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恶鬼的距离》 第1章 01 (引) 我们犯过的罪,让我们不断接近恶鬼。 —— 凌晨两点,越海市郊,凰山腹地。 灭顶的恐惧中,于雪拼尽全力奔跑着。 她从里到外都被冰冷的海水泡透了,漂亮的鹅蛋脸又青又肿,吸在身上的白色道袍像冰块那样,刺痛了她的皮肤。 在她身后,黑暗活了过来,黑色的肌理间,长出了无数双人眼,正一眨不眨盯紧了她的后背。 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它们从地底下伸长了枯树枝般的手爪,抓啊抓,就要抓住她的小腿肚了。 所以她才怕得要死。 所以她才不得不,唱起歌来: “……不要回头啊/不要流泪啊/脚下踏着的不是鲜血是勇气/嘴上歌唱的不是求救是希望/穿过那阴森的针槐林/向着未来的万丈光芒飞奔吧” 在那里,她们必须学会唱这首据说有法力的歌。 不会唱的人,都会死。 从前她假装顺从跟唱,打从心底瞧不上这么幼稚的歌词和旋律,这和自己刚上小学的弟弟喜欢的儿童片主题曲有什么区别? 退一万步讲,如果神仙和法力真的存在,为什么要冷眼旁观她们去受那样的苦? 但此刻,她无比虔诚、发自内心去歌唱。 曲调激昂处,她不由攥紧了拳头。手肘上,一片小米粒大小的针孔承受不住压力而崩裂,汨汨热血蜿蜒而下,像是深夜里无数条红蚯蚓爬过她们的手腕、脚趾缝和耳朵。 她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声,此刻更是近在咫尺。 我要死了,她想。不,比死更糟。 眼泪和鼻涕堵住了喉管,恐惧想要她闭嘴。可她仍旧断断续续、拼尽全力地歌唱着,就像她仍旧跌跌撞撞、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着那样。 直到眼前真的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万丈光芒。 ——原来歌声是有法力的。 这次,她打从心底相信了。 —— 凌晨三点一刻,越海市凰山区人民医院急救中心。 空荡荡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味,以及医院那种半死不活、摇摇欲坠的气息。 零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掺杂着某种极规律的声音,像拨浪鼓那样, “哗哒,哗哒。” 哈欠连天的夜班护士烦躁地咂了下嘴,抬眼望去。 来者是一矮小干巴的中年妇女,披一件滑溜的印花衬衣,迈着急急的碎步。 在她黄黑干裂的面皮上,五官忧愁得皱作一团,整个人散发出苦情剧里能忍受任何风吹雨打的苦命村妇气质。 另一个差不多瘦小的中年妇女紧随其后,神色谨慎到近乎警惕。 她肩膀宽,衣架那样撑住风尘仆仆的黑马褂,高颧骨托起丹凤眼四下滚着,手握念珠,口中念念有词,整个人散发出村里做法事时必请的那种性价比不高的神婆气质。 二人身后,走廊阴影尽头,新一轮人影浮现,那是个极为高挑瘦削的年轻女人。 前两个矮小妇女的衬托下,她简直是宏伟的巴黎埃菲尔铁塔。 女人穿了一件有年代感的米色长风衣,里面随便套件白色睡裙,胡乱编的麻花辫在左肩搭着,窄而尖的脸上挂了一副巨大的墨镜,无甚血色的嘴唇抿成直线,冷光灯照下皮肤惨白如纸。 她整个人显出一种冷峻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是前两个瘦小妇女的保镖。 “哗哒、哗哒” 年轻女人走路时步子很大,黑色长靴裹紧她瘦长的小腿,拨浪鼓似的声音就从她风衣口袋里传出来。 她步伐生风,衣摆飘扬,大步流星走路时,看起来又像是在急救大厅里走T台的模特。 “哇……明星吗?!” 实习护士不免震撼,困意消散。 “明星?王家卫么?” 一旁暗恋她的男护士嗤笑道, “大半夜戴墨镜在急诊室走红毯,看得清路吗?” “可是,真的很有明星气质吧……”小护士努力回忆, “我之前刷到过的,十一月份有谁在越海拍戏来着……” “好好干活,” 领班护士登记完来者信息,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小护士的头顶, “哪个大明星会来探109床的班啊” “109床?!” 这下,连旁边的男护士也震惊了。 —— 109床位于急诊室空置的特护单间。整个屋子有六张床,分两拨陈列。出于特别考量,今晚,大厅的一位病患,被单独转移到这宽敞的病室里。 领头的中年妇女接近门口,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往门内扑去。 紧随其后的陈玉芹刚要跟上,被身后的大徒弟按住了肩膀。 林亦抢先一步迈过门槛,铁塔般的身影将师傅挡了个严实。 特制墨镜片下,病床、人影、墙壁,连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都是灰蒙蒙的。 唯一清晰、明亮的,是一团团絮状物,像棉絮在半空中浮起,往病房的西南角飘去。 林亦扭过头,在她右手边,病房西南角,109床正上方。 无数棉絮已织成一种云朵质地的影子。 那煞白的影子像人一样,有头和四肢,甚至眼睛。正贴着天花板直勾勾地垂下视线,注视着被它笼罩的两个灰蒙蒙的活人。 “很凶吗?闺女?” 陈玉芹颤巍巍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林亦摘下墨镜,看向西南角一老一少两个活人。 “对医院来说正常,对人来说,够呛。” “啊啊啊啊鬼!鬼!鬼啊!” 看见林亦摘下墨镜的脸,109床上裹满纱布的年轻男人惨叫一声,往中年妇女身后拱去。 这不难理解。林亦骨相深邃,双颊瘦削,鼻子和嘴又都小巧,一眼看过去,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一对瞳仁漆黑的巨大眼睛。 深夜空旷病房的氛围里,不留神对上这双比寻常人要大一圈也黑一圈、又缺乏感情的杏眼,属实惊吓多过惊艳。 妇女将成年男人像揽婴儿那样揽进怀里,赔笑道: “小师傅,别见怪呀,我这侄仔是真被吓坏了,一见靓女就惊到不行。” “没事。” 林亦咧嘴一笑,侧身让路,陈玉芹走上前来。 妇女将身后瑟瑟发抖的男人揪出来, “强仔,你别怕,这位是我们越海十里八乡做法事最有名的陈仙师,后面那位是她最厉害的大徒弟,不只有真本事,又好斯文,正在本市N大读博士呢!大家都是特意登门帮你的。” 男人惊恐地盯向门边的高学历驱鬼师林亦, “鬼,鬼,不要过来啊!不要找我啊!走开!” “她不过来,小哥哥,你放心,今天是本仙师给你看。” 陈玉芹往年轻男人面前一坐,遮住他的视线,又从随身带的土布包里摸出一只罗盘、一堆符纸、一个背面印着hello kitty图案的小镜子,在病床上依次排开。 几人身后,N大延毕博士生林亦尴尬地扣紧门锁,背靠门扇,掏出口袋里拨浪鼓那样“哗哒、哗哒”响了一路的东西,一盒咖啡味口香糖。 她扬起下巴,往嘴里倒了几颗,百无聊赖抱起手臂,望向窗外的夜色,109床的对话飘到她耳边。 中年妇女先开了口, “仙师,这就是我个远房侄仔,阿强。前排做孽呀,夜晚饮到烂醉出街,撞到不干净的东西,成个月来受尽折磨,昨夜实在难忍,拿刀捅了自己肚子,差点连肠子都掏出来哇!” “嗯嗯……” 陈玉芹不置可否,摆弄着面前的罗盘,伸出食指往中心刺了一下,两滴血裹住指针,驱动着罗盘缓慢旋转起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帕子抹了抹手,冲那罗盘盯了半晌,突然开口: “东南位,花洲区,后半夜在花柳之地撞了个女娃子哟。” 在她对面,瑟缩着的男子一下瞪圆了眼, “仙,仙师,你真是神了!” 陈玉芹点点头: “你先说说看,咋个撞的?” 阿强喉结动了两下,垂下视线, “我,我也不知啊……那日我多饮几杯,没找到公厕,又急得滞,就随便找个墙角去撒尿。尿完我先发现,旁,旁边竟有个女仔,躺在那里,好似睡着,一动都不动。我吓到脚软,想走。但是,但是……” 他越说越颤,额角青筋一跳一跳, “但是,我好心急,脚又软,被她绊一跤,那女仔还是一动不动,我拎起手电才看清……那女仔,妈呀!她,她已经死咗啊!” 病房的灯“嗞”地闪了一下,这是一种标志,说明人的阳气正在被死人的阴气所吞噬。 林亦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抬起眼珠,直勾勾盯住那盏灯管。 “后来就不对劲了,” 阿强咽了口唾沫,似乎渴的要死, “刚开始,每次上厕所,那,那里就痛到不行,好似刀子割过。我不敢饮水,到后来,一滴都不敢了。