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 第1章 第 1 章 暮春的郸州,是被雨丝绣成的一卷生绡。 谷雨一过,江南的雨便没了休止,开始连日累月地落,常日浸染,月色也带着三分水汽似的漫过青石板路,将它沁成深浅不一的黛色。 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人从春水梨花巷最深处走出,她的脚步不疾不徐,穿过幽深的巷弄和无人的街道,最后,停在河阜边,一处早已废弃的客栈檐下。 月光艰难地穿透浓云与斑驳的墙影,吝啬地照亮了檐下蜷缩的人形。 那是个年轻男子,侧卧在地,额前碎发被雨水濡湿,黏连在苍白的脸颊上,眉头微蹙,薄唇轻抿,身上的外衫被他扯成破烂的布条,胡乱地裹紧伤口,身下的积水晕开淡淡的绯色,胸口有一道伤口仍在缓慢渗血,显然伤得不轻。 她撑着油纸伞缓步走近,伞沿微抬,琥珀色瞳孔缓慢变化为猩红色的兽类竖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好香…… 男子生得极为出色,眉骨清俊却不凌厉,鼻梁高挺却无压迫感,唇线清晰柔和,即便身处在如此不堪的境地,眉宇间仍残留着清俊风骨,像幅被雨洇湿的名贵丹青。 她蹲下身,指尖刚要触碰到他的脸颊,男子却像是有所察觉,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平静的眸子,漆黑如深潭,不起半分波澜,还有几分因重伤带来的倦意。 他的眼神里没有警惕,也没有审视,仿佛在看一株草,一朵花,总归很平静,没多少感情。 明漪勾唇道:“醒了?” 男子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捂着胸口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干涩,语气却颇为从容:“姑娘是?” 明漪挑眉。 肋骨折了两根,内腑震荡,脾脏破裂,胸口还有一道利器划出的伤口,伤得这般重,说不定一会儿和阎王爷喝茶去了,还在装淡定呢。 她的目光再次黏在他胸前伤口流出的新鲜血液上。 这股勾人心魄的血香愈发浓郁。 好香啊…… 好香好香好香…… “路过的,见你躺在这里怪可怜的。”她指尖在他的伤口上方轻轻点了点,“你的伤很重,没人管的话天亮前就得咽气。” 男子抬眸,终于开始仔细观察起眼前这个诡异出现的女人。 她撑着二十四骨紫竹伞蹲在他身前,身着月白色绫罗长裙,腕悬白玉绞丝双镯,墨色长发松挽,三两缕青丝垂落胸前,耳垂上坠着绛赤色宝石,脖颈色如冬雪,还有一双比宝石还要漂亮秾艳的眼睛。 他索性不装了,轻轻“哦”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倒,神色淡然,一副无所谓生死的样子:“姑娘眼力非凡,但本……我一心求死,姑娘还是快速速离去吧。”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不料此话反倒让明漪笑出了声。 她俯身,发间的玉兰香气混着雨水里的泥土味,细密地笼罩住他:“求死?可我偏要你活。” 明漪的声音低柔,藏着诱人的蛊惑:“我可以救你,也可以保你在郸州安稳度日。” 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男子的小臂,陌生的触感让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并未躲闪:“哦?” “当然,是有条件的。你的血很香,我很喜欢。做个交易吧,我不仅可以帮你养伤,还能抹除你所有的踪迹,而你只需每日给我一点点血作为回报即可。” 男人惊愕地看向她。 血?红瞳?她难道是避世不出的血族? 血族的存在是皇家秘闻,世间鲜有人知,他反应这么大,怕是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唔,看来这个男子的身份一点也不简单呢。 明漪语气柔柔,说出的话却让人头皮发麻:“你没得选,要么被你的仇家找到,被乱刀砍死在这,要么签下血契跟我走,至少还能活着继续做你想做的事……” 后半句她没说,男子也明白。 老实点乖乖答应我,别想着反抗,你这点能耐还不够我看的。 空气凝滞,四周只有雨声淅沥。 男子再次挪开目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完美地掩住他所有情绪。 他看着自己身下晕出的血水,沉默了许久。 