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妹子,你算我的老姐妹了,本仙人今天就和你们实话实说了吧。”
陈玉芹抬起视线,冲面前重燃希望的姑侄二人郑重点头:
“你们可知,为什么做驱邪的行当,最讲究时机吗?”
“这是因为,恶鬼附身,可快、可慢,但总归是一个过程:”
“在那东西不成气候时,你先感觉难受,再是钻心折磨,到了最后,等那东西力量强到化出人形,你会痛苦得一心只想死。”
“待你果真走了绝路,它便吞掉你惨死时的怨气,变得更凶,去找下一个有机可乘的活人。所以,”
她更重地叹了口气:
“寻常附身,从一开始,就须用符咒彻底压制。”
“娃子拖了一个多月,现如今走到闹自杀的地步,这说明,恶鬼附身业已完成……”
“这情况,想要驱走它,除非演电视!我入行几十年,没听过谁能成……”
“附身一旦完成,人迟早要被那东西逼得精神崩溃,最后自我了断。要是这都能救……唉。”
她神色悲伤,回头看去,林亦正倚在门上,环抱双臂,嚼口香糖,眼珠不怎么转动地盯着窗外的夜景。
陈玉芹摇了摇头,回过神,
“不过,娃子这情况很特殊。我用罗盘探过,附上娃子真身的这位,只是怨气微弱的灵,本意要消散了,不是能成恶鬼的材料,没有附身活人的根基……”
“奈何……”
陈玉芹做作地压下眉毛,向阿强投去忧心忡忡的一眼,
“……娃子用那个脏东西主动碰了人家,就像用湿手去沾干面粉,那弱灵便顺势附上来。”
“虽说它现在饱食了人气,变强了。但从根源讲,它本不能脱离娃子那处而存在。所以……”
妇女先一步明白过来,脸色剧变,
“陈仙师,你是讲……”
“嗯”
陈玉芹点点头,从土布袋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剃刀、一个质地粗糙的土陶罐:
“赵家妹子,小哥哥,这回咱要做的,绝不是那种‘本次不成、下次八折’的买卖。”
“只要将那祸根除了,鬼随着附身的人肉一并割了去,再关到本仙人加入法术烧好的镇魂坛里,由本仙人亲自施法给你封印,包管平安无恙、万事大吉。”
“陈仙师?!”
陈玉芹没理会妇女绝望的眼神,望向一边的阿强,
“小哥哥,你是受害人哟,再清楚不过自己受了什么害,给害到了什么程度。现下,就看你舍不舍得身上这命根子哟……”
看着阿强面如土色、万念俱灰的神色,陈玉芹不由叹出声来,
“人活一世,可不就指着那二两肉做个男人嘛。但小哥哥你要想,若是命没了,送了火化炉,尘归尘、土归土,又有什么男女之分了?还不如留得青山在……”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保下这男人身。进到火化炉前,这辈子也算活得分明、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娃子不是……”
——
凌晨四点二十,越海市凰山区人民医院急救大厅护士站旁。
陈玉芹没好气地朝特护单间109床的方向啐了一口,委屈道:
“下贱坯子作的孽,倒缠上本仙人了,真是晦气,孽债、孽债啊,”
在她对面,林亦脸色也不好看,
“老师,这人肯定活不过今晚,死就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但你刚刚把话说出去,他照做了活下来,回头反咬一口,责怪老师教唆他,这怎么说得清……”
“这不是比被人抄走了正确答案、却因为别人抄袭、连带着被一起取消成绩的学生还冤吗?”
陈玉芹被她几句话戳得直叹气,
“唉、唉,都是命里该着的,我既做了仙人的使者,这孽障能找到我,便是冥冥中的定数……都是仙人派来的冤债,不敢不接啊……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难过地看了林亦一眼,
“……为师知道自己帮不了你什么,心里堵得难受,好容易遇上个能治的,真没忍住……”
她扇了自己一巴掌,苦笑道,
“总之是为师对不住你,闺女,你放心,真出了啥事,为师保证不把你牵扯进去!”
