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二十三年冬,永都。
持续月余的兵变虽已平定,但右相司马寓挟持太子李琮、朝中半数公卿以及多位藩王世子遁入秦岭,以致国本动摇,人心惶惶。
龙骧将军萧道陵率部克复京城,因保全宗庙社稷之功,经吏部尚书魏笠、靖安将军卫逵等一众朝臣共举,拜为大将军,加侍中,总领京师内外军事。大行皇帝与章皇后遗体被寻获,梓宫暂奉于观德殿,举国致哀。萧道陵身着素服,亲为表率,哀戚之情溢于言表。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蒙尘在外,归期未卜,若不早立新君,则朝纲不振,天下难安。萧道陵与魏笠、卫逵等重臣密议数日,议定当务之急乃是择立新帝,以定法统,遂自宗室旁支中,择得故济北王李棠之嫡孙,年方七岁的李云晖。此子血缘疏远,性情温顺,便于辅佐。
数日后,国师玄明真人于昭阳殿主持即位大典,李云晖即皇帝位,诏以明年为承明元年,遥尊远在敌营的太子李琮为太上皇。
法统既定,新帝即下诏,为大行皇帝治丧。经礼官与重臣合议,为大行皇帝上庙号“高宗”,谥号“孝武皇帝”。高宗乃大梁第三代皇帝,一生驱除北蛮、拓土万里,诗文亦有传世,但其晚年确有穷兵黩武之弊,故“孝武”之谥恰可概括其功过交织的一生。死于乱军中的章皇后则上谥“孝烈皇后”,以彰其忠贞刚烈。
国丧仪典隆重。萧道陵作为辅政首臣,与文臣之首魏笠、勋旧之首卫逵共同主持葬礼。他身着重孝,神情肃穆,于新君之前尽显臣节,观者多谓其得礼。原羽林中郎将王女青因平乱之功,已擢升为左将军,位列殡列。其在兵变中所受重伤已痊愈,气质更显坚毅,唯在帝后梓宫入壙之际,眼中闪过泪光。
丧礼既毕,朝堂重建与权力分派,亦以新帝之名有序展开。
靖安将军卫逵以翊从之功,拜太尉,位列三公,为军方最高领袖。
吏部尚书魏笠加光禄大夫,赐金印紫绶,仍执掌铨选之权。
魏笠次子魏朗,被萧道陵特奏擢为符宝郎,掌管皇帝符节与印玺,品阶不高,却极为亲近机要。
中领军章阚职任如故。
诸事议定,右相之位因司马寓之故空悬,萧道陵以军务未平为由,暂不议宰辅人选,朝中机务,悉由其与光禄大夫魏笠共领。
朝局初定,遂专务清剿秦岭司马寓叛军。
司马寓所部溃败后,分多路窜入秦岭,但永都之变后,京畿兵力不足,难以入秦岭围剿。萧道陵奏请新帝设“讨逆都督府”,拜王女青为“都督讨逆诸军事”,持节,总领南营及京畿数州兵马,授以专断之权。
王女青受命,亲率大军坐镇蓝田,卡死子午谷等北返永都的捷径,护永都无虞;东线遣将扼守武关,既防其东出荆襄,亦锁其南下咽喉;西线以疑兵布于陈仓、褒斜诸口,阻其西进入汉中之念。
至承明元年春,此策效验渐显,叛军人马困敝于险山寒谷。当是时,永都朝局新立,萧道陵秉政于内,王女青专征于外,虽权分而势合。然暗流未息,纷争方始。
大将军府的后院内宅,窗外积雪映着天光。
魏夫人坐在榻上,身上是件月白色的素面袍子,衬得身形愈发高挑瘦削。她慢慢展开侍女刚送来的信,粗糙的军用麻纸上,是熟悉的苍劲笔迹。
抬头是“夫人”,落款是“青青”。
信中照例问候她的伤势,又说了些京外的风物,字里行间皆是让她安心静养的意思。随信送来的是一小包秦岭石斛,根须上还带着山涧的湿润气息。她拈起一株,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清冽的药香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这样的信每日一封,这样贴合她心意的小礼物隔三差五便有一件。每一样都带着山野的清气,也带着青青的暖意。
可这暖意越浓,她心头压着的石头便越重。青青待她这样好,她却住在大将军府,日日与师兄相对。这算什么?鸠占鹊巢?