许久,他才抬头,眼中满是温顺,缓缓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明漪笑了,随手放下价值不菲的油纸伞。 雨丝下坠,却并未沾湿她半分青丝。 下一刻,她伸出尖锐的獠牙划破自己的指尖,血液一流出便化成淡红色微光,不等男人反应,那微光如同活物般迅速没入他的眉心:“契约已成,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明漪的血奴,我是你永远的的主人,你的生死皆由我定。” 男子只觉眉心一热,眉心处像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灼热的气流蛮横地钻入他的血肉,游走于四肢百骸,蚀骨的剧痛霎时间减轻大半,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这股力量温柔又霸道,不仅修复了所有的伤口,还顺便疏通了他的经脉,同时在他身体深处烙下无形的印记。 男子一阵恍惚。 那,应该是一朵红色的玉兰吧? “血奴不能违背主人,也不能背叛主人,否则我将亲自出手抹杀你。相信我,你绝对不会想体验血液被抽干的滋味。” 明漪漫不经心地舔了下指尖,她指尖的伤口顿时复原,光洁如初。 她抬眼问道:“忘了问了,你叫什么?” 男人一向平静的表情此刻竟透出几分呆愣:“应西山。” “能走吗?” 应西山借力站稳,可能伤太重依旧有些虚弱,他一手扶着墙才能勉强站定:“可以。” 明漪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随意道:“那就跟上。” 说罢,她捡起身旁的伞,转身朝巷外走去。 应西山轻轻吸了口气,迈开仍然有些虚浮的步子,毫不犹豫跟上了那道清瘦的月白色身影。 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光亮,倒映着破碎的天光。 — 雕花木门被一只雪白的手推开,发出一声“吱呀”轻响。 满院花香扑面而来,浓郁却不甜腻。院内,数株玉兰竟不合时节地缀满枝头,在雨水的捶打下上下浮动,影影绰绰,恍若人间仙境。 应西山的目光掠过花树,跟随着青砖铺成的小路看向灯火朦胧的正堂,廊回路转,隐约可见其后层层递进的院落和一角湖石垒成的山景,一草一木间,隐隐窥见宅子主人的品味。 廊下的石桌上还放着一杯未凉的清茶,雾气袅袅。 显然,为了寻找应西山,院子的主人离开得很仓促。 “以后你住西厢房。”明漪的声音打断了应西山的打量,“里面一应俱全,你只管安心养伤。不过,还是那句话,记住你的身份,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主院半步。”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抛给他:“疗伤的,每日一次,不出三个月便可痊愈。” 应西山接过。 玉瓶入手温润,扒开木塞,清冽药香便悠悠飘荡出来,闻上一口心神都安定了不少。 他低头看了看玉瓶,又抬头看向明漪,脸上露出抹浅淡的笑,语气温和道:“多谢明姑娘的救命之恩和赠药之情,西山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明漪没理他。 应西山的笑容像一幅精心绘制的面具,完美地让人挑不出错,却也无端让人觉得不舒服,仿佛柔软的面皮下藏着尖锐的刺。 街上传来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明漪这才发觉已是三更时分,正常人类这时候应该大多在睡觉。 “夜深了,早点休息,明日我再来‘取’属于我的东西。” 明漪转身走进主屋,应西山站在原地,握着玉瓶的手指轻轻收紧。 看着正堂的门被合上,他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眼底平静无波,转身走进西厢房。 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大方,座椅床榻齐全,甚至还有一张小小的梨花木书案,上面堆放着几卷书。 应西山的衣服早已湿透,床边的乌木衣箱里放着几件简单的薄衫,同样是月白色,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波光粼粼的春水。 他沐浴出来后披上衣箱里的外衫,走到桌边坐下,借着昏暗的月光打量着手中的玉瓶。 他其实用不上这个。 应西山是最近才知道自己很特殊的。 