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林亦心软了,
“算了,老师,还是把我牵扯进去吧,烂命也是条人命,救回来也算我积了功德。”
陈玉芹抬起头,眼底泪光闪烁:
“是啊,咱们都是有功德的人,以后一定、一定会有福报的……”
林亦正要安抚她什么,却见陈玉芹比了个嘘的手势,竖起耳朵,拉住自己往护士台探过身去:
“啊哟,刚拉来的那个女人吓死我了!听说她在凰山里上吊,不知吊了多久,被家人给找到了,救护车拉回咱们院时,脖子都快断了,竟然还剩了一口气!”
“刚刚我看见了……好像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女飞仔吧,胳膊、大腿都是特别粗的那种针孔,是不是吸毒吸的?”
“估计那女人上吊时挣扎了好久,那些针孔,妈耶,全都裂开了,血弄得满身都是,一条一条的血痕,像全身爬满了蚯蚓似的,超恐怖的……”
“我去了救护现场!你知道最邪门的是什么吗?我听见警察问家属,这么短时间怎能在深山里找到人?”
“家属说,是病患托梦!”
“梦里做妈妈的看见女儿吊在旧山道那个很有名的小石碑后面,一棵超大的古榕树上,满身是血地笑着唱歌呢!”
“别搞有的没的,血液检查结果出了吗?!谁去看她千万别忘了加层手套!”
“护士小姐姐们,打扰一下啊……”
林亦刚拦下陈玉芹招呼起来的手,师傅的大嗓门已率先发动:
“我听你们聊得,今晚是不是有危急情况啊?这个人,上了吊,很少有吊不死的哇!”
“拖着一口气不肯死,很有可能是什么大的怨气哦!这样含怨的人死了,肯定要积阴的,小姐姐们在这里工作,也可能受影响的……”
她一把揽过林亦,
“我和我这大徒弟都是专业人士,提供专业驱邪服务,小姐姐们说的这个上吊剩一口气的姑娘在几床啊,能不能给介绍个生意……”
领班护士狠狠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大姨,你在几床啊!我们这登记过你信息吗?报不出床号我叫保安了啊!“
陈玉芹换上另一副更卑微的笑脸,刚要分辨什么。突然“滋啦”一声,护士桌上的对讲机猛地炸响:
“109床大出血!快组织急救!通知杨医生!”
护士们专业素养极高,听见消息全都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冲出了护士站,没人再理会二人。
林亦与陈玉芹对视了一眼,跟上她们的步伐。
——
“九天仙女娘娘哟,仙人总归是仁义,对畜生也有好生之德……”
特护病房门口,那个叫做阿强的男人血色尽失,宛若一朵凄风苦雨中零落的白花,花瓣末端,染着触目惊心的鲜红。
花衬衣的赵姓妇女泪如泉涌,没顾上招呼陈玉芹,跟着带滚轮的病床一路跑远了。
陈玉芹走进病房,她留下的那个灰扑扑的陶罐已被新鲜的人血染得红亮。
陶罐盖子被丢在一旁,半截血糊糊、软塌塌的东西在罐口耷拉着,像被水泡涨了的蚯蚓。
陈玉芹伸出手,林亦一把拉住了她,
“老师……”
“没这么凶吧……咳咳咳……”
陈玉芹半句话没说完,像被什么东西一把掐住了脖子,喉管不自主地收紧,开始剧烈咳嗽。
林亦眼疾手快,在陈玉芹发作之前,一把将她推出门外,扣上门锁。
隔着玻璃门,她指指自己,对陈玉芹比起口型:
“危险,我来。”
“闺女……”
陈玉芹没压住掉下来的眼泪,林亦勉强向她安慰一笑,一把拉上门帘,遮住了病房空间和外界阳气沟通的最后窗口。
“啪嚓”
在她身后,白炽灯管疯狂闪烁,在一阵滋啦作响中彻底寂灭,铺天盖地的黑暗当头浇下。
林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抓死了病床边的围栏,另一只手伸向病床摸索着。
灯光熄灭前她看见了,那个陶罐,就在床尾。
指尖触到了软塌塌的东西,被黏腻液体包裹着,尚带余温。
