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十六年。
太极国。
皇宫。
雪是半夜里开始下的,悄无声息。
朱红夺目的宫墙覆上一层阴惨的白。空气冷得刺骨,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的味道。宫里静如沉水,只偶尔捎来几声更漏模糊而悠长的回响。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尖儿上。
“快跟上!都给咱家瞧仔细了,还有哪处缺东西!要是明天贵人们进宫时出了任何差池,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数只靴子踩在微湿的金砖上,发出急促又压抑的声响。
檐角暗影里,一道玄色身影无声静立。
今天是萧含章被他皇帝老子接回宫的第九十一天。
前九十天,萧衍明令禁止他当一个正常人,强制他装疯卖傻,天天到处骚扰别人。
还一遍遍地叮嘱他:你虽十年来住在外头,但别人只以为你在宫中,所以你要牢牢记住,你就是在宫里长大的,不曾外出,更没有武功。朕是为了你好,戏要做足。
萧含章现在还记得当初他被连夜打包送走的场景……
为了他好吗?不清楚。
但他仍得听令,日日在宫中肆无忌惮地闯祸。
整个皇宫被这突然回归的傻子搅的一团乱,人人对他嗤之以鼻,见他如见屎。这时候皇帝就要闪亮出场,护在他儿子面前喝令所有人:“朕的儿子,谁敢不敬?!”
他严重怀疑皇帝被邪祟入侵了,最该驱邪到老林里的人应该是他。好在今天终于出任务了。
萧含章收回思绪,侧眸:“如何。”
闻声,一名黑衣人飞身落地,单膝下跪,“少主,残部已处理干净。但……”感受到一记冷冽的目光,那人脊背一抖,又将头垂下些,“但为首的那人趁乱窜进了雅清苑。嫔妃内苑,属下们无旨不敢擅闯……”
“啧。”黑衣人只闻得头顶传来一声轻咂,随即,一阵风轻巧地掠过,少年如鬼魅般融入月光与阴影的缝隙。
飞檐走壁间,他已抵达雅清苑西南角的墙头,目光淡漠地扫过整片区域。夜风拂过,他耳郭微动,飞身一跃,无声落在了隔壁院墙之内。沉沉的眸子迅速扫视四周。
风吹草动。
萧含章一个闪身便来到那草丛跟前。
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刺鼻而入。只见那刺客浑身一僵,骇然抬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沉如寒潭的眸子。明明!明明方才还在十米之外!是怎么如鬼影般闪身而来的!
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及细想,反手,淬毒的匕首狠厉刺出,划破长风,直取对方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乌光。
萧含章一动不动,闪烁的寒光掠过淡蓝色的瞳孔。直到匕首尖端即将触及脖颈的前一瞬,他才漫不经心地抬手,食指与中指精准无误地夹住了那携着着凌厉狠劲的锋刃。
“嗡——”
一声轻微的颤鸣响起。
刺客眼中瞬间被惊恐填满,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穿透匕首而来,他灌注在匕首上的所有狠辣劲力,竟瞬息之内被化解得无影无踪!
那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却仿佛铁钳,任他如何催动内力,尖刃竟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也无法抽回。
黑衣人暗道一声该死,另一只手立即化掌为爪,直取眼前人咽喉。
萧含章依旧波澜不惊,夹着匕首的双指微不可查地一旋。
“咔哒。”
一声轻响,精钢打造的匕首尖端竟被他徒手掐断!与此同时,萧含章空着的左手缓慢地向前按出,掌心微凹,看似软绵绵的动作,却灌满呜咽的风声,倏地印向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凌厉的一爪尚未触及对方衣角,胸前便遭受猛烈一击。他只觉周身内力瞬间凝滞,随即,如决堤洪水般被悉数化去。他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
萧含章轻轻收回掌心,恍若无事发生。
反观那黑衣人却气息已绝。其外表无一丝伤痕,只有眉心一点极淡的的青灰色,那是内力被瞬间震散,心脉俱碎的表征。不过数息,两道黑影翻墙而入,落跪在他身后。
“处理掉,查清来历。明日宫宴不得有任何差池。”
“是,少主!”
两道黑影利落地抬起尸体,迅速清理现场,动作迅捷无声。
他警惕地扫视一圈寂静的宫院,徐徐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失望。还以为是什么高手呢……
也不知道他老子到底什么意思,难得给了份差事儿,就这么不痛不痒的结束了。偏偏明天还要去见那俊美小将军,又得变回傻样儿,不知道又要装到何时。
该不会是知道他明天又得开始演戏,今日随手甩个摊子磨一下他的手?嗯,心挺好的,选来的靶子质量却不太行。
想罢,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下一秒便飘然而起,重新落回高耸的宫墙之上,随即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翌日清晨。
宫里早早就忙活了起来。
上午,皇帝萧衍率领宗室及重臣于太极台举行了祭祀大典,告谢天恩,以求此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下午,百官命妇入宫朝贺,宫中开设例宴,礼乐相亲,一派祥瑞气度,好不热闹。
白天的礼节繁琐却必不可少,只有当夜色渐沉,霞光被琉璃瓦彻底淹没时,真的上元宫宴才刚刚开始。
钟鸣起,皇帝萧衍亲手点燃阴阳鼎上的“万寿灯”,寓意天命降于斯,社稷永康,万寿无疆。再由帝臣贵族们分次点燃殿前青鼎周围摆放的“九子琉璃罐”,象征九州一统,天下归一。
顺着长阶而下,千百只朱柄金盏的灯瓦逐一点燃,犹如一条光龙,俯冲至暗夜的每一寸角落。长廊的纱纸灯冉冉亮起,流苏拂着暖色的光亮飘摇,星光闪烁的莲灯铺满水面。
整座皇宫霎时间流光溢彩,金光弥漫。
开宴仪式罢,众人随皇帝移步至玄极殿。
里头灯火璀璨,琼浆摇曳,到处弥漫着酒香、果香与龙涎香交织的暖融气息。舞姬广袖翻飞,乐官丝竹悦耳,皇亲贵胄们言笑晏晏,一派璀璨夺目的王室气象。
“阿烈,烬土一战你功不可没!那沙石小贼扰我边境贸易已久,屡次正言蔽耳,此番前去你三战烬土而无一败绩,一举收服此地,为我大萧王朝开疆拓土,朕这心里头高兴!”
