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种完,晚霞早已褪尽,庭院很快便浸在一片月光清辉里。
明漪的房间点着油灯,可能灯油所剩不多,屋内光线昏暗,她躺在竹编躺椅上看书,白皙的指尖捻着书角,漂亮的眉眼间隐隐有些不耐烦。
这几日应西山愈发烦人了,花她的钱,看她的书,铲她的花……这就算了,大半夜的还不睡,在厢房里鬼哭狼嚎。
“低声些,吵得人睡不着。”明漪的声音穿透夜色,传到应西山耳朵里,“你这书是念给墙外的孤魂野鬼听的?”
西厢房的灯影晃了晃,熄灭了。
不出片刻,应西山推门进了明漪的厢房。
他手里握着书卷,腼腆道:“姑娘浅眠,倒是该怪我。不过这书中典故有趣,忍不住多翻了几页,想着日后或许能讲给姑娘解闷呢。”
“我可没兴趣听你掉书袋,有这功夫不如多看基本农学通识,少铲我两朵花苗。”明漪翻了个白眼,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书,“追杀你的人已经在巷外徘徊三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应西山在桌边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选择性地忽略了她的嘲讽:“明姑娘消息灵通,不过还需耐心等待片刻,猎物总得等进了陷阱才好收网。”
“陷阱?”明漪冷嗤一声,“你布的那些小玩意儿能抓到兔子都算不错了。”
“对付些乌合之众足够了。”应西山指尖敲击着桌面,笑道,“我才在院里种了几株栀子,若被他们踩坏惹姑娘生气就不好了,我让人引他们往东边的废窑去了,那里地形复杂,人烟稀少,正好一网打尽,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明漪身上,不好意思道:“还需姑娘帮个小忙。”
明漪不为所动,书卷又翻过一页:“每月多供一次血还不够?你倒会坐地起价,不怕我吸干你的血?”
“这可不一样。”应西山身体微微前倾,幽暗的灯光落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那些人里有个硬手,寻常手段伤不了他,姑娘神通广大,只需在关键时刻出手牵制那人片刻,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他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今日进食如何,可明漪知道,他早已摸清那些人的底细,甚至算准了她不会拒绝。
毕竟,他是最合她心意的血奴,也是最特殊的一个,或许翻遍大晟也难找出第二个。
明漪知道他在算计自己,却不恼,从摇椅里起身,坐到他的对面,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可以是可以,你尽可以布你的局,但事后得告诉我,你费尽心机布这局,到底在图什么。”
“我所图之事大抵不及姑娘的杯中茶、枕边书来得要紧……”
明漪意味深长:“你的血若因此变了滋味,那便很要紧了。”
“唔,好吧。”应西山点头应下,转眼换了副无害的面孔,“不过明姑娘可得记好了,明日三更,废窑外的老槐树下见,歪脖子那只,千万来晚了,我可不想血奴没做成,先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
他最后一句还带上了故作可怜的颤音。
明漪被他的语气恶心到了,但还是下了保证:“放心,我的东西还轮不到别人来碰。”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无疑给了他一剂定心丸。
虽然被称作物件,应西山却没有生气的迹象,反而心情很好地弯了眉眼。
他知道,明漪能给自己想要的、渴求的——只要他有用。
不论是金钱还是庇护,只要明漪想,她就能给予他,因为她有这个能力。
即使没有这个劳什子血契。
那这次,明漪是出于什么缘由呢?
应西山如愿要到了承诺,起身拱手:“那西山便静候姑娘大驾。夜深露重,姑娘早些歇息,免得明日手软。”
他回了西厢房,灯影再次亮起,翻书声却没再响起。
明漪望着那扇窗打了个哈欠。
应西山自醒来自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她,试探够了着手布局,布得缜密又漂亮,连她都心甘情愿入了局,成了他的棋子之一。
可他分明不是贪恋权势虚名之徒,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呢?
明漪打了个响指,烛火摇曳两下,熄灭了。
算了,不想了,男人心海底针,尤其是表里严重不一的应西山。
听话的血奴就应该把所有秘密乖乖吐出来给主人听,但这个血奴比较符合她的心意,多纵容他几分,倒也无妨。
三更时分,月华如水。
明漪换了身轻便的衣杉往废窑去,应西山倚在树干上等她,一袭干净利落的黑衣,手里握着把普通的长剑:“姑娘来得挺准时……”
“废话少说,怎么走?”明漪懒得跟他寒暄。
应西山领着她绕到废窑后侧,窑壁上有个隐蔽的破洞,正好能将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废窑里亮着几支火把,十几个黑衣人围坐在一起休息,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脸上横亘一道刀疤的壮汉,正拿着磨刀石打磨着手里的刀。
应西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明漪的耳朵说话,“稍后我先下去,姑娘盯着那个刀疤脸,只需牵制他一炷香,我就能解决剩下的人。”
明漪看向了人群中央的刀疤脸,顿时有些无语。
确实是凡人中的顶尖好手,不过让她来对付刀疤脸,不亚于让成名多年的绝世剑客对战刚学会站的婴孩。
杀鸡焉用牛刀。
是应西山看不起她,还是高估了这刀疤脸?