幼时承平,无病无灾,自然无从得知,大概是他在这两年被疯狂追杀的路上,几度陷入必死绝境中才摸索出的规律——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死,身体会以一种远超常理的速度自行修复,野草一般,烧不尽,吹又生。 今天的伤虽重,但若无人干涉,躺上个把月,他估摸着自己也能慢慢爬起来,所以当明漪悄无声息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会表现得如此淡定。 应西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瓶身。 明漪是血族。 如果说看到她的红色瞳孔他还不能确定,但当明漪提出交易时,他便肯定了这个猜测。 血族的存在只流传于前朝皇室和少数顶级门阀秘闻中的记载,世间鲜有人知,他的血应该相当特殊,引得她毫不避讳地向他展现了獠牙与竖瞳,是笃定他无法构成威胁,还是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明漪很强大,这他无法否认。 明漪是血族,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么强大、美丽、强势而又神秘的血族,居然是他的主人。 他将玉瓶放在桌上,抬手摸了摸眉心。 那里好似还残留着淡淡的暖意和玉兰香气。 主人啊…… 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的依旧是温润淡然的模样。 主屋窗边,明漪凭窗而立,指尖捻着片飘至窗前的玉兰花瓣。 以往院子里都是玉兰冷香,现如今鼻尖萦绕着的却全是应西山的血香。 深呼吸一口。 好香啊…… 好香好香好香…… 强压下翻涌的食欲,她望着西厢房的灯火若有所思。 应西山的身份不简单,一身石青鎏金锦服,还姓应,这可是前朝皇姓,在她提出交易后即不挣扎也不抱怨,温顺得像只猫,暗中汹涌的情绪被漂亮的皮囊遮盖得严严实实,竟看不出半分端倪。 玉兰花瓣被碾压出湿黏的汁水。 不过,无所谓。 以她的实力,无论是应西山是天王老子降世还是如来佛祖转世,除了死,不然一辈子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至于他心里藏着什么,明漪毫无兴趣。 她只需要他的血安稳持续地供养着她,这就足够了。 第2章 第 2 章 寅时,春水梨花巷一片寂静,晨雾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和清冷,明漪披着月白外衫起身,带着被强行从睡梦中吵醒的不耐推开了屋门。 院中,她常坐的石桌旁已坐了人。 应西山身穿干净利落的白色长衫,墨色长发被沉香木簪束得齐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张病弱中也难掩清俊风骨的脸,手里捏着明漪放在西厢房的书卷,目光落在纸页上,神情专注。 可若细看,那书页已经许久未翻,他低垂的眼睫下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打量,正借着晨光不动声色地描摹着院中人的轮廓。 “占了我的地方,你倒像个主人。” 明漪没睡醒,声音慵懒,夹杂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耐。 应西山抬眸,目光撞进她带着睡意的琥珀色眼眸,心头微不可察地一跳,随即唇角勾起抹温润的笑:“姑娘院子景色极美,就是主人醒得太晚,倒让我这借住的先替你赏了半早的景。” 他话说得冒犯,神色却坦然,没有半分谄媚,反倒像与熟识的老友打趣。 明漪倒少见这般得寸进尺的人,她在应西山对面坐下,端起茶杯抿了口,皱眉道:“没眼力见,这茶都凉透了,不会换壶热茶?” “啊,我还以为明姑娘喜好清雅,连茶都爱喝这半凉不热的。”应西山从善如流,起身进了厨房,片刻后提着壶沸茶出来,还顺手拈了片枝头的玉兰花瓣丢进明漪杯中,“添点香,省得姑娘觉得茶水寡淡,配不上这满院芳华。” 明漪瞥了眼杯中浮动的花瓣,没喝。 她指节叩了叩桌面,静静地望着他:“这么精神,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该履行契约了。” 应西山提壶斟茶的动作顿了顿,突然倚在石桌边,捂住胸口咳嗽两声:“其实我……咳咳……” 弱柳扶风之态,真真是我见犹怜。 应西山咳了半天,抬头一看,明漪的眼神平静,白皙的手攥着茶杯,那杯壁上竟出现了丝丝裂纹。 