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郸州,是被雨丝绣成的一卷生绡。
谷雨一过,江南的雨便没了休止,开始连日累月地落,常日浸染,月色也带着三分水汽似的漫过青石板路,将它沁成深浅不一的黛色。
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人从春水梨花巷最深处走出,她的脚步不疾不徐,穿过幽深的巷弄和无人的街道,最后,停在河阜边,一处早已废弃的客栈檐下。
月光艰难地穿透浓云与斑驳的墙影,吝啬地照亮了檐下蜷缩的人形。
那是个年轻男子,侧卧在地,额前碎发被雨水濡湿,黏连在苍白的脸颊上,眉头微蹙,薄唇轻抿,身上的外衫被他扯成破烂的布条,胡乱地裹紧伤口,身下的积水晕开淡淡的绯色,胸口有一道伤口仍在缓慢渗血,显然伤得不轻。
她撑着油纸伞缓步走近,伞沿微抬,琥珀色瞳孔缓慢变化为猩红色的兽类竖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好香……
男子生得极为出色,眉骨清俊却不凌厉,鼻梁高挺却无压迫感,唇线清晰柔和,即便身处在如此不堪的境地,眉宇间仍残留着清俊风骨,像幅被雨洇湿的名贵丹青。
她蹲下身,指尖刚要触碰到他的脸颊,男子却像是有所察觉,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平静的眸子,漆黑如深潭,不起半分波澜,还有几分因重伤带来的倦意。
他的眼神里没有警惕,也没有审视,仿佛在看一株草,一朵花,总归很平静,没多少感情。
明漪勾唇道:“醒了?”
男子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捂着胸口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干涩,语气却颇为从容:“姑娘是?”
明漪挑眉。
肋骨折了两根,内腑震荡,脾脏破裂,胸口还有一道利器划出的伤口,伤得这般重,说不定一会儿和阎王爷喝茶去了,还在装淡定呢。
她的目光再次黏在他胸前伤口流出的新鲜血液上。
这股勾人心魄的血香愈发浓郁。
好香啊……
好香好香好香……
“路过的,见你躺在这里怪可怜的。”她指尖在他的伤口上方轻轻点了点,“你的伤很重,没人管的话天亮前就得咽气。”
男子抬眸,终于开始仔细观察起眼前这个诡异出现的女人。
她撑着二十四骨紫竹伞蹲在他身前,身着月白色绫罗长裙,腕悬白玉绞丝双镯,墨色长发松挽,三两缕青丝垂落胸前,耳垂上坠着绛赤色宝石,脖颈色如冬雪,还有一双比宝石还要漂亮秾艳的眼睛。
他索性不装了,轻轻“哦”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倒,神色淡然,一副无所谓生死的样子:“姑娘眼力非凡,但本……我一心求死,姑娘还是快速速离去吧。”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不料此话反倒让明漪笑出了声。
她俯身,发间的玉兰香气混着雨水里的泥土味,细密地笼罩住他:“求死?可我偏要你活。”
明漪的声音低柔,藏着诱人的蛊惑:“我可以救你,也可以保你在郸州安稳度日。”
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男子的小臂,陌生的触感让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并未躲闪:“哦?”
“当然,是有条件的。你的血很香,我很喜欢。做个交易吧,我不仅可以帮你养伤,还能抹除你所有的踪迹,而你只需每日给我一点点血作为回报即可。”
男人惊愕地看向她。
血?红瞳?她难道是避世不出的血族?
血族的存在是皇家秘闻,世间鲜有人知,他反应这么大,怕是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唔,看来这个男子的身份一点也不简单呢。
明漪语气柔柔,说出的话却让人头皮发麻:“你没得选,要么被你的仇家找到,被乱刀砍死在这,要么签下血契跟我走,至少还能活着继续做你想做的事……”
后半句她没说,男子也明白。
老实点乖乖答应我,别想着反抗,你这点能耐还不够我看的。
空气凝滞,四周只有雨声淅沥。
男子再次挪开目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完美地掩住他所有情绪。
他看着自己身下晕出的血水,沉默了许久。
许久,他才抬头,眼中满是温顺,缓缓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明漪笑了,随手放下价值不菲的油纸伞。
雨丝下坠,却并未沾湿她半分青丝。
下一刻,她伸出尖锐的獠牙划破自己的指尖,血液一流出便化成淡红色微光,不等男人反应,那微光如同活物般迅速没入他的眉心:“契约已成,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明漪的血奴,我是你永远的的主人,你的生死皆由我定。”
男子只觉眉心一热,眉心处像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灼热的气流蛮横地钻入他的血肉,游走于四肢百骸,蚀骨的剧痛霎时间减轻大半,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这股力量温柔又霸道,不仅修复了所有的伤口,还顺便疏通了他的经脉,同时在他身体深处烙下无形的印记。
男子一阵恍惚。
那,应该是一朵红色的玉兰吧?