正出神,门帘微动,一股寒气卷了进来,萧道陵自外而入。
他刚从宫中回来,一身大将军朝服尚未换下,衬得面容愈发俊朗庄严。可当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迫人的威势便如冰雪消融。
“在看左将军的信?”他走近。
魏夫人“嗯”了一声,将信纸折好。
这时,一个毛茸茸的影子从萧道陵身后蹿出,呜咽着扑到她膝前。
“阿苍!”魏夫人失声叫道,瞬间起身,险些撞翻身后的药案。她蹲下身,将阿苍紧紧搂在怀里,眼眶刹那间就热了,“我以为它在白渠就……”
“被附近的农户救了,我派人寻了许久。”
魏夫人埋首在阿苍颈间,感受着失而复得,心中却愈发酸楚。
她回头看时,发现萧道陵正拿起案上的信,摩挲着王女青信封上“夫人亲启”四个字,神色黯然。她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将信夺回。
“师兄,你既挂念青青,何不亲去一信?看我的做什么。你们这样别扭……”
萧道陵的手顿住,半晌问道:“你觉得我与左将军,别扭?”
“难道不是吗?”她迎上萧道陵的目光,心一横,将盘桓心头许久的话都倒了出来,“淮北行宫那次夜宴,师兄难道忘了?”
淮北的夜风,带着草木与野兽的气息。
巨大的篝火烧得噼啪作响,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那是秋狝的最后一夜,宣武帝带着章皇后,同他们这群少男少女于行宫夜宴。皇帝那时已有醉意,步入场中,酒意与豪情激荡,高歌畅舞。一曲《道陵青青》至酣处,他又即兴而作几句寄语,满怀期许——
“道陵驱虎豹,青青斩蛟龙!”
“道陵踏烽烟,青青拂云虹!”
“松涛千载鸣霜钟,明月万里照雪峰!”
宣武帝环视四方,声音愈发高亢,“今朝星河淬刃处,天河倒悬共临风!”
满场寂静之后,是雷鸣般的叫好。唯有上座的章皇后,神情严肃。
回忆的潮水退去,室内的早春寒意将魏夫人包裹。
“师兄,陛下当年的心意,难道不够明白吗?”
魏夫人看着萧道陵,将话说完,“后来陛下病情日重,为安抚司马氏,始有联姻之意。不久,宫中便有了说法,称陛下欲让青青与司马复那竖子见上一面。此事虽未明言,但皇后那边竟默许了。我们都替师兄不平,可谁又敢多言?”
“至于司马复那竖子,青青何曾正眼瞧过他?冬至日,那竖子说‘龙骧将军曾言,与中郎将青梅竹马’,我当场便骂他!我那时只想着,不能让青青再为旧事伤怀。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司马氏既反,陛下与皇后也已经不在了,你们现在是自由身,为何不能在一起?至于那竖子,青青对他……对他招招都是杀手,半分情面未留!可见她心中是谁。”
魏夫人顿了顿,望着萧道陵,眼中满是真挚:“如今,你们之间再无阻碍,为何还要如此蹉跎?一个戍守蓝田,一个坐镇京城,这又是何苦?师兄,青青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只要……只要你肯往前走一步……”
“夫人。”萧道陵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他向前踏了一步,神色堪比殉道者,惊得一旁的阿苍悄悄退后。
“你可曾想过,我将你强留在府中养伤,日日过来探望,费尽心思寻回阿苍,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心力,“你可以,依自己的心意去想。”
魏夫人怔住了。
“或许我看左将军的信,不是想知道她说了什么,而是想知道你读信时是何种神情。”
萧道陵又逼近一步,“你难道觉得,事情不可以是这样?”
药匣中散发出清苦气息。阿苍不安地低低呜咽了一声。魏夫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见萧道陵抬起了手,那只握惯了长戈的手,此刻悬在半空正微微颤抖。他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最终却放下了。
“夫人,”萧道陵低声唤道,“你从前是觉得我为何如此唤你?现在呢?”
窗外起风,吹得檐下积雪簌簌而落。
“淮北宫宴,陛下醉吟诗篇,人人皆以为是道陵青青。可我的目光,越过人群、篝火与觥筹,看的并非左将军。我看向何处,我自己也不清楚。你知道么。”
魏夫人心跳如擂鼓。
但当迎上萧道陵的目光,她看到的不是爱意,而是殉道者被凌迟的痛苦。
她本能后退了半步,声音发紧:
“师兄,你在外能言善辩,私下却最是沉默。”
“你的话我尚需时日去想,但你如此反常……
“你是否遇上了……难处?”
面对她连发数问,萧道陵长久无言。
许久后,他才说道:“我只希望,我方才所言句句是真。我在努力相信我自己。”他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你便不能,试着相信我?”