但,就算不饮水,不撒尿,那里也好似一直撒尿似的那么痛,白天、夜晚,没一刻能停,去了大医院、吃药打针都无用……我实在顶不住了,就拿刀……拿刀……” 他嗓音破了,身体抽搐着,差点扯开腹部的绷带。 妇女动情落泪, “苦命的侄仔哟,怎会搞到这个地步啊。” 陈玉芹眉心紧锁,神情颇为严肃: “小哥哥,你不实在哇。” “我,我没有讲大话哇师傅!” “你没说谎?”陈玉芹声音冷了许多,她最讨厌被人糊弄: “小哥哥,你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这做不了假。可你当是给咱们讲鬼故事呢?无意间看着一个鬼,无冤无仇的,便缠上你了?你以为是日本鬼片?半夜闹铃?” 阿强愣住了: “大、大师,你、你是说,《午夜凶铃》?” 陈玉芹见他无法沟通,气得直摇头, “娃子,你知道啥是鬼吗?咱们现在的人都得讲科学,不能按鬼片来糊弄,这你总知道吧?” “寻常人总吓自己,怕自己无缘无故撞鬼,殊不知人鬼殊途,活人凭的是一口阳气护体,鬼物则是阴气聚形。” “天地间阴阳平衡,两种互斥的能量本应相安无事,除非一方过于强大,打破了平衡状态,强大的一方才可以影响和吞噬弱小的一方。” “对于人来说,若是未行那种活人做不得的大恶,致使灵魂缺损、阳气减弱,鬼连近你的身都难!” “撒了泡尿,便被厉鬼缠身?本仙人可以百分百确定地告诉你,没听过、没可能!” 男人目瞪口呆,陪同的妇女着急圆场道: “仙师,你说强仔的情况,会不会特别些呢?” “那恕本仙人瞧不了”, 陈玉芹冷声道,作势收回床单上的小道具。 “等、等等!” 病床上,阿强心急如焚,伸手扯住她,斗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 “大仙,你别走,我讲,我全都讲!” 一边的妇女闻言先惊,随即也苦下脸来, “是呀,仔,你别怕,咱们都跟做官的一五一十讲过的,公家都肯把你放回,没事的。” 阿强眼含热泪看一眼妇女,嘴唇颤抖着,终于松口了, “我,我没拍过拖,只想找个女友!就,就在网络加上一个聊天群。群里边讲,闲住无事做,可去口岸酒吧街附近……捡,捡尸。” “……就是那种,喝的烂醉的女人,倒在街边,好似条尸体一样,群里人都讲,捡到后,可以随,随便玩……” “有一日,那一日,一人发了条短片在群里,拍到一个女人,躺在皇室豪庭后门垃圾桶边,一动都不动,他留言讲,先到先得。我,我就去了。” 妇女察觉了陈玉芹冰冷的神色,哭丧道: “仙师,这是法治社会,我们都去人民公安那里讲清楚过,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玉芹安慰地拍了怕她的手,妇女感激地住了嘴。阿强闭着眼,继续下去: “结,结束之后,我起身,想快点走,但是慢慢清醒,才后知后觉,好似……不对劲……” 他全身剧烈地摇晃着, “办,办那事时,那个女人身上,一点温度都无,整个人,是,是凉冰冰的。我觉得不对,将她翻过身看……” “这时,这时,我先发现,她胳膊,大腿,全都是……针孔……” “……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全都是……小米粒那样粗的针眼,密密麻麻,一片片。成条胳膊与腿……” “还有,斑,青斑,紫斑,黑斑,好似斑点狗那样……全身都是……XXXX!警察告诉我,那些都是尸斑啊!” 阿强的声线像琴弦越绷越紧, “对不住,对不住,大师,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但我真是不知,那个,那个的时候,那个女人,她她,她已经死了呀!” 阿强绝望地扑进姑姑的怀里,两人抱头痛哭。陈玉芹不免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苦命的仔子哟。” 在穷途末路的阿强心里,陈玉芹已建立了极高的权威。听她此番感慨,阿强感到莫大安慰,竟像婴儿那样毫无顾忌,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月来,所有的委屈、不甘,此刻化作一阵掀翻天花板的叫骂: “XX,一条吸白面吸死的毒狗!死了还要拉老子垫背!XX!我是无罪的啊大师!那个女人就是XXXX的一条死毒狗,在她膀头上,腿上,全是针扎出来的窟窿眼!我没有讲大话啊仙师,XXXX……小米粒那么粗的针孔啊!贱种!死毒狗!!臭婊子!!!” 他挣脱了妇女的怀抱,像猴子一样跳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陈玉芹面前,不住地朝她磕头: “大师求你,求你救下我,你救下我啊,我真是好无辜哇!我才是受害人哇!” 鼻涕、眼泪、汗水混合的脓液像瀑布,哗啦啦浇到发黄的被单上,陈玉芹眼疾手快,将她一众小道具收进布包。 “唉,小哥哥” 她往土布包上抹了抹手,叹了口气, “本仙人是能想个法子,只是,怕你要遭些罪哟……” 第2章 02 “赵家妹子,你算我的老姐妹了,本仙人今天就和你们实话实说了吧。” 陈玉芹抬起视线,冲面前重燃希望的姑侄二人郑重点头: “你们可知,为什么做驱邪的行当,最讲究时机吗?” “这是因为,恶鬼附身,可快、可慢,但总归是一个过程:” “在那东西不成气候时,你先感觉难受,再是钻心折磨,到了最后,等那东西力量强到化出人形,你会痛苦得一心只想死。” “待你果真走了绝路,它便吞掉你惨死时的怨气,变得更凶,去找下一个有机可乘的活人。所以,” 她更重地叹了口气: “寻常附身,从一开始,就须用符咒彻底压制。” “娃子拖了一个多月,现如今走到闹自杀的地步,这说明,恶鬼附身业已完成……” “这情况,想要驱走它,除非演电视!我入行几十年,没听过谁能成……” “附身一旦完成,人迟早要被那东西逼得精神崩溃,最后自我了断。要是这都能救……唉。” 她神色悲伤,回头看去,林亦正倚在门上,环抱双臂,嚼口香糖,眼珠不怎么转动地盯着窗外的夜景。 陈玉芹摇了摇头,回过神, “不过,娃子这情况很特殊。我用罗盘探过,附上娃子真身的这位,只是怨气微弱的灵,本意要消散了,不是能成恶鬼的材料,没有附身活人的根基……” “奈何……” 陈玉芹做作地压下眉毛,向阿强投去忧心忡忡的一眼, “……娃子用那个脏东西主动碰了人家,就像用湿手去沾干面粉,那弱灵便顺势附上来。” “虽说它现在饱食了人气,变强了。但从根源讲,它本不能脱离娃子那处而存在。所以……” 妇女先一步明白过来,脸色剧变, “陈仙师,你是讲……” “嗯” 陈玉芹点点头,从土布袋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剃刀、一个质地粗糙的土陶罐: “赵家妹子,小哥哥,这回咱要做的,绝不是那种‘本次不成、下次八折’的买卖。” “只要将那祸根除了,鬼随着附身的人肉一并割了去,再关到本仙人加入法术烧好的镇魂坛里,由本仙人亲自施法给你封印,包管平安无恙、万事大吉。” “陈仙师?!” 陈玉芹没理会妇女绝望的眼神,望向一边的阿强, “小哥哥,你是受害人哟,再清楚不过自己受了什么害,给害到了什么程度。现下,就看你舍不舍得身上这命根子哟……” 看着阿强面如土色、万念俱灰的神色,陈玉芹不由叹出声来, “人活一世,可不就指着那二两肉做个男人嘛。但小哥哥你要想,若是命没了,送了火化炉,尘归尘、土归土,又有什么男女之分了?还不如留得青山在……”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保下这男人身。进到火化炉前,这辈子也算活得分明、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娃子不是……” —— 凌晨四点二十,越海市凰山区人民医院急救大厅护士站旁。 陈玉芹没好气地朝特护单间109床的方向啐了一口,委屈道: “下贱坯子作的孽,倒缠上本仙人了,真是晦气,孽债、孽债啊,” 在她对面,林亦脸色也不好看, “老师,这人肯定活不过今晚,死就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但你刚刚把话说出去,他照做了活下来,回头反咬一口,责怪老师教唆他,这怎么说得清……” “这不是比被人抄走了正确答案、却因为别人抄袭、连带着被一起取消成绩的学生还冤吗?” 陈玉芹被她几句话戳得直叹气, “唉、唉,都是命里该着的,我既做了仙人的使者,这孽障能找到我,便是冥冥中的定数……都是仙人派来的冤债,不敢不接啊……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难过地看了林亦一眼, “……为师知道自己帮不了你什么,心里堵得难受,好容易遇上个能治的,真没忍住……” 她扇了自己一巴掌,苦笑道, “总之是为师对不住你,闺女,你放心,真出了啥事,为师保证不把你牵扯进去!” 