他立刻挽起衣袖将胳膊伸到明漪面前。 应西山矫揉造作道:“明姑娘下手轻点,我这身子骨虽说比昨日强些,却也金贵得很,若是磕着碰着了,以后可没人供这等好血。” 他的手腕白皙,血管脉络清晰,一看就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公子哥。 明漪的指尖搭上他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他整个人下意识绷紧,伸出去的手却没退缩。 应西山抬眸看她,唇角带笑:“比冬日冰窖里的寒冰还凉,姑娘倒不像凡人呀……” 明知故问。 明漪冷哼一声。 他怎么这么多废话。 她微微低头,尖锐的獠牙刺入皮肤,没入血管。 几乎是一瞬间,应西山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条件反射地想抽出胳膊,当场毁约! 好痛! 痛痛痛! 根本不似想象中的那般轻松,还不如他主动放血给这个血族呢,下口真重!咬他一口感觉比昨日胸口来的那一剑还要痛! 明漪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手臂主人的抵抗,面色一沉,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了他,不让他动弹半分。 想跑? 门都没有。 明漪少说活了也有三百年,之前不是没有过饮血经历,可是都难以入口!明漪一度怀疑手下的人是不是试图专门上供劣质血液好饿死她,可后来她查阅族内古籍才知道,原来她这种情况叫挑食。 还是重度挑食。 血族血脉越纯净,对血奴的要求就越高,而明漪对血奴的血液质量要求就近乎苛刻,因此质量不高的血对她来说无异于毒药,这还是她数百年来第一次喝这么好喝的血! 柔软、沸腾,鼓动的液体在齿间滚动…… 锐利的快.感刺.激得她的头皮发麻,像温柔的水流抚过手臂,灵魂都仿佛飘在半空中…… 取血的过程因极致的享受而变得十分漫长。 应西山缓过来后,痛感逐渐麻木,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特殊体质起了作用,他竟有余力,直勾勾地观察起明漪的侧脸。 她的睫毛纤长浓密,取血时,温柔的琥珀色的瞳孔会变成浓艳的红色,如同最上等的鸽血红宝石,沾着血迹的唇瓣微张,露出一点血色艳艳的舌尖…… 美得惊心动魄。 他一时间竟然感受不到手腕的刺痛了。 自然也没察觉到,明漪不知何时松开獠牙,伸出舌尖轻轻舔去唇边残留的血迹。 应西山猛地回神,暗笑自己失态,面上依旧温和模样,还有心思调侃:“味道如何?没让姑娘失望吧?” 明漪抬眸,眸中闪过餍足的光:“勉强够格。” 这血没有寻常人血的腥燥,反倒清冽甘醇,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勾得她心头发痒,体内沉寂许久的力量竟隐隐躁动起来。 应西山低头看了看。 啊,好恐怖的痕迹。 他放下衣袖,遮住血痕,指尖朝她捻了捻,话里话外都带着明晃晃的算计:“明姑娘喝了我的血,精气神都好了不少,总该给点像样的回礼?我瞧姑娘袖中的瓷瓶甚是不错,不如……” “贪心。”明漪第一次吃得这么饱,心情颇好地把东西扔给他,“固本培元的药,省得你身子太弱,供不了几次血就垮了。” 应西山接住瓷瓶,不走心地拍马屁:“姑娘人美心善,就是不知道这药有没有姑娘的人好看。” “少说废话,把院子杂草除了,水缸灌满,五日之内做完。”明漪吃饱喝足瞌睡劲就来了,决定睡个回笼觉,临走前下了一堆任务。 应西山拱手:“得令。” 明漪这一睡就是一天,没人盯着应西山,他就抽空把整座院子逛了个遍,最后停在大门口。 他能出去吗? 或者说,他可以出去吗? 应西山想了想,决定先当几天缩头乌龟,免得把某些人引来。 晨起的庭院总浸着浓浓的露气,应西山这两天每天天色不亮便会起身,穿得像模像样地,不是看书就是用火石烹茶。 他的心思细腻,短短两天就摸透了明漪的口味:茶要温的,不能太浓,杯底总要卧一朵刚摘的新鲜玉兰。 等明漪披着外衫晃出来时,桌上的茶温总是刚好,他则昂首挺胸,捧着书卷坐在一旁装模作样地看书。 “姑娘今日倒没赖床,看来是我的茶比枕头诱人。” 明漪端起茶盏抿一口,嘴上毫不留情:“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过是被你煮茶的动静吵得睡不着,我睡眠浅,下次动作轻点,天没黑就不要搞出大动静。” 这几天天天被应西山吵醒,明漪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想骂人,更何况她也没这么好的脾气。