林亦强压下喉头翻涌的呕吐感,一股作气将那团东西塞回陶罐里。
此刻,她不用回头看也能感觉到:
用人命喂养出来的新鲜鬼气,抗拒着被封印的命运,混合了躺过无数死人的病床的浓重阴气,正在背后冲她张牙舞爪。
但它们永远也伤害不了她。
因为在她身上,吸食着她的恐惧、悔恨、以及其他负面情绪,紧贴着她后背所生长出来的东西,比所有这些阴气加在一起,再乘以百倍、千倍,都更高大、更寒冷、更强势。
她知道它就在那里,每当她身处险境时,它都会出现。
她拼命压抑回头看它的冲动。因为心知肚明绝对、绝对不能和它对视,所以更加毛骨悚然。
林亦又用那只手摸到陶罐的圆盖,手臂僵硬地向陶罐探去。
在她手指指根处扣着的青铜戒圈上,空气凝成细密的水珠,折射出锐利的青芒,又慢慢黯淡成浓郁的墨色。
这是鲜艳的生命力被恶鬼侵蚀的标志。
《红发魔术师》的主题曲在她脑海里响起来,
“……不要回头啊/不要流泪啊/脚下踏着的不是鲜血是勇气/嘴上歌唱的不是求救是希望/穿过那阴森的针槐林/向着未来的万丈光芒飞奔吧”
不要回头啊。在放它自由前,她绝对、绝对不会回头。
女孩们咯咯的笑声传来,那种心情,就像谁在最后一场期末考试结束时大声喊着,“放暑假啦!”。
周六,喝加奶精而不是纯奶的廉价奶茶,和好朋友一起看新更的《红发魔术师》,到了周天……
“一起去鬼屋探险吧!”
林亦回过神,已是泪流满面。
她手上猛地发力,将陶盖扣了回去。几乎在同一瞬间,头顶的灯管骤然恢复稳定,光明再次降临人世。
林亦抱起那只血红的土陶罐,靠着床架,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
她从装咖啡口香糖的口袋里变魔术似地,又摸出一只小巧的不锈钢酒壶,猛一仰头,对着里面装的劣质酒狂灌起来。
高度酒精灼烧下的剧痛,令她虚焦的视线重新聚焦。
她渐渐看清,病房四下挂满了黄豆大小的冷凝水珠,像是墙壁出了一层冷汗。
——
凌晨五点,越海市南沙区科技大道1001号FT电子大厦顶层,转角办公室的套间。
意大利真皮沙发和柔软的Vicu??a毯间,男孩和女孩身体贴紧。
他将她死死扣进自己怀里,不留一丝缝隙,细细密密吻她,带着不容抗拒的深情,偏执的疯狂,与绝望的留恋。
“别走……别离开我……”
他很有技巧地轻吮着她耳后敏感的皮肤,声音低哑,充满了浓烈的**、渴求,以及哀求。
“放开我。”
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狼狈的神态,表情冷峻,漆黑的眼珠里不仅没有任何感情或情绪,也没有任何生机。
像是她已经死了,却还用活人的方式对他说话,
男孩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不明白吗,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放手。”
他心知肚明之后的结局,最后一次去握她纤细脆弱的手腕,温热的指腹暧昧而留恋地磨擦着她死人那么冰冷的皮肤,引导着她将手里原本指向她太阳穴的手枪,抵向自己胸口。
“砰”
心脏猛地一缩,剧痛在胸腔里炸开。
李默城从文件堆里惊坐而起,全身已被**与恐惧的冷汗浸透了。
快一个月了,他每晚都会做梦,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
有时则像今晚这样,让他分不清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
喉咙里传来淡淡的甜味,不是血的腥甜,是那种用廉价奶精冲泡的香芋奶茶带来的虚假的香甜。
因为她开枪时,用的是那种奶茶做成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