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林亦心软了, “算了,老师,还是把我牵扯进去吧,烂命也是条人命,救回来也算我积了功德。” 陈玉芹抬起头,眼底泪光闪烁: “是啊,咱们都是有功德的人,以后一定、一定会有福报的……” 林亦正要安抚她什么,却见陈玉芹比了个嘘的手势,竖起耳朵,拉住自己往护士台探过身去: “啊哟,刚拉来的那个女人吓死我了!听说她在凰山里上吊,不知吊了多久,被家人给找到了,救护车拉回咱们院时,脖子都快断了,竟然还剩了一口气!” “刚刚我看见了……好像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女飞仔吧,胳膊、大腿都是特别粗的那种针孔,是不是吸毒吸的?” “估计那女人上吊时挣扎了好久,那些针孔,妈耶,全都裂开了,血弄得满身都是,一条一条的血痕,像全身爬满了蚯蚓似的,超恐怖的……” “我去了救护现场!你知道最邪门的是什么吗?我听见警察问家属,这么短时间怎能在深山里找到人?” “家属说,是病患托梦!” “梦里做妈妈的看见女儿吊在旧山道那个很有名的小石碑后面,一棵超大的古榕树上,满身是血地笑着唱歌呢!” “别搞有的没的,血液检查结果出了吗?!谁去看她千万别忘了加层手套!” “护士小姐姐们,打扰一下啊……” 林亦刚拦下陈玉芹招呼起来的手,师傅的大嗓门已率先发动: “我听你们聊得,今晚是不是有危急情况啊?这个人,上了吊,很少有吊不死的哇!” “拖着一口气不肯死,很有可能是什么大的怨气哦!这样含怨的人死了,肯定要积阴的,小姐姐们在这里工作,也可能受影响的……” 她一把揽过林亦, “我和我这大徒弟都是专业人士,提供专业驱邪服务,小姐姐们说的这个上吊剩一口气的姑娘在几床啊,能不能给介绍个生意……” 领班护士狠狠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大姨,你在几床啊!我们这登记过你信息吗?报不出床号我叫保安了啊!“ 陈玉芹换上另一副更卑微的笑脸,刚要分辨什么。突然“滋啦”一声,护士桌上的对讲机猛地炸响: “109床大出血!快组织急救!通知杨医生!” 护士们专业素养极高,听见消息全都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冲出了护士站,没人再理会二人。 林亦与陈玉芹对视了一眼,跟上她们的步伐。 —— “九天仙女娘娘哟,仙人总归是仁义,对畜生也有好生之德……” 特护病房门口,那个叫做阿强的男人血色尽失,宛若一朵凄风苦雨中零落的白花,花瓣末端,染着触目惊心的鲜红。 花衬衣的赵姓妇女泪如泉涌,没顾上招呼陈玉芹,跟着带滚轮的病床一路跑远了。 陈玉芹走进病房,她留下的那个灰扑扑的陶罐已被新鲜的人血染得红亮。 陶罐盖子被丢在一旁,半截血糊糊、软塌塌的东西在罐口耷拉着,像被水泡涨了的蚯蚓。 陈玉芹伸出手,林亦一把拉住了她, “老师……” “没这么凶吧……咳咳咳……” 陈玉芹半句话没说完,像被什么东西一把掐住了脖子,喉管不自主地收紧,开始剧烈咳嗽。 林亦眼疾手快,在陈玉芹发作之前,一把将她推出门外,扣上门锁。 隔着玻璃门,她指指自己,对陈玉芹比起口型: “危险,我来。” “闺女……” 陈玉芹没压住掉下来的眼泪,林亦勉强向她安慰一笑,一把拉上门帘,遮住了病房空间和外界阳气沟通的最后窗口。 “啪嚓” 在她身后,白炽灯管疯狂闪烁,在一阵滋啦作响中彻底寂灭,铺天盖地的黑暗当头浇下。 林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抓死了病床边的围栏,另一只手伸向病床摸索着。 灯光熄灭前她看见了,那个陶罐,就在床尾。 指尖触到了软塌塌的东西,被黏腻液体包裹着,尚带余温。 林亦强压下喉头翻涌的呕吐感,一股作气将那团东西塞回陶罐里。 此刻,她不用回头看也能感觉到: 用人命喂养出来的新鲜鬼气,抗拒着被封印的命运,混合了躺过无数死人的病床的浓重阴气,正在背后冲她张牙舞爪。 但它们永远也伤害不了她。 因为在她身上,吸食着她的恐惧、悔恨、以及其他负面情绪,紧贴着她后背所生长出来的东西,比所有这些阴气加在一起,再乘以百倍、千倍,都更高大、更寒冷、更强势。 她知道它就在那里,每当她身处险境时,它都会出现。 她拼命压抑回头看它的冲动。因为心知肚明绝对、绝对不能和它对视,所以更加毛骨悚然。 林亦又用那只手摸到陶罐的圆盖,手臂僵硬地向陶罐探去。 在她手指指根处扣着的青铜戒圈上,空气凝成细密的水珠,折射出锐利的青芒,又慢慢黯淡成浓郁的墨色。 这是鲜艳的生命力被恶鬼侵蚀的标志。 《红发魔术师》的主题曲在她脑海里响起来, “……不要回头啊/不要流泪啊/脚下踏着的不是鲜血是勇气/嘴上歌唱的不是求救是希望/穿过那阴森的针槐林/向着未来的万丈光芒飞奔吧” 不要回头啊。在放它自由前,她绝对、绝对不会回头。 女孩们咯咯的笑声传来,那种心情,就像谁在最后一场期末考试结束时大声喊着,“放暑假啦!”。 周六,喝加奶精而不是纯奶的廉价奶茶,和好朋友一起看新更的《红发魔术师》,到了周天…… “一起去鬼屋探险吧!” 林亦回过神,已是泪流满面。 她手上猛地发力,将陶盖扣了回去。几乎在同一瞬间,头顶的灯管骤然恢复稳定,光明再次降临人世。 林亦抱起那只血红的土陶罐,靠着床架,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 她从装咖啡口香糖的口袋里变魔术似地,又摸出一只小巧的不锈钢酒壶,猛一仰头,对着里面装的劣质酒狂灌起来。 高度酒精灼烧下的剧痛,令她虚焦的视线重新聚焦。 她渐渐看清,病房四下挂满了黄豆大小的冷凝水珠,像是墙壁出了一层冷汗。 —— 凌晨五点,越海市南沙区科技大道1001号FT电子大厦顶层,转角办公室的套间。 意大利真皮沙发和柔软的Vicu??a毯间,男孩和女孩身体贴紧。 他将她死死扣进自己怀里,不留一丝缝隙,细细密密吻她,带着不容抗拒的深情,偏执的疯狂,与绝望的留恋。 “别走……别离开我……” 他很有技巧地轻吮着她耳后敏感的皮肤,声音低哑,充满了浓烈的**、渴求,以及哀求。 “放开我。” 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狼狈的神态,表情冷峻,漆黑的眼珠里不仅没有任何感情或情绪,也没有任何生机。 像是她已经死了,却还用活人的方式对他说话, 男孩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不明白吗,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放手。” 他心知肚明之后的结局,最后一次去握她纤细脆弱的手腕,温热的指腹暧昧而留恋地磨擦着她死人那么冰冷的皮肤,引导着她将手里原本指向她太阳穴的手枪,抵向自己胸口。 “砰” 心脏猛地一缩,剧痛在胸腔里炸开。 李默城从文件堆里惊坐而起,全身已被**与恐惧的冷汗浸透了。 快一个月了,他每晚都会做梦,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 有时则像今晚这样,让他分不清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 喉咙里传来淡淡的甜味,不是血的腥甜,是那种用廉价奶精冲泡的香芋奶茶带来的虚假的香甜。 因为她开枪时,用的是那种奶茶做成的子弹。 第3章 03 上午十点,越海市砚北区海港酒楼停车场。 破旧的手动挡卡罗拉,陈玉芹打着火,担忧的目光往副驾驶座上飘。 林亦安静地靠着椅背,目光虚浮地望向窗外。 刚在酒楼,陈玉芹没心没肺吃了早茶,正值精力充沛。 林亦只勉强饮了茶,便开始静坐,仿佛这是恢复能量的唯一方案。 在她脚边,红色塑料袋里装着封满黄符纸的土陶罐,昨夜记忆涌现,陈玉芹忍不住看向她垂下的手, “闺女……是不是很严重啊……我想过那东西凶,但没想过这么凶嘞……早知道就不该让你……” 林亦回过神,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将双手递到陈玉芹面前。 那双手枯瘦细长得过分,表皮惨白到透出紫色血管,像一只巨大的白化高脚蜘蛛在她眼前吊起。 十指指根处,十个青铜戒圈如同禁制,扣住她脆弱的指节—— 右手五个是浓郁的墨色,左手大部分是青铜原色,只有拇指戒圈半边依稀能看出那种锈迹似的墨黑。 “别看不起我啊,老师。” 她冲陈玉芹眨眨眼, “再难搞的情况,有我在,还能多难呢?” 陈玉芹伸手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 “话是这么说,可为师承诺过,不再让你沾这些东西的。” 林亦帮她推上档位,笑道: “孩子长大该放手了,老师。