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把茶喝了,等她用完茶便开始取血。 取血时,应西山已经了没有最初的抵触,甚至敢借着她取血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打探道:“没有昨日那般痛了,姑娘取血的手法进步如此之快,以前也曾豢养过其他血奴吗?” “不该问的别问。”明漪的獠牙嵌在他皮肤里,声音含混道。 他却不怕,反而轻笑出声:“我就是好奇嘛,像姑娘这样活了数百年的血族,会不会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明漪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直接让应西山倒吸一口凉气。 “屁话真多。” 明漪的牙口不是一般的好,被她咬一下,应西山的手臂就会青紫一大片,半天都抬不起来。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他算是摸清了,这位血族耐心有限,尤其讨厌进食时被人打扰。 取血结束,应西山这才慢悠悠起身打理庭院,而明漪吃饱喝足就会去睡回笼觉,当她晚上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时,发现她经常躺的摇椅边多出一把做工精巧的竹骨绸伞。 明漪抬了抬下巴:“这是何意?” 应西山的袖子被他用襻膊绑了起来,肩上扛着花锄,颇为自得地微微仰头:“遮阳!” “多此一举。” 明漪眯着眼在摇椅上假寐。 她又不怕日光。 应西山理由充分:“姑娘皮肤这么白,晒黑了多可惜!再说,你要是晒坏了,谁给我疗伤?” 他这话半真半假,甚至还有几分理直气壮。 据他所知,血族是不能晒太阳的。 啊,他可真贴心。 明漪对此不置可否,懒懒摆手,让他哪里远滚哪里去。 如此持续三日后,明漪终于大发慈悲,允许应西山去春水梨花巷外闲逛两圈。 不过他的闲逛范围不止春水梨花巷,三天后,他发现自己离开明漪十公里内没事,但凡超过便浑身剧痛,越远越痛,最痛的一次把他活生生痛晕过去,还是被别人抬回的春水梨花巷。 明漪对此无所表示,当他被街坊邻居抬回时,她还在慢条斯理地插花,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当然知道这是应西山的试探,之前的都暗搓搓地来,这一次的顽劣了点罢了。 他那点小心思在明漪眼里幼稚又可笑,她可以跟应西山闹着玩,血契可不会跟他闹着玩。 明漪将最后一枝玉兰插进瓷瓶,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向街坊邻居道了谢。 她根本不必追,也不必动怒,甚至不必多费口舌,应西山的命,自由,包括那点子自以为是的谋算早就被她攥在手里。 他跑一次,便疼一次。 再跑,再疼。 直到疼到不敢再试,就能认清现实:从签下血契的那一刻起,他只能是她明漪的所有物,这辈子都别想离开她身边。 他的天地,只能是明漪允许的方寸之地。 他的自由,也只能由明漪给予。 应西山是在傍晚时分醒来的,起来后如往常一般看书烹茶打扫庭院,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甚至在干活时还会哼点北方小曲。 明漪还是蛮欣慰的。 不听话的孩子犯了个无伤大雅的小错,受了点惩罚后,懂事了不少。 翌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最爱八卦的邻居周二娘在午后提着自家做的点心登门,一进门就看见了院子里侍弄玉兰的应西山,笑着问道:“明漪姑娘,这位是?” 明漪从廊下的竹伞下走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远房亲戚,家里遭灾,从北方过来投奔我,你叫他西山就行。” 应西山接过周二娘手里的东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二娘好,劳烦您惦记,还送吃食来,我这亲戚当得倒像捡了个便宜。” 他话说得漂亮,姿态放得又低,瞬间赢得了周二娘的好感。 周二娘笑得合不拢嘴:“西山小哥真会说话!我看你俩般配得很,哪像亲戚?” “二娘说笑了,”应西山忧愁的目光扫过明漪,神色暗淡,“我这性子和模样,姑娘怕是瞧不上。” 明漪翻了个白眼。 这大尾巴狼又开始装了。 