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窗外漫天彻地,霜色昏昏;时间介于凌晨与早上,环境灰蓝。他起床洗漱穿衣,尽量轻手轻脚,老房子隔音不好,还是把黎潮吵醒了。进门时迷迷糊糊撑着身子坐起来,问,“现在走吗?”
“没事,我出去一趟,你继续睡。”
黎潮歪着头,凌乱乌发跌在肩头,眼睛还残留迷蒙睡意,看着他问:“我不去吗?”
窗格流淌水珠,模糊筛落暗蓝天幕。室内暗沉,客厅的光顺着门缝延伸脚下,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光带中是他站在床前,洒落轮廓清晰的长影。影子落在暖黄色柔软厚被,被子盖在她的腿上。
她坐在光与影之外,
背后水色蜿蜒,玻璃窗透过朦胧的蓝。
“…太早了。”他说。
“没事的。”她撑着身子下床,姿态困倦,“等我一会儿。马上好。”
他没说话。床上人赤脚踩在木地板,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擦肩而过时迈步过去,正巧撞进他怀里。他扶稳她,她小声说谢谢,他不由自主笑了,唇角弧度稍纵即逝;倚在门框看着她洗。收拾起来也快,最繁琐的步骤是对着镜子梳头发,她头发自来卷,不好梳。浴霸照下炽亮的光,梳到一半,她透过镜子看见他,一怔,放下了木梳。
不年不节,雪夜后晨间七点,积霜未化,街上空无一人,园区冷冷清清。大门未开,留一道侧边小门,主干道石子路凹凸不平,两侧落雪高堆。沿路有工作人员清理积雪,辟开一条窄窄的小径;不容并排,前后通行。目的地落雪未清,一步一步踏进积雪,厚重雪堆间缝隙挤压踏尽,发出嘎吱碎响。终点处声音重叠,脚步落定。
天色蒙蒙亮,仍然是灰蓝色。他跪伏下去,伸手拂去积雪,触感松软如空气,露出其下生卒姓名。一阵风过,发顶洒落灰白的雪雾。身侧人伏身下去,寸寸擦去墨碑白雪;烫金字体蜿蜒渐露。烧香,燃烛,敬献,叩首。至烛火燃尽,天色尚灰,起身肢体僵劲,身后人双手合十,静静垂首。四下寂静。脚印重叠。来时路只留一行脚印,大的一圈套进小的;走时亦然。
回程搭网约车,她指尖冰凉湿润,被他团团握进掌心。一路静默。下车尚未天亮,便寻至楼下早餐店,吃下两碗豆腐脑,两碗豆浆,七根油条。出门后黎潮看他一眼,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肚子。他抬手握住,牵紧她回家。没发现自己唇角带笑。
……
……
当天下午的飞机,刚回浔州你就患上重感冒。
席重亭以为你是那天扫墓冻到,但你怀疑是前一天下午,客厅开着窗他就突然发神经,把你按在床上做坏事导致的。
一场感冒,来来回回两个星期不见好,疲劳、嗜睡、低热感迟迟不散,讲话还有鼻音。患病第二天他要带你去医院打吊瓶,你觉得不舒服,再者说冬天,天冷不想出门;当时周末,医院高职称大夫都放假,他就没强求,给你换了一副药。仍不见好,至少没有鼻音了。
元旦就在这场重感冒中度过。
这时是婚后两个半月左右。一方面是过节,另一方面,婚也结了,对方双亲也见了,再拖着总不是那么回事,你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长。
两个月后春节,一起回了趟家,令人震惊的是你父亲很喜欢他,三人在桌上开了一瓶他送的好酒,喝光了,到最后除了你,大家都醉醺醺的。你就没见过父亲这么高兴。提的礼很重,但是有分寸的重,不会显得像卖女儿,十足的诚意;主要是言谈交涉上的满意。当然满意了,上次席重亭这么含笑敬酒恭维的对象还是张○○,职位说出来能吓人一跳。混迹商场的成功人士一向会讨同性的喜欢,你觉得他动用三分功力就足够把你爸迷惑得不辨是非…,简直太会搞这一套了。倒是母亲,面带忧愁,趁两个男人聊天,在卫生间拉着你的手严肃地问:“小黎,你实话说,到底怎么和他一起的?”
你对她的反应很惊讶。
“上一段感情出了点问题,”便挑着能说的说,“觉得他比较可靠,也愿意帮忙,一来二去的就在一起了。”讲完母亲表情还是很严肃,你更加惊讶。
“妈妈不满意吗?”
钟淑惠摇摇头,低声说:“太世故。”
你没有告诉家里现在走到哪一步,只说在一起一段时间,有结婚的打算。没想到父亲满意,母亲这边还是不满意。
“还以为你们会说我呢。”你小声说。
“那怎么?婚都离了,不怪你。”钟淑惠平常地说,“社会上这种事多得很,不提他的性格,你俩认识时间久,彼此知根知底,真决定在一起好好过,别闹着玩,是挺好一码事。潮,你有你的理由,小季那头,不管是你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你,总归你们双方都有问题——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你们不合适。现在事情过去了,有合适的对象,还能因为他就不在一起么?不至于的。又不是他亲兄弟。”
你怔了怔,问:“第一次见就知道不合适…?为什么。”
“俩人一个毛病。”母亲说,“讲话不实。”
“咦?”意料之外,你惊讶道,“怎么看出来的?都是说的实话呀。”
“踏实的实。”
“咦…这两个人我觉得都还挺稳重的……”
“稳重不等于踏实。”母亲平静摇头,“这人说话不着地,一看机锋打惯了,桌上不会正常讲话。就能骗骗你爸。他说做点小生意,我猜生意做得很大吧?”