我说过很想赚钱嘛,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在所难免的。” “不,”陈玉芹推回空挡,语气近乎恳求, “我还是把你送回学校,闺女。在医院时你也听到了,待会要见的姑娘,虽然上了吊、却是留了一口气救回来的……心跳呼吸都正常,就是植物 人的状态,不会出问题。你就放心回去睡觉,钱你一样拿大头!” 林亦笑了,逗她道: “老师,你这么不想让我去,是不是怕我见到谁啊?” “嘿嘿” 陈玉芹干笑了两声,竟被说中了心事, “闺女,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顿了顿, “我下了决心要收那小伙子做徒弟了。这次,他要帮咱们一个大忙。” 林亦脸上轻松的笑僵住了,她坐直了身体,难以置信道, “他到底能帮你什么啊?” “嘿嘿,”陈玉芹冲她讨好地笑, “闺女,我还没给你讲今天这单的细节吧?待会咱们要去看的那个上吊的姑娘,她亲舅是我的老客户,做大生意的老板!” “怕这未婚的外甥女留着的一口气是有什么怨恨,会影响族人的运势,求着我帮忙开解呢。” “开解?”林亦蹙眉。 “嗯,那老板觉得,小姑娘吊着一口气不愿死,成了活死人,非得找个人给冲喜才行。” “一来对她身体恢复有益,二来将她过户给了外姓人,就算真有邪气也冲不了本家。” “虽说咱们都知道这胡扯的,可有钱的大老板就是深信不疑呢,所以,咱们的大金主说,如果能给他可怜的外甥女找个冲喜对象,这一单的礼金……” 陈玉芹压低声音,压不住喜上眉梢的亢奋,她举起手,冲林亦比了两个“六”: “66万!” “老师?!” 世界安静了,林亦愣住了。 封建迷信行业,她也跟着陈玉芹耕耘过一段时间了。 虽然隐隐约约有听说过,江湖上专供大人物的真大师,年收入以她根本数不清的零结尾。 但,作为常年游走于基层的玄学工作者,主要处理叫魂、迁坟、画平安符、看自建房风水等业务,出场费一次二百就很理想了。 从业以来,唯一超过十万的大单……似乎还是五年前,自己正身强体壮的时候。 瞧准林亦的表情,陈玉芹趁热打铁: “记不记得,为师跟你说过,整天跟着你的那个小伙子,八字是世间罕有的硬,至阳至刚,百邪不侵,给人配冥婚都夺不走的强运,正适合当咱们这行的财神爷!” “更巧的是!我一看那姑娘的八字,嘿!可不就是那小伙子的良配……” 林亦震惊,自己无意间捡的讨厌鬼,有朝一日竟有了商业价值。只是,六十六万的单子…… “老师……冲喜都是这个价吗?不会有什么坑吧?” 陈玉芹轻笑一声, “你这是穷惯了,闺女。这点小钱,在有钱人眼里,就是买件衣服洒洒水啦,何况是找人冲邪气这种缺德事!” “这人呢,你也放心,我多年的老客户,从他刚做生意时就一直找我指点的。这次只下定,15万就已经到账了。” 陈玉芹劝她时,总有种传销大师的信念感。 但凡换一张脸这么说话,林亦肯定认为对方是骗子并反手拨打110。 但,此时此刻,她只剩下那种感觉…… 就是那种,一个多年来存款上五位数都勉强的人,第一次得知自己即将获得这辈子没有过、也可能难再有的巨款时,所怀揣的那些: 质疑自己配不配得、是不是真能到账、会不会在做梦的,惶恐、罪恶、初恋般小鹿乱撞的兴奋感。 她嘴巴张开又闭上,发大财的愿景让她说不出一句话。 陈玉芹看向她耳后,眼睛唰得亮起来: “说起财神,财神就来到我车门啊!” 她喜气洋洋摇下林亦那侧的车窗,仿佛看向一块行走的金条: “二徒弟!” “准师傅好!” 车窗摇下的瞬间,一声开朗洪亮、充满了男大学生活力的声音入室抢劫般挤进林亦的耳朵: “哟,准大师姐也在!” 车窗外,一张阳光开朗青春男大的白净脸庞浮现在林亦眼前。 他嘴角弯弯,露出整齐的白牙和两个深深的梨涡,简直和某个经常出现在电梯广告上的帅气男明星一模一样。 在这明媚的、阳气充沛的光芒照耀下,林亦周身那层保存很好的阴湿气息瞬间干燥不少,她不禁有点自卑,往车内阴影缩了缩,露出嫌弃的表情: “不敢当,宋学弟。” —— 傍晚六点,越海市凰山区唐湾村。 近黄昏,无限好的夕阳攀在远处的山头,红得像血。 一支常在附近村里跑红白事的礼乐队,敲着锣,吹着唢呐,围着一顶四人抬的小轿,从山那边晃悠悠往村口行进。 轿中人穿着大红喜服,正是陈玉芹新收的那位命格超强的二徒弟:宋千寻。 唢呐声呜咽,锣鼓声聒噪,激得鸟雀惊起,绕着瓦檐乱飞。 于家算得上气派的大院门口,陈玉芹、林亦,以及那位在凰山上吊的于雪的亲舅舅,同族里其他重要男性长辈,正齐齐候着。 今夜,只要宋千寻在布置好的洞房里,与那位胳膊上还挂着吊针的睡美人新娘守上一夜,明日天一亮,冲喜便算圆满。 到了正门,落轿起帘,宋千寻面带标志性的帅气笑容跳下来,胸前大红纸带上写着“新郎”两个大字,手上托着陈玉芹备好的托盘,里面装着纸糊的女人首饰,和一叠厚厚的冥币支票,面值九百九十九万。 陈玉芹忍不住变身职业媒婆: “瞧这小伙子,一米八五的山东人标准身高,板正英挺,杠杠的好身板!” 观此情境,林亦内心感到九百九十九万的无语。 虽说新时代青年不该迷信鬼神,但她真弄不明白,这人怎么就一点讲究都没有。 宋千寻与她同校,但二人相识于校外一个英雄救美的场合。 当年他拒绝了越海本地某颇有地位社会人的告白,被其麾下数十小弟手持砍刀、棒球棍团团包围。 路过的林亦单人放倒了这群不良青年,救下他。自此,他将林亦视为人生偶像。 据宋千寻自述,他打小跟爷爷学习,对封建迷信知识进行过深刻研究,亲眼见过林亦的本事后,更意识到自己毕生所学并非虚无。 因此,他三天两头跟着林亦跑,也结识了陈玉芹,便嚷着要拜到偶像老师的座下。 林亦一向看他不顺眼,因为她真的很不喜欢宋千寻这种阳光灿烂活人感很足的人类,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和别人分享师父。 可事到如今这人摇身一变,成长为具有66万商业价值的团队头牌…… “师姐好!” 新郎宋千寻冲她咧嘴一笑,简直是广告牌上的大明星化出了肉身,亲自走到她面前。 林亦叹了口气, “百年好合啊,师弟。” —— 于家老宅正堂,红灯笼高照,红蜡烛泣血,红纸花飞天。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百年好合” 新郎与新娘立在中堂前。 一只能辟邪的公鸡被于雪的某长辈抱起,眼睛蒙着白布,鸡冠顶起红盖头,鸡爪系着于雪用过的丝巾,这是新娘。 新郎宋千寻吸一口气,冲那歪脖子的红盖头拜了下去,有什么东西掉出来,是蒙眼的白布。他抬起眼,盖头的缝隙里,公鸡翻开白色的瞬膜冷冷看着他。 “礼成!” 宋千寻的头婚,在洞房门锁“咯噔”一声中,迎来**。 “小宋,今晚我们家小雪就拜托你了,你辛苦一晚,明早我们就来……” 亲舅舅话刚传了一半,门外已传来豪华轿车启动声。 宋千寻摇了摇木门,锁得够严实,从门缝里依稀能瞥见一把厚实的铁锁。 他笑着叹了口气,转过身,打量着自己的新房:一间方正的小屋,中间有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盘苹果,一盒龙凤喜饼。 靠近东边窗户一侧,大床用红床帘围住,床上躺着他的新娘。 那是个纤瘦的女孩,宽袍大袖的喜服挂在她身上空荡荡的。 宋千寻看不见她的脸,一块大红喜帕盖住了她胸口往上的部分,枯树枝般了无生气的干瘪手指交叠着压住那片喜帕的尖角,凹陷的手背上连着一根输液管。 “滴答、滴答” 输液瓶在一旁的大衣架上挂着,药液滴落的声音就是女孩心脏跳动的声音。 宋千寻记得有人说过,他这位新娘今年不过20岁,心里不免有点发堵。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一把安神符咒。 这些符咒本是给他助眠用的,对沉睡中的新娘是否奏效,他并不清楚,但宋千寻总觉得要为她做点什么,便轻轻扯起女孩的袖子,想将这些纸符贴在她手腕的穴位上。 华丽浮夸的衣袖掩饰下,映入眼帘的是针孔。 密密麻麻,像小米粒那么大的针孔。从袖口深处开始,一直延伸到手腕。 血迹早被清洗干净了,每个针孔表面只剩下一层淡粉的肉。 可针孔仍在,甚至愈发显出某种整齐的排列规律: 针孔之间的间隔,几乎一模一样,不像是人手扎出来的。 像是谁把女孩的整条胳膊,按进了一副镶满针尖的模具里。 宋千寻僵在原地,似乎一条冰凉的蛇正顺着裤管往大腿根爬,他机械地将纸符往女孩手腕上一拍,迅速拉下她的袖口。 “滴答、滴答” 药液一滴一滴下落着,宋千寻晃了晃脑袋—— 他今夜的新娘只是个和他一样的活人,她可能吃过很多苦、可能还吸过毒,她现下还在输液治疗,仅此而已。 他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将床尾的铺盖搬到地上展开,钻了进去。 农村的夜晚很安静,半梦半醒的燥热间,一阵舒适的凉风吹来,沾着田间地头的泥土腥气,他不由想起童年时,和爷爷在乡下相依为命的日子,真怀念啊。 夜风尽头,隐隐的锣鼓声和唢呐声,像坐在新郎官轿子里时听见的声音。