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南郑太守府。
酷热笼罩,白日里一丝风也没有,唯有蝉鸣聒噪不休。王女青坐在窗下处理军报。一名飞骑校尉自府外疾步入内,呈上一枚以火漆密封的竹筒。
“禀大都督,剑阁急报。”
王女青接过竹筒,让校尉退下,割开火漆,展开绢帛。
呈:大都督麾下
末将郗冲,于剑阁军中谨禀:
大都督钧鉴。司马郎君已于六月廿七日黎明攻下剑阁。末将奉令观战联络,亲历全程,特此飞报。
廿五日暑夜,司马军抵剑阁北三十里处扎营。郎君体恤士卒连日苦战,下令全军休整一夜一日,蓄养锐气。
廿六日白昼,营中外松内紧。郎君一面命士卒饱食安寝,一面遣末将率飞骑潜行至关下。末将幸不辱命,与关内义士约定廿七日四更举火为号。
是日傍晚,司马军轻装简从,悄然开拔。郎君用兵不凡,舍大道而取险径,于廿七日三更时分至关下。蜀军哨探毫无察觉,关隘寂静如常。
四更至,星月俱隐,暑热未消。内应如期举事,北门箭楼火起。火光方现,郎君即亲率八百锐卒,直扑关门。其进军之速,把握之准,令人心折。
然蜀军确非弱旅。关门方启,守将便率死士逆冲而来,欲将司马军压回关外。狭路相逢,搏杀酷烈,矢下如雨。郎君玄甲,亲立阵前击鼓督战,全军士气如虹。
激战正酣,忽有冷箭破空而至,郎君格避不及,箭镞直贯左臂。左右惊呼救护,却见郎君斫断箭杆,神色不变,鼓声愈急,“蜀军气竭,破关在此一举!”将士闻之,无不感奋,呼声动地,终一鼓作气击溃守军。
此战虽胜,实为惨胜。司马军折损精锐逾千,郎君亦负创。然末将观其用兵,先休整以蓄力,择险径以出奇,把握时机如操左券,临阵又身先士卒,非寻常将帅所能及。
克关后,郎君特召末将曰:“归禀大都督,复幸不辱命。此战首功,实在大都督运筹帷幄,飞骑前导,义士举火。复不过顺势而为,不敢居功。”言罢,特嘱末将禀明:臂伤无碍,军务已妥,不日将整军南下,直指成都。请大都督万勿挂怀。
末将仍留军中听用。大都督若有钧令,飞骑传书,顷刻即至。
飞骑副将郗冲叩首
六月廿七于剑阁大营
军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剑阁一战的艰难与血腥。
王女青将绢帛读了数遍后,在窗前静坐。
侍女端着漆盘进来,盘中一碗汤药,旁边配了一碟金橘糖。此时节并无新鲜金橘,益州亦非金橘产地,兼之战乱阻断商路,能寻得这种偏门糖果,足见用心。
王女青待药汤稍凉,端起一饮而尽,随即拿起一枚金橘糖含入口中。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久违的记忆瞬间淹没了她。
她上一次吃金橘,还是在去年冬天,宣武帝大行前七八日。
那天上午,她收到海寿的消息,匆匆赶往昭阳殿。彼时宣武帝已神志不清多日,却执意要起身。她到寝宫门口时,见他扶着巨大的门框,身形站得笔直。
“青青,你又到哪里玩去了?”宣武帝看到她,仿佛她还在幼年。
她说自己哪里也没有去。皇后终于准了她一日休沐,但她凌晨醒来后再难入眠,便在文库看了会儿书,天亮后去观里用了早饭。真人正在打一套养生拳,要她跟着学。她借口皇后找她,回到文库继续看书。
寝宫门口风冷,她上前扶住宣武帝。
宣武帝任由她扶着,回到温暖的殿内,口中絮叨:
“你那文库,破得不像样子,冬冷夏热。你不让人修,还非要住在那里,是又与我赌气?以后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剃掉头发,我还让真人杖责你,皇后的心都要碎了。”
她说自己身体强健,杖责不碍事。
宣武帝听了,眼中放出光彩,仿佛回到了能征善战的往昔,定要与她比试身手。她自然不敢,连连退让。可他那天就像是回光返照,精神与气力都异乎寻常,在她一次退让之际,竟用一个干净利落的背摔,将她掼倒在地。
她伏在冰凉的金砖上,一时有些恍惚。
“青青,今后不可任性,不可妄为!”
天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威严如雷。
“快乐时,你可纵情歌舞,悲伤时,你可忘情哭泣。但你不可酗酒,不可碰五石散!你若有违,朕必严惩!”