应西山见她不吭声,就当她默许了。
他深吸一口气,身形骤然窜出,铁剑出鞘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各位深夜齐聚在此,可是在等应某?”
黑衣人们猝然惊起,刀疤脸最先反应过来,怒喝道:“应西山!你还敢自己现身?!”
一时间,废窑里刀光剑影,厮杀声四起。
应西山的剑法利落狠辣,与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腕部微微一振,剑尖便在空中漾开数点寒星,精准地迎上破空而来的森然刀光。
明漪倚在破洞口看得饶有兴致。
应西山的身手远超她的预期,一把普通的长剑被他使得如同在暗夜无声游走的鬼魅,迅猛轻快,招招直取要害,不经意间便已收割数条性命,观赏性极强,表演似的。
当然,最出色的还是他的应变能力,即便被数位高手围攻依旧从容不迫,甚至还在暗中调整步伐,将敌人一步步引向他预设的陷阱。
金铁交鸣之声乍响,如古琴断弦,清越短促,应西山旋身之际,剑势陡然加重,三两把精铁铸成的大刀居然被他生生劈断,呼啸着飞出窑外。
他顺势往后退了半步,三两发丝垂落肩头,血珠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地面,碎成细小的红梅。
不知哪个人的兵刃,终究还是划破了他的皮肉。
刀疤脸见这么多人久攻不下,怒吼一声,浑身肌肉暴涨,手里的大刀好似被隐形人举起,猛然朝着应西山拦腰劈去,势如惊雷。
“明姑娘,有劳了!”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切入战局。
明漪甚是随意地抬起了手,纤白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
“嗡!——”
刀疤脸那雷霆万钧的劈砍硬生生僵在半空,周身鼓荡的气劲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你是谁?!”刀疤脸从牙缝里挤出质问。
他发现自己倾尽全力,竟无法让刀锋再下移半分!
明漪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她并未理会刀疤脸,只是偏头对应西山懒懒道:“一炷香?太久了,快点。”
应西山低低地笑了声:“遵命。”
我的主人。
他的剑势愈发凌厉狠绝,剑光如瀑倾泻,不出片刻,除了被明漪死死压制的刀疤脸,其余黑衣人已尽数倒地。
应西山挽了个剑花,甩落剑尖血珠,缓步走向被明漪困住的刀疤脸。
“玄衣卫副指挥使。”他轻声道,“劳您亲自从京城追到郸州小地,真是辛苦了。”
刀疤脸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应西山:“你果然是前朝余孽!应西山!陛下仁德,你主动交代应家一脉残留的余孽,或可饶你一命!”
应西山慢吞吞道:“哦?真的是陛下的意思吗?”
刀疤脸一愣,随即怒吼:“放肆!圣意岂是尔等可以揣度的!”
“圣意?”应西山讥讽道,“只怕是某些人假借圣意,行清除异己,巩固权位之实吧?相国大人许了什么好处,让你们这般卖命?”
刀疤脸瞳孔猛缩,厉声道:“休得胡言!相国大人忠心为国,一切皆为陛下分忧,为大晟江山永固!”
应西山眼神慢慢冷了下来:“那我问你,玄衣卫调动是陛下金批,还是相国印鉴?”
刀疤脸脸色微变,但长期以来的服从和信仰让他不愿深想:“前朝余孽,休要妖言惑众!”
多说无益,应西山懒得再去和他争辩,利落地将他抹了脖子。
刀疤脸周身气劲瞬间消散,轰然倒地,死前还试图用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可惜只颤抖了几下便没了呼吸,应西山确认他没了呼吸后,在他的贴身衣物中摸索半天,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玄铁令牌,正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背面则是一个“丞”字。
废窑内恢复死寂,血腥味逐渐蔓延开来,明漪微微蹙眉,抬手掩住鼻尖:“下次这种脏活不要叫我。”
应西山盯着令牌若有所思,明漪瞳孔猛然变色,走到他身边,用指尖沾了点他肩上的鲜血,放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挑。
“你的血,闻起来好像更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