大半夜,还有人在办婚礼吗? 风吹来了什么东西,落在他鼻尖上和衣领里,痒痒的,就像是今天落轿时轿夫抛洒下满天的大红纸花。 风越来越大,刚呼出去的二氧化碳瞬间又被送回鼻腔,带来一种不舒服的缺氧感。 宋千寻皱起眉头,被大风刮来的红纸花灌进他的鼻孔和衣领里,积少成多,快把他整个鼻腔和衣领都灌满了。 他想伸手把这些该死的纸花抖出来, 可他正坐在轿子里,双手拖着那个装满冥币和纸糊首饰的托盘,完全空不出手来…… 轿帘外,风呼啸着,红纸花从四面八方涌来,从鼻腔灌到他紧闭的嘴里,喉咙越来越紧,连自己的唾沫都咽不下去…… 宋千寻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白。 此刻,他正躺在新婚洞房的水泥地上,那位穿着鲜红喜服的新娘压在他身上,干瘪的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蒙脸的大红喜帕早不知去向,他才看清他的新娘长了一张似乎在水里泡了很久的、又青又肿的脸。 她用翻白的死鱼眼看他时,向左歪着脖子,像个天真的小孩;但她布满针孔的干瘪双臂,却有不容任何成年人抗拒的力度。 他的新娘并不是人。 宋千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 她不该是鬼。 鬼魂终究是一种能量,没有实体,更不可能操纵阳间之物,何况人的躯体。 除非……他想起爷爷说过的话,除非是另一种情况…… “世间之鬼,顺应天时地利人怨自然而生。因怨而聚,怨久则散,这便是自然之鬼的法则……” “可总有些歪门邪道的祸害,妄图借助外力引导阴冥之气,将天时、地利、人怨三者强行催化至极盛。” “据说,在理论上,若是把握住某个千年一遇的天机,用此法炼成的鬼,甚至可能夺去活人之身,让死人复活。” 爷爷最后说: “你切勿沾这些邪魔外道。须知因果一线相连,你不去求它,它绝不会找上你。” “滴答、滴答、滴答” 他最终还是沾了什么。所以,今天,那个脱离了自然法则而成、能控制活人的恶鬼,化作他的新娘,找上他了。 “滴答、滴答、滴答” 输液瓶早被摔碎,可宋千寻还是听见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象。 他看见了门外,将自己和他的新娘锁在一处的那把铜锁,慢慢结出冷凝水,从锁孔里滴下来的却是血,一滴、两滴、三滴。 如血的残阳下,他和一只公鸡对拜,鲜红盖头的缝隙里,公鸡看向他的瞬膜像死人的眼白。 下一秒,女人的头颅从公鸡喷血的脖颈上长出来,鸡爪上绑住的印花丝巾像蟒蛇那样绞紧他的脖子。 他的一夜新娘死死盯着他,在她翻上来的眼白里,宋千寻看见了歌声: “……不要回头啊/不要流泪啊/脚下踏着的不是鲜血是勇气/嘴上歌唱的不是求救是希望/穿过那阴森的针槐林/向着未来的万丈光芒飞奔吧……” 好熟悉……这不是……自己上小学时很流行的,一部老动漫的主题曲吗…… 为了买那套碟片,爷爷骑着脚踏三轮车,带他翻过很多座大山,去到城里的音像店,返程时,爷爷摔坏了腿,直到去世也再没好过…… 模模糊糊想着,他终于看见了光。 在光里,他的新娘穿着那身华丽浮夸的大红喜袍,悬挂在密林间的老树上。 她的脖子被粗大的麻绳吊起,连根折断了。 头像天真的小孩,俏皮地歪在左边。 晚风拂过山岗,鼻息间是淡淡的海水咸腥。 她了无生气的身体随山风摇摆,像巨大的海鸟在飞翔。 “向着温暖的光芒自由地飞翔吧” 她唱完最后一句,翻开白色的瞬膜,嘴角向两边拉开,一直裂到耳根. 像是在对着她的新郎幸福地大笑。 第4章 04 “去老于家祖坟做个法的功夫,怎么还把门给锁了?二徒弟?你怎么叫没声了?这是怎么回事……” “等救出你二徒弟,我去刨了他们家祖坟。” “这倒也不必吧,闺女……?!……你这哪来的斧头?!” “随身带的。” “啪嚓” 林亦砍断了铁锁,狠狠踹开木门。 室内昏暗无光,模糊的视线里,似乎床边地板上有团红彤彤的东西,压住了宋千寻。 身后,陈玉芹提来手电,光线照亮了那个穿大红喜袍的,女人; 或者说,像控制提线木偶那样、控制了那个女人身体的,女鬼。 她向不知死活的宋千寻俯下身,脖子却僵硬地带着脑袋,“咔哒、咔哒”一点点扭过来,没有瞳仁的眼白缓缓看向来者。 “闺女,小心啊。” “嗯。” 林亦径直上前,看她接近,女鬼喉间的咔哒声里溢出低吼,像发出威胁的野兽。 林亦懒得理她,伸长手一把抓住了她掐宋千寻的左臂。 女鬼气急败坏,右臂也松开宋千寻,五指成爪,朝林亦掐过来。 林亦早有预料,反手稳稳钳住她袭来的手腕,将她那两条手臂一并拽起,往后重重一推, “砰!” 女鬼被推得跌回自己洞房的床上,失去了力气。 “师,师姐……” 林亦脚边,宋千寻恢复了些许意识,无力地拉了拉她的风衣衣角。 林亦松了一大口气,俯下身,抓住宋千寻的衣领,想把他拖起来。 可出乎预料,恼羞成怒之下,理应被打散的一团怨气竟重整旗鼓,操纵女人的身体从床上像僵尸片那样跳了下来,直向宋千寻冲去。 “啊!” 宋千寻瞳孔放到最大,显然对他的新娘有了PTSD。 林亦一手将他护在身后,另一只手牢牢钳住女鬼伸来的手腕。 女鬼怒极,剩下的手猛地掐上林亦的脖子。恶鬼操纵下,这具纤细柔弱的身体力道惊人。 僵持不是办法…… 林亦迅速扫视四周,将空下来的手往一侧尖锐的桌角重重磕过去。 剧痛的感觉像是过电,她整条手臂麻得发抖,手掌边缘撕开不小的裂口,热血汨汨涌出。 很久没受过这种伤了,现下局势如此,只有受伤,才能最快借助那个力量脱困。 她将带血的手一把按到女人额头上,皮下那团恶魂果真即刻感应到那个令它极度恐惧的存在,禁锢林亦脖颈的力道瞬间松散。 鬼新娘整个人狠狠一颤,往远离林亦的墙角缩去。 她贴着墙,张开嘴,脊背弓成怪异的弧度,像要把什么东西呕出来。 林亦抓住机会,提起宋千寻的衣领,将他拖离床边。 “先带他走!” 她冲几步开外的陈玉芹喊道。 陈玉芹正吓得蜷缩一团,闻言连忙钻过八仙桌底,伸手拉住宋千寻的头发,隔桌将他扯过来,往她瘦小身板上一架,拔腿就往门边跑。 二人都以为还有时间,可林亦那句带走宋千寻的指令却像把钥匙,彻底激化了女鬼的全部怒气。 她喉头重重“吭哧”了一下,竟将喉间松动的那口恶魂重新咽了下去。睁开眼睛时,整个眼白翻涌上沥青一样的东西,转瞬间漆黑一片。 林亦瞳孔缩紧,她看见那具身体,或者说,那具尸体,竟像被谁用透明丝线吊住四肢关节那样,一截、一截,又一次站了起来,向左歪着脖子,伸着僵硬到不自然的手臂,向着她的新郎飞扑而去。 此刻,林亦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将女鬼逼退的方向,正是陈玉芹拖着宋千寻逃跑的必经路线。 “师傅!” 但是太晚了。 在林亦摸到女鬼手臂之前,女鬼已猛地弹跳而起,像野兽一般扑出,手掌狠狠按在陈玉芹肩头。 因为危急关头,陈玉芹已经像老母鸡护住小鸡那样,将宋千寻护在了身后。 这一幕让林亦气血翻涌,她拼尽全力向前扑过去,将那女鬼狠狠撞开。 臂弯卡上对方脖颈,怀抱她翻滚几圈,用后背抵住墙,将挣扎的女鬼死死固定在自己怀里。 “师傅,你怎么样?” 她惊慌失措地冲着门后阴影喊道。 重重的咳嗽声传来,几秒后,陈玉芹的声音虚弱但清晰, “我没事,闺女……我,我明白了” “这女人上吊时已经死了。剩下最后一口执念,本该在人死后即刻化作怨气。却不知被做了什么法,在她快死时,这执念就已极强。” “在她死时,这执念达到巅峰,和怨气没差,所以,在死的那一瞬间,她才能能借这执念托梦家人……” “不对劲,这力量实在太强了,不过半天的变异,已经催化成了控制人身的怨气……” “……出大事了,闺女,你不要和她……” 林亦明白了她的意思, “老师,你先带宋千寻出去,离开这里一段距离。” 陈玉芹半拖着有气无力的宋千寻,踉跄着往门口移动, “闺女,你也尽快,松手后,立刻跑。凭你的本身,一时封住门没问题,之后我们再想办法……” “嗯。” 眼见二人跨过门槛,林亦闭上眼睛,用尽全力踹向不远处的八仙桌。 之后再想办法,不如即刻就地解决。 她和师傅都不是靠谱的人,万一出了差池,在收容留守老人的小村里,放任这种本该只存在于僵尸片的东西乱窜,这种后果,没人承受得起。 沉重的木桌飞向门口,带去林亦和女鬼纠缠间缭绕的冰冷阴寒。 大门“砰”得一声关闭,红木八仙桌抵住门扇,将宋千寻的气息彻底隔绝在门外。 女鬼意识到新郎消失不见,竟操纵人体声带,发出了一声类似人类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反身一甩,身后钳住她的林亦直接飞了出去。 “咚!” 林亦后脑磕在墙上,一阵眩晕。 师傅说的对,确实很不对劲,出大事了,自己怎么可能会输…… 她扶住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下一秒,视线里迫近一条黑影。 