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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作者:旅月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引)


    我们犯过的罪,让我们不断接近恶鬼。


    ——


    凌晨两点,越海市郊,凰山腹地。


    灭顶的恐惧中,于雪拼尽全力奔跑着。


    她从里到外都被冰冷的海水泡透了,漂亮的鹅蛋脸又青又肿,吸在身上的白色道袍像冰块那样,刺痛了她的皮肤。


    在她身后,黑暗活了过来,黑色的肌理间,长出了无数双人眼,正一眨不眨盯紧了她的后背。


    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它们从地底下伸长了枯树枝般的手爪,抓啊抓,就要抓住她的小腿肚了。


    所以她才怕得要死。


    所以她才不得不,唱起歌来:


    “……不要回头啊/不要流泪啊/脚下踏着的不是鲜血是勇气/嘴上歌唱的不是求救是希望/穿过那阴森的针槐林/向着未来的万丈光芒飞奔吧”


    在那里,她们必须学会唱这首据说有法力的歌。


    不会唱的人,都会死。


    从前她假装顺从跟唱,打从心底瞧不上这么幼稚的歌词和旋律,这和自己刚上小学的弟弟喜欢的儿童片主题曲有什么区别?


    退一万步讲,如果神仙和法力真的存在,为什么要冷眼旁观她们去受那样的苦?


    但此刻,她无比虔诚、发自内心去歌唱。


    曲调激昂处,她不由攥紧了拳头。手肘上,一片小米粒大小的针孔承受不住压力而崩裂,汨汨热血蜿蜒而下,像是深夜里无数条红蚯蚓爬过她们的手腕、脚趾缝和耳朵。


    她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声,此刻更是近在咫尺。


    我要死了,她想。不,比死更糟。


    眼泪和鼻涕堵住了喉管,恐惧想要她闭嘴。可她仍旧断断续续、拼尽全力地歌唱着,就像她仍旧跌跌撞撞、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着那样。


    直到眼前真的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万丈光芒。


    ——原来歌声是有法力的。


    这次,她打从心底相信了。


    ——


    凌晨三点一刻,越海市凰山区人民医院急救中心。


    空荡荡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味,以及医院那种半死不活、摇摇欲坠的气息。


    零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掺杂着某种极规律的声音,像拨浪鼓那样,


    “哗哒,哗哒。”


    哈欠连天的夜班护士烦躁地咂了下嘴,抬眼望去。


    来者是一矮小干巴的中年妇女,披一件滑溜的印花衬衣,迈着急急的碎步。


    在她黄黑干裂的面皮上,五官忧愁得皱作一团,整个人散发出苦情剧里能忍受任何风吹雨打的苦命村妇气质。


    另一个差不多瘦小的中年妇女紧随其后,神色谨慎到近乎警惕。


    她肩膀宽,衣架那样撑住风尘仆仆的黑马褂,高颧骨托起丹凤眼四下滚着,手握念珠,口中念念有词,整个人散发出村里做法事时必请的那种性价比不高的神婆气质。


    二人身后,走廊阴影尽头,新一轮人影浮现,那是个极为高挑瘦削的年轻女人。


    前两个矮小妇女的衬托下,她简直是宏伟的巴黎埃菲尔铁塔。


    女人穿了一件有年代感的米色长风衣,里面随便套件白色睡裙,胡乱编的麻花辫在左肩搭着,窄而尖的脸上挂了一副巨大的墨镜,无甚血色的嘴唇抿成直线,冷光灯照下皮肤惨白如纸。


    她整个人显出一种冷峻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是前两个瘦小妇女的保镖。


    “哗哒、哗哒”


    年轻女人走路时步子很大,黑色长靴裹紧她瘦长的小腿,拨浪鼓似的声音就从她风衣口袋里传出来。


    她步伐生风,衣摆飘扬,大步流星走路时,看起来又像是在急救大厅里走T台的模特。


    “哇……明星吗?!”


    实习护士不免震撼,困意消散。


    “明星?王家卫么?”


    一旁暗恋她的男护士嗤笑道,


    “大半夜戴墨镜在急诊室走红毯,看得清路吗?”


    “可是,真的很有明星气质吧……”小护士努力回忆,


    “我之前刷到过的,十一月份有谁在越海拍戏来着……”


    “好好干活,”


    领班护士登记完来者信息,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小护士的头顶,


    “哪个大明星会来探109床的班啊”


    “109床?!”