“是挺大的。”你有些窘迫,下意识解释,“他就是想谦虚一下…”
“那么他是父母双亡,自己打拼起很大的生意。”
“嗯,他以前日子过得不容易。”
“这更糟糕。”母亲叹道。
“会吗?我以为妈妈很想让我嫁有钱人呢…”
“有钱人也分类别的。”母亲注视着你,目光忧愁,“潮,这种男人,你拿不住。”
你何止是拿不住啊。
你都认命了。
你苦笑起来。
最后给家长那头的结婚理由是奉子成婚。也算是印证了母亲的说法。她对现任女婿的印象更糟了。
大概是去年十月的事,元旦过去,感冒迟迟不好,加之紊乱的月经两个月未至,你就有所预料,后来一查果然如此。到今年二月,已有四个月身孕。拜访你家之前,除夕夜他先去了一趟季家,大概去负荆请罪,不知道结果如何,他没说,你也不问,总之当天带回一袋包好的饺子,和你一起煮了吃。节后回浔州,假日还长,你每日照常读书,翻译,发到公共账号并做注解;夏女士最近在国外,可读的文字大大增多,开始转发帖子给你,一起翻译网络热帖。刚巧结合时事热点,每日关注量陡增。
日常乏善可陈。
和亲友恢复联络,轻描淡写抛下离婚又再婚的重磅炸弹,大家惊讶过一阵,也就过去了。大概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到了你们这个岁数,是很常见的事。每天和朋友聊聊天,偶尔打打游戏;他不在的时候,和夏女士一起读各种各样的短篇小说和贴文,做翻译嵌字排版和账号运营;他在的时候,就窝在他怀里读书。最近一日三餐都是他在做,按照一个不知从哪下的孕妇家属APP,从护肤品唇膏到衣食住行全方位筛选包揽,一日三餐都好吃。吃得你长了不少肉。晚饭后会积极下楼和他一起散步,偶尔也会跑两步。
还是孕早期,晚上回去他不敢碰你;扫墓前一天下午的行为,回想起来是很有风险的,这事把他吓到了,最近都是日常纯情的接触。
你不是很爱玩的那类人,本性比较宅,要你在家不出门待两个月不算很难。但确实是玩过的,拘在家里久了,哪怕每天出门散步,在这一亩三分地待着,还是会感觉无聊。最近跃跃欲试,总想跑出去玩。正巧年后,三月初孕中,某国际大都市计划举办长达数月的书展,通过所运营的平台账号邀请你旁听开幕讲座,有你们在做翻译的短篇小说新锐作者受邀在列;双方互惠互利,你能结识些人脉,他们也好多份宣传。就此事和夏女士商量,她非常支持,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极力建议你去。你和席重亭说,他第一时间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站在原地深思片刻,拿出手机开始查行程表。当天他有一个会,刚巧也在上海。去可以一起去,他早点出发就好,但展上必然没空陪你——这种事陪你反倒奇怪吧?你困扰地说,哪有一个独立成年人要老公陪着和工作伙伴交流啊?
“…还怀着孩子。”
早春下午,他合上行程表,声音几乎在叹气。
“现在情况特殊。”
“不特殊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抿住唇。
“不高兴了?”他单手扶你的腰,你任他扶了,冷淡地侧过头。“我让小秦陪你去。”他说。
小秦是他行政助理。
“不要。而且你不是从来不让他们办私事吗。”
“那怎么办呢?领导,您给支个招。”带点玩笑的语气,“我分身乏术呀。”
“说了不用的。我自己去就好了。”
“万一被人盯上呢?”
“不至于吧。”你说,“手机号码都换掉还能找到吗?已经是黑客水准了。”
“身份证又没换。”他摸摸你的脸,掌心粗糙,有青草的味道,“行程都有记录的。”
“都半年多了……”
“黎潮。”他说,“你猜,你从我这里失踪,半年后我会不会继续找?”
“…但我不算失踪吧。”你低声说,“股份转移,不是要开股东会吗?不是秘密。你和晟奇又是合作关系,叶青不可能不知道的。”
何况还是最重要的核心技术所在的子公司股权。
席重亭一时语塞。你张开嘴,想说什么,忽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倦怠;拨开他的手,起身要去关电视。趋势半途凝滞,他攥住你的手腕,把你扯落回去。你踉跄半步,跌倒前被他单手托住,稳稳落至柔软沙发。他说:“把药吃了。”
是医生建议要吃的补剂,由于饮食均衡,没有什么很缺的微量元素,就是日常补充叶酸和钙、维生素D之类的。不是非要这个时间吃。
你一动不动。
他转身从茶几水壶倒水,补剂从橙白色的每日药盒里倾出,一起递给你。摊开的掌心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椭圆形药片嵌进去,圆形药片斜斜搭在表层。你移开视线,一言不发。他粗暴把药按进你嘴里,水杯塞到你手上,你喝下温水,咽下补剂,起身便走,他再一次攥住你,掌心滚烫,声音很低地问,“又怎么了?…哪惹你了。”
“搬家的事。”你说,“准备的怎么样了?”
先前商量过搬家,你看出他不想搬,主动说不用搬也没关系。房子早就买好,婚前归在你名下,位于距园区稍远的锦盛北府别墅区。浔州当地知名的富人区,临近植物园等当地旅游沿线,步行可达大型商超;内部安保极为严密。比起新兴公寓式小区,虽价格昂贵到令人咋舌,却拥有全方位碾压式的附加服务。对席重亭也不是没有好处,他不少友商就住这片别墅。
空气静默。你冷淡地说:
“搬过去吧。这地方太窄了,过去生活方便些,以后白天可以在花园散步,还可以邀请朋友。免得你一天三次回家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