林亦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双手一抓,一条干枯的手臂悬停在她眼前。 女鬼五指绷得笔直,似乎正想用手指刺进她的眼睛。 她力道狂暴至极,与她初战时,林亦碾压对方毫无压力。现下,林亦却要用双手死命抵抗她单手。 而与此同时,女鬼另一只同样有力的手,已结结实实掐住了她的脖颈。 林亦和人打过几场,却从没和鬼以□□形式这么打过。林亦也从不敢想,自己和其他人或鬼打架时会落于下风。 她不能落于下风,因为失败很危险。 因为败给别人/别鬼,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败给自己。 林亦喉管发紧,心脏像被一双手紧紧捏住,即将爆炸。 不行……不要……让我再试一次…… 她拼命抵抗着内心深处的致命冲动。可随后,仿佛到了某种临界点,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心脏深处炸开,整个心脏像在瞬间撕裂成无数碎片。 林亦慢慢失去了呼吸,意识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双手,脱离自己的意识而动。 先是向上发力,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响起,那条刺向她眼睛的手臂,越过主人的肩膀向背后折断过去。 下一刻,林亦右手握住掐紧自己脖颈的手腕,往自己耳后拽去,左手则抓住那女鬼的后颈,顺势将她猛地按向自己身前。 女鬼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她怀里扑来。 惨白如纸的一截脖颈横亘在她眼前。 她没有思考,也没有犹豫,凭那股完全占据心脏的本能,低下头,一口咬了上去。 腐烂的血气在一瞬间充满她的鼻腔、口腔。 …… …… 她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是如何用牙齿一点点切割、穿透了那层松软、冰冷的皮肤。 从没想过人类牙齿如此坚固和残忍…… …… …… 时间静止,海水的咸腥在她脑中炸开,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盈、充满力量。 在她肩膀上,女人失去生气的头颅无力地向左歪着,填充双眼的黑色淤血业已散去。 林亦垂下眼。 这个角度,女人翻出的眼白,像是鸟类的瞬膜,更骇人了。但除此之外,并不难看出,她生前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她抬起手,将这双生前一定很漂亮的眼睛轻轻合了起来。 身后传来咯吱的声响,没有怨气抵门,挡门的八仙桌被师傅和宋千寻合力推开。 “师姐!” “闺女!” 林亦清醒过来,下意识甩开了扒在自己身上的那具死尸。 “你还好吗师姐?” 宋千寻急切地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晃得林亦一阵恶心。她强忍反胃推开他,猛咳了几声,一口血吐在地上。 正是她从那具女尸身上吸进喉咙里、卡在喉咙口的那口黑血。 “你吐血了师姐?!我打120!不,来不及,我开车送你去急诊。” 林亦头晕眼花地按住宋千寻的手, “那不是我的血。” 她望着地面上暗红的血迹,眉心拧紧。 是的,这不是她的血,自己不会受任何致命伤。 “闺女……” 看着她的样子,陈玉芹忧心忡忡。 “老师,” 林亦看向她, “刚刚那女孩的眼睛,明明被两团黑色的淤血填满了……可现在,怎么会是正常人血的颜色……” 陈玉芹瞳孔震动,向地上那摊暗红色血迹看去, “黑色……是恶鬼能量的显化,” 她喃喃道, “能量消失,可能是……” “……作为养料,被…吃掉了。 林亦干巴巴地接道。 “闺女,你……你做了什么啊……” 陈玉芹满脸不敢置信,拉起她的手。 蜘蛛腿般细长消瘦的手指上,十只青铜戒圈扣住指根,除了左手小指上还闪着锐利的青芒,剩余九只,尽数蜕变成浓郁的黑色。 林亦看着陈玉芹垂下的头颅,她那么矮小,刚到她的胸口,满头银白色发根在她视线下一览无余, “别担心,老师,” 她吸了一口气,温和而平静, “还剩最后一个,没被污染呢……” 她听见自己似乎笑了一声, “……老师,你这个客户果真不靠谱吧,他根本没对你说实话,这个新娘在医院时肯定就已经死了……为了骗你接单,还装模作样给她打上点滴……” “戒指……还剩……一个,” 陈玉芹没有听她说话,死死牵住她想要抽回的手,低声道, “你……还有……一年。……只有……一年……” “……别说了,老师,”林亦体面地笑了一下, “宋学弟还在呢……” 宋千寻不明所以, “师傅……你,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了吗……” 陈玉芹身体一软,向林亦怀里栽倒下去。 “师傅?!” “老师?!” 第5章 05 深夜,越海市凰山旧山道,树干极为粗壮的古高山榕前立了一块路标似的小石碑。 半坡上纵横着深浅不一的沟壑,交错的树根从红色山土里钻出,像从地心里伸出一条条枯瘦的手臂,蜷曲着爬满整个坡面。 小石碑后,缓坡顶端,高山榕的连片树冠严密收拢,完全遮蔽了坡后射来的月光。 宋千寻拿着陈玉芹的罗盘,绕着这棵前几天刚吊死人的老树走了一圈,对着坡下的林亦道: “师姐……师傅的意思是,只要追踪到炼成那个操纵人身的厉鬼的阴气来源,她就能痊愈?” 林亦正俯身摸着小石碑上的纹路,闷声答道: “嗯,老师天生特殊体质,容易吸引阴邪,这次,因为那个恶魂的触碰,她的灵魂被腐蚀出伤口,即便伤她的那东西被……消灭了。伤口也没有愈合。所以老师判断……” “伤她的那个恶鬼,并不是自然诞生的阴灵,不会遵守自然规律,即便本体被消灭,诞生它的那股力量却还存在,因此可以像看不见的绳索那样,不断拉扯她灵魂的伤口。” “除非,将那股催化恶鬼的根源之力拔除,老师的灵魂永远不会真正愈合。甚至……” 她沉默下来,她明白宋千寻和自己一样心知肚明,被这种东西侵蚀到最后的结局。 宋千寻心里一紧:“那师傅现在……” “师傅静养的那个寺庙,在最有灵性的群山深处,是真正能稳定、滋养灵魂的风水宝地,她以前受伤时也常在那独自静养,你不用太担心。” 宋千寻红着眼:“总归……师傅是为了救我。我真的过意不去。” 林亦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所以,现在你就跟着我,一起给她老人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嗯……” 宋千寻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师傅啊,我很担心她……” “在老师闭关时……除非她联系我们,我们没法联络上她的。不过,我们越快解决这件事,师傅就能越快痊愈,越快出关。” “嗯……还有最后一件事,师姐,那天……师傅说的‘还剩一年’是什么意思——” 林亦僵了一瞬,而后终于爆发: “我说……你这样一直啰啰嗦嗦讲话真的很烦人啊!我们不是在工作吗?!” 宋千寻挨了训,委屈得快哭出来。 林亦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循循善诱道, “我们的目标很明确,既然催化恶鬼的力量,非自然乃人为,这就说明背后有人在搞鬼;” “既然恶魂寂灭而师傅却未伤愈,这就说明炼化恶魂的力量尚未停止,也就是说,那个人还没停手。现在……” 她冲宋千寻手上点点头, “只要用师傅那个罗盘探测到相似的阴气侵蚀活动,就可能找到那个力量,或者说,法阵,以及,那个人。” 宋千寻明白任务艰巨,重新看向手中罗盘,蓦然眼神一亮。 乱转许久的指针不知何时终于停了下来。 “罗盘好像有反应了!” 他激动道, “师姐,罗盘上两个指针报的像是经纬度。你查下这个坐标试试?” 林亦打开手机地图,依言操作。 宋千寻凑过来念出搜索结果, “………越海市南沙区科技大道1001号FT电子大厦……” 林亦蹙眉, “南沙的电子大厦?…这种环境对搞封建迷信法阵来说……会不会太城市化了?” 宋千寻收起罗盘,认真道, “师姐,如果我们按照法阵去理解你说的炼化恶鬼的力量,那么,法阵的原理,是让进入法阵的阴气,以法阵主人规定的方式运行,并侵蚀人气。” “所以,经过了法阵的阴气会具有独特的流动规律和震动频率。” “而罗盘的原理,就是识别出阴气侵蚀人气时的流动规律和震动频率。” “凰山上的一切线索已被清理干净了,但法阵的残余力量还剩下一些,还在微弱地影响此地的阴气运行。而越海全市,以最相似的规则运行阴气的地点,就是FT电子大厦。” “也就是说……” 林亦感到呼吸急促, “FT电子大厦里有相似的法阵正在操纵阴气侵蚀某人?” 宋千寻看着林亦的眼睛,热切地点头。 