她伏地叩首。
海寿连忙上前解围,将早膳奉上。
宣武帝的声音又变得温和:“青青,你为何跪着?起来,到我身边来。”
待她依言走近,他从果盘中拿起一粒金黄的果子,递到她手中。
“相国说,娃儿不听话,要责罚,责罚过了,要给果子。朕便是相国一顿责罚一粒果子,教导长大。朕后来对相国,也是如此。”
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慈爱与愧疚。
“相国家的凤凰儿,生得极好,人也是一等一的聪慧,性情又生动讨喜。你去仔细瞧瞧,要是喜欢,他就是你的。相国老家有最好的金橘,味道比我这里的还要甘美。孩子,我陪伴不了你多久了,但相国家里,子弟多寿。我愿你一生喜乐安康。”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
宣武帝抬起手,轻抚她的肩头。
“皇后这也不许,那也担心,弄得你无所适从。孩子,去瞧瞧吧,遵从自己的心意,不要小小年纪,真活成个道士。你今后的路,定会越走越宽,越走越远。然而,你孤身行路,我始终不放心。”
她只能不住地摇头。
宣武帝为她拭去眼泪。
“孩子,你要是不愿意,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窗外蝉鸣依旧,金橘糖早已融化,只余满口的甘甜与微苦。
王女青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一日后,留守南郑与阳平关的两支司马氏部队也收到了司马复攻破剑阁天险的消息。他们仅准备了两日便启程南下,目标是成都平原的门户,涪城。
金牛道刚刚经历过血战。司马复的主力部队急于南下,并未对沿途战场进行清理。七月流火,高温与频繁的午后阵雨,让这条道路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炼狱。
两支队伍面临着同样严峻的挑战。
道旁沟壑,随处可见无人掩埋的尸体。在烈日的曝晒下,尸身迅速腐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滋生出成群的蚊蝇。几场暴雨过后,雨水冲刷着尸骸,汇入溪流,污染了本就稀少的饮水。痢疾、伤寒的阴影,开始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道路的状况同样堪忧。
战斗中损毁的栈道和桥梁,主力部队并未修缮。暴雨将土路冲刷得泥泞不堪,湿滑的石板路面对老弱妇孺更是考验。高温令人极易脱水中暑,突发的阵雨则可能引发山洪与滑坡,随时阻断前路。沿途的村庄或被战火摧毁,或早已人去楼空,筹集粮草补给也变得异常困难。此外,尽管金牛道已在司马氏控制之下,但山林间仍不时有蜀军溃兵和趁火打劫的土匪出没。
自南郑出发的是三千嫡系精锐,护卫着以司马寓为首的司马氏核心家眷。这支队伍的首要任务是确保司马寓安然无恙。司马寓乘坐一架经过特殊加固的轿子,由最强壮的亲兵轮流抬行。即便如此,道路的颠簸与暑热的侵袭依旧是对他身体的巨大考验。队伍的行进速度完全以他的身体状况为基准,每日虽只能推进二三十里,却胜在计划周密,步伐从未停歇。
嫡系部队的职责是护卫。军中每日均派出少量先锋赶在大军之前行动。他们只执行最低限度的必要工作:标识出最危险的路段,并极不情愿地清理堵塞道路的尸堆。这种谨慎的做法既保存了护卫主力的精力,又确保了司马寓的轿辇绝不会因为寻常问题延误。
另一支从阳平关出发的部队则由五千普通士卒组成,负责护送公卿与宗亲。公卿们大多已然认命,如韩太尉一家更是早已将家族的命运与司马氏捆绑。但少数宗亲仍心怀不甘,需严加看管。所幸太子李琮情绪平稳,甚至主动出面,协助弹压不驯的宗亲。这支部队起初更注重行进速度,对于道路与卫生问题多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栈道损坏,便试图寻路绕行;尸体遍地,也只肯掩埋营地周遭;补给短缺时,便纵兵劫掠沿途村庄。
这种只顾赶路的野蛮行径很快招致恶果。军中开始爆发痢疾,非战斗减员日益增多。劫掠的行为更是激起了沿途乡勇的愤恨,他们依托熟悉的山林,不时发起小规模袭扰,专挑队尾的辎重和落单的士卒下手。队伍的进军势头不得不从狂奔变为一面清剿一面艰难前行,原先的速度优势荡然无存。
最终,两支队伍在金牛道上的枢纽七盘关汇合。南郑队伍自东北而来,阳平关队伍由正北而至。汇合后的兵力达到八千,足以震慑任何其他势力。南郑的精锐提升了整体战力,阳平关的普通部队则提供了充足的劳力,处理道路修缮与尸体掩埋。
按照司马复的安排,合兵后应由司马承基统一指挥。但司马寓对司马承基沿途的表现并不满意,认为其魄力不足,临事迟疑。在这等险恶的环境下,任何一个错误的决策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司马寓决定亲自坐镇,总揽指挥之权。
司马氏的留守部队离开南郑后,王女青命宫扶苏率陆续回归的飞骑入驻太守府,一面监控汉中局势,一面等待尚在途中的王师主力。她自己则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跟随司马寓的队伍一同南下。
这个决定背后,有两重深思熟虑。
此次出征,她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削藩,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了追击司马氏。她必须亲眼确认蜀藩的败亡。萧道陵在她出征前,言语间隐约流露出的便是此意。她能够理解,一个坐大的宗藩对朝廷的威胁常常比一支叛军更为深远。
再者,司马寓毕竟年事已高,春末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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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汉中已是勉强,如今在酷暑中行走金牛道,身边竟无一个有南方夏季行军经验的将领可用,只能亲自坐镇指挥。这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司马复有意为之。
但司马复居心何在?
