园了。”是一个成熟男士的声音。
“那就利用这一点。”她的声音,平淡温柔,但听不出年纪。
“你比我要凶恶的多。”
“你确定不会惹出什么更大的麻烦?”
女性的声音上了年纪,却非常好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在夜场里再不可能出现,引起了张牧的好奇。
“怎么会呢。尽在你我掌握之间。这几年你侄子在我们局里这过得很好啊。”
“我有大几十个侄子,你说的谁?”她的声音带了嘲弄,不屑一顾对方的说辞。
那位年长的先生哈哈一笑,也没回口,毫不在意。
虽然有暴露的危险,张牧终于忍不住还是从门后开了一个缝隙,想看看这二人的样貌。
穿着纯白色连帽厚绒风衣的女士,下身是长套裙。将脸掩在兜帽里,还带了口罩,遮地一丝不漏,看不出年纪和样貌。
虽然有大几十个侄子,应该很老……?张牧思忖。看不出来。*
男士则一身西装又套了粗格外衣,老干部的打扮,老干部的年龄,老干部的长相。
他站在桌子前,用手撑着桌子边沿,桌上有一张纸,张牧这里只看到是一张很大的硬质纸,看不出写了什么。轻轻在那张纸上用手指画着线,若有所思。
“那只是他本性使然。他可不是我们布局的重点。”
“虽然快到时间了,现在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老干部一个转身,快步走到了门前,使劲将门一推,手伸进门缝中。
张牧惊吓之下,“啊”地出了声。
“偷听可不行啊。”他冷笑,看张牧僵住不动,突然抓住他的手。
张牧反而冷静了下来。
“你怎么发现我的?”
“还轮不到你来提问。”
“不会是要杀我灭口吧,我真的没听到什么。”
“听没听到不是关键。”
“有钱人不要跟我这种货色过不去,我听到什么也根本改变不了。你们的世界还是全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
“你胆子不小。”竟然用我的话来讽刺。
白兜帽的女性悠悠开口:“听到了秘密。大的秘密就死了,吓死了还是怎么死的,都一样。小的呢,就逃了。你算大的还是小的?”
“当然,当然小的。不对,什么都不是,我都根本没听到!”
“等一下。”老干部突然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门,怎么打开?”
“如果你肯放开我一下,”张牧抻了抻胳膊,顿了一下,“我能给它踹开。”
他放了手,不等张牧有什么动作,一脚踹开了门。
年久失修的锁“吭——”,掉在地上。
“你是这里的员工?”
“是的。”
“你父母呢?”
“这种东西我可没有。”
“我不是要杀你族谱,问你的来路而已。”
白兜帽的女子迟疑着开了口:“为什么感兴趣?发生什么了?”
“你看他的手臂。”
女子循声去看。
张牧的手臂上长出了有裂纹的圆形斑纹,一圈一圈,一排一排,恶心极了。
她却定睛凝神,看了很久。
看他们两个不出声,张牧耐不住了,“一直这样,很多年了。只要有人移植过金属器官,甚至体内打了一个钉子,我也会有这个反应。”
对张牧来说,只有讶异的份儿。越说,对面的两个人眼神渐渐地让他害怕起来。
两个人似乎都很紧张。
他也忍不住紧张起来,只好继续说,缓解紧张:“你也有移植什么吗?”
“的确,老了,去年换了髋关节。”
“你怎么想?”白帽子连身衣的人说。
“咱们应该有一样的想法。”
她一点头,“我不适合在这了。”
“你不试试再走吗?”
那位女性的人发现张牧望过去的探寻的目光,微微再将头低下,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仅是这个动作,张牧却感受到她的威严,像冰雹丢在他身上,阴冷带疼。
“想试,有的是机会可以给你试。”白兜帽男大步流星的走了。
老干部男士转向了张牧。
“来吧,告诉我你的一切信息。”
“这是怎么回事,你又是谁?”
“这里也不安全,你跟我走。”
“你到底是谁?”