原来还可能,有下一个法阵,下一个,厉鬼。 宋千寻能懂她的心情: “师姐,在相近的时间、地点,出现相似的由人操纵的法阵,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即便法阵主人和伤害师傅的并非同一人,他们之间也一定存在某种关联,我们必须要追查这个法阵,去找到制造了伤害师傅的法阵的那个人。” 林亦点头, “明天一早就去看看吧,我不知道要怎么找到法阵,但感应到被侵蚀那人身上的阴气,还是没问题的……” “只不过,FT电子大厦什么的,应该是个办公楼?我们这些闲杂人等能进去吗?” “确实不能冒然进去……” 宋千寻摸出手机, “要先了解这个公司的信息,这些科技公司很注意保密,监控几乎无死角,不注意的话,有被起诉的可能……有了!” “……Frontier前线电子,是香港长海实业集团的副董事总经理李默城先生,今年年初响应越海市‘湾区绿色港资计划’创立的科技公司。” “嗯……是做智能传感设备和智慧环保方案的,还和我们学校有合作呢,我宿舍楼后面在建的教学楼就是他们捐助的……嗯?FT电子?” 宋千寻惊喜, “我想起来了!师姐,我们地理学院的一个重点实验室就是他们建的!这样的话,我可以去他们公司实习吧?” 林亦瞪大眼睛, “你可以吗?!” “你们每天都在后山忙到大半夜,白天还想着去实习?”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二人面前的黑暗里冒出来, “哇啊!” 宋千寻吓得整个人跳起来,躲到林亦身后。 林亦哭笑不得:“海静法师,见笑了。” 伴着好听柔软的咯咯笑声,长着一张洋娃娃脸的漂亮小姑娘从那片黑暗里走出来。 那一瞬,一抹月光恰好穿过高山榕树枝叶间隙,照亮了她弯弯的、盈满月光的浅棕色眼睛。 自从被鬼新娘袭击后,宋千寻不敢一人呆着。林亦把他带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N大旁的普陀寺安顿下来。 在人生更早一个英雄救美的场合,林亦认识了在普陀寺清修的漂亮小师傅,海静。 自此,这个自N大校内穿过一条山路就能抵达的小寺庙,成为了林亦常来常往的风水宝地,此番她托了海静这个人脉,引荐宋千寻在此白吃白住三天了。 海静笑嘻嘻地递上林亦的不锈钢酒壶和宋千寻的塑料水杯, “学长的凉茶,学姐的酒,助眠专用。快跟我回禅房吧。尤其是你,宋学长,你睡通铺,回去晚了师兄肯定要骂你。” 宋千寻从林亦身后走出,难为情地接过凉茶: “让你见笑了,学妹,我们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海静冲他甜甜一笑,挎上林亦的手臂, “想多了学长,添麻烦的人只有你哦。” 宋千寻脸色微红,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林亦, “那,师姐,你少喝点啊,明天一早我们先一起去踩点,实习的事,我会再问学院。” 看他的反应,林亦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我也尽量找到实习或兼职。明天见。” 第7章 07 “怎么了?” 一阵极低沉、略疲惫的陌生男声在林亦身后响起。 这声音贴她很近,几乎在她耳边,林亦吓了一跳,下意识让路,却不慎踩上地面的咖啡液,脚下一滑,失去平衡。 即将栽倒的关键时刻,一只热而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亦踉跄了一步,勉强站稳脚跟,惊魂未定地抬头。 一个西装笔挺的英俊男人出现在她眼前,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住她。 她不觉得自己认识对方,可不知何故,眼前的男人给她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他眉眼深邃,眼型狭长,薄唇冷峻,狭窄的鼻梁高挺锋利,双颊消瘦得微微凹陷。他也很高,自己身高勉强只到他下巴位置……被完全笼罩住的高度差,是她在面对别人时罕有的。 也许是因为他瘦削的脸上凌厉的线条,因为他宽阔的肩背,以及被他那身高档西装裹紧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像是从漫画书上走出的人物。 漫画看多的话,对帅哥有熟悉感也许很正常吧…… 他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像是被厉鬼侵蚀过的那种疲惫,如果不是被他直接触碰、林亦仍未通感到任何阴气,她简直以为眼前这人才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受害者。 可即便在这样的疲惫之下,他看向自己时那种像是在发疯的目光,仍旧充满了恐怖的生命力。 混合着各种极端而疯狂的情感,劫后余生般不可思议的狂喜、像是恨不得掐死她的狂躁、濒临崩溃的阴郁的克制感,林亦看得茫然,却也有种熟悉的毛骨悚然。 “李总!真的抱歉!” 耳边传来高跟鞋“嗒嗒”的声音,赵姐从前台一路小跑赶来, “这就是一个来实习的学生,是人事那边直接分给我们前台的,完全没想到她竟然是这种工作态度!” “你们怎么什么人都敢用?!” 白柔厉声尖叫。楚悠然温声安抚, “小柔你消消气,我们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我带您去,白小姐,请这边走,小高、小王,你们那有没有软面巾和卸妆水?” 四下人声嘈杂,李默城充耳不闻。 他沉默着,死死盯着眼前被他抓住的林亦。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重新开口,低哑的声音干涩得发紧, “你的脸……” 他说着,抬起空住的那只手,似乎想去触碰林亦苍白的脸上被扇出的红痕。 林亦瞪圆了眼睛,僵硬地看着他古怪的举动。 他充满浓郁情感的目光像是囚笼,将她困在极度不适的熟悉感中,令她完全丧失行动能力。 “对不起,对不起,让一下……” “师姐!我来了!师姐!“ 清亮的声线由远及近,林亦渐渐从梦游般的恍惚中清醒,循声看去,宋千寻满脸焦躁朝她奔来,鼻梁上还架着工作时的眼镜。 林亦心下一凉,终于想起了真正重要的事。 叫宋千寻下楼,本意是要在那位白小姐身上找点线索,可事态如此发展……对方还能愿意和自己说话吗…… 看见林亦表情变化,李默城仿佛梦醒一般,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温热的指尖无可避免,擦过她微凉的嘴唇。他瞳孔缩紧,心脏剧烈跳动,几近干呕出来。 宋千寻直觉到李默城的怪异,上前一把抓住林亦被禁锢的手臂,想把她拽走。 可大庭广众,在李默城一众随行人员震惊但沉默的注目礼下,他竟毫无放手的自觉。 他手劲很大,就像着了魔那样死死紧扣住林亦的手腕,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目光执着地追随着林亦的脸。 宋千寻清了清嗓子, “李总,您好,我是研发组的实习生宋千寻,这是我大学学姐,我们是同一批来公司的。您有什么问题也请和我说吧,我们会一起解决。” 闻言,李默城僵硬了一瞬,眼底那种疯狂渐渐平复下来,目光缓缓移向宋千寻,眉心微蹙,又看向林亦满脸的茫然和惊恐,最终松开手。 宋千寻眼疾手快将林亦拉到自己身后,上前一步,挡在她和李默城之间。 “解决?你算什么东西?!你能解决什么??” 补完应急妆的白柔气势汹汹靠近,语出不善。李默城将目光转向她。 瞧见他神色不善,白柔心下一紧,忙挤出一个委屈的神情, “城哥,不知为什么,你们公司前台这个服务生看我好不顺眼,竟向我泼咖啡。我真的好难过……” 她几近抽泣, “为了见你,我做了一上午造型。这套衣服,是你帮我买的C牌手工坊A系列,要你破费近40万港币,你知道的,认识你之前,我过得很不好,从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一直都好宝贝的……而且,这种刺绣根本不可能清洗,整套都报废了……” 紧随其后的赵姐强调重点, “实在抱歉,白小姐,但这个女孩是人事那边临时调来的新人,根本没经过我们前台的培训,也不隶属我们管理的。我会马上向人事申请撤换,并把今天的情况如实上报。他们一会严肃处理。” 林亦的大脑飞速转动,她明白赵姐的意思,为了不被连带扣薪水,此刻和自己切割,让自己独自承担损失是最优方案。 但赵姐如此心急,说明这笔赔偿数额低不了,近40万港币的贵妇套装……走法律程序,按折旧后的价格,最低……也要很多个万吧。 66万的大单完败后,师傅受了重伤,僵尸新娘的舅舅自知理亏,没再追究林亦对他外甥女尸体造成的损伤。