周二娘赶紧道:“千万别这么说,明姑娘,你这亲戚真有趣,性子好,模样也是顶顶出色,我家那位要是有这张脸,我也不至于天天和他拌嘴了……” 应西山杵着锄头羞涩道:“没有没有……” 周二娘说话絮叨,拉着明漪讲了许多街坊琐事,哪家娶了新媳妇,哪家铺子进了新料子…… 说着说着,她突然提起,郸州近来有寻人的动静,说是找一位姓“应”的公子,闹得还是挺大的,连州府衙门都暗中派了人手协助调查,叮嘱他们千万小心。 明漪没当回事,兀自拨弄着墙头垂下的兰草叶子,应西山的笑却淡了些:“多谢二娘提醒,有明漪姑娘在,我放心得很。 周二娘面色奇怪。 一个大男人还要躲在弱小可怜的明漪姑娘身后吗?这也太没出息了些! 啊!莫不是明漪姑娘养的小白脸…… 周二娘仿佛看透了什么,借口家中有事告辞了,她离开后,明漪又躺回摇椅打盹,应西山蹲在院子里除草,一下午过去,锄头却没挥动几下。 追杀他的人终究还是追到了郸州。 这些日子他看似闲散,实则每天会趁明漪睡觉时外出收集些信息,原本以为那伙人会消停几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可能是明漪抹去了他的踪迹,所以才会闹得这般大。 “你的仇家找上门了。”明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懒懒道,“要帮忙吗?价格公道,每月多供一次血就行哦。” 应西山面色为难:“姑娘倒是精明,趁火打劫啊……” 他神色认真了几分,似乎是在权衡明漪提出的交易是否划算,片刻后点头应下:“可以。但我有个条件,出手的时机得听我的,毕竟他们的底细我比姑娘清楚。” 他眼底的谋算丝毫不藏,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和好友谈论今天天气真不错。 明漪忽然笑了。 她觉得应西山比她这辈子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更有趣——表面散漫没个正形,满肚子坏水,实则自信自傲,恃才放旷,连算计都不屑于掩饰。 “可以。”明漪颔首。 应西山依旧不走心地拍马屁:“姑娘果然爽快,难怪生得这般好看。” 明漪懒得理他的油嘴滑舌。 得到她的应允后,他终于放下心来,继续挥舞花锄除草,这一次效率明显高了许多,不到傍晚时分,整个院子杂草连根须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他美滋滋地让明漪来验收成果。 于是明漪发现,自己前不久种下的栀子幼苗居然被他当成杂草铲掉了!! “应西山!——” 他那俩眼睛是长着出气用的吗?!居然把她前不久才种下的墨色栀子幼苗当成杂草给一并铲了!! 应西山恰到好处地换上茫然无措的表情,俯身细看被铲得只剩残根的土坑,语气充满了懊恼与无辜:“这是姑娘种的栀子?我瞧着叶片纤细,倒像是杂苗,竟误铲了……” 他说着便要去拾残株。 前日试探吃了教训,今日故意犯点小错,既不让她真动怒,又能让她对自己多说几句话,总好过两人日日相对,却无话可说。 明漪一眼看穿他的伎俩,只冷哼一声,抬脚踹了踹他脚边的花锄:“把院外的栀子苗全买回来补种,要比之前的粗壮,三日之内必须栽好,少一株下次取血便多留半盏。” 应西山立刻拱手应下,语气温顺:“全听姑娘的。” 第3章 第 3 章 等他种完,晚霞早已褪尽,庭院很快便浸在一片月光清辉里。 明漪的房间点着油灯,可能灯油所剩不多,屋内光线昏暗,她躺在竹编躺椅上看书,白皙的指尖捻着书角,漂亮的眉眼间隐隐有些不耐烦。 这几日应西山愈发烦人了,花她的钱,看她的书,铲她的花……这就算了,大半夜的还不睡,在厢房里鬼哭狼嚎。 “低声些,吵得人睡不着。”明漪的声音穿透夜色,传到应西山耳朵里,“你这书是念给墙外的孤魂野鬼听的?” 西厢房的灯影晃了晃,熄灭了。 不出片刻,应西山推门进了明漪的厢房。 他手里握着书卷,腼腆道:“姑娘浅眠,倒是该怪我。不过这书中典故有趣,忍不住多翻了几页,想着日后或许能讲给姑娘解闷呢。” “我可没兴趣听你掉书袋,有这功夫不如多看基本农学通识,少铲我两朵花苗。”明漪翻了个白眼,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书,“追杀你的人已经在巷外徘徊三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应西山在桌边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选择性地忽略了她的嘲讽:“明姑娘消息灵通,不过还需耐心等待片刻,猎物总得等进了陷阱才好收网。” “陷阱?”