“异闻调查局局长,董红远。”
而今天。
9月13日。
张牧跟随董红远进入OPIB,又进入验尸间。
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却仍旧没有慌。
张牧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却不傻。他精于人性之道。
董局想让自己出手,演一场戏。舞台已经为他搭好。
他需要被完整、毫无保留地看到,进入孙而亚,吴川、于思盐三位证人的眼中。
不关监控,不说明信息,当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被看到的部分也必须精确。
樛木轮。是这场戏最重要的道具。董红远提供的。
董局这人挺精明,给了他进入异闻调查局的筹码。要交换些什么,却没有告诉他。
张牧判断他是个好人,却也判断出这世间上所有事都需要筹码。需要交换。
那就尽力说服自己别乱想,接受他的安排。
可是非要入局吗?他可没学过怎么追凶,怎么调查,甚至连基本的文书工作都没做过。
只是过敏而已。真的,没什么用的烂能力。董红远也没说过到底能做什么。
但他能猜。
张牧不精通社会学。但连他也知道,不过百年,纳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一百年前,人类还只能进行极少部分器官的更换。比如,通过人造耳蜗听到声音。通过移植眼角膜重现光明。移植部分脏器重获健康。都是造福人类的大功德。
而现代医学发展到星历2098年,五官不满意可以换,四肢不满意可以换,换血换肺,只要有充分的经济条件和身体承受力,人人都可以在医院度三个礼拜长假,直接换个人出来。
而随着买卖活动增多,自然出现各种不法的、因高昂利益而产生的人体器官侵占和掠夺。
OPIB应运而生,专门负责调查和处理不规范的更换器官案件,参与协助民事或刑事的共同侦破,将各类异常事物送回正轨,在群众中也是口耳相传。
但是,即便在调查局不再需要保密的今天,官方仍旧不会过度曝光这个部门的存在,原因也很浅显,OPIB处理的不少案子根本过不了明面。
总有人不满足于当朱尔旦。
他们要做西王母。
长生,是人类永恒的罪恶**。
那么,他的能力是被需要的。但是到底要怎么用呢?
张牧微微低下头。他并未急着摘手套。手臂上的纹理,或者说图案,还没消失。
“怎么样?”董红远急切地问,手不自觉地抹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出现了。”
出现了?
“检测到异体移植现象。”
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精密仪器统统都不需要了,只有一个人的一只手戴上这个什么?什么手环?
这有多长时间,一分钟?几分钟?
于思盐忍不住看了一下手表。
只有一分钟。
孙而亚原本想说几句挑衅的话,也因为震惊,无言了。
“出现异体移植反应。”张牧重复,叙述一般的声音,平静地仿佛一直在做法医工作,充满了专业感。
董红远抑制住笑容。不错,这小子还不算笨。
他六十多岁,眼睛和身材一样细瘦,在人堆里一点都不起眼,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面容既不威严,也不出众。一般人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是局长。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清楚几位手下能否清楚。但不重要,他只需要一个让张牧进入调查局的理由。
吴川吃惊:“所以是什么原理,为什么?这这这什么意思?”
张牧发现他很少说话,相比孙而亚,是更稳重的那一个。但是他也很惊讶。
这当然了,今天最心惊肉跳的恐怕是自己。他不敢回话,怕说得越多,马脚越多。董红远一定有一些安排,万一自己猜错了呢。
可是董局也没说话。
张牧感到身上的不快逐渐消失,他知道过敏反应褪下去了,此刻是个脱掉的好时机。
呈放在银色的盒子里,灯下像一个神物。
樛木轮。
孙而亚是个简单的直肠子,看了不算,上手就要摸。
“别动! ”董红远厉声喝止。
本来张牧今天没什么情绪多想,这会儿,几个回合下来,也发觉了他的敌意,想捉弄他一下。
“普通人不能碰。”张牧淡淡地说。
“那我就碰了,怎么样?”孙而亚不以为然,梗着脖子。
“不会怎么样。”
“那你把它拿给我看。”
“只是会见点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