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芜躺在一层不染的白色病床上,消毒水的味道混入鼻息,她看着旁边昏昏欲睡的乌狈,开口说:“累了就回去休息。”周芜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吓得乌狈正襟危坐起来。胡乱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不开口,笔直地坐着。
这是陈疏给他的任务,在医院保证周芜的安全。他们不确定那伙人会不会丧心病狂到来医院枪击。
周芜看了看他板直的身体,知道这是他的任务,周芜住了多久的院,他就在这里守了多久,即使经历的比同龄人多,他也只是个少年。
周芜没有为难他,摸到床头柜的手机,给陈疏打去电话。
陈疏难得穿着休闲,长腿盘踞慵懒地盘踞在沙发上,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整个人透着一股香皂的清爽。
又是那串号码打来的,刚才还悠闲的心情往下沉了沉,脸色跟后背一起绷直了,犹豫了十几秒还是按下了左边那绿色的接听键。
接通之后陈疏没有说话,他在等那姑娘的指示。
自从上次那姑娘叫他别多管闲事以后他俩就没联系过了,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
陈疏静静地等着,脑中有手指关节轻叩桌面的声音,那是等待的声音。
周芜那头也一样,沉默了片刻,她抓着手机,力道一点点加重,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自己幻想的,似乎听到了陈疏闷重的呼吸声。
因此她等待了一会儿,见陈疏没有开口的意思,她说道:“让他回去吧。“
陈疏没吭声,直接挂了电话,没几秒乌狈的电话响了。
“哥。“
周芜只听乌狈叫了一声。
然后他这个愣头青,低着头在电话这边点头,他俩这是电话不是视频,陈疏看不到,点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这件事,估计是因为他长时间没说话,陈疏催了一下。他立刻抬头,机械性地说了一句好。
陈疏那边挂了电话之后,乌狈把不太智能的智能手机装进口袋对周芜说:“我要走了。”
周芜点了点头,说:“去吧。”
乌狈站了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准确来说,是挪过去,他的脚步看起来有些犹豫和沉重。
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回头对周芜说:“周芜姐,你如果有事可以打我电话,我绝对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十几岁的少年,感情太过纯粹,纯粹的甚至有些莽撞,他直白的担心着周芜,这过程没有一点暧昧,只是人类还没被打磨复杂的感情。
周芜知道这个少年把她当姐姐,当朋友。
乌狈也和陈疏不一样,对于陈疏周芜可以直接了当叫他不要管自己,但是面对乌狈这样冷漠的话周芜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只好小心维护少年热气腾腾的心,温柔地说:“好。”
乌狈从医院回来了,推开门,有些失落地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啸谷和陈疏。
啸谷这几天报复性地看电视,这个插广告了就调到另一个频道,除了睡觉吃饭,一双眼睛被黏在电视上了,扣都扣不下来。不过耳朵还是敏锐的,听到了乌狈开门的声音,眼睛还是入迷地盯着电视,嘴却溜到了乌狈前面,说:“小乌狈,回来了。”
乌狈点点头,啸谷背对着他看不见。等了每天没听到乌狈回话的声音,开玩笑地说道:“小乌狈,不礼貌了啊,长辈说话也不回了。”
乌狈佝着背坐在了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凳子上,看着窗外一两只飞来飞去的鸟,从喉咙里拉出了三个字:“回来了。”
啸谷听出他性质不高,本想逗逗他:“伺候人还伺候上瘾了啊,不让你伺候了怎么跟丢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一样。这几天你什么也不用干,就跟着你哥我,吃香的喝辣的,睡觉吃饭看电视。”
乌狈没兴趣,他也藏不住心事,没说话。
啸谷也没心思看电视了,这孩子怎么了?
啸谷把眼睛从电视节目上移开,看见了乌狈落寞的背影。坐起来,对着那萧条的背影问:“你怎么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从陈疏把他从医院叫回来之后,心情就开始低落了。那种心情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虽然他没谈过恋爱,但是应该不是离开心爱的人,那种带着恼怒的不舍。
他说不清楚也就选择了不说。
陈疏也感觉到不对劲了,转头看向乌狈,少年抽条很快,但是骨骼还无法跟青年人比,因此显得有些单薄,他低着头,孤单而落寞。
陈疏站起来,走到乌狈身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问:“怎么了?”