明漪冷嗤一声,“你布的那些小玩意儿能抓到兔子都算不错了。” “对付些乌合之众足够了。”应西山指尖敲击着桌面,笑道,“我才在院里种了几株栀子,若被他们踩坏惹姑娘生气就不好了,我让人引他们往东边的废窑去了,那里地形复杂,人烟稀少,正好一网打尽,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明漪身上,不好意思道:“还需姑娘帮个小忙。” 明漪不为所动,书卷又翻过一页:“每月多供一次血还不够?你倒会坐地起价,不怕我吸干你的血?” “这可不一样。”应西山身体微微前倾,幽暗的灯光落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那些人里有个硬手,寻常手段伤不了他,姑娘神通广大,只需在关键时刻出手牵制那人片刻,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他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今日进食如何,可明漪知道,他早已摸清那些人的底细,甚至算准了她不会拒绝。 毕竟,他是最合她心意的血奴,也是最特殊的一个,或许翻遍大晟也难找出第二个。 明漪知道他在算计自己,却不恼,从摇椅里起身,坐到他的对面,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可以是可以,你尽可以布你的局,但事后得告诉我,你费尽心机布这局,到底在图什么。” “我所图之事大抵不及姑娘的杯中茶、枕边书来得要紧……” 明漪意味深长:“你的血若因此变了滋味,那便很要紧了。” “唔,好吧。”应西山点头应下,转眼换了副无害的面孔,“不过明姑娘可得记好了,明日三更,废窑外的老槐树下见,歪脖子那只,千万来晚了,我可不想血奴没做成,先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 他最后一句还带上了故作可怜的颤音。 明漪被他的语气恶心到了,但还是下了保证:“放心,我的东西还轮不到别人来碰。”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无疑给了他一剂定心丸。 虽然被称作物件,应西山却没有生气的迹象,反而心情很好地弯了眉眼。 他知道,明漪能给自己想要的、渴求的——只要他有用。 不论是金钱还是庇护,只要明漪想,她就能给予他,因为她有这个能力。 即使没有这个劳什子血契。 那这次,明漪是出于什么缘由呢? 应西山如愿要到了承诺,起身拱手:“那西山便静候姑娘大驾。夜深露重,姑娘早些歇息,免得明日手软。” 他回了西厢房,灯影再次亮起,翻书声却没再响起。 明漪望着那扇窗打了个哈欠。 应西山自醒来自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她,试探够了着手布局,布得缜密又漂亮,连她都心甘情愿入了局,成了他的棋子之一。 可他分明不是贪恋权势虚名之徒,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呢? 明漪打了个响指,烛火摇曳两下,熄灭了。 算了,不想了,男人心海底针,尤其是表里严重不一的应西山。 听话的血奴就应该把所有秘密乖乖吐出来给主人听,但这个血奴比较符合她的心意,多纵容他几分,倒也无妨。 三更时分,月华如水。 明漪换了身轻便的衣杉往废窑去,应西山倚在树干上等她,一袭干净利落的黑衣,手里握着把普通的长剑:“姑娘来得挺准时……” “废话少说,怎么走?”明漪懒得跟他寒暄。 应西山领着她绕到废窑后侧,窑壁上有个隐蔽的破洞,正好能将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废窑里亮着几支火把,十几个黑衣人围坐在一起休息,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脸上横亘一道刀疤的壮汉,正拿着磨刀石打磨着手里的刀。 应西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明漪的耳朵说话,“稍后我先下去,姑娘盯着那个刀疤脸,只需牵制他一炷香,我就能解决剩下的人。” 明漪看向了人群中央的刀疤脸,顿时有些无语。 确实是凡人中的顶尖好手,不过让她来对付刀疤脸,不亚于让成名多年的绝世剑客对战刚学会站的婴孩。 杀鸡焉用牛刀。 是应西山看不起她,还是高估了这刀疤脸? 