魏夫人望着萧道陵。这不是表白,这是一个她无法看透的痛苦请求。他正被某种她不知道的力量逼迫着,选择向她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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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隐藏多年的仰望与倾慕,此刻与无法抗拒的怜悯交织。
最终,她选择帮他承担这份她看不懂的苦衷,无比艰难地垂下了眼帘。
满室寂静,唯有阿苍不明所以,欢快地用鼻子拱散落的干花。
魏夫人目光转向那些干花,心中刺痛。
王女青受命离京的前一日,冒着风雪前来大将军府辞行。但她没有去见萧道陵,而是直直到她这里,从随身的马鞭上解下一枝刚刚折下的寒梅,说向她道歉。
那枝寒梅便一直养在窗边的素瓶里。
如今已过去一段日子,永都又落了几场雪,瓶中之梅已失了初摘时的水灵,有些早开的梅瓣已经耐不住暖气而风干,星星点点地散落在了几案上下。
蓝田,帅府。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
王女青立于巨大的秦岭舆图前,手持木尺,在图上缓缓移动。
她身后是本应在皇陵守灵的大监海寿。这位宣武帝时期的御前第一人,此刻已敛去周身的不怒而威,只如同一位慈父,守着小火炉煮粥。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夹着雪籽的寒风卷入。
宫扶苏快步而入,玄色斗篷上落满风雪,俊秀的脸庞冻得通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丝毫没有长途奔波的疲惫,只有少年人鲜明的热情与急切。
“师姐!”他顾不上行礼。
王女青没有回头,手中木尺停了下来,“太尉身体可好?”
宫扶苏恭敬答道:“回师姐,外祖父身体康健。傍晚我自永都出发前,他嘱咐我,说过去的事他已尽力。将来之事,定不负师姐所托。”
王女青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有劳太尉挂心。”
她放下木尺,转向海寿:“海叔,内侍卫那边,现在可有消息了?”
海寿舀了一勺粥,拿小碗盛出来尝,不紧不慢答道:“我方才说了,明日再告诉你。你不睡觉,就没有消息。不吃东西,也没有消息。扶苏回来了,你问他,看是他知道的多,还是我知道的多。”
扶苏道:“自然是海叔知道的多!”
海寿道:“你也过来吃些,小孩子还要长身体。她不吃,不招人喜欢。明日还要启程去武关,三百里路哟。”
王女青并不理会,走到案前,拿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纸。
纸上写的,正是宣武帝淮北行宫舞戈后的那段寄语。
道陵驱虎豹,青青斩蛟龙。
道陵踏烽烟,青青拂云虹。
她将纸凑到烛火之上,看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将其吞噬。
直到诗文连同宣武帝当年的期许一同化为灰烬,她才低声自语:
“陛下。”
她望着残烬飘落。淮北的篝火,早已熄了。“道陵驱虎豹,他做到了,他克复了京城。青青斩蛟龙……我未能做到。”
他秉政于内,她专征于外。重伤夺走她的一切,她被放逐蓝田,所幸还活着。
烛火微微一颤。
“皇后,您是对的。”
昭阳殿外,皇后亲手交予她的虎符,是托付,也是皇后在生命尽头对她的警示与爱。皇后是想告诫她,他不会与她同行。皇后是想让她看清,无论于公于私,他心中都有她并未窥见的角落。
她想起离京之前他的疏离与沉默——那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在她最想证明自己对他的猜疑错误的时候。
她曾认真对自己说:青青,他也受了伤,而且他太累了,你不能逼一个习惯于内敛克制的人在时局高压之下,按你的心意给予你要的。如果他那样做了,就不是他了。
然而,如今她才悟出,他不是内敛克制,他只是根本没有那份心意,所以自始至终给不了她要的。他忠君爱国,是真的;他想要权力,也是真的;他不曾爱她,同样是真的。
长达十几年炽热执着的爱,闯下滔天大祸也不曾后悔的爱,孤独落幕。
陛下离去,皇后离去,皇后的托付没了,就连这首诗也已烧尽。
灰烬无声落地。
“父亲,母亲,你们青梅竹马长大,一生相知相守,死亡都没有将你们分离。我从前以为我也会有这样的人生,我爱的人为我梳头,我陪他走在雪地。可我并不幸运。”
“父亲,我曾见您为母亲跳过一次簪花舞。只一次,我便记住了。因为那支舞,热烈,奔放,充满了生命的喜悦。我曾想,我也要为此生至爱之人而舞。可从今往后,我不能为谁而舞,也没有人给我梳头,我只能一个人走在雪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