在15万定金基础上又补了15万,算是各退一步。 师傅给了宋千寻一半,另一半塞给林亦。可偏偏,林亦又有笔必要的巨额支出,现下存款,重新退回四位数…… “抱歉,白小姐。” 宋千寻的声音打断了林亦的思绪, “如果这件事真是学姐的责任,按照正规程序,这件衣服最好先送专业洗护,确定无法恢复后,再按折旧价定损。您不用担心,我会代学姐承担法律承认的全部损失,所以请不要再给学姐压力了,这种情况,她肯定是最不想看到的那一个。” “宋千寻?……”林亦震惊。 “哟,英雄救美呢?” 楚悠然轻笑一声, “我们小柔本来要打扮美美地参加晚宴,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她才是最不想看到这种情况的人吧。还有……‘如果真是你学姐的责任’?这是什么意思?” 对着宋千寻说话,她的视线却转向林亦, “这里有监控,还想推脱给别人吗?” 林亦心里最后一点侥幸彻底凉透。 她视线飘向事发地那台监控镜头,摄像角度记录的是楚悠然的背影与自己的正面,拍不到两人手上的推搡,只会拍到她后撤一步时抛洒的咖啡液。 其他监控角度呢……她环顾四周,正因事发地是偏僻死角,才单独只设了那台监控。 她叹了口气,推开宋千寻,走上前。 往好的方面想,如果因为赔偿能和那位身负恶鬼的白小姐结识,也算机缘吧。 “真的很抱歉,白小姐,给你造成这种麻烦。” 林亦看向那个气急败坏的明艳女人,诚恳道, “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确定损失后,我会尽我所能赔偿你。” 她犹豫了一下, “唯一的问题是,我银行账户存款不多,如果能分期,会比较方便……” 看着林亦那副软弱的模样,楚悠然眼珠一转,收起了尖锐的语气: “小柔,她人长得这么漂亮,又这样可怜巴巴的,我看着都心软了,你也别太为难她了吧。这么缺钱的穷学生,应该不会故意找事的。显得好像是我们咄咄逼人似的。” 白柔愣了一下,楚悠然突然变调,让她天然感到危险。 她这样积极地在自己身边拱火,万一是,想让自己在李默城面前失态呢? 这件衣服过于贵重,所以她才如此失控。可在李默城那种人看来,此刻她的模样…… 她心下一惊,本能地往李默城怀里靠了进去,挂起极尽柔软的声线, “城哥,对不起,是不是我太心急了……可我们等下不是要去晚宴吗?我这个样子,真的没法见人,好怕给你丢脸……” 她抬起眼,眼角泛红,楚楚可怜地看向林亦, “算了,没事了,你走吧。” 她又带着这份幽怨看向李默城, “城哥……你能不能,载我回家换一身旧衣服?我会很快的。” “直接去买吧。” 李默城从她臂弯里抽出自己的手,看向一旁的司机, “先带她去买,之后直接去宴会酒店。我自己开车过去。” “城哥……?”对李默城的慷慨,白柔早有预料,却仍难掩眼底的喜悦。 李默城淡淡看了她一眼,白柔见好就收,乖巧地拉着楚悠然,跟着司机离开了。 林亦皱紧眉头,望着那团云朵般的影子随白柔一同飘远。那东西安静地伏在她肩头,既不伤她,也不外溢任何阴气,就好像……是她养的一只温顺的狗。 “白小姐,” 她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请问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我真的会尽量赔偿你今天的损伤。” “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了。” 白柔远远向她投来白眼,而后高冷地转身,飘然离去。 “师姐!” 宋千寻看林亦的神情,似乎她下一秒就要在大庭广众下冲上前绑架那个白小姐,慌忙一把抓住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俯身向林亦耳边,嘴唇几乎不动地开口。 她明白他意思,泄下气来,眼睁睁看着白柔在旋转门处消失不见。 “实在抱歉!李总!” 赵姐看到李默城留下,面色不善地盯紧那个闯祸的小姑娘,以为他要继续兴师问罪,赶忙严肃表态, “前台再进新人,我一定亲自筛选,严格管理……” 李默城没有接话,也没有看她,径直走到林亦面前,停下脚步。 “你想怎么赔偿?” “???” 林亦没反应过来。 宋千寻往林亦跟前凑近一步,眉头紧锁: “李总,刚刚那位白小姐不是说没事吗。” 李默城冷笑了一下,瞥了他一眼, “是我付的钱。” 宋千寻顿了顿,不卑不亢: “那好,李总,法律范围内的赔偿,我和学姐一起承担。” 李默城没再搭理他,只看着林亦, “你贵姓?” “林……双木林”。 “林小姐,” 李默城眼底浮现出奇异的光彩, “如果你有诚意,可以拿每月薪水的一部分,抵扣你今天造成的损失。” 他看着林亦疑惑的神情,笑了一下,侧过脸,向身后的私人助理发问, “Terrence,那位白小姐一次落单usually how much?” 被点名的白净青年微微颔首,用生疏的香港普通话作答, “李生,minimum都是三十万RMB。” 两人一唱一和,令林亦震惊,令宋千寻不忿, “李总,我也有学法的朋友,在法律上,赔偿不是这样算的……” 李默城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直视着林亦, “林小姐,你这位朋友一直在讲,走法律程序?” 他轻轻摇头, “完全没有必要。” “如果林小姐你有诚意,我可以给你,比走法律程序更低的价格。” “四十万原价,赔偿就按……最低的诚意来……一千二百块,怎样?每月一百块,工作一年还清。你考虑吗?” “李总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方案属实离谱,宋千寻满脸匪夷所思的警惕。 林亦满脑子被他口中突如其来的“一年”这个词汇填满了……一时难以招架, “呃……” 一年,一年,还剩……一年。 她强迫自己开口说点什么, “可以……一笔还清吗?” “不可以,”李默城嘲讽地勾起唇角, “如果林小姐没有诚意,不觉得你本人给我造成了损失,大可一分钱都不还。” 林亦抬起头,李默城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满脸嘲讽地看她。 他阴沉的眸色中,似乎潜藏着一抹古怪而疯狂的恨意,竟令她油然而生一种愧疚感。 林亦避开他审判的视线,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这种程度的富人心怀愧疚,也不愿再细想任何和“一年”有关的事。 赶紧糊弄过去就好…… 她顺从地低下头, “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嗯,” 李默城薄唇轻抿,仿佛涌上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他将自己的手机递到她面前, “你的电话号码。” 林亦犹豫了一下,抬手接过,听从他的吩咐,在他的手机上按下自己的号码,再递还给他。 李默城垂眸确认了一遍,按下某个键,嗡嗡的震动声从林亦制服套装的口袋传来。 他满意地挂断电话,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几下,随即抬起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视线里带着那种疯狂、诡异的执着,死死盯着她,声音却是冷淡疏离的, “我的秘书会再联系你,林小姐。如果你违背我们的约定,我的律师会起诉你。” 林亦彻底被绕糊涂了。 看着她无所适从的样子,李默城唇角微不可查地牵动一下,似乎她这副模样完全取悦到了他。 而似乎是为了压制他不愿示人的狂喜,他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他身后名叫Terrence的私人助理,保持面无表情的神色最后瞟了一眼林亦,跟上前去。 “这是……什么情况?” 宋千寻一头雾水。 赵姐看着林亦的脸冥思苦想了十几秒,突然无比温柔地开口, “林小姐,唉,小林呀,你看我,刚刚,实在挺不好意思的,那个情况,我真……” 嗡嗡嗡…… 林亦的手机重新震动起来,赵姐连忙热情招呼, “你先接电话呀,小林,我去泡杯咖啡给你压压惊。” 林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迷茫地按下接听键, “林小姐您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彬彬有礼, “我是总裁办公室的魏哲。李生有交代,让我和您谈一谈,转岗到我们部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