    这下,连旁边的男护士也震惊了。


    ——


    109床位于急诊室空置的特护单间。整个屋子有六张床,分两拨陈列。出于特别考量,今晚,大厅的一位病患,被单独转移到这宽敞的病室里。


    领头的中年妇女接近门口,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往门内扑去。


    紧随其后的陈玉芹刚要跟上,被身后的大徒弟按住了肩膀。


    林亦抢先一步迈过门槛,铁塔般的身影将师傅挡了个严实。


    特制墨镜片下,病床、人影、墙壁,连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都是灰蒙蒙的。


    唯一清晰、明亮的,是一团团絮状物,像棉絮在半空中浮起,往病房的西南角飘去。


    林亦扭过头,在她右手边,病房西南角,109床正上方。


    无数棉絮已织成一种云朵质地的影子。


    那煞白的影子像人一样,有头和四肢,甚至眼睛。正贴着天花板直勾勾地垂下视线,注视着被它笼罩的两个灰蒙蒙的活人。


    “很凶吗?闺女?”


    陈玉芹颤巍巍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林亦摘下墨镜,看向西南角一老一少两个活人。


    “对医院来说正常,对人来说,够呛。”


    “啊啊啊啊鬼!鬼!鬼啊!”


    看见林亦摘下墨镜的脸,109床上裹满纱布的年轻男人惨叫一声,往中年妇女身后拱去。


    这不难理解。林亦骨相深邃,双颊瘦削,鼻子和嘴又都小巧,一眼看过去,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一对瞳仁漆黑的巨大眼睛。


    深夜空旷病房的氛围里,不留神对上这双比寻常人要大一圈也黑一圈、又缺乏感情的杏眼,属实惊吓多过惊艳。


    妇女将成年男人像揽婴儿那样揽进怀里,赔笑道:


    “小师傅,别见怪呀,我这侄仔是真被吓坏了,一见靓女就惊到不行。”


    “没事。”


    林亦咧嘴一笑,侧身让路,陈玉芹走上前来。


    妇女将身后瑟瑟发抖的男人揪出来,


    “强仔,你别怕,这位是我们越海十里八乡做法事最有名的陈仙师,后面那位是她最厉害的大徒弟,不只有真本事,又好斯文,正在本市N大读博士呢!大家都是特意登门帮你的。”


    男人惊恐地盯向门边的高学历驱鬼师林亦,


    “鬼,鬼,不要过来啊!不要找我啊!走开!”


    “她不过来,小哥哥,你放心,今天是本仙师给你看。”


    陈玉芹往年轻男人面前一坐,遮住他的视线,又从随身带的土布包里摸出一只罗盘、一堆符纸、一个背面印着hello kitty图案的小镜子,在病床上依次排开。


    几人身后,N大延毕博士生林亦尴尬地扣紧门锁,背靠门扇,掏出口袋里拨浪鼓那样“哗哒、哗哒”响了一路的东西,一盒咖啡味口香糖。


    她扬起下巴,往嘴里倒了几颗,百无聊赖抱起手臂,望向窗外的夜色,109床的对话飘到她耳边。


    中年妇女先开了口,


    “仙师,这就是我个远房侄仔,阿强。前排做孽呀,夜晚饮到烂醉出街,撞到不干净的东西,成个月来受尽折磨,昨夜实在难忍,拿刀捅了自己肚子,差点连肠子都掏出来哇!”


    “嗯嗯……”


    陈玉芹不置可否,摆弄着面前的罗盘,伸出食指往中心刺了一下,两滴血裹住指针,驱动着罗盘缓慢旋转起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帕子抹了抹手,冲那罗盘盯了半晌,突然开口:


    “东南位,花洲区,后半夜在花柳之地撞了个女娃子哟。”


    在她对面,瑟缩着的男子一下瞪圆了眼,


    “仙,仙师,你真是神了!”


    陈玉芹点点头:


    “你先说说看,咋个撞的?”


    阿强喉结动了两下,垂下视线,


    “我,我也不知啊……那日我多饮几杯,没找到公厕,又急得滞,就随便找个墙角去撒尿。尿完我先发现,旁,旁边竟有个女仔,躺在那里,好似睡着,一动都不动。我吓到脚软,想走。但是,但是……”


    他越说越颤,额角青筋一跳一跳,


    “但是,我好心急,脚又软,被她绊一跤,那女仔还是一动不动,我拎起手电才看清……那女仔,妈呀!她,她已经死咗啊!”


    病房的灯“嗞”地闪了一下,这是一种标志,说明人的阳气正在被死人的阴气所吞噬。


    林亦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抬起眼珠,直勾勾盯住那盏灯管。


    “后来就不对劲了,”


    阿强咽了口唾沫,似乎渴的要死,


    “刚开始,每次上厕所,那,那里就痛到不行,好似刀子割过。我不敢饮水,到后来,一滴都不敢了。但,就算不饮水,不撒尿,那里也好似一直撒尿似的那么痛,白天、夜晚,没一刻能停,去了大医院、吃药打针都无用……我实在顶不住了,就拿刀……拿刀……”


    他嗓音破了,身体抽搐着,差点扯开腹部的绷带。


    妇女动情落泪,


    “苦命的侄仔哟,怎会搞到这个地步啊。”


    陈玉芹眉心紧锁,神情颇为严肃:


    “小哥哥,你不实在哇。”


    “我,我没有讲大话哇师傅!”