她一声叹息,终是不希望司马氏后方出现乱子,影响前方战局。
于是,行程有意放慢,她带领麾下融入了这支庞大臃肿的南行队伍。
每日,数支精于侦查与山地作战的飞骑小队会被提前派出,探明前方道路状况。一旦发现栈道损毁,工兵便立即奉命抢修,更换朽木,加固支撑,并在险要路段的外侧加设以绳索与树枝编成的临时护栏。
面对因蜀道之险而面露惧色的公卿宗亲,安抚的话语时时传来,“过了此关,便是坦途”。对于其中格外畏惧之人,士兵会以布条蒙上他们的眼睛,亲自牵引前行。军医那边也早早得了嘱咐,安神、定惊与疗治跌伤的各类药物,始终储备充足。
渐渐地,随着司马寓精力不济,军中日常指令大多经由她手发出。到后来,司马寓索性将指挥权全盘交出。这一变化之下,司马承基的态度愈发恭敬,礼数周全更胜以往。司马崇元最初敢怒不敢言,到后期已是半点异议不敢再有。
然而,一路行来,王女青自己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清理双方阵亡将士的尸体,是她决心缓行南下的第三个原因。她无法像司马氏的将领对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视若无睹。如果她以大梁的继承人自居,那么这些战死的将士,无论属于哪一方,都是因她无能而消逝的亡魂。
当队伍行至剑阁时,惨烈的景象超出了她的想象。
郗冲在军报中的“此战虽胜,实为惨胜”描述得太过保守。剑阁关下,尸骸堆积如山,血水将土地染成了暗红色,即便经过数日曝晒,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腐臭。残破的旌旗、断裂的兵刃、被箭矢射成刺猬的战马尸体,构成了人间地狱的图景。司马军的阵亡将士与蜀军尸体交错相拥,至死仍在搏杀。
是夜,大军在剑阁南侧扎营。
王女青来到司马寓的营帐中向他告别。
司马寓早前感染了暑热,现以转好,精神尚可,只还有些咳嗽乏力。
“相国,我要前往成都了,无法护送您去涪城。还望相国保重,早日痊愈。”她又道,“您定会痊愈,勿要担心。”
司马寓倚在榻上,缓缓开口:“你是个好孩子。”
王女青道:“我不是。您知道我心里对您的想法。皇后是因为您才去世的。临别之际,我便不作伪了。”
司马寓叹息,“老夫只是尊重皇后的选择。老夫至今尊重皇后。”
司马寓在此处微妙停顿,言语留下关键的空白。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王女青——
“有些事,说破无益,徒增伤痛。孩子,前路尚长。”
王女青静默片刻后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但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我也不会因为个人情感而冲动。陛下离去前曾对我说,今后,我不可任性,不可妄为。”
“大都督,老夫曾问复儿几个问题。”
半晌,司马寓缓缓道。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帐中显得格外苍老。
“我问复儿是否知道,我与陛下分歧何在?我司马氏为何北上?我司马氏数代人,自北而南又自南向北,所争何物?”
他顿了顿,目光如古井深邃,“但复儿那时心中所想,尽是错的。时至今日,我料他也未必答得上来。大都督,你可知道?”
王女青静立帐中,灯火在她侧脸投下明暗交织的影。
“我只知,司马氏之心,往南,在百舸争流、通达四海之利。陛下之志,往北,在驱除北蛮、收复旧土之功。”
闻此,司马寓一声长叹,似有千斤重负,无尽憾恨。
“是了……若非府库空虚,北境吃紧,我与陛下,本可殊途同归。”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方息。
“你一路行来,凡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即是我的答案。陛下大行时,我许下誓言,太祖皇帝、先帝与陛下所愿,老臣必定完成!老臣的子孙后代,也将以此为念。”
夜风吹过剑阁,袭入帐中,带着山中的秋意。
王女青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极重极缓的礼。
而后,她无言转身,退出营帐。
她立在山风之中,倏然抬头。
身后是延伸至遥远黑暗中的来时路。
而前路漫漫,亦是无星无月。
山风凛冽,不知为何,她想起了永都宫变时,皇后在昭阳殿前送别她和萧道陵的场景。
那是她和母亲此生的最后一面。
彼时,母亲温柔而复杂的目光,并非全然是托付与期许,还带着洞悉一切后对她的怜惜。她此刻感受到的,正是母亲那时所预见并为她揪心的全部未来——
那尸山血海,压垮山岳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