应西山见她不吭声,就当她默许了。 他深吸一口气,身形骤然窜出,铁剑出鞘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各位深夜齐聚在此,可是在等应某?” 黑衣人们猝然惊起,刀疤脸最先反应过来,怒喝道:“应西山!你还敢自己现身?!” 一时间,废窑里刀光剑影,厮杀声四起。 应西山的剑法利落狠辣,与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腕部微微一振,剑尖便在空中漾开数点寒星,精准地迎上破空而来的森然刀光。 明漪倚在破洞口看得饶有兴致。 应西山的身手远超她的预期,一把普通的长剑被他使得如同在暗夜无声游走的鬼魅,迅猛轻快,招招直取要害,不经意间便已收割数条性命,观赏性极强,表演似的。 当然,最出色的还是他的应变能力,即便被数位高手围攻依旧从容不迫,甚至还在暗中调整步伐,将敌人一步步引向他预设的陷阱。 金铁交鸣之声乍响,如古琴断弦,清越短促,应西山旋身之际,剑势陡然加重,三两把精铁铸成的大刀居然被他生生劈断,呼啸着飞出窑外。 他顺势往后退了半步,三两发丝垂落肩头,血珠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地面,碎成细小的红梅。 不知哪个人的兵刃,终究还是划破了他的皮肉。 刀疤脸见这么多人久攻不下,怒吼一声,浑身肌肉暴涨,手里的大刀好似被隐形人举起,猛然朝着应西山拦腰劈去,势如惊雷。 “明姑娘,有劳了!”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切入战局。 明漪甚是随意地抬起了手,纤白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 “嗡!——” 刀疤脸那雷霆万钧的劈砍硬生生僵在半空,周身鼓荡的气劲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你是谁?!”刀疤脸从牙缝里挤出质问。 他发现自己倾尽全力,竟无法让刀锋再下移半分! 明漪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她并未理会刀疤脸,只是偏头对应西山懒懒道:“一炷香?太久了,快点。” 应西山低低地笑了声:“遵命。” 我的主人。 他的剑势愈发凌厉狠绝,剑光如瀑倾泻,不出片刻,除了被明漪死死压制的刀疤脸,其余黑衣人已尽数倒地。 应西山挽了个剑花,甩落剑尖血珠,缓步走向被明漪困住的刀疤脸。 “玄衣卫副指挥使。”他轻声道,“劳您亲自从京城追到郸州小地,真是辛苦了。” 刀疤脸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应西山:“你果然是前朝余孽!应西山!陛下仁德,你主动交代应家一脉残留的余孽,或可饶你一命!” 应西山慢吞吞道:“哦?真的是陛下的意思吗?” 刀疤脸一愣,随即怒吼:“放肆!圣意岂是尔等可以揣度的!” “圣意?”应西山讥讽道,“只怕是某些人假借圣意,行清除异己,巩固权位之实吧?相国大人许了什么好处,让你们这般卖命?” 刀疤脸瞳孔猛缩,厉声道:“休得胡言!相国大人忠心为国,一切皆为陛下分忧,为大晟江山永固!” 应西山眼神慢慢冷了下来:“那我问你,玄衣卫调动是陛下金批,还是相国印鉴?” 刀疤脸脸色微变,但长期以来的服从和信仰让他不愿深想:“前朝余孽,休要妖言惑众!” 多说无益,应西山懒得再去和他争辩,利落地将他抹了脖子。 刀疤脸周身气劲瞬间消散,轰然倒地,死前还试图用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可惜只颤抖了几下便没了呼吸,应西山确认他没了呼吸后,在他的贴身衣物中摸索半天,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玄铁令牌,正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背面则是一个“丞”字。 废窑内恢复死寂,血腥味逐渐蔓延开来,明漪微微蹙眉,抬手掩住鼻尖:“下次这种脏活不要叫我。” 应西山盯着令牌若有所思,明漪瞳孔猛然变色,走到他身边,用指尖沾了点他肩上的鲜血,放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挑。 “你的血,闻起来好像更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