乌狈不免被陈疏揉得有点鼻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委屈起来。双眼通红地倔强着,他不想哭,他觉得他也不应该哭。
陈疏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刚来家里的时候,才五六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不敢接近任何人,谁接近他他就往后躲,总是躲在家里不起眼的角落,叫他吃饭他也吃,叫他睡觉也乖乖上床睡觉,就是吃的也不安心睡的也不安稳,总是吃的极快,睡觉听见有什么响声就立刻睁开眼,风声鹤唳的样子。
没想到这样的小孩也长大了,只是和小时候一样,有什么心事都埋在心底,固执地捍卫自尊。
陈疏蹲下来,把手从头顶移到乌狈的耳廓,用了一点力道抬起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
他看到了乌狈通红的眼睛,还有想隐藏却被他捕捉到的眼神。乌狈吸了吸鼻子,陈疏摸了一下他的眼角,低声问:“告诉哥,怎么了?”
这一碰,眼泪串珠似地流了下来,一颗颗砸在裤子上。
“我想我妈了。“说完之后,悲伤像开了闸的堤坝,源源不断的呼啸着,冲垮了他一直竭力维持的理智。
眼泪砸了陈疏的心脏,他猛地一滞,捏紧了乌狈的肩膀。陈疏也不知道乌狈的父母是谁,家主没有跟任何人说乌狈的来历,从陈疏第一次见他开始,他就是孤零零的,他并不知道乌狈的心里还储藏着关于母亲的零星记忆。
也不知道周芜会唤醒他跟他母亲的回忆。
乌狈死死地咬住嘴唇,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但他不想出声,不想任何人听到他抽噎的声音。
关于母亲的样子在他记忆中已经开始模糊,他心中只有一个一触就饱胀的水球,柔软而光滑,在他心中安安稳稳地放着,填满他的不安。
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跟周芜待在一起那奇怪的感觉是什么,现在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母亲给他的感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从那以后他没有被这种温柔保护过,没有人笑着看他撒泼打滚过,也没有牵着他的手再轻轻抽回手转身离开,无限的温柔接二连三的破碎,他也终于知道从周芜那里离开的感觉,那是母亲放开他手后的酸涩。
陈疏捏着乌狈的肩膀,安慰的话刚准备蹦出来又被噎了回去,此刻说什么都显得事不关己,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说一切都过去了,人要向前看又显得过于冷漠。母亲的离开,家庭的破碎,能过去吗?
陈疏拍了拍乌狈的肩膀,站了起来,他打算让乌狈独自发泄一会,又对啸谷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出去。
啸谷识相地站了起来,和陈疏一起出去了。他俩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半天没说话,平时滔滔不绝的啸谷此刻武功尽废。
陈疏抽出一根烟点燃,在口袋里摸出手机,给一个备注家主的人打去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陈疏开口很快:“我要乌狈生平的所有资料。”
那头中年男人的声音虽和蔼,却充满震慑力,出口的话像一个钉子,出口就准确地钉住,谁都拔不下来。
简简单单的一个行字,也说出了雷霆万钧的气势。
挂了电话之后,啸谷也开口了,不同于往日的嬉皮笑脸,他正经了起来,眼睛失神地盯着面前斑驳的墙壁,有些虚焦,他说:“记得乌狈刚来家里的时候,小小的,跟个小猫似的,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长那么大了。”
陈疏抿了抿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啸谷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说那么小的孩子,从小就没妈,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心里到底藏着多少东西,这么多年又是怎么消化这些东西的,我们一群糙老爷们,平时确实也没注意过这些事,我说他平时待在周芜旁边怎么怪怪的,敢情是想妈了,可是为什么周芜会让他有这种感觉?我怎么就没看出她身上有什么母性光环”
啸谷这番话,让陈疏脑海中浮现起周芜的样子,那姑娘眉眼都是淡淡的,五官并不浓烈,不是顶级美女的皮相,那张寡淡的脸上情绪很少,组合在一起是一种浑然天成,天赋般的美,她随便做一个动作,即使只是走在人群中,都是那么与众不同。
陈疏想起他们在渔村的第一次见面,那姑娘的眼睛像刻意按捺的利刃,冰凉之下杀伐果决,见血不惊。
他不喜欢这双眼睛,又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确实动人。
再然后就是她脚踝上的红莲花,血红中独具一格的圣器。她蹲下来宽慰乌狈的时候,她和莲花都不是凶器,猝然绽开,万种柔情开在她的眼波流转之间,铺天盖地的笼罩少年潮湿的心事,等到封锁区,从莲花中飞出一把刀狠戾地插进男人的胸膛,浓稠的血液喷了她一脸,血光冰清玉洁地罩着水面。
子弹打在她的左肩,吭都没吭一声。
她会因为怕乌狈等在外面太晒而迅速买完东西,也会温柔的开解乌狈,更会在看出他的为难之后不追问、不逼问、不强求,她沉默的守护少年的局促,也会毫不犹豫背水一战,她坚韧、果断、顶天立地,她身上怎么会没有母性光环呢,她一直都担得起乌狈最后的乌托邦,强悍而温柔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