恭烈闻言,向萧衍举杯敬酒:“能为皇上分忧,是臣职责所在,这般谬赞臣不敢当!”身旁少年也跟着一同起身行礼。
皇帝见到旁还有个人站起来,便往前探了探身子,“子昂也来了?此战他是否与你同去啊?烬土之战回旋三月之久,朕现在是越来越老糊涂了,竟连这等派兵遣将之事都记不清了!”
“陛下确于三月前钦点犬子作为臣之副将前往边境。陛下圣明在上,日理万机,为国为民未曾有一刻懈怠!此等小事,臣愿尽职尽责,承陛下之意,抚民怨安民心,何谈糊涂?”
恭烈离开席位,向皇帝深深躬身作揖,言辞爽利。
萧衍随意地摆了摆手,“快起来!就当是家宴叙叙话罢了,你看看你,还是那副老样子,古板的很!”随即将目光转向一旁垂眸不言的少年,“子昂呢,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臣今十又有七!”
少年闻言,立即抬眸向高座看去,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平身,平身!”萧衍笑道,由冯皋扶着缓缓从高座走了下来,停在恭越跟前,细细打量一番,见少年身着鹅黄暗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形如松,眉宇之间烈烈光辉,如晴日映雪,神采飞扬,萧衍愈发赞许,连连点头,“好啊!当真虎父无犬子!年未弱冠便随你父亲去到那刀剑不长眼的战场为国报忠,此等胆魄,当为宗室弟子之表率!”
“陛下赏识臣,乃臣之荣幸!此等夸赞臣万不敢当,只盼臣日后能不负陛下期盼,为陛下为百姓效奉毕生之力!”
恭越利落的抱拳行礼,抬起头时眉眼舒展,嘴角扬起一抹朗澈的笑容,眸中光华灼灼。
“好!好!子昂日后必成大器呐,来人,赏!”
父子二人轮番上阵,谦卑地接下这滔天的皇恩赞许。
满殿的王臣全都看在眼里。更有不少攀话而来的,一齐附和着,言尽忠孝之道。
正当众人其乐融融地交杯而谈之时,一道清亮却略显突兀的欢笑声,骤然打破了殿内和谐的韵律:
“飞!快飞呀!我的鹊儿要飞到九重天上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处有个披散着墨发的少年,举着一只形似喜鹊的纸鸢,一阵风似的痴痴笑笑闯了进来。
他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未完全长开,身上穿着件松松垮垮的湖绿交领衫,领口露出一圈月白中衣。
再向上瞧去,唇珠泛着润色,嘴角勾着天真却又漫不经心的笑,碎发拂过轻微泛红的眼角,像含着一汪软雾,清澈又明亮。
来者正是要执行正式任务的七皇子,萧含章。
跟在一旁的内侍总管脸色一白,慌忙上前,躬身柔声劝阻:“七殿下,使不得,快让奴才帮您拿着……”
“不要你管!我的鹊儿我自己放!”
萧含章嘟着嘴,灵活地绕开内侍,继续在席间的空隙里穿梭奔跑,宽大的衣袖带起微风,惊起席间低低的惊呼与窃语。
御座之上,皇帝微微蹙眉,目光落在那张清丽的面容上时,几丝不悦之感刹那间烟消云散,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挥了挥手,“罢了,今日上元,普天同庆,随他高兴。”
得了圣谕,萧含章更是如游鱼得了水般,笑容愈发灿烂,他旁若无人地举着纸鸢,从一席跑向另一席,目光好奇地掠过各色珍馐美器,时不时往嘴里塞些吃食,又抢别人的酒盏一饮而尽,再随手丢了去,砸到人也不管不顾。
那痴儿四处晃荡着,来到一处案前,定定地望着座上之人,眉峰如刃,眼尾微挑,见他过来,也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正是方才皇帝称赞有加的恭越。
萧含章眼中玩味四起,美少年,原来就是你啊。
想罢,他慢慢靠近案边,一动不动盯着案上摆着的一柄御赐羊脂玉如意,忽然,他一把丢开纸鸢,兴奋地向前伸手,直直地就要去空手抓那莹润的玉身。
“殿下。”恭越虽未见过此人,但早已听说过他的事迹,见状,他下意识抬手,可并未用力,只是想轻轻格开那只手腕而已。
毕竟是皇帝刚刚才赏赐的物件,碎了可不好。
萧含章却反应极大,像是被他方才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啊!”他高声惊呼,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猛地向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宽大的袖摆随之扬起,呼啦啦地拂过案几——
“哐啷——!”
恭越面前那杯斟满的御酒,被袖摆精准地带倒,精致的白玉杯滚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而萧含章一开始的目标:皇帝御赐的上乘羊脂玉如意,也被他一袖子打翻在地上,被各色碎食和酒滴糊了个遍。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倏地聚焦于此。