“血奴不能违背主人,也不能背叛主人,否则我将亲自出手抹杀你。相信我,你绝对不会想体验血液被抽干的滋味。”
明漪漫不经心地舔了下指尖,她指尖的伤口顿时复原,光洁如初。
她抬眼问道:“忘了问了,你叫什么?”
男人一向平静的表情此刻竟透出几分呆愣:“应西山。”
“能走吗?”
应西山借力站稳,可能伤太重依旧有些虚弱,他一手扶着墙才能勉强站定:“可以。”
明漪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随意道:“那就跟上。”
说罢,她捡起身旁的伞,转身朝巷外走去。
应西山轻轻吸了口气,迈开仍然有些虚浮的步子,毫不犹豫跟上了那道清瘦的月白色身影。
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光亮,倒映着破碎的天光。
—
雕花木门被一只雪白的手推开,发出一声“吱呀”轻响。
满院花香扑面而来,浓郁却不甜腻。院内,数株玉兰竟不合时节地缀满枝头,在雨水的捶打下上下浮动,影影绰绰,恍若人间仙境。
应西山的目光掠过花树,跟随着青砖铺成的小路看向灯火朦胧的正堂,廊回路转,隐约可见其后层层递进的院落和一角湖石垒成的山景,一草一木间,隐隐窥见宅子主人的品味。
廊下的石桌上还放着一杯未凉的清茶,雾气袅袅。
显然,为了寻找应西山,院子的主人离开得很仓促。
“以后你住西厢房。”明漪的声音打断了应西山的打量,“里面一应俱全,你只管安心养伤。不过,还是那句话,记住你的身份,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主院半步。”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抛给他:“疗伤的,每日一次,不出三个月便可痊愈。”
应西山接过。
玉瓶入手温润,扒开木塞,清冽药香便悠悠飘荡出来,闻上一口心神都安定了不少。
他低头看了看玉瓶,又抬头看向明漪,脸上露出抹浅淡的笑,语气温和道:“多谢明姑娘的救命之恩和赠药之情,西山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明漪没理他。
应西山的笑容像一幅精心绘制的面具,完美地让人挑不出错,却也无端让人觉得不舒服,仿佛柔软的面皮下藏着尖锐的刺。
街上传来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明漪这才发觉已是三更时分,正常人类这时候应该大多在睡觉。
“夜深了,早点休息,明日我再来‘取’属于我的东西。”
明漪转身走进主屋,应西山站在原地,握着玉瓶的手指轻轻收紧。
看着正堂的门被合上,他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眼底平静无波,转身走进西厢房。
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大方,座椅床榻齐全,甚至还有一张小小的梨花木书案,上面堆放着几卷书。
应西山的衣服早已湿透,床边的乌木衣箱里放着几件简单的薄衫,同样是月白色,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波光粼粼的春水。
他沐浴出来后披上衣箱里的外衫,走到桌边坐下,借着昏暗的月光打量着手中的玉瓶。
他其实用不上这个。
应西山是最近才知道自己很特殊的。
幼时承平,无病无灾,自然无从得知,大概是他在这两年被疯狂追杀的路上,几度陷入必死绝境中才摸索出的规律——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死,身体会以一种远超常理的速度自行修复,野草一般,烧不尽,吹又生。
今天的伤虽重,但若无人干涉,躺上个把月,他估摸着自己也能慢慢爬起来,所以当明漪悄无声息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会表现得如此淡定。
应西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瓶身。
明漪是血族。
如果说看到她的红色瞳孔他还不能确定,但当明漪提出交易时,他便肯定了这个猜测。
血族的存在只流传于前朝皇室和少数顶级门阀秘闻中的记载,世间鲜有人知,他的血应该相当特殊,引得她毫不避讳地向他展现了獠牙与竖瞳,是笃定他无法构成威胁,还是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明漪很强大,这他无法否认。
明漪是血族,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么强大、美丽、强势而又神秘的血族,居然是他的主人。
他将玉瓶放在桌上,抬手摸了摸眉心。
那里好似还残留着淡淡的暖意和玉兰香气。
主人啊……
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的依旧是温润淡然的模样。
主屋窗边,明漪凭窗而立,指尖捻着片飘至窗前的玉兰花瓣。
以往院子里都是玉兰冷香,现如今鼻尖萦绕着的却全是应西山的血香。
深呼吸一口。
好香啊……
好香好香好香……
强压下翻涌的食欲,她望着西厢房的灯火若有所思。
应西山的身份不简单,一身石青鎏金锦服,还姓应,这可是前朝皇姓,在她提出交易后即不挣扎也不抱怨,温顺得像只猫,暗中汹涌的情绪被漂亮的皮囊遮盖得严严实实,竟看不出半分端倪。
玉兰花瓣被碾压出湿黏的汁水。
不过,无所谓。
以她的实力,无论是应西山是天王老子降世还是如来佛祖转世,除了死,不然一辈子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至于他心里藏着什么,明漪毫无兴趣。
她只需要他的血安稳持续地供养着她,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