    “你没说谎?”陈玉芹声音冷了许多,她最讨厌被人糊弄:


    “小哥哥,你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这做不了假。可你当是给咱们讲鬼故事呢?无意间看着一个鬼,无冤无仇的,便缠上你了?你以为是日本鬼片?半夜闹铃?”


    阿强愣住了:


    “大、大师,你、你是说,《午夜凶铃》?”


    陈玉芹见他无法沟通,气得直摇头,


    “娃子,你知道啥是鬼吗?咱们现在的人都得讲科学,不能按鬼片来糊弄,这你总知道吧?”


    “寻常人总吓自己,怕自己无缘无故撞鬼,殊不知人鬼殊途,活人凭的是一口阳气护体,鬼物则是阴气聚形。”


    “天地间阴阳平衡,两种互斥的能量本应相安无事,除非一方过于强大,打破了平衡状态,强大的一方才可以影响和吞噬弱小的一方。”


    “对于人来说,若是未行那种活人做不得的大恶,致使灵魂缺损、阳气减弱,鬼连近你的身都难!”


    “撒了泡尿,便被厉鬼缠身?本仙人可以百分百确定地告诉你,没听过、没可能!”


    男人目瞪口呆,陪同的妇女着急圆场道:


    “仙师,你说强仔的情况,会不会特别些呢?”


    “那恕本仙人瞧不了”,


    陈玉芹冷声道,作势收回床单上的小道具。


    “等、等等!”


    病床上,阿强心急如焚,伸手扯住她,斗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


    “大仙,你别走,我讲,我全都讲!”


    一边的妇女闻言先惊,随即也苦下脸来,


    “是呀,仔,你别怕,咱们都跟做官的一五一十讲过的,公家都肯把你放回,没事的。”


    阿强眼含热泪看一眼妇女,嘴唇颤抖着,终于松口了,


    “我,我没拍过拖,只想找个女友!就,就在网络加上一个聊天群。群里边讲,闲住无事做,可去口岸酒吧街附近……捡,捡尸。”


    “……就是那种,喝的烂醉的女人,倒在街边,好似条尸体一样,群里人都讲,捡到后,可以随,随便玩……”


    “有一日,那一日,一人发了条短片在群里,拍到一个女人,躺在皇室豪庭后门垃圾桶边,一动都不动,他留言讲,先到先得。我,我就去了。”


    妇女察觉了陈玉芹冰冷的神色,哭丧道:


    “仙师,这是法治社会,我们都去人民公安那里讲清楚过,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玉芹安慰地拍了怕她的手,妇女感激地住了嘴。阿强闭着眼,继续下去:


    “结,结束之后,我起身,想快点走,但是慢慢清醒,才后知后觉,好似……不对劲……”


    他全身剧烈地摇晃着,


    “办,办那事时,那个女人身上,一点温度都无,整个人,是,是凉冰冰的。我觉得不对,将她翻过身看……”


    “这时,这时,我先发现,她胳膊,大腿,全都是……针孔……”


    “……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全都是……小米粒那样粗的针眼,密密麻麻,一片片。成条胳膊与腿……”


    “还有,斑,青斑,紫斑,黑斑,好似斑点狗那样……全身都是……XXXX!警察告诉我,那些都是尸斑啊!”


    阿强的声线像琴弦越绷越紧,


    “对不住,对不住,大师,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但我真是不知,那个,那个的时候,那个女人,她她,她已经死了呀!”


    阿强绝望地扑进姑姑的怀里,两人抱头痛哭。陈玉芹不免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苦命的仔子哟。”


    在穷途末路的阿强心里,陈玉芹已建立了极高的权威。听她此番感慨,阿强感到莫大安慰,竟像婴儿那样毫无顾忌,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月来,所有的委屈、不甘,此刻化作一阵掀翻天花板的叫骂:


    “XX,一条吸白面吸死的毒狗!死了还要拉老子垫背!XX!我是无罪的啊大师!那个女人就是XXXX的一条死毒狗,在她膀头上,腿上,全是针扎出来的窟窿眼!我没有讲大话啊仙师,XXXX……小米粒那么粗的针孔啊!贱种!死毒狗!!臭婊子!!!”


    他挣脱了妇女的怀抱,像猴子一样跳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陈玉芹面前,不住地朝她磕头:


    “大师求你,求你救下我,你救下我啊,我真是好无辜哇!我才是受害人哇!”


    鼻涕、眼泪、汗水混合的脓液像瀑布,哗啦啦浇到发黄的被单上,陈玉芹眼疾手快,将她一众小道具收进布包。


    “唉,小哥哥”


    她往土布包上抹了抹手,叹了口气,


    “本仙人是能想